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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下的欲望》中狄奥尼索斯精神探析

2023-09-01蔡文志

名家名作 2023年7期
关键词:伊本索斯日神

蔡文志

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是天父宙斯和凡女塞墨勒所生的孩子,为了躲避天后赫拉的追捕,宙斯将狄奥尼索斯放进自己的大腿内侧,才使得狄奥尼索斯得以幸存。[1]狄奥尼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葡萄酒神,古希腊有专门的酒神崇拜仪式,大约从公元前8 世纪开始,希腊各地开始盛行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最新研究资料表明,狄奥尼索斯崇拜最早在公元前15 世纪就已经出现了)。其崇拜进一步发展,原因还在于希腊平民与贵族的斗争。正如学者指出:“在贵族的宗教特权受到打击的同时,普通民众的神得到了尊崇。狄奥尼索斯显然是平民大众的神,他喧嚣热闹,在平民大众的节日里一直都是主角。”[2]

狄奥尼索斯精神是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首次提出来的,他认为酒神精神相比于日神精神更加具有原始性和疯狂性,同时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狄奥尼索斯精神最为有意义的价值在于肯定人生,肯定积极进取、努力奋斗,让人生的幸福从奋斗中得来。[3]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在经济上获得了空前的繁荣,人们不断地追求物质享受,精神层面却出现了极大的空虚。在此背景之下,尤金·奥尼尔以狄奥尼索斯精神反抗为线,刻画了《榆树下的欲望》这一部深刻的家庭式悲剧,折射出美国的疯狂物欲追求所带来的社会危机。另外,《榆树下的欲望》的作者奥尼尔本人在思想创作方面显然是受到了尼采的影响,他认为个体中存在两种相互斗争和对抗的力量,即阿波罗神代表的理性和狄奥尼索斯神代表的非理性。人类在这两种力量支配下艰难地做出选择。该戏的两位主人公伊本和爱蓓最终抛下猜疑,相拥而泣,让原始的酒神情感自由蔓延,最终冲破了物欲的束缚,实现了精神的自由,这便是该戏剧中的狄奥尼索斯精神。该剧以悲剧式的结尾表达带给我们强烈的震撼,也让我们感受到悲剧那种深沉的美,领悟到悲剧的哲学内涵。

一、《榆树下的欲望》中酒神的胜利

在《榆树下的欲望》中,我们从每个人物的身上都看到了日神和酒神的影子,彼此之间不断斗争,最终酒神精神在个体身上战胜了日神精神。

(一)虔诚的清教徒凯伯特

爱弗莱姆·凯伯特这个传统的清教徒,一生严格恪守着压抑人性的清规戒律,因而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成为丝毫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有无尽的财富和宝藏才能使他感受到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第四幕中关于他的出场,作者是这样描述的:“凯伯特七十五岁,高大而瘦骨嶙峋。他身体结实有力,但由于长年劳累,背有点弯。他的脸硬得像是从一块大石头上劈出来似的。”内心正如他的外表一般,坚硬得像块石头。[4]为了农场的利益,两任妻子和孩子都任其使唤,终日劳作,如奴隶一般。爱弗莱姆·凯伯特早已被日神精神所折射出的光辉遮盖住了双眼,在梦境中看到的只有掠夺财富的梦想和快乐,因而冷酷、绝情,与周围的亲人格格不入。尽管爱弗莱姆·凯伯特极力压制着个人的情感,蔑视他人的无能,然而狄奥尼索斯精神还是不断地从他的生命中释放出来,尤其是当他得知妻子爱蓓所生的孩子是伊本的而不是自己的,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背叛和绝望。日神的美好梦境被彻底打碎,这个坚强的老顽固、清教徒把农场的牲口全放了,赶到了森林里,要到加利福尼亚去(自认为软骨头才待的地方)找彼得和西米恩。在生命的最后,他抛弃了自己无比信仰的财富和农场,这个坚强、孤傲一生的凯伯特自己将面具撕了下来,酒神的情感迸发了出来,这种最原始的情感力量占据了凯伯特的心灵,让他带着最后的绝望退出了生命的舞台。

(二)叛逆勇敢的女人——爱蓓

在剧中作为女主人公的爱蓓是酒神和日神冲突得最为突出的结合体,尤金·奥尼尔花费了大量笔墨来描写爱蓓的神态和心理变化。年轻的爱蓓分外妖娆,体态丰盈,野性十足,与老态龙钟的凯伯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爱蓓三十五岁,体态丰满,充满青春活力。”[4]这也为后来的悲剧奠定了基础。爱蓓从小是孤儿,被迫去别人家干活,饱受生活的摧残,谋生是其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结婚后,丈夫是一名酒鬼,后来自己的孩子死了,丈夫最后也病死了。于常人而言,接连的命运打击很有可能会使其对生活失去希望,郁郁终生,而年轻的爱蓓却感受到:“自己的意志终于自由了。”日神的理性使年轻的爱蓓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为别人干活,摆脱贫穷和命运的捉弄是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个自己的农场。后来,爱弗莱姆·凯伯特出现了,这个七十多岁的清教徒,内心的酒神欲望在晚年提醒他需要一个新的女人。而爱蓓本身所散发出来的酒神肉欲,使凯伯特不断沦陷。理性的爱蓓看上了凯伯特所拥有的财富——农场。两个人恰恰是理性和非理性的结合,日神和酒神暂时性的统一。强烈的物质占有欲下的爱蓓也难掩酒神所带来的情感冲动,以及对爱情的渴望。爱蓓和伊本(凯伯特的儿子)同样具有烦躁不安、奔放和无所顾忌的年轻人性格。七十多岁的凯伯特根本无法满足爱蓓那旺盛的肉体和情感的需要,所以当爱蓓第一眼看到男主人公伊本的时候,酒神的小火苗瞬间被点燃,这个感情遭受挫折的人在此刻好像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眼光敏锐地看着他,估量着与自己相比他的力量有多大。但就在这估量下面,他那青春的活力和英俊的容貌隐约地勾引起了她的情欲。”她情不自禁地对伊本讲不想做伊本的妈,而是想和伊本做个朋友。[4]

之后戏剧便围绕着爱蓓和伊本两个人物的感情变化展开,在日神理性的考量下,爱蓓要与伊本抗衡,夺得她企图用肉体换来的农场。而酒神又似乎在麻醉着爱蓓的理性思考,这位情感失败的女人也想尝尝真正爱情的滋味、被人呵护的温暖。伊本那雄健有力的体魄不断地浮现在爱蓓的脑海中。这种内心的激烈冲突正是阿波罗神和狄奥尼索斯神这两种力量之间的斗争。爱蓓与伊本初次交流发现,伊本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而是用言语辱骂自己,最终不欢而散。之后爱蓓和老凯伯特交流,声称自己想要一个儿子,凯伯特听后激动不已,以为自己在孤独的晚年还能享受到上帝的恩赐——给自己一个儿子,一个农场的接班人,殊不知这正是爱蓓为他设下的圈套(爱蓓深知凯伯特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爱蓓此时只想获得农场,而凯伯特也因此答应了爱蓓的一切要求。

强烈的物欲驱使着爱蓓不断接近伊本,每当她面对伊本的时候,眼睛里便燃烧起了欲火。两个人的经历相似,年轻的灵魂、膨胀的肉欲让爱蓓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眼前的人是她的敌人。爱蓓终于意识到,本来是为了农场而引诱伊本,最后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伊本,爱的纯粹和热烈是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情感,这种情感足以让她忘记一切、放弃一切。两位充满酒神力量的年轻人无视愚昧落后的清规戒律,在充满超自然力量的榆树下,在爱的狂想曲里尽情地狂欢和放纵,享受着原始自然的最大欢乐。[5]爱蓓在酒神的迷醉之下,忘记了农场,忘记了自己,当生命里只剩下伊本时,悲剧便由此产生。当爱蓓得知伊本误会他们所生的儿子是自己要夺取农场的砝码,不再爱自己的时候,她痛苦不已,她不愿看到伊本不爱自己的眼神,为了证明自己对伊本纯真的爱恋、真挚的爱情,证明爱伊本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最终亲手杀死了在摇篮里熟睡的儿子。

(三)多愁善感的伊本

戏剧中的男主人公伊本是凯伯特第二任妻子的孩子,刚毅有力,身材魁梧,肌肉发达,脸长得端正、俊秀,但总是带着愤懑不平、处处提防周围人的神色。在伊本的内心中农场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产,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内心对父亲爱弗莱姆·凯伯特充满了仇恨,隐含着为母亲报仇的想法。为了继承农场,伊本先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打发走,当看到父亲带来了新的女人爱蓓,这个人和他有着同样疯狂的物欲时,伊本的眼神变得犀利,对爱蓓充满敌意,展现出极大的反感。日神的理性时刻在提醒伊本,并用言语辱骂爱蓓:“你这该死的老巫婆,我恨透你了。”[4]在狄奥尼索斯情感上,伊本同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当他和爱蓓相对而视时,伊本似乎有所动心,也感受到了肉体上的吸引。他虽然不承认,但已经对爱蓓萌生了某种超越敌意的爱意。对伊本而言,在爱情的火花之下,还有一种隐晦的感情,即他对母亲的感情。爱蓓以继母的身份出现在农场之中,伊本不自然地就会联想起自己的母亲,很容易将对母亲的感情转移到爱蓓身上,戏中的后半部分当伊本和爱蓓在他母亲生前的屋里爱意萌生和互相亲吻爱抚之时,伊本感受到母亲的存在,而爱蓓也把自己当作了伊本的生母:“别害怕,我的吻是纯洁的吻,伊本,就像我是你的母亲。你也可以像我的儿子——我的孩子那样吻我,好像是对我说晚安。伊本,吻我吧。”[4]悲剧之所以唯美、令人动容,在于酒神冲动能够把生命真实的一面揭示出来,只有在酒神迷醉的状态之中,人们才能够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毁灭和整体生命的坚不可摧,由此才能产生出一种快感。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西方悲剧学说史的源头。亚里士多德一方面认为,“悲剧是由悲剧人物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另一方面又认为,悲剧人物的遭受厄运是由于自己的某种过失或人性弱点所致,悲剧人物并非完美无缺,而是与我们十分相似,因此他的灾祸不可避免。[6]两个脆弱的生命个体想要突破世俗的牢笼、传统的束缚,很有可能付出更大的代价。伊本对爱蓓的爱是复杂的,在某种程度上是畸形的。多愁善感的人物性格使得他对爱蓓的爱充满了矛盾,这也是导致悲剧产生的原因。他误以为爱蓓是为了夺走农场才与他相爱,便变得冷酷绝情,逼得爱蓓走投无路,最终杀了他们的儿子;当伊本得知儿子死了之后,不假思索地去报了警。愤怒冲昏头脑的伊本忘记了,当一个人感受了真爱之后,孤独便不再是他的宿命。冷静下来后,他才真正感受到他是深深爱着爱蓓的,他决定和爱蓓共同承担法律责任。为了爱情,狄奥尼索斯精神使这一对情人终于放弃了独占农庄的梦想,摒除了私欲的杂念,摆脱了精神的束缚,还原了自我,获得了真正的超脱。[7]

二、《榆树下的欲望》中狄奥尼索斯精神意义探析

首先,该剧内容以19 世纪美国淘金热兴起为时代背景,美国新英格兰清教徒限制一切纵欲、享乐甚至是消费行为。他们克制欲望,始终过着一种圣洁、理性的生活。剧中所体现的日神精神便是清教主义的代表。日神用艺术般的手法描绘了一个美丽的梦境,人们陶醉于其中之时,也慢慢迷失了自己。在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首次对狄奥尼索斯精神进行了心理学的分析。作为酒神精神,狄奥尼索斯象征着人身上的一种原始生命力,具体表现为情感、冲动、迷醉、忘我等意义,《榆树下的欲望》中狄奥尼索斯精神最终取得胜利,也展现了禁欲主义下人们追求解放、渴求进步的诉求。

其次,狄奥尼索斯精神不仅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结合,也是人与自然的和解。在狄奥尼索斯的状态中,个性化的原则都被消解了,主观的东西在纯粹人的、普遍的、自然的冲力面前完全消失了。[8]个体生命的肢解是悲剧的表象,内核则是生命在抗争中实现了超越,获得了真正的解放。犹如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述,鄂温克族是中国古老的少数民族,是大兴安岭深处的原始游牧民族,族人一生之中要不断地与饥饿、气候、迁徙、战争等坚强对抗,生命由此变得沉重而有意义,生活本身固然原始落后,可那份不屈不挠的精神早已超脱生命本身之外。当时代洪流驱使着鄂温克族人走出森林、迈向新生活之时,族长依然坚守属于自己的宁静,回归原始和大自然之中。

再次,在古希腊人看来,狄奥尼索斯最引人注目的象征之一是面具,因为面具表达了这位神所代表的一切。[9]面具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可以戴上,也可以丢弃,它可以装满各种各样的内容,同样的人可以戴上不同的面具。生命必须经历面具化,生命即面具化,而醉酒所象征的疯狂乃是个体的毁灭和面具的撕破。[10]在《榆树下的欲望》中,主人公们一开始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在社会的压抑下大多理性、冷酷,互相猜疑,可面具之下的狄奥尼索斯精神总是在不断迸发,这种原始的欢乐不断给人们带来慰藉,最终使人从意志中解脱,自我救赎。

最后,一战后,美国作为战胜国,经济繁荣,物质富饶,传统社会所提倡的节俭、诚实、勤奋、奉献等价值观崩裂,人们精神出现巨大的空虚。奥尼尔以深刻的笔触刻画了人们在疯狂追求物欲之下的悲剧结果,以狄奥尼索斯精神反抗启迪人们重塑社会价值体系。

三、结语

在戏剧《榆树下的欲望》中,日神精神是清教压抑人性、倡导原罪论等的化身;酒神则是人的思想解放、回归原始自然的象征,其以悲剧的描写手法给人以心灵上极大的震撼以及深刻的人生启迪。人类文明不断发展,奔涌向前,理性与情感始终将伴随着我们的人生,不断给予我们突破自我、超越自我的力量。在狄奥尼索斯精神的鼓舞下,我们也能从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及时抽离出来,审视自我,坚守住那份自然美好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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