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莎

（图片来源：CFP）

一个圣诞节的前夜，10个月大的芬利·博登躺在婴儿车里被父亲斯蒂芬·博登推着到一家超市。谁都没想到，被被子包裹着的芬利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几个小时后因败血症、心内膜炎和肺炎离世。尸检结果显示，他身上共有130处受伤，包含71处瘀伤、2处烧伤痕迹和57处骨折。

经调查，芬利死前两周遭受了自己亲生父母惨无人道的虐待，而这距离他被法院裁定可以由其父母照顾才仅仅过去39天。在此之前，出于对家庭状况及他父母吸毒情况的担忧，芬利在未出生时就被社会服务机构关注，出生后也一直由社会服务机构照顾。

这让公众更加不解：一个在出生前就被社会服务机构关注的婴儿怎么会在如此可怕的情况下离世？除了芬利夫妇，谁还需要为此负责？

尚未出生便受到关注

斯蒂芬从9岁开始吸食大麻，18岁时离家出走，曾因33项罪行被定罪22次，包括盗窃、刑事破坏和未遵守法院命令。而芬利母亲珊伦·马斯登从9岁开始酗酒，10岁开始吸食大麻，受到校园霸凌的她称只有“离家时最开心”。

斯蒂芬和珊伦的恋情始于2017年夏天，吸毒和当时生活中的“不快乐”把他们“拉到一起”，两人很快就“形影不离”。

2019年9月，珊伦怀孕20周时，她告知了当地的社会服务机构，芬利就此进入相关部门的视野。斯蒂芬和珊伦需要定期接受药物测试，他们的家也要定期接受检查。

2020年1月16日，一名社工在访问博登夫妇的家时发现了斯蒂芬使用暴力留下的痕迹——卧室的门以及墙上有砸出来的洞。在社工的印象中，博登夫妇的家“非常脏乱”，“有时甚至很危险，地板上有糞便”。一名社工在浴室水槽里发现了破碎的镜子，她也对房子里强烈的大麻气味表示担忧。鉴于斯蒂芬和珊伦过去曾因争吵而报警，斯蒂芬以前也曾因对前伴侣实施家暴而被定罪，社工们认为还存在家庭暴力风险。

综合评估后，社会服务机构认为，芬利出生后在家里可能会受到“重大伤害”，因此2020年2月15日，芬利一出生就被安置在护理中心，之后由相关机构照顾。在此期间，阿曼达·奥罗克作为芬利的监护人，被指定代表他的最大利益。阿曼达是由独立的儿童和家庭法院咨询和支持服务机构Cafcass雇用。

但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这对夫妇试图说服社工们，他们已经做出了积极的改变。

社工收到了来自珊伦的照片。照片中的家看起来干净整洁，地板刷过了，厨房台面很干净，家中还划分出一个像样的婴儿活动居住空间。珊伦告诉社工，他们俩已经减少了大麻的使用。

在英国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博登夫妇与芬利有过16次接触。社工们提交的报告显示，“没有人担心芬利父母为他提供温暖的能力。据观察，父母在接触期间拥抱和亲吻他，并且适当地与他交谈，积极和他互动玩耍”。

社工林恩·威廉姆斯称，有一次博登夫妇和芬利相处时天气比较热，珊伦却始终确保芬利待在阴凉处。林恩还注意到，当芬利坐在婴儿车上时，珊伦握住了他的手。林恩将此描述为“有爱心的父母的自然反应”。

2020年8月，林恩曾到这对夫妇的家中探访，注意到冰箱里有充足的食物，浴室也很干净。在同一个月的后续访问中，她注意到房子仍然比较整洁，博登夫妇似乎很想保持这种状态。

同年9月，社工们认为斯蒂芬和珊伦“已经显示出他们开始做出改变的能力”，芬利需要逐步过渡到由父母全职护理的状态。不过，出于对博登夫妇育儿能力的担忧，社工们的报告建议过渡期为4个月。过渡期内，芬利将和他的看护人待在一起，白天和父母见面——最初是1.5个小时，逐渐增加到5个小时。然后，芬利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会进一步延长，到2021年1月中旬，他会得到父母的全职照顾。

尽管阿曼达注意到芬利父母过去的肮脏生活、吸毒史和家庭暴力，但她认为，鉴于父母“显然已经做出并持续了积极的改变”，过渡计划应该更快一点，并对地方法官建议芬利应当“在6至8周内”回到父母的全职护理中。

地方法官支持阿曼达的观点。2020年10月1日，英国德比郡家庭法院裁决，在8周的过渡期后，芬利应被送回父母身边。11月17日，芬利被允许永久与父母住在一起。

睡在混有血液、粪便、呕吐物的小床上

2020年11月20日，在芬利回家后的第3天，一名社工家访时注意到芬利额头上有一个4厘米的肿块，但博登夫妇解释这是芬利玩玩具造成的。

11月27日，社工再次造访芬利家时发现，芬利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在楼下的沙发上睡着了。而博登夫妇正在楼上“听音乐”——这是社工最后一次见到芬利。

12月23日，社工试图再次家访，但被斯蒂芬以“芬利睡着了”“芬利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等借口拒绝了。同一天，这名社工还目睹了珊伦在他们家附近的一次毒品交易。

事实上，在芬利回家后，博登夫妇继续不停地吸食大麻。斯蒂芬以为芬利购买尿布和其他必需品为由，向亲戚要钱，但这些钱都被他用去买大麻。

12月24日下午6点45分，监控摄像头拍到斯蒂芬带着芬利外出前往超市。那天，亲戚们想要见芬利的想法都被拒绝了。

12月25日凌晨2点33分，斯蒂芬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芬利下楼，并叫醒了睡在沙发上的珊伦。他们拨打急救电话并开始做心肺复苏。医护人员赶到时，发现芬利没有了脉搏。他被送往医院，大约1小时后被宣布死亡。

医护人员注意到，芬利的指甲和衣服都很脏，并认为他的死亡时间比博登夫妇所说的更久——到医院后，珊伦撒了很多谎，随后赶到的斯蒂芬同样谎报了芬利生命最后几天的情况。媒体称，他们俩商定了一个时间表来说明芬利去世当天他的情况和他们夫妇俩的行动。

到现场的警察报告说，这对夫妇的房子有浓重的大麻和动物粪便的气味，垃圾覆盖了地板，到处都是杂物。芬利的房间也很“肮脏”，被褥上沾满血和呕吐物，屋内有狗粪，床边的凳子上还有一个婴儿奶瓶，里面的东西已经发霉了，而它的旁边是吸食大麻的用具。

浴室和家里的其他地方一样，完全堆满了衣服、塑料袋和儿童玩具。厨房也同样脏乱，东西散落在柜台上，水槽里也完全装满了脏盘子，地板上同样零乱地摆满了塑料袋、垃圾和外卖食品包装。

警方还找到了一些装扑热息痛的空瓶（一种婴幼儿感冒退烧药），大约一个月的用量，但对芬利的伤势并没有起到什么缓解作用。

芬利的尸检结果显示，他的骨盆、肩膀、脚踝和肋骨共有57处骨折，骨盆的两处骨折可能是由于持续的“踢打或踩踏”，大腿呈“螺旋状”骨折，而胫骨骨折“与脚踝被抓住并扭曲一致”。他的伤势严重到被比作“从多层楼高的地方坠落”。这些伤害导致芬利无法坐起来玩玩具，无法自己进食，体重迅速下降，甚至无法正常呼吸。而且，芬利的血液检测结果显示，血液中含有大麻，这意味着他在离世前24小时内吸入了大麻烟雾。

芬利所遭受的虐待被视为“不可理解”。德比郡警方的一名警探保罗·布洛克说，这些伤害是他“在27年的警察生涯中见过的最严重的伤害之一”。而在芬利受伤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博登夫妇居然还推迟叫救护车，只为了有时间将家中的毒品藏起来。

此外，医护人员还观察到，在芬利去世仅几个小时后，斯蒂芬拍摄了婴儿车的照片，打算在电商平台出售芬利的婴儿车。后来斯蒂芬告诉警方，他这样做是为了“缓解情绪”。而在芬利死后的那天，博登夫妇被警察带到一个亲戚家时，他们的谈话主题是圣诞节要吃什么食物，在次日的家庭聚会上还和亲戚们“谈笑风生”。

副首席检察官安德鲁·巴克斯特表示：“这两个人施加的暴力和他们故意忽视掩盖他的伤害是不可理解的。博登夫妇试图让他们的孩子回到他们的照顾下，然后以这种可怕的方式对待他。”

芬利家的邻居乔治亚·哈伯德说，当她第一次见到博登夫妇的房子时，她第一个想法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让孩子住在那里”。她说：“如果我知道我现在所知道的，我就会做些什么。我将永远为此感到内疚。”

检察官玛丽·普莱尔认为，斯蒂芬和珊伦为了自己的私心，共同向社工、健康顾问和警察隐瞒了这些伤害。他们一起犯下了罪行，均有责任。

被判处终身监禁

斯蒂芬和珊伦都否认谋杀和虐待芬利。

斯蒂芬在法庭上作证时承认，他告诉警方他可能太用力摇晃了芬利，导致其受伤。斯蒂芬还曾对一位亲戚说，可能是家里的狗扑向了芬利，导致芬利多根肋骨骨折，他还说芬利嘴里的伤痕是他玩玩具打自己造成的。

而珊伦声称芬利的所有伤害都是由斯蒂芬造成的，她说斯蒂芬负责照顾芬利。当她质疑芬利是否患有败血症时，斯蒂芬还说她“想太多”，有“妄想症”。

有证据表明珊伦是家暴受害者。12月21日，珊伦给一个亲戚发信息说：“让警察来找我，告诉他们我很害怕斯蒂芬在孩子身边。他刚刚又打了我，他要杀了我，他刚试过……我不是在开玩笑。”

这对夫妇共同使用的手机还揭示了更多东西。2020年12月12日，珊伦给一个亲戚发短信说“斯蒂芬不想让芬利在家里”。而斯蒂芬则告诉他的大麻经销商，珊伦和儿子正在“把我搞疯了”。

由于手机是共用的，有时候短信来源并不明确。在12月23日，一条发出去的短信写道：“这个小家伙让我整晚都睡不着。”还有留言，“我想把他从墙上弹下来，哈哈”。

在芬利被交还给博登夫妇照顾之前，这部手机的使用者还在网上搜索了几篇有关父母导致孩子死亡的新闻报道，包括“父亲杀害两个月大儿子入狱”“母亲因疏忽被指控杀害20个月大的女儿”等，之后也有多次类似关键词的搜索。

距离芬利离世时间最近的一次搜索是在12月15日，该手机搜索了3篇网络新闻，其中一篇是关于德比郡一位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的报道，另一篇是关于一个孩子因为哭得太多而被杀的新闻。

审理此案的法官蒂普尔斯说，斯蒂芬和珊伦都是“有说服力、熟练的骗子”。她称，没有人听到芬利痛苦地哭泣或尖叫，这是因为他们一起对他造成了伤害，他们中的一个打断了他的骨头，另一个则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安静。他们知道芬利病重，但没有寻求医疗帮助，且都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任何悔意。

经过5个月的审判，陪审团裁定斯蒂芬和珊伦有罪。法庭上，至少有4名陪审团成员在落泪，然而，斯蒂芬和珊伦静静坐在被告席上，一动不动，双臂交叉看向法庭。

在宣判前，普莱尔宣读了其中一名被告亲属的声明。这位亲属说：“我以为你们俩都变了。显然我错了，你们只给我们展示了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你们一起行动，造成了芬利所有的伤害，然后把他藏起来，让他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死去。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你们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芬利。但我保证，我们会忘记你们俩，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我只能把你们俩形容为怪物。”

2023年5月26日，斯蒂芬和珊伦被判处终身监禁，分别至少被监禁29年、27年。

领导警方调查的探员斯蒂芬·肖说：“芬利死在对他来说应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自己的家里。任何判决或监禁都无法将芬利带回来，然而，我们现在知道了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正义得到了伸张。”

芬利的案件引发了英国媒体对儿童保护的关注。据《每日邮报》报道，2020年，英国有36名儿童因在家中受到虐待和侵害而死亡，芬利便是其中之一。在芬利的案件中，媒体认为需要回答的问题包括为什么家庭法院决定将他送回让父母照顾，以及为什么未能在随后几周内发现严重的虐待。

（图片来源：CFP）

法庭文件显示，社工要求芬利在4个月的过渡期内有计划地回到父母身边，但他的父母希望他快点回去。在通过电话进行的听证会上，地方法官支持阿曼达的观点，裁定过渡期应为8周。过渡期期间，芬利父母没有被要求进行药物测试，也没有迹象表明地方法官犯了法律上的错误，一切仍然是按照最符合芬利的利益进行着。

对此，雇用阿曼达的Cafcass的发言人称，不可能说更长的过渡期就能阻止芬利的死亡，导致他死亡的是“他的父母有能力欺骗所有相关人员，他们爱芬利且有照顾他的愿望”，“这种欺骗包括他们自己的家人。从当时已知的情况来看，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有能力做出如此残忍的行为，或者他们有故意伤害芬利的风险，更不用说谋杀他了”。

英国全国防止虐待儿童学会（NSPCC）称：“在全国范围内，政府必须改造儿童保护系统，并确保所涉及的不同机构能够有效合作，关注像芬利这样的孩子。同樣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尽其所能防止虐待儿童。”

一项独立的重大案件审查正在进行中，以调查芬利死前社会服务机构所扮演的角色。调查结果将于2023年晚些时候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