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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行迹

2023-08-23徐正濂

中国书法 2023年3期
关键词:篆书篆刻线条

二〇二三年我七十周岁,很多学生怂恿我、支持我办个展览纪念一下。我考虑:展览小无波澜,除非你拿得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我不可能;展览大则费周章,要扰动很多人事、物事和钱事。况且现在再大的展览,也就开幕式热闹,开幕后大家一哄而散各奔东西,复来认真看作品的人寥若晨星,更别说看我那几个臭字、那几方拙印。于是想就还是出本书算了,那基本是我个人就可以搞定的,简单许多。古人说『纸墨更寿于金石』,或侥幸还能影响长久一些。决定以后,我就想着起什么书名。曾想过『徐正濂其字其文其印其人』,朗朗上口,可以包括书法、篆刻、文章和一些照片,比较全面。琢磨许久,犹豫再三,觉得这书如果由别人出,比如我百年后,忽然哪一个出版社领导错爱我而编撰,这名或还不错;而自己出书的话,这名怎么看也显得奇怪,后来就想到『行迹』二字。这几十年走过的书法篆刻之路,不就是我人生的行迹吗?而且似乎还没见过,首创,朴实又不俗,也不卑不亢,遂定之。

该书分四个部分。书法篇收篆书七十件,缺陷是明显的:都是近年的作品,不无雷同。但因为我和不少上海篆刻作者一样——书法相对薄弱,历史原因,以前写字少,缺乏『历史作品』,无非是退休以后的这几年,篆书的书写量比较大,说不上有多少提高,但自以为还算勤奋,敝帚自珍,权且就贻笑大方吧。

篆刻篇作品七十方的时间跨度比较长。书里第一方的『神龙见头不见(尾)』,是我一九八八年参加全国首届篆刻展的投稿。三十多年来,中国篆刻创作有了极大的发展和提高,我也不能说毫无进步,而『神龙见头不见(尾)』的相形软弱很显然。但毕竟算是我当年的重要作品,是我当年学习来楚生篆刻的重要『行迹』,所以也就不耻幼稚了。最晚的作品是二〇二二年疫情期间,上海封城时所刻。三十多年时间跨度的习作,一定存在风格混乱的问题。但事实如此,行迹昭昭,我就不做太刻意的粉饰和选择了,请读者指教。

文字篇收文章二十有余。我不是作家不是写手,本来就没有什么『著作』,缺乏值得一读的篇章,更缺乏引经据典、法度森严的学术论文,无非是一些杂感,一些胡诌,一些望文生义,一些借题发挥,一些吹毛求疵,一些寻衅滋事吧。值得说明的是:书里文章都写于多年前,只是记录了当年的行迹而已。其中部分观点,我自己后来也有修正、改变、检讨甚至悔悟。早年的狂狷之气,于今也已经平澹。所以若有批评,我全盘接受,不拟商榷。

岁月篇收了一些过去的照片,有我青年时代的,有家庭成员的,更多的是一些书法活动的。关于这后一类的照片,我应该有个坦白——和一些前辈、大师的合影,比如周慧珺、沈鹏、张海等先生,并不说明我和他们有平等的、深入的交往。我是有『蹭』的意图在,蹭一点他们的光芒,如鲁迅先生所说,『拉大旗作虎皮』。未能免俗之处,敬请谅解。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有人提出,书法已经是一种纯艺术形式,古人所谓『心正则笔正』的教化作用不复存在,书法的艺术特性已经取代它的文化特性。虽然反对的声音依然很大,我却基本同意。书法在今天,在展厅效应的推动下,其实就接近一种用书法线条、书法结体、书法构成,建立在书法规则、书法审美基础上的绘画。至于篆刻,那比书法的实用性更微弱,它的纯艺术性当然就更强烈。

我不在这里展开讨论和接受商榷。当书法被赋予大力弘扬传统文化的重任时,很难有平等的、学术的讨论和商榷。此文只能在这样的书法篆刻形态审视下,就我个人怎么学习、怎么创作谈一点看法。

既然是纯艺术形式的创作,必然是有设计的,也是应该有设计意识在先的。当代书法,我以为草书是最需要设计的,在展厅文化的背景下,没有设计意识的草书不可想象。草书的疏密、大小、轻重、枯湿、正斜、方圆等矛盾、对比的生成和破解,都是设计的结果。有的作者用心隐蔽一些,自然老到一些;有的作者意图醒豁一些,生硬一些而已。何开鑫说:『草书最重要的是大章法。』大章法就是设计。其实,写得好的作者都明白,明白了写得更好。写得差的作者多不明白,不明白就写得越差。草书我不会写,具体的不乱说。我就谈谈这些年学习篆书的一些『设计』意识和实践体会。

(一)书为心声。我以为创作都表现作者的审美追求,老辣、雄浑、古拙、秀美、妩媚、端庄、奇巧……虽很难用一个词准确概括,但那种要表达的意象,在我们心里是明确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创作时,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恒定的或者大致的审美追求,然后我们的一切操作手段,都为达到这样一种审美目的服务。

(二)比如说,我是向往、追求老辣雄浑的,那就要让自己的创作手段为达到老辣雄浑的视觉感受服务。二十一世纪是科學的世纪,就应该探究哪些是形成老辣视觉感受的具体因素,而不是停留在抽象的老辣概念上。以吴昌硕作品为例,大体上形成老辣效果的无非是线条的厚实不虚、线条边缘的毛涩不光滑、线条强行过纸的参差不齐以及浓厚和枯涩的对比效果等。当然,首先是需要所谓『功力』,也就是驾驭笔、墨的技术,比如沃兴华说的『逆锋行笔』之类,没有功力一切无从谈起。其次,我们也需要从其他物质层面考虑,比如纸。朋友送我红星宣纸,感谢之余,我告诉他:『红星宣质量高,但光滑绵密的质地其实并不有助于我想达到的老辣线条的表现。』如果陈纸半熟,要表现上述所谓的『毛涩』『参差不齐』就更难了。吴昌硕写在蜡笺上的篆书,就不及其写在生宣上的老辣,纸所以然也。所以,粗糙的生宣恐怕更适宜表现老辣。比如墨,轻胶的墨写来流畅,也许适宜表现董其昌一路的作品,却不适宜表现吴昌硕线条的迟涩感。又比如毛毡,有学生问我,『为什么我写不出你那样老的线条』,我和他开玩笑说:『您的毡太好了,日本羊毛毡,太平整太光滑;我的毡是淘宝上买的,粗糙、起毛起球不平整,笔在纸上运走维艰,反而就因顿挫见老辣了。』当然这些都是『末』,『本』是功力是技巧的娴熟。但是仅有其『本』,忽略这类『末』的作用,也是事倍功半的,也是很难人书俱老的。

(三)我一直认为书法是很受载体——文字限制的,有的字好写,有的字不好写。高手和初学的区别也不过是变通的余地大、手段多,并不能改变有的字出效果、有的字难出效果的本质。而一件书法作品中,字与字之间的组合更是如此,有的组合效果好,有的组合太难表现,尤其在笔画的繁简对比关系上。因此创作就有个选择文字的问题。以字数少、更难以通过章法腾挪来遮掩的对联举例,也许比较容易说明白。一是要选择笔画繁简搭配,最好是繁简交错的文字内容;二是全繁要好过全简,繁中有百分之三十的简字,好过简中有百分之三十的繁字;三是关注左右结构和上下结构乃至独体字的交错。连续几个左右结构或者连续几个上下结构的字,最好用篆书部首腾挪的优势变通之;四是这种文字疏密和文字结构关系的考量,不仅仅在于纵向的安排,也在于横向的上下联对比的非同化。如果七言联,上下联左右每字大多是密对密疏对疏,那肯定效果也不好;五是不拘泥于篆书的时代统一,即不拘泥于大、小篆的合用。这是个历史问题,一直有争议。从篆书广泛进入书法创作开始,晚明、前清是不甚讲究这一点的。到晚清金石学的推进,学术因素的介入,有的书法家就严谨起来。但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作者,有损作品的表现力,所以有创造性的作者比如吴昌硕、齐白石、黄牧甫等,并不以此为圭臬,尤其在篆刻创作上更自由。

那么如前所述,当代书法篆刻创作已成为纯艺术形式,我觉得就更不值得过于关注、十分拘泥这问题。从艺术效果出发,应该十分关注的是线条形态的统一、文字气息的统一,而不是文字的时代统一,作者就可以有更大的发挥余地;六是对传统文字资源的适度变造。由于篆书尤其是大篆碑帖,很多文字已经死亡消失,不是现在的实用文字,您较少有机会从碑帖中直接挪用到您的创作中,因此您对篆书文字的理解和变造能力的培养,可能比理解和变造行草书更需要。篆刻创作中我们称其为『印化』,篆书创作中恐怕也须备有这么个『程序』。

举些《徐正濂行迹选》书中的图例,也许可以说得明白一些。『无事且得闲中乐,有书时向静里观』『雪窗快展时晴帖,山馆闲临欲雨图』,我觉得就是比较适宜表现的文字,笔画疏密和上下左右的关系都比较容易表现效果,写来比较惬意。『长绳系日之斋』就幸亏『日』字的疏,如果这里换个笔画繁密的字,视觉效果会差很多。『温半壶酒、驾一叶舟』下联的『古』,因为周围都是无法变易的疏字,『古』所以用了个比较繁密的写法,效果就好一些。『无弦琴会清商曲,没字碑寻白雪篇』的『商』字是甲骨文的写法,我觉得比较有趣,就拿来用了。由于线条不是甲骨文,整体气息比较一致,用在这里我觉得似并无突兀。『王维诗』条幅中的『兄』字,我用了个比较少见的大篆写法。乃因为这种严整的章法,左右都疏朗一片的效果未必好,增加了『兄』字的笔画,这里就比较严实。

(四)我曾在中国书协举办的篆刻讲座上说:篆刻创作是『唯力不败』,任何时候强调表现、宣泄力量感,都是不会错的,一『力』遮百拙。篆书也是如此,『力能扛鼎』『铁画银钩』的审美价值从来都在『妩媚流畅』『精巧幽深』之上。徐三庚篆书婉转精妙,技术远在齐白石之上。齐白石篆书的技术很粗糙,但是其气局之博大,力量之强悍,又岂是徐三庚可以企及!当然这评价可以见仁见智,审美类型之爱也可因作者之不同而不同,但对力量之强调,在中国书法篆刻审美中不容忽视。

(五)在新时代书法篆刻的背景下,我觉得创造、创新、个性风格越来越重要。这从来是书法篆刻的最高价值所在,为什么说今天越来越重要呢?因为世界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如果我们的书法篆刻创作没有独特个性、没有创新,我们写得再好的『二王』、米芾、苏轼、黄庭坚一路,在人工智能面前都不值一提。我相信只要人工智能的工程师有兴趣,给机器人输入尽可能多的王、米、苏、黄等字,机器人的学习能力绝非你我可比拟,只要辅以相应的操作设备,机器人写的古代传统书法会远远超过人类。所以,书法要延续要发展要提高,创造越来越是唯一的选择。

这里所谈,只是我个人在学习过程中的一些想法、一些尝试,仅仅是形而下的具体操作体会,如果有点借鉴意义,也只限于如我这样的普通书法群众。如有高人大才,不主故常,知难而上,能偏偏在绝境处开辟出新意,那不在此文讨论之列。

至于篆刻创作,我觉得道理和书法相通。如果我的土方子于篆书创作有点用,对篆刻也应该有用;如果于篆书创作没用,篆刻也同样没用。二〇〇六年,我在《答中国篆刻网网友问》一文中,回答网友时说:『我觉得当代篆刻的发展态势必然是写意、雄放、抽象、宣泄的。』十六年过去,我不以为这是个错误的展望,今天的主流篆刻创作雄浑磅礴,大气跌宕,站上了历史的高点。但是我觉得在观察当代雄放磅礴的篆刻创作之后,似还可以提一个小小的意见:我们不能为雄放而雄放,在雄放磅礴的气象后面,我们还是要追求深刻,追求内涵和意蕴,似曾相识、无可名状的审美标准没有过时。如果落实到具体,则我以为:『似乎不能以印面文字越识不清楚为越高级。识不清楚本身,恐怕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是古话。于今七十不稀奇了,国人男性的平均寿命74.6岁,上海男性的平均寿命更達到81.8岁。按我虽孱弱却并无什么太严重的基础疾病之现状,以平均寿命考量,我还是对苟活有信心的。而以身心投入最巨之书法篆刻来说,我觉得似也还有余勇可贾,或者还能有少许变化、些微进步,再有否定自己的机会。但是我又很清醒很明白很自知:无论还有多强的信心,『老夫聊发少年狂』,要想在书法篆刻方面再取得什么『成就』,那是不可能了,『他生未卜此生休』也。所以,出一本小书,作一个虽不盖棺论定却也差不多了的阶段性汇报,恐怕是时候了。而要赶在杖国之年草草,乃是未能免俗。

二〇二二年冬天,北京刘文华兄染疫走了。他还比我年轻,也比我强壮,他曾和我说,在广东买了房子,每年冬季从北京自驾开过去……我还在这里说对苟活有信心,他却走了。我们一直赞颂生命之顽强。生命有时候顽强,但有时候生命也很脆弱,一阵风,一场雪,一次病,人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带不走一片云,也带不走他宝爱的古玉。所以,世事无常,此生有想做的事,咱们趁早。

至于我们不是很想做的事,来日无多,也应该及早放弃了。日本人主张『断、舍、离』,我很赞同。有些事情,有些缱绻,有些恩怨,该断则断,该舍即舍,该离要离。既不要为帮助过什么人而自矜,也不必因得罪过什么人而忐忑,人生七十了,祸福荣辱还能怎么着?

中国老例,以六十年为一轮回,人活过六十就算收回投资了。至于七十以后,那是额外赚来的岁月,是预期外的利润,是夜草,是横财,值得惊喜,值得感恩,却不值得再生出大的奢望。盘点一下什么还可以继续,什么没有必要恋栈的——则书法篆刻不妨维持,全力用好最后的时光吧;股票宜逐渐淡出,情绪随指数震荡非老年人所宜;盆景要少养,太费体力;一九八四年买的中华书局二十卷本《资治通鉴》,三十八年来,惭愧竟然没读过一卷!悲观于此生恐怕是读不完了,但多少也努力看他个几篇吧。苹果公司的CEO库克先生说:『苹果每年有许多好的创意,但我们只选择一项,并极力把这一项做到最好。』我生愚钝,到晚年了才明白点道理,当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才力把哪一项做到最好了,然而这方向恐怕依然是正确的明智的。

本专题责编:范国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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