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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

2023-08-15熊生庆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昭明桐桐黑石

□文/熊生庆

房子是小了些,桐桐的玩具还有两箱没拆,客厅就塞得满满当当。小舒说,打开吧,早晚都得拆。桐桐噘着嘴,气咻咻缩在沙发上,奶声奶气嘟囔,咱们家多舒服,为什么要搬家?说着,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小舒拿出一袋零食,说,想吃就住嘴,不想吃继续哭。这招管用,立马止住。我充上手机,给薇姐回电话。

人们都说,每个成功男人背后,一定有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聚会时,朋友们也总拿这话奉承小舒。没错,结婚这么些年,为了让我安心工作,小舒默默付出,从没说过半句不是。这次搬家,联系房子、给桐桐找学校、她换工作,我都没怎么过问,就都办妥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成点事,有个默默支持的女人还不够,得有贵人相助。贵人相助,如借东风。

对我来说,薇姐就是贵人。如果没遇到薇姐,我多半还在昭明卖保险。

接通电话,薇姐嗔怪道,这都啥时候了?电话也打不通。她总是这样,说话做事急吼吼,火烧眉毛似的。她接着说,明天穿体面些,这儿不是乡下,是省城,明白吗?明白,我的姑奶奶,我答。掐掉电话,小舒笑得岔气,揶揄我,李总,初来省城,多关照啊。

省城开会是常事,片区经理我干了四年,每年少说也有十来次。但这次不一样,作为董事会新任营销部长,明天会上,我将作就职发言,正式开始履职。薇姐好像比我还紧张,之前她已叮嘱过多次,眼下又火急火燎来一通。烦是烦了点,不过,薇姐这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总叫我“乡下人”,可当初她就是看上我的乡下人品质,才带我入行做暖阳电器,帮衬提携走到今天。

来省城生活一直是小舒的愿望,她不喜欢昭明,昭明夏天虽然凉爽,但秋冬两季阴雨绵绵,寒凉湿冷,时间长了,人也会变得郁郁的。小舒说,你们昭明见天毛风细雨,能烦死个人。她从小生活在春城昆明,昭明的天气让她深恶痛绝。没办法的事,虽然两个地方仅一字之差,相隔不过三百里,但大西南十里不同天,气候天差地别。我对小舒说,气候是差了点,但有工作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小舒嘴巴一噘,说,就算在北上广深我找工作也不难。她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底气足。

恋爱一年后,小舒辞掉昆明的工作,义无反顾嫁到昭明。我一直觉得亏欠。她鼓励我说,好好干,你当上部长咱们就可以搬去贵阳了。她说这话时,我才入行不久,别说部长,连昭明的片区经理都不敢想。现在好了,如她所愿。午夜梦回,我觉得这一切简直像个梦。

小舒新入职的医院规模挺大,桐桐的学校就是院领导帮忙找的,宇航一小,老牌名校,紧挨着医院,上下学接送也方便。小舒说,虽然房子小了些,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顺利,不用多久就可以换大房子啦。桐桐从沙发上跳起来,高兴地说,妈妈,比昭明的房子还大吗?小舒说,前提是你好好学习,冲进班级前五。

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十一点多。正要睡觉,电话响了。是父亲。我心头一紧,这么晚,怎么会来电话?

父亲声音涩涩的,都收拾好了吧?他说。

正要睡呢,我说。

桐桐呢?

刚来,有些不习惯,过几天就会好的。

那睡吧,父亲说。

我心头疑惑,父亲从不会这么晚来电话。问他,爸,你有事要说吧?

没事,他说,睡不着,问问。

两个多月前,我专门回老家黑石,和父亲详细说了我们的打算。他恹恹的,问我说,不搬不行吗?我耐着性子解释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桐桐考虑,省城教育条件好。父亲不耐烦地说,你们看着办,反正我哪儿也不去。我顺势劝他,不如一起搬,守在这有什么意思?父亲阴阳怪气地问我,你觉得我会去?

五年前母亲过世,安排完后事,我和小舒劝父亲进城,亲戚们也帮忙轮番劝,没用。从始至终,他就那句话,不去。劝到后头,小舒动了气,问我,黑石到底有啥好?爹非要守在这儿。我也恼,赌气道,黑石有金山银山呢。父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不去。

那之后,父亲一直独住乡下。偶有他认识的亲戚办酒席,我们就通知他进城吃酒,顺便来看看桐桐。那时候,我成天往乡下跑,给乡镇分销户送货,发展新的分销点,一个月下来,得把昭明的乡镇转上两圈。每次到黑石我都要去看父亲,陪他聊聊天、喝喝茶。逢着饭点,父亲就弄上几碟小菜,有滋有味吃顿饭。碰上周末,我经常带小舒和桐桐一起去,父亲乐呵呵的,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弄的菜要丰盛许多。他年轻时是村里的大厨,红白喜事都请他掌勺,上了年纪,请的人少了,但手艺可没落下。我打趣说,爸,还是孙子亲呐。父亲只是笑,抱着桐桐咿咿呀呀说个没完。

这段日子,我们省城昭明两头跑,两个多月没回老家,倒把父亲给冷落了。我对小舒说,近期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累了一天,小舒哈欠连连,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是先想想工作吧,公司看重你,可不能掉链子。

偌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集团老大吴董主持会议,董事会成员坐圆桌,我和另外几个部长坐中间,后头是各片区经理和总部各部门员工。先是薇姐宣读董事会任命通知并致辞,当了这么些年副总,她早已驾轻就熟,热情得体,而又不失风趣。可能是空调太热,我额头上渗出层细汗。薇姐致辞结束,会议室掌声雷动。接下来该我作就职发言。

站到发言席前,我手心直冒汗。会议发言本是常事,但这次主角是自己,难免有些紧张。我努力舒展笑容,按事先准备的腹稿开始发言。临近尾声,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我瞟了眼薇姐,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推荐我当营销部长时,甫一提议就有人反对,她向吴董担保,吴董才力排众议,把这事定下来。恰在这时,兜里手机震响。会前我已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手机震响别人听不到,但我感觉得到,嗡嗡、嗡嗡,一分神,糟糕,忘词了。我只好强行作结,悻然离席。

回到座位上,我瞄了眼薇姐,她一脸严肃,边听吴董讲话边做记录。我点开手机,竟是父亲。怎么是他?我努力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吴董的讲话听得断断续续。会议快结束时,吴董说,希望小李不负众望,干出成绩。看看我,他又补充说,公司向来靠业绩说话,能者上,劣者下。听得我心头直打鼓。

散会后,我站在过道旁,和同事们握手接受祝贺。终于把大家送出会议室,我冲进卫生间给父亲回电。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慢慢洇开。

父亲声音越发低沉,说,最近老是头痛,不知怎么回事。父亲向来身体健朗,我的心瞬间沉下来。

严不严重?我问。

也不严重,就是磨人,总睡不着。顿了顿,他又说,有空来一趟,陪我去查一查。

我打给小舒,让她询问父亲病情,便匆匆上楼午餐。小舒虽然学的外科,但毕竟是医生,懂得多。

领导都已入座,只等着我,接风宴便正式开始。一顿饭下来,我喝得晕晕乎乎,满身发烫。

不多会儿,小舒的电话进来了,她说,咱爸情况不太好。

是不是该现在回去?我问。

也没那么急,小舒说。

饭后,办公室小赵带我串门。心里想着父亲的事,我总打不起精神,木然地跟在小赵后头,和新同事们打招呼。到薇姐办公室前,小赵转过身来,笑吟吟问,部长,薇总这儿进去吗?不待我回答,薇姐站起来,手一招手,说,赶紧的。小赵自觉退开,我刚进办公室,薇姐就关上了门。

李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姑奶奶,又怎么了?

薇姐满脸酱紫,说,你就这么丧着个脸串门,知道背后人家怎么说你吗?我心头一愣,心想有这么明显吗?人家会说你作,说你拽,说你不知天高地厚,往后,人人不待见你,你怎么在公司立足?我赶忙解释,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薇姐打断我说,上午发言我就觉得不对,午饭也是,心不在焉,到底怎么了?

我父亲病了。

薇姐默然。她点了根烟,问,严重吗?

那年我在杭州出差,得知母亲病情危急,我马不停蹄往回赶,可惜还是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眼下,我很想立即回家,可就职第一天,实在不好离开。思来想去,我给堂兄去电,请他先看看父亲。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订好车票,急匆匆往高铁站赶。昭明出站,问朋友借了车,直奔黑石。到达黑石已是深夜。父亲收拾好行李,我们又连夜回昭明。

第二天一早,父亲结结巴巴说,感觉不太痛了,你说还查不查?父亲这一说,我火冒三丈,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昨天就预约挂号了,我连夜赶来,怎么能不查?父亲没再说话。

一个胖胖的女医生给父亲坐诊,她很耐心,仔细问过症状,开了叠检验单,血液、小便、头部CT、颈动脉超声……看了单子,父亲说,现在感觉更痛了。

跑了一上午,还剩两项检查没做完。昭明市医效率还不错,上午做的检查,下午四点就可以出结果,问题是下午的两项检查,医生说,不敢保证晚上能出结果,但最迟不超过凌晨一点。下午检查做完,才三点十分,我提议回家睡会儿,父亲坐在放射科楼道上,一言不发。这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把老头子折磨坏了。在走廊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父亲才缓缓站起来,说,出去转转吧,憋得慌。

夜里十一点多,终于拿到检查结果。那位胖胖的女医生早下班了,只剩急诊科医生,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反复察看父亲的片子,仔细比对斟酌。我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像罪犯等待最后的裁决。父亲坐在门外椅子上,反复揉着脑袋。我想,他一定很紧张,害怕听到坏结果,所以故意坐在外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生终于吐出三个字,没问题。

没问题?

医生看我一眼,说,都正常。

我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转念一想,父亲头痛好几天了,怎么一点问题没有呢?医生似看出我的疑惑,说,可以开点止痛药,如果不好,可以继续来查。我有些不耐烦,说,查了这么多,还没查完?医生睨我一眼,说,头痛诱因上百种,这才查了几项?说完,他手一挥,喊道,下一个。

走出诊室,我既觉轻松,又有失落。一种冰凉冰凉的感觉直透脊背。我对父亲说,一切正常。父亲拍拍手说,那就好。那语气,仿佛早预料到了结果。

安顿好父亲,我赶往高铁站,乘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的车回贵阳。临走,父亲满脸不悦,说,你们都忙。到达省城已近五点,我径直打车去了办公室。躺到沙发上,浑身酸胀,说不出的困乏,像经历了场战争。

用了半个多月,总算勉强理顺工作。按照公司安排,下一项任务是定点调研。所谓定点调研,就是公司给转岗或新入职的中层以上领导指定几家兄弟企业,去观摩学习,总结经验,然后带着经验开展第三阶段的工作,将全省九个片区部跑一圈,把情况摸准,最后结合岗位职责拿出自己的工作规划方案。规划方案要上董事会,水平如何,不仅关系到面子,还与前途有关。

行程定下,一圈下来,得半个月。如果中途耽搁,半个月还拿不下。有这些年和一线客户打交道的经验做底子,我自信方案不是问题,但刚搬过来就出差,还是很不乐意。我给小舒说了这事,她虎着脸说,桐桐怎么办?每天都要等你回家才肯睡觉,我受不了他闹。我说,找个阿姨吧,让阿姨接送桐桐,给他做饭。小舒一口回绝,反问我,你不上网吗?网上那么多阿姨虐待孩子的报道,你放心?再说,哪有自己带得好?她态度很坚决,必须自己带。

桐桐终于做完作业,窝到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给桐桐装好作业,检查完书包,拿出第二天穿的衣服,小舒叮嘱我掐时间便先睡下了。她规定桐桐做完作业可以看半小时电视。才几分钟,我钻进卧室找打火机,小舒就睡着了,打起轻微的呼噜。她太累了。回到客厅,桐桐抢过烟盒,凑到我耳朵边说,爸爸,我真希望每天只有半个小时。为什么呢?我问。那样的话,我就不用上学,每天都可以看电视啦。我哭笑不得。

调研首站广州。出发头一晚,小舒委屈巴巴地说,看来省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该说。小舒眼泪浅,桐桐刚睡着。搬到省城这么久了,还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一顿饭,再也找不到昭明那种从容的感觉。那时,我们做什么都不紧不慢,日子有滋有味。现在,每天都在时间的跑道上奔命,有时连上厕所也要冲锋。

高铁需要飞机两倍时间,但我还是选择了高铁。可能是漫长的乡村生活形成的惯性依赖,如不是迫不得已,我一般不会选择飞机出行,一旦离开地面,恐惧顿生,胆战心惊、头晕目眩。坐上火车,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城市和绵延的田野山林,有种紧绷的箭杆终于离弦的畅快感。我已打算好,到达广州,先去酒店放行李,然后洗个澡,支开同事,寻家僻静的餐吧,一个人安安静静吃顿晚餐,喝点啤酒,慢悠悠踱回酒店。时间早的话,还可以看看电视,然后睡个饱觉,在陌生的城市独享难得的安宁。现在看来,这次出差还不赖,至少可以暂时从无休止的忙碌中抽离,得到一段完整的可以和自己相处的时间。

电话响时,我已用完晚餐。

父亲应该喝了酒,兴致不错,问了桐桐学习情况,问我们的工作,说了好一会,我说,爸,是不是那药没效果?父亲支吾一会,说,停药好几天了。怎么能停呢?根本没用,父亲说,吃了药反而比之前还要痛了。我说,我在广州,少说也要半个月。父亲又问,桐桐他们最近不回昭明吧?我说,回去干吗,小舒那么忙,桐桐也要上学,肯定去不了。父亲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回酒店的路上,晚风阵阵,凉意袭人。我给小舒说了父亲情况。小舒说,你说怎么办?我说,早知道这样,上次就该直接到省医检查,昭明医疗条件毕竟有限。小舒叹了口气,说,我安排,你安心工作吧。

在老家,很多老人上了年纪后,不明不白就走了,得的什么病都没弄明白。父亲七十出头,还可以好好过几年,在昭明医院我就想,花多少钱也要给他治好,昭明不行就省医,省医不行往外省走。父母操劳一生,还没享福母亲就走了,只剩父亲孤零零一人,得让他清净过几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时间,我们没法抽出时间陪他治病。

我给小舒转了钱,她没收。婚后,我们商量过家里谁管钱,小舒说,各管各的,需要用时再拿出来花。在这点上,小舒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省医到底不比昭明,预约挂号就等了三天。其间,父亲住在家里,负责接送桐桐。我有些担心,家到学校那段路好几个红绿灯,车流量大,人多,万一父亲中途晕倒就麻烦了。可小舒说,是咱爸主动要求的,和桐桐在一起他挺开心,看着都不像病人。

医生问过在昭明检查的情况,开了堆检查单。这次的检查更复杂,小舒说,其中一项叫头部血流图的就得做半天。前前后后,小舒请了四天假,做头部血流图那天,没工夫接送桐桐,干脆给他也请了天假。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除了轻微支气管炎,都没问题。我们傻眼了。怎么没问题呢?父亲那么坚强的人,从不轻易生病,这次反复头痛,怎么没问题呢?省医的医疗水平我们不怀疑,难道是检查环节出错了?我把想法给小舒说,小舒又把检查报告单找出来,反复对比,反复翻看,她还拍了照,传给她的同学看。大家都说,确实没问题。如果说检查环节出了错,只能是医院设备出问题,这不可能。

定点调研第一阶段结束,我们回到了贵阳。按公司安排,当晚回家休息,第二天下午开始,到各片区调查市场情况。我如实向领导说了父亲的情况,申请休整两天。领导颇有不悦。

到家时,小舒正在收拾沙发,桐桐的玩具摆得到处是。见我,小舒笑吟吟迎上来,她眼圈黑黑的,憔悴了不少,看样子这些天都没睡上好觉。父亲带桐桐在楼下玩滑滑梯,小舒说,咱爸和桐桐在一起时感觉不出有问题,来省城以后,也没再喊头痛。这你还不知道吗?我说,我不在家,就你和桐桐,父亲不得忍着吗?好意思叫出来?小舒想了想,倒也是,她说。

我们去鱼水湾吃晚饭,桐桐喜欢吃鱼,这家剁椒鱼头做得好,肉嫩、入味。鱼汤鲜香,适合老人。父亲说,喝点儿?正准备让服务员上酒,小舒说,爸,还是少喝点,你这病老查不出病因,弄不好与喝酒有关。父亲手一挥说,嗨,都什么事儿。我想父亲难得来省城一趟,要了瓶习酒。

喝了酒,父亲满脸红晕,人也活络起来。他慢悠悠说,活了大半辈子,就这点爱好,断不了。小舒是为你好,我说。我知道,父亲说,也不多喝,每顿二两,得喝到死。父亲给桐桐夹了块面片,悻悻说,我自己清楚,喝不了几年了。晚饭吃得沉沉闷闷,好在有桐桐,父亲看他时,眼睛里闪着晶晶亮光。

小舒先带桐桐回家写作业,我和父亲踱着回家。父亲走得很慢,我走在前头,不时要停下来等等他。赶上我,父亲说,这回是真老了,跟不上你们了。我说,爸,人都会老,得服老,是不是?父亲说,也是奇怪,闷在家里,脑袋胀痛无比,睡也不是,站也不是,早晚接送桐桐,倒也没觉得多严重。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抬头看向遥远的夜空。没有月亮,只剩点点星光闪烁,幽幽暗暗。半晌,父亲说,这鬼病,太磨人了。

小时候,父亲去哪儿都要带上我。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父亲带我下田抓石蚌,那晚父亲喝了不少酒,我们抓了十几只石蚌,父亲剐了皮,用一束稻草穿成串给我拎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朝我们家秧田后的沼泽里走。突然一个趔趄,父亲陷进沼泽。冰冷的沼泽将他死死吸住,我扔下石蚌,朝父亲跑去。站住,父亲一声大喝。我愣住。父亲正在被沼泽慢慢吞进去。我吓得哭了出来。哭了会,我灵机一动,飞快朝我们家水田跑去。水田左上方有个小土丘,父亲用塑料布搭了个窝棚,他守夜放水时睡在窝棚里。我撕下塑料布,裹成团,扔到父亲身边。父亲心领神会,快速打开塑料布,铺在周围的沼泽上。往返三次,我扔完了所有塑料布,又拆下搭窝棚的竹竿,扔了两根过去。父亲将竹竿交叉搭成十字状,压在塑料布上,借助竹竿支撑,把自己一点点从沼泽中拔了出来。明晃晃的月光下,父亲和我并排躺在田埂上。喘匀了气,父亲说,儿子,你救了我一命。

转眼之间,父亲已老去,我也已和当年的父亲一般年纪。如果那个夜晚父亲没能从沼泽里挣出来,结果会怎样?我不知道,那个夜晚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十分得意,觉得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这次,我真的没有把握。

早餐时,小舒主动说,爸,有个事想请你帮我们。父亲抬起头,看看小舒,又看看我,说,帮你们?是的,我说,桐桐没人接送,是个大问题。父亲把头埋进碗里,喝了口粥,说,你们是想留住我吧?小舒没忍住,先笑了出来。我给父亲夹了颗泡蒜,说,是让你留在这儿,一方面,有你接送桐桐,好腾开手工作,另一方面,你头痛老查不出病因,留在这边有个照应。如果回老家,你孤身一人,万一头痛严重,如何是好?父亲沉默了会儿,说,这些我都知道,再想想吧。

调研的事情很顺利,眼看行程结束,我准备闭关两天,把报告拿出来。桐桐比较闹,加上父亲在家,为了不分心,我决定住办公室。

写报告时,我一直在想,要写到什么程度,才能既不显得自己水平低,又不至于将见解和盘托出。要把握好这个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绞尽脑汁,反复斟酌,烟灰缸里盛满烟头,办公室熏得乌烟瘴气。第三天傍晚,终于迎来胜利的曙光,完成初稿。走在回家路上,夕光无限,晚霞璀璨,劳碌了一天的人们缓缓而行,眉眼间尽是笑意。来贵阳这么久,第一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此前,这种感觉只在昭明有。如果不发生后面的事,这简直是非常完美的一天。

一进家门,父亲马上从沙发上站起,说,总算回来了,我要回黑石。我一愣,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父亲喉头耸动,发出咕咕的声响,说,还是住不惯,得回去。小舒和桐桐呢?我问。下楼散步,父亲说。我说,要走也不急于一时,现在到昭明已是深夜,一样回不了黑石,明早我送你。说着,我给父亲倒了杯茶,父亲坐回沙发上,把头别向窗外,一言不发。

一定碰到事了,只是他不说。父亲就这样,不愿说的事,最好别问,问了不仅没用,还闹得大家不高兴。我最担心的是小舒和他发生口角,小舒虽然性格好,但倔起来认死理,万一两人杠上就麻烦了。母亲在世时,每次父亲碰上事情她都要盯着问,问得父亲不耐烦了,两人大吵一架。他们这对冤家,就这么吵了一辈子。送母亲上山那天,父亲坐在她坟前,有气无力地说,好了,这回不用吵了。母亲走后,碰上不愿说的事,我自觉走开,再也不问。他把自己密封成一个陈年药坛,什么东西都往里塞,时间久了,自然会漏气,想必这次就是哪里漏了气。

我打开电视,调到父亲喜欢看的法治频道,然后下楼找桐桐和小舒。小区里种了很多银杏树,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但草坪里还有零星的叶片。桐桐喜欢玩银杏叶,入秋后,小舒有空就带他来玩。我问小舒,咋回事啊,咱爸气成那样。小舒说,我回家时就那样,问他,也不说话,还是桐桐告诉我,今天下午他在小区门口看人下棋,和人吵起来了。吵起来,怎么会呢?我说。我哪知道,小舒说,桐桐也没弄明白,这孩子就顾着玩。

小舒这么说,我倒松了口气,不觉嘿嘿一笑。你还笑得出来?小舒白我一眼,不耐烦地说。我说,小区那帮老头每天都下棋,吵吵嘴不是很正常吗?过两天就好了。小舒说,那你刚才丧着个脸,驴似的。我说,我担心是你或者桐桐惹恼了父亲,那就不好办了。别人惹恼了他,那是外部矛盾,咱们家一致对外,好搞定,内部矛盾就没那么简单了。小舒扑哧一笑说,就你戏多。

桐桐要买干脆面,我们折到门口旺福超市,买好干脆面,我买了两瓶老习酒,准备陪父亲喝两杯,给他散散气。打开家门,没见父亲,行李也没了。父亲准是走了,小舒说。我给父亲打电话,打了几次父亲才接,他说,我已到高铁站,半小时后有车,你们别管我。追是追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小区亭子里候那几个下棋的老头。老头们起得早,锻炼完就来这儿下棋,要到十一二点,才回家吃午饭,下午四五点,又出来下棋,天天如此。我刚到亭子里,老头们就来了,一问,原来七栋的老陈头和老朱下棋,父亲多了句嘴,害得老陈头输了一局。老陈头说话带脏字,父亲气不过,甩脸子喷火要说法。老陈头火了,骂父亲土疙瘩,跟来城里吃闲饭。老朱学给我听,挺像那么回事。老朱说,老陈头也是,骂完你父亲,把自个儿也气伤了,今早上没起来晨练,也不见来下棋。我哭笑不得。

父亲回老家后,我们全身心投入工作,桐桐也逐渐习惯新环境,成绩有了起色。忙碌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临近年关。婚后,我和小舒约定,新年两边轮着过,一年去黑石,一年去昆明。今年该去昆明了。小舒很兴奋,今年,她只五一回过次娘家,这个春节她期待很久了。年货是我们一起选的,直接寄到桐桐外婆家。

我给父亲打电话,竟然停机。充上话费,通了,没人接。父亲回电话时,天已擦黑。我问父亲,怎么不带电话呢?父亲说,反正也没人打,带着干吗?我情知不对,岔开话头问,最近头还痛吗?不痛,父亲说。他说得很快。本来我想告诉父亲,今年春节得去昆明,转念一想,我说,爸,我们在网上给你买了年货,到货后我找人给你取回家。父亲说,买东西干吗?一个快入土的人,能吃多少?我假装没听到,挂掉电话,打开手机给父亲挑年货。

父亲一生要强,年轻时他种的地、养的牲口、贮的农肥,都是我们寨子里最多的。他时时留意邻居们的动静,哪家新买了头牛,哪家的小鸡孵出了仔,表面上他满不在乎,暗地里,他记得一清二楚,他悄悄攒着劲,既是和邻居比,也是和自己比,像一场战争。好在我们寨子就十多户人家,竞争对手不多,要是人户多些,我想父亲准会累死。刚入行那年,得知我为钱发愁,父亲竟一次性拿出了十万,让我吃惊不小。一生靠土地刨食的父亲,拿出这么多钱,那是他的命。眼下,父亲是老了,但那股子劲还在,老陈头说他吃闲饭,当然不服气,连夜走了。

走就走吧,不愿待,也留不住。问题是,现在父亲把矛头对准我,话里话外都是气。我问小舒,你有没有觉得咱爸在针对我?小舒说,你们父子间的事,以后我还是少掺和好。连你也这么说话?我说。小舒斜我一眼,说,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能有什么麻烦?我越想越气。小舒不再说话,转身回房间。

春节过得挺热闹,我们和桐桐外公外婆逛了不少地方。在滇池畔,看到别人拍照,桐桐突发奇想,说,爸爸妈妈,我给你们拍一张。我和小舒相视一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拍照了。我们一家站在湖畔,请路过的游客拍了张全家福,桐桐高兴得像匹小马驹,一路蹦蹦跳跳。

清点压岁钱,桐桐收了四千多,小舒这边七大姑八大姨,见到孩子,心里头高兴,都给孩子塞钱。外婆问他,准备怎么花呀?桐桐想了想,说,买玩具。大家都笑起来。外婆又问,买什么玩具呢?桐桐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半天,说,算了,不买了,钱不够。小舒说,你要买什么玩具?这么多钱还不够?桐桐嘟着嘴,一脸不高兴,说,你不懂,买玩具之前,我不得给你、爸爸、外公外婆和爷爷买新年礼物吗?这话可把外公外婆乐坏了,直夸桐桐懂事。我走出房间,转到楼下,心里硌得慌。

在昆明待到初八才回的贵阳。元宵前夕,小舒说,春节没能回黑石,挤挤时间,回家过元宵节。年头岁尾,正是公司最忙的时候,但我还是应了下来。正盘算着,这天晚饭后,堂兄就来了电话,说,你爸头痛又犯了,我今儿在卫生院碰到他。前两次父亲主动来电话,这回他却不说,我只好提前赶回黑石。

到家时,屋里屋外不见父亲。我径直前往镇卫生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正在打点滴。看到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嘴角翕动,想坐起来。父亲瘦了一圈,气色大不如前。我胃里直泛酸水,眼眶热烘烘的,站到他床前,说,爸,怎么不告诉我们?父亲缩缩脖子,说,你们忙,说什么?说完,一阵剧烈咳嗽。我跑到门诊室,找医生问情况。年轻的小护士心不在焉,说,小感冒,过两天就好啦。我快步回到病房,拔掉针头,搀着父亲离开。

开往昭明的中巴车上,我把头伸到窗外,冷风冽冽,如刀刮脸。泪水无声滑落。

反复比对,我们去的华西医院。到华西第三天,薇姐来电话说,李远,我得给你提个醒,刚晋升就反复请假,开了先例。心一横,我说,谢谢薇姐,我有心理准备。薇姐沉默了一会,说,我尽量吧,实在顶不住,再想办法。

然而,华西检查结果和省医基本一致。

父亲无比憔悴。这些天,他没沾过一滴酒。高铁站旁的小菜馆,他说,喝点吧,往后想喝怕也喝不上了。我一时没忍住,没好气地说,不是没问题吗?尽管喝,爱喝多少喝多少。父亲直愣愣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移开眼。

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多。放下行李,父亲伸手抱桐桐,孩子一反常态,躲进小舒怀里不让抱。父亲苍老的双手僵在空中,那双手抖了抖,瑟缩着收了回去。父亲说,桐桐长大了。我一把将桐桐拎过来,小家伙吓得哇哇大哭。算了,父亲说。他折向卫生间,简单洗漱后,推开客卧,钻进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小舒把我拉进房间,关上门,火急火燎问,怎么办?我边换睡衣边说,能怎么办?什么都查不出来。小舒坐在床沿上,两条眉毛绞成一团,恍然大悟似的说,对了,心理问题,或是神经有问题。我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骂道,你才神经有问题,我看你就是个神经病。小舒唰地一下站起来,你说谁是神经病?你再说一遍?这女人发起火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担心父亲听到,我拿了被子到沙发上睡。她追出来,质问我说,李远,我做得还不够吗?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我还要怎样?我用尽所有力气才把怒气憋了回去,趁她不注意,翻身溜进书房,反锁了门。她的哭声在客厅里久久回荡。下半夜,哭声止住,客卧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

一大早娘俩就出了门。楼下吃过早餐,父亲说,我还是回吧。回什么,我说,就不信查不出来。不查了,父亲说。我说,昨晚我听到你喊疼。想了想,父亲说,先找个地方扎几针。

我们折向小区右侧马路对面的悬壶中医馆,老中医把过脉,问父亲,是不是总睡不着?对对,晚上干瞪眼,没有睡意,父亲说。老中医点点头,说,气血不顺,慢慢调理,一把年纪了,很多东西,不要再想了。老中医说得云里雾里,我暗骂,故弄玄虚,扎个针灸就收两百多,钱赚得也太容易了。

扎完针灸,老中医又让父亲做了个颈椎按摩,耗掉了一上午。父亲活络活络筋骨,说,还真有效果,舒服多了。那就好,我说。就怕晚上复发,父亲说。这病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着实让人厌烦。

下午,我和父亲逛了菜市场。一路上,我反复思量,让父亲回家肯定不行,可继续检查,该去哪儿呢?虽然我知道不少医院,但隔行如隔山,也就知道个名字,看病这事上,没有小舒,我真不明白该怎么办。

买好菜,我给小舒发消息,郑重道歉。钻进厨房,我一通忙活,弄得烟雾四起。父亲关掉电视,推门进来,从我手中接过锅勺,不多时就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父亲说,早叫你学,你不学。天快擦黑,小舒和桐桐才回到家里,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衣服。

父亲说,李远给你们做了饭,很难得呢。桐桐显然饿了,边夹蚕豆边说,真好吃。小舒挤出一丝笑容,说,爸,你就别替他打圆场了,他做的菜我还不知道?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说,都一样,谁做都一样。回房后,小舒说,知道错了?我给了她一个拥抱,递上父亲按摩时我偷偷买下的那条项链。

最终,我们达成一致意见,带父亲进京,去301医院。小舒说,如果连301都没办法,那就真的没辙了。

回黑石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正是春雨如油的好时节,老乡们戴着谷草编织的草帽,披着自制塑料雨衣,在地里翻地播种。蒙蒙细雨中,仿佛暗藏破土而出的力量,不久之后,那些种子就会长出玉米、南瓜、土豆、花生……父亲时睡时醒,这会儿,他把头搭在窗玻璃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里劳作的人们。家里的土地早几年就撂荒了,父亲只留了老屋侧面的那块菜地,点些应季小菜,长势不好,病恹恹的。怕父亲无聊,前两年我建议他适当多种两块地,当作锻炼身体。父亲说,早泄气了,不种。现在想来,如果多种点地,忙起来,指不定父亲倒啥事都没有。

黑石很多年纪比父亲大的老人都还种着不少地,儿女理解不了,觉得不愁吃不愁穿,为啥还种地?种了一辈子,还种不够吗?为此,儿女们反复劝说,有的甚至跟老人吵起来。老人们种了一辈子地,土地已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泥土的气息跟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一样,如果突然不种地,那股气泄了,身体反倒容易垮。父亲就是那股气过早地泄了。

进京、预约、挂号、检查、等待结果,前前后后花了十来天。我说,爸,你第一次来北京,去天安门转转?父亲说,有啥好转的,电视上见过多少回了,就那样,不去。短短半年,我们辗转多个城市、多家医院,父亲越来越消沉、越来越失落,现在,好像任何事情都再难提起他的兴致。我突然想,其实母亲的离世,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她的病来得凶,没受多少苦。她走在父亲前头,不用看父亲这日渐衰朽的样子,省去了许多痛苦。

医生很明确地说,没问题。之前几家医院,小舒一直觉得颈椎检查不权威,所以老中医做颈椎按摩父亲才觉得舒服。这次,专门等到了专家号,还是同样的结果。初春的北京很冷,从医院出来,父亲紧了紧大衣,走在我前头,到路边拦车。我紧走两步,跟上父亲,父亲眼眶红红的,见我跟上,赶紧别开脸。坐上车,他长叹道,太冷了。

回到贵阳,父亲径直回屋睡了。他逼着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票,无论如何要回黑石。小舒说,我认真思考过了,咱们还是要相信科学,医院说没事就肯定没事。我说,你的意思是咱爸装病?小舒扭头走开,说,我发现你现在也是个病人了。第二天一早,我候在那家中医馆门前,给父亲开了几服中药,让他带回家吃。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几服中药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中药,父亲压根就没打开过。

同意让父亲回老家,是没有办法的事。薇姐说,指不定回家待段时间就慢慢好了。我问了很多朋友,都说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还专门问了因官司认识的周律师,这家伙给昭明的店打过场官司,现在跑到韩国去了。他也没给出什么意见。这次父亲一走,就等于放弃了检查治疗,这道坎,我心里过不去。小舒说,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这道坎,你过不去也得过,继续耗下去,只怕……我说,只怕什么?她没有回答。

到高铁站,和父亲分别时,他迟迟不愿进站。我和父亲站在杂货摊旁抽烟,风有些大,吹起他额头上花白的头发,一丝丝在空中跳动。抽完烟,他从衣服夹层里掏出张银行卡,递给我说,还有两万。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我没接。进站前,他拉住我的手,轻轻说,远儿,这人呐,一不小心就老了。当时,我只道是父亲突发感叹,不承想,今生父子一场,这竟是我与父亲最后的诀别。

回到公司,我调整了新岗位。职务还和原来一样,但工作职责变了。薇姐专门请我们吃饭,她担心小舒。薇姐提起话头,小舒就吧嗒吧嗒掉眼泪。薇姐说,李远,你还有机会,好好努力。会的,我说。我心烦意乱,只想赶紧结束这糟糕的局面,重新开始。见我沮丧,薇姐又说,公司也不是一杆子就把人打死的。

回黑石后,父亲变化很大,他几乎每天都给我们打电话。这是我们都没想到的。父亲来电话也没什么要紧事,听听桐桐声音,问问我们的情况,拉拉家常。小舒说,咱爸太奇怪了,最近怎么这么爱打电话?

二月末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午睡,父亲来电话,神神道道地说,李远,最近几天天黑后房子周围总传来咿咿呀呀吵闹声,我打开电筒到处看,根本没人。我说,爸,你产生幻觉了吧?父亲接着说,我一回到家里,吵闹又开始了,有时整夜整夜有人叫唤我名字,弄得我彻夜睡不着。午睡被吵醒,我心里烦躁莫名,说,爸,你想多了,哪有那么邪乎的事。父亲还想说什么,我把电话往茶几上一扔,继续午睡。

三月初,父亲又来电话,让我们回趟老家。有事吗?我问。父亲吞吞吐吐,迟疑说,我想请邻村的张阿婆来做场法事,我可能撞邪了。父亲说完,我哑然失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父亲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敬畏鬼神,一点规矩也没有。我忍住笑,耐心说,爸,咱们要相信科学,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父亲恼了,大声骂道,李远,你个王八蛋、白眼狼。我无奈地叹气,说,爸,你到底要怎样?别折磨我们了行不?父亲说,老子就想让你们回来,请人给我做场法,不过现在不用了。跟你说了,那是没用的,要相信科学,我说。话没说完,父亲就挂了电话。

父亲这么一闹,我心神不宁,小舒也觉得闹心。我们没法理解,父亲怎么会相信那些东西,需要那些东西?小舒说,人上了年纪会变糊涂,很多老人都这样,你别太当回事。我说,咱爸怎么就越来越神叨呢?那之后,父亲的电话断了十来天。十来天后,他又每天来电话拉家常,要听桐桐喊爷爷。再后来,听到爷爷来电话,桐桐都不愿再接了,推说忙写作业。有时,我和小舒都在忙,我们也没接父亲的电话。

父亲是端午那天走的。

接到堂兄电话,我们正在望江楼吃饭。小舒早先订好的包房,她说,过节该有过节的样子,得吃点好的。薇姐带了她藏的老窖,放的时间长了,包装纸都毁了。吃到一半,堂兄的电话进来了。他的声音冷冷的,冰块一般,说,老头走了,赶紧回来。

事实上,经历之前的几次折腾,我和小舒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堂兄说,老何上门收电费,不见你爸,就进屋后橘子林找他。哪知刚进橘子林就看到你爹吊在树上。老何赶紧把他放下来,四处叫人,放下来时就已经僵了。

我们都知道这一天会来,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还是那么的悲痛。连夜赶到黑石,堂兄已经带领族中一帮叔伯兄弟,腾开了堂屋,擦净早些年就给父亲备好的棺材,按照老家风俗,拆下一块门板,用一块崭新的白布盖住父亲遗体,挪到堂屋左侧。

堂兄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一直不肯合眼呢。我跪在父亲身旁,轻轻揭开白布,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说完,泪涌如潮。我知道,父亲这是在等我们回来啊,可是,可是,还是晚了一步。父亲听到了我说的话,听到了我的哭泣,我把手搓热,轻轻蒙住他双眼,一点点向下移动。他合上了眼睛。

我们请来了黑石一带最有名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带来七个徒弟,给父亲诵了七天经文。我们请了四台唢呐,四个哭灵人,四个孝歌歌师。我们置办了四套纸马车船轿子灯笼,金童玉女各有二名,连同小山似的纸钱,一并化给了父亲。人们都说,这是黑石有史以来最热闹的葬礼。就连族中最年长的李三爷也说,这回,你爹在下面就不寂寞了。李三爷当了大半辈子代课老师,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只有他会在这种时候用寂寞这个词。

父亲的吉地在西山坳,离家十来公里。这是父亲生前选好的,风水先生说,吉地藏风聚气,明堂工整,来龙雄伟绵长,前砂挺拔俊秀,主家兴旺,人财两发。送父亲上山那天,晴空万里,红日朗照。父亲入土,给父亲砌好坟墓,已临近黄昏。帮忙的亲戚和族中老幼沿着山梁下山了,我独自坐在父亲坟头,看着夕阳一点点被远山吞没。我问他,爹,要有多绝望,才会在人生的最后关头,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晚风吹拂,群山静默。这个问题,也许将伴随我往后半生。

世间事情,谁也难料定数。父亲走后,短短四年间,因经营理念不一,公司内部矛盾重重,薇姐撤资离职,我也被迫走人。离职后,薇姐带着我们一班人马改行,做医药器材。血本无归。随后,她愤而南行,孤身入港。谁也不知道她在那边做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躲避债务。

前年,在堂兄的鼓动下,我回到黑石,租了几十亩地,种起了药材。第一年大获成功,我们都后悔种少了。那年秋末,小舒带着桐桐来黑石陪我收药材,桐桐见风长,已然是个小大人了。小舒和桐桐在黑石住了一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来黑石。

第二年,我们租了三百多亩地。有了头一年的收成,我有信心重新站起来,靠药材打个翻身仗。可命运再次给我当头重击,药材市场急剧降温,我们种的那些白芨、黄精、天门冬,一株株蔫头耷脑,像没吃饱饭的恶鬼。百无聊赖,我独住老屋,饮酒度日。

乡村生活漫长得像永无尽头的河水,根本不知会把人带往何处。人们都说,父亲死得不吉利,所以他走后,我们家迅速衰败。刚回黑石时,人们背着我议论,现在,当着我的面他们也在说。我一笑置之,自此越来越不爱见人。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坏了,不过不要紧,也没什么人给我打电话。他们都说,我完蛋了。前些日子,我倒是给堂兄打了几次电话,给他讲药材的长势,给他分析市场前景,告诉他我们亏大了。可他根本不听我说,直接挂了电话。后来,他干脆说,所有药材都送你,我一分钱不要。这怎么行呢?我继续给他打电话,可他竟然把我拉黑了。

这些天,我总睡不着觉,夜里干瞪眼,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头晕脑涨,手脚冰凉。连续多日失眠,这天早上起来,我头痛难当,像有人用钝器不断敲击头骨。我翻箱倒柜,准备找点药吃,这才发现当年给父亲开的几服中药,完好无损地封在立柜里,他根本没有打开。

挨到晚上,房子周围咿咿呀呀,人声嘈杂。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拿上手电赶紧出门察看。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可我刚回到床上,咿咿呀呀的吵闹声又开始了,不一会儿,听到有人在叫我,开始只有一个人在叫,后来变成两个、三个、很多个,他们都在叫我,李远、李远。他们的叫声里夹杂着呼呼风声,摄人心魂。

我终于明白父亲当年得了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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