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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唱歌的少年

2023-08-02蒋建伟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母猪卫东芝麻

蒋建伟

春风少年

总有一缕春风,属于你。

我是很迷信这句话的。就像村子西头,从天上飘来一条小河,“哗啦啦,哗啦啦”流下来河水,时不时窜出一丝绿,然后,一丝变成了一抹,一抹抹,一抹抹,像极了一位画家在大笔泼墨,“哗”,染绿了两岸树木、庄稼、村庄,枝枝叶叶呀沟沟堰堰呀眼睛眉毛呀什么的,绿个彻底。很多人看惯了这种绿,熟视无睹,一点一点地麻木,比如说你把你林林总总的想象告诉他,人家顶多“哦”了一下,然后你满脸惊喜地盯住他的表情,有没有什么变化——对了,让我怎么说呢?他没有一丝丝变化,继续熟视无睹着,一时,两两陷入尴尬。再比如,倏地,从一处绿得发黑的白杨树冠中飞出一个东西,“叽叽喳喳”一阵叫,顿时,人家的情绪也会变得一点点高涨起来。“咦,麻雀呀。”提醒你,附和你,也在回应你,挺有礼貌的,挑不出来一丁点毛病。可是,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似的,空空落落。

那个下午,异常的闷热,狗趴在墙根吐着舌头,老母猪很贪婪地泡在黑乎乎的泥地里一动不动,身子落了一层苍蝇,后来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只傻公鸡,观察了半天猪,“啪”,啄了出去,苍蝇“轰”一下全都飞了,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啄到,笨死了。这尖溜溜的嘴巴啊,反倒啄到了老母猪的肚皮,猪疼得“嗷”了一声,一下子蹦起来,连滚带爬地一路小跑,一两星泥浆溅湿了我的一只布鞋,我哈哈大笑,不再理睬对面的那个人。不能分享我想象里的无比美妙,听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太没有意思了。咳,这家伙说话太作假了,以后千万不能交心,走了,走了。我走过以后,猪大叫几声,“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震落了几片长了虫眼的叶子,在水中旋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一只水爬叉三步两步跳过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唱出了“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不久,一朵小黄花飘然落了下来。

太热了,夏天真没有意思。这天儿,要是春天多好!我伸了伸懒腰,从臭烘烘的空气里走出来,希望前面能够凉快点儿,可是,走着走着,风好像都被太阳晒干了,它喝饱了热,一缕一缕悬浮在空气中,好烦。我举高一只手,够上一片泡桐树的叶子,不过叶子小小的,我干脆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两个手掌搓了搓,“噌”,爬上就近的那棵泡桐树,掐下树冠深处的一片。叶子很大,能包住一个猪头,比画了几下,“啪”,盖在自己头上。桐树叶子很苦,能驱虫,挡日头,一股股好闻的草药味儿,乱钻进我的鼻孔。细细一想,看我这个样子,叶子下面八成不是——我向后瞅了瞅老母猪消失的方向,嘿嘿,没敢往下想。空气里的干,像胡辣汤一样黏稠,一拉会延伸出一丝一丝的鹅黄色,千丝万缕啊,把静寂寂的时间全都给网住了。我躺在一棵盘着二郎腿的树根上,用树叶子遮住脸,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阳光倒是遮盖住了,厌烦的东西也遮盖住了。然而耳朵里,铺天盖地的蝉声瓢泼大雨般倒下来。

隐约,好像有人在喊我,也没有在意。但是那个声音很倔强地传过来,越来越近,不错,就是我的名字,谁呀,这么烦人?我一骨碌坐起来,眼前空无一人,心想八成是听错了,就又睡了。声音还是没有消失,从胡同的拐弯处亮亮地传过来,伴随着“咚咚咚”地小跑,飞奔过来。没有等他走近,我“刷”地拿开树叶子,大睁着一对小灯泡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哎呀,吓死老子了!”是蔣卫东。他说我像个鬼。我说:“你才是鬼呢。是不是蒋抗洪的魂儿上了你的身,你才这样急慌慌的?”他白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扭头看了看东南方,东南方出去,等于出了村子,走过一块一块的玉米地、芝麻地,芝麻地在东南,是一个池塘,每年都淹死好几个人,有这个村那个村的,名字嘛,有熟悉的陌生的,乱七八糟的面孔当中,我们俩就认识一两个。

“你,有啥事儿?”我问蒋卫东。

“哎,池塘东边的沟堰里,我发现一窝面甜瓜,熟透了,香,白肚皮黄围脖儿,小面盆那么大,都炸皮儿了,那家伙……”他用双手画了一个肚子的轮廓,然后固定住一个手势,慢慢上移,移到我的眼皮子底下,呀,果然是个小面盆。他怕我不相信,手势突然一变,大圈的形状忽而变成了两面铁锨,做出捧的动作,他冲我挤挤小眼,兴高采烈地说:“熟透了,熟透了!摘不下来了,只能——捧着吃。”

“哎呀,你咋不早说?走!”

“走走走。”

我甩着软塌塌的树叶子往前走,一步一甩,毛茸茸的叶背儿不时地摩擦着我们俩的胳膊,“哧啦,哧啦”,小声乱叫,好痒呀。走着走着,走在前边的蒋卫东突然停下,一伸左边的胳膊,胳膊上洇染一片绯红色的皮肤。我想问他怎么不走啦,他一言不发,伸出左边的胳膊让我看。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几乎是贴着那处绯红色,明知故问道:“卫东哥,你看你,皮肤怎么那么红?你怎么那么激动啊?”他气坏了,说:“啥激动啊?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呢。你看好了,是你的树叶子划拉到了我的胳膊,你看看,你看看,都红了,明儿个,肯定会是一道道血布绺儿。”我没敢接他的话茬,明儿个,我肯定也会有血布绺儿的,能怪谁呢?唉,只能怪蒋某人了。

芝麻长得真好啊,细高挑儿,绿长裙,一瞅她,小腰一扭一扭的,头上身上插满了粉红粉白的小花,个个都是80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歇后语:“老母猪啃芝麻——顺秆子爬。”这么美的东西,谁不爱啊?一想起芝麻蒴子里的白芝麻,白芝麻磨成香喷喷的芝麻油,嘴好馋啊。原来,老母猪是绝顶聪明啊,我们吃芝麻香油,它们,直接吃芝麻,不知道超前我们多少步呢,起码,把榨油、磨面、做饭这些环节都省略掉了。不由自主地,我“扑哧”笑出了声。蒋卫东停下来,问我笑什么,我说是老母猪。他皱皱眉头问啥老母猪,我悄悄地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说出了那个歇后语,他也笑了。笑够了,他揪下了两片芝麻叶,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歇后语是假的。你让老母猪吃吃这个试试?要不,咱俩先尝尝,看看它到底是不是香的?”

我挑了一片儿,他挑了一片儿,小心翼翼地放在舌尖上,两个门牙咬下去,哎哟我的娘啊,那叫一个苦啊。我们俩赶快把芝麻叶儿吐出来,苦味泛滥,像汹涌澎湃的海浪扑向岸边,威力巨大呀。我们又吐了几口唾沫,还是苦,好像芝麻叶儿还在口腔里咀嚼,嚼烂了,自己还没有吐出来一样。这么苦的东西,人都不吃,老母猪会吃吗?肯定不会,如果它真的吃了,我敢保证,那我们俩就变成老母猪了。呸,呸呸。

芝麻长得比我们还高,高出了一头,人在芝麻地里钻来钻去,四只小灯泡滴溜溜地乱转,一厘米一厘米地寻找着瓜秧,可怎么也找不到它。“面甜瓜在哪呢?”又朝前摸了二三十步,我终于憋不住了,恶狠狠地问蒋卫东,一副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卫东也不看我,一边猫着腰观察,一边纳闷:“我记得清清楚楚呢,怎么就飞了呢?飞了呢……飞到哪儿去了?”我紧随了几步,发火道:“飞你肚子里了。你是不是昨天吃了?”蒋卫东慌忙辩解道:“我哪有啊,我哪有啊?”我不再猜测,直接下结论:“你肯定吃了,我甚至怀疑,你已经把瓜子都屙出来了。”蒋卫东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好像那头泥窝里的老母猪,头也不回地向前继续找。

面甜瓜在哪呢?如果它不在蒋卫东的肚子里,蒋卫东又真的没有消化,它飞哪去了呢?

我满腹狐疑,也闷闷不乐地向前找去,找呀找呀,哪里有一根瓜秧呀。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前面那个家伙,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逗号,半举着一条右腿,左脚尖儿着地,好像一个进村的日本鬼子,一目十行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我干脆也不找了,阴阳怪气地冲他喊:“卫东哥,你看你怎么像下神似的。你说说你,吓死几个鬼呀?”蒋卫东也不搭理我,一门心思地找。我又问:“卫东哥,你看看你,你老是干那些没屁股没屁眼儿的事儿,如果今天找不到这一窝面瓜,你得请我吃甜瓜啊!”他回过头,大声说:“吃我的锤头子(拳头)。”我嘿嘿嘿直笑,这话,还让人怎么往下接呢?

不知是走得急,还是闷热久了的原因,我突然感到芝麻地里有风了,似甜,似香,似一点点的苦,沉甸甸的芝麻蒴子,四下摇曳,互相撞击着,花瓣纷飞,打在我们头上,真香,好闻极了。我卡着腰,学着毛主席的样子,指着蒋卫东说:“小鬼,你非常热爱劳动嘛。别干了,你谷堆一会儿歇歇吧。”他立刻纠正道:“谷堆多土啊,毛主席不会这样说的。他会很文明地说,蹲。”我笑起来:“咦,你还会挺讲文明呢,那我们就蹲一会儿吧。”蒋卫东说:“讲文明是不是村西头的那个蒋文明,他才一岁,刚会跑,跑不到这里来呀?”我知道他是在打岔,两个人争辩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就不再接话茬儿,一屁股坐在庄稼地里。呀,土壤暄腾腾,湿乎乎的,夹杂着一股股土气儿和杂草的腥味儿、臭味儿和向上蒸发的潮气,如生馒头闯进蒸笼里,立马晕了过去,立马熟了。沉默了半天,蒋卫东的脸凑过来,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看见了,这里有一窝面甜瓜啊。”我“扑哧”一下笑了:“你哄谁呢?”他还是坚持道:“谁哄你,谁是狗。我真看见了,一个瓜,有小面盆这么大……”他又开始两手比画起来。“你怎么又比画起来了?别比画了。”我用手打了他的一根手指头,让他自责,他收回去,慌忙重复这个动作,我又打了一下,他还重复,我一把把他推倒了,连连说:“你这个人烦不烦?不让你比画,你偏比画。没有就是没有,你编不圆的。”他也气坏了,把我推倒,我和他一样仰面八叉着,倒在芝麻地里。

“咦,瓜秧——”我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叫起来。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跑过去找面甜瓜。蒋卫东站得比我还快,三步两步就窜了出去。这家伙,眼真尖!我不甘示弱绕着他向前跑,踩倒了一大片芝麻,芝麻蒴子正是顶荚灌漿的时候,踩倒了就要减产,小孩子哪懂啊,吃是大事。我们俩跑了十来步,蒋卫东才忽然停下来,半伸着脑袋,两手拨开一棵棵芝麻,说:“就是这里。”

我一看,哪里有一窝面甜瓜啊,哪里有小面盆大呀?就是连一个小铁碗大的瓜、小鸡蛋大的瓜扭也找不见。我们看见的,只是一个个小马泡、小花生大的瓜扭扭呀。蒋卫东,这个比我大三岁、高出半头的小小男子汉,突然双手搂住脑袋,“哇”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啊,比他姥姥死的时候哭得还伤心。

一刹那吧,我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就更加恼恨某些人,其实是小偷,下手贼快。他怎么不想想后来者,给人家留下一个两个的瓜,落下个好呢?想了一会儿,我把刚才的看法告诉给蒋卫东,其实也是劝他,吃不着就吃不着呗,等小瓜扭长大了,不是一样可以吃吗?

我看见蒋卫东好像老一辈革命烈士夏明翰一样站起来,挺着小胸脯,挥挥手说:“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建伟,不吃了,不吃了,咱们回家吧。”

黄昏里,我们英雄一般走着,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们身后,影子磨磨蹭蹭地紧跟着,哈,两个人,两头老母猪呢!

唉,蒋卫东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他为了老婆孩子,不要命似的加班,给铜牌上刻字,不管白天黑夜,累死的。多少年了,我还记得他黄昏里的话:“其实,我都不知道那块芝麻地是谁家的,我们也是小偷。”

一个多么阳光、快乐的少年呐!

春 潮

暴风雪狂吼着,像渴死了的鸟阵,像饿疯了的狼,像吓破胆儿的猪,高高低低地迎面跑过来,爆炸,再爆炸,一股股透骨的冰刺感,缓慢地融化,浸洇,四处散开,消失了。让你不得不感慨,这平原上暗夜潜行的姿势,“咵咵——咵咵”,一路向北,小跑,一列列士兵似的急行军。

如果你打开地平线,小心哪小心,嗬,薄薄的,打开那层冻壤,下面的,全都是“呼哧,呼哧”睡着的小精灵。谁,从冰凉的土壤里调整一点点睡姿呢?谁谁谁?哦,小蚰蜒、小蜘蛛、小蚂蚁、蛇、蝎子和蜈蚣、青蛙、癞蛤蟆、乌龟、土鳖、蚯蚓、蝉虫、蛴螬、蝼蛄、金针虫、地老虎、长腿毛毛虫、蚂蚱、螳螂、蟋蟀、蛐蛐、蝈蝈们,它们都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天使。还有,那些紧紧搂住枯枝败叶的蚊子,半袋子碧绿色的肚子一起一伏着,那些钻进墙缝、水泥缝、石头缝、土坷垃缝里的小喽啰虫,半个绿豆粒儿大小,两排小腿,即使撒开腿奔跑,也像移动似的,它们不论男女老幼,都怕冷,冷得直打战儿,缩成了一粒粒土黄色的圆球。死亡随时发生,大批的死换来了少量的生。大地夜行,许许多多的风走成了一条路,你会时不时地听见不知谁在呻吟,惊慌失措着发出那么一声两声,不过很快,风声、草声、树枝碰撞声就把它们吞没了,星星月亮隐藏起来,影影绰绰的光亮被暗夜收了去,然后是黑暗中的最暗,逼人于死地,让你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然后,你听到了惊蛰的声音!

啊,雷声四野,春潮初现。

太阳出来了,土壤回暖,水汽开始朝着地皮上升,暴风变小了,小风开始一阵阵朝田野里刮,土壤变得更加松软,那么多的水汽接近地面,接近泥巴和草木,全都隐藏在细碎绵长的米线般的泥土里。地下的小天使们也跟着水汽一起往上拱,它们伸展着腰肢,它们脑袋手脚并用,使劲往上拱,像老母猪拱地,像老牙狗拱空空的食盆子。是的,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灵性,也可以直接称呼为“他”或“她”。

最先,从腐叶烂泥里拱出头的,是一对情侣蚯蚓,他“咝”一声,她“咝”地回应一声,意思在说:“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怎么没有它们说的那么美好呢?除了冷,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一转身,它们又原路返回。蛇、乌龟和青蛙、癞蛤蟆比蚯蚓聪明,它们拱出脑袋以后,小眼睛就开始滴溜溜了。乌龟“嘎嘎”笑了两声,说:“我饿死了,我饿死了,走了!你们别管我了。”说着,朝着一片池塘爬去。青蛙和癞蛤蟆也不傻呀,它们“呱呱”“嗯啊”叫着跟上。乌龟察觉了,忽然就不走了,扭头问青蛙:“你跟着我干啥?”青蛙尴尬了半天,也回答不了什么,只好扭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癞蛤蟆:“你跟着我干啥?”癞蛤蟆也不好回答呀,只好恶狠狠地朝身后看去,蛇呢,正悄无声息地尾随它,心里头那个气啊!蛇的脑子活,身子更活,脑袋突然向左转,无所谓地向一片麦田游去,吐了吐信子说:“不就是一顿大餐吗?不请我算了,牛啥牛?”癞蛤蟆也气呀,它感觉蛇不是在嘲笑乌龟,倒是在嘲笑自己,也拐弯去了一片泥沼地,一路气鼓鼓的,放了七八个响屁。到了池塘边,一看,比自己原先预想的面积大多了。乌龟也不计较后面跟着谁谁谁了,“扑通”一声,跳进池塘里,自己先美美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睡觉,等待和一位江南的美女乌龟结婚、生儿育女,这,就是他今年的目标。青蛙也是这么想的,她虽然只活了四年多,但之前的每一年,她都会遇见一个梦中的他,她“呱呱”几声,那对岸,便迅速回荡起自己的声音,看啊,多么幸福。当然,如果蛙声落满大地,可以像火焰一样被点燃,“轰”,点燃起一大片一大片的蛙声,火焰红红白白、黄黄蓝蓝,那么,她的歌声,也一定从天上砸下来。

你听见了大地的呼吸。像是谁谁谁刚刚醒来,还在半闭着双眼,脑子混沌着,“啪……啪”“啪、啪”,呼出的两道气流徐徐,湿湿热热的,响亮刺耳,庞大,气势恢宏的那一种。你突地想起某台音乐会演员谢幕,观众用经久不息的掌声固执地要求他们加演一曲,比方说奥地利作曲家约瑟夫·施特劳斯的《纳斯瓦尔德的女孩波尔卡玛祖卡(作品267号)》。不久,只听见“西——西”,“拉——拉”,小提琴声渐起,是“7、6”两个音符发声,逐渐放大,阳光缓缓步入室内,光线放亮,乐声渐弱。想象还没有止步呢,大提琴声登场了,深沉,恢弘,各种各样的西洋铜管乐器和弦乐器次第亮相,满腹苍凉的空气,上一口,连着下一口,像极了耳鸣时的声线持续。辽阔的田野被春天刚刚吹醒,一只蜜蜂醉倒在一束油菜花的芬芳里。呼和吸,宛如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突然跑到森林深处避雨,不得不窘迫地独处,他们谁也不敢看谁,脸上飘来几片霞光,心跳得厉害,谁也不敢打破这短促的静寂,却早已经满腹蜜语了。一个人假睡的样子就是非常滑稽的,想醒,又不想全醒。然而,世上有什么事情比恋爱课更加浪漫的呢!几乎同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左手碰到了右手,拉住,握住,一个旋身,整个心儿地搂住,欣喜着对视,欢笑,最后,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巨大的圆舞曲音乐中旋转,旋转,全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留下了我和你。如果,这时候可以在月光下,一阵阵空灵的女声小合唱飘在空气中,万籁缥缈,他们的爱情,该是多么美妙!

春天终究会降临,是这样的,更多的天籁也将降临到我们的头顶。天气越来越热了,冰雪消融了,寒冷蒸发了,雷声下来了,雨水下来了,和风下来了,太阳和月亮星星都下来了,冬眠的小精灵们纷纷破土而出,唱起了古老的民歌。长长的地平线上,草木葱郁,鸟类、家畜、家禽也不甘示弱,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一个个“咿咿咿”“啊啊啊”“咯咯咯”“嘎嘎嘎”地唱歌,它们站着走着跑着飞着笑着哭着睡着梦着,一点点积攒着火热的理想,元气上升,汗珠儿不断地从额头、腋窝、胳膊与大腿交叉的地方沁出来,热气袅袅荡荡,飘落,生命力何其旺盛。天地清明,它们潮湿的声音,生了根,发了芽,在我们的耳孔里长成了一片片森林,叶子们飞翔歌唱。

我们坐在巨大的黄昏里。一条金毛狗在小区草地里跑来跑去,时不时找到我们,讨一把狗粮,随便叫上三五声,也是天籁呢。它这叫声,会穿越天空,坠落在远处,引来了一阵阵隐隐约约的狗叫声,我感觉,声音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是一帮流浪狗吧?走了,走了。”妻子急匆匆牵了狗说。狗有领地意识,相互间经常争地盘。我也怕它这小伙子和那帮子老家伙打起来,吃亏不说,还伤小伙子的自尊心。天色说黑就黑了,路灯忽闪一下亮了,我们吓了一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仓促离开。路灯下,三个长长的影子移过去之后,单元楼上的灯火亮了,小区外商店的霓虹灯也亮了。

正在走路呢,就听见头顶上一股裹挟着大河咆哮声、麦浪隆隆声、农人吆喝声、甩鞭声、牛叫声、妇女骂街声、小孩叫声、唱戏声、锣鼓声、驴叫声、猪哼哼声、唢呐声、婚礼上的热闹声、坏笑声、出殡途中的鞭炮声、起起伏伏的哭声、手扶拖拉机的馬达声呼啸而来,好像一路急行军的暴风雪,从天上集体搬运到我们的耳朵里。是春潮。数不尽的春潮啊!

遥远了的,久违了的,落寞了的,重新捡回来的……这么庞大喧嚷的春潮里,我听见一只虫子在呻吟,它,小小的,肯定睡着了,说着梦话,想着某一只虫子。

我的身子一震,定住了。

唱歌的小麦

泥土是一件陶罐,把万物生灵装进去,倒出来,装进去,再倒出来,变成一个个奔跑在平原上的野孩子。

就是什么秘密都可以装的,很多腐烂在里面,也有很多接着生长出新的秘密。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小东西被打开,不再是什么秘密,呀,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世界可以那么小,一粒粮食那么小,“啪”,打开了。

你轻轻地躺在一道沟堰上,满脸贪婪,眼儿微闭,呼吸着绿油油的空气,鸟雀“啦啦啦”唱着三五首童谣,忽然就飞起来,忽然就落下去,藏进那个小东西里。你不知道的,小麦这时候偷偷钻出地面,一个又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走过来,一个又一个头顶散着热气的小伙子走过来,“咝咝,咝咝”,他们穿着绿油油的衣裳,芝麻粒儿大小。墨绿中,笑声会传染,能嗅出一缕一缕的清香来,空气甘洌芬芳,麦苗婉转飞翔,小麦们开口唱歌,浑身就不那么冷了,后来,开始热汗淋漓,像极了地平线上跳舞的那么多、那么多快乐的霜花。

歌声好像我们家的白云一样,都姓蒋,朝天上随便吹一口气,白云立马飘下来,好一场大雪啊。白茫茫的大雪,急慌慌地走着,像棉花做成的被子,暖和,盖在麦苗身上,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垄垄麦苗中间,屎壳郎美滋滋地大睡,梦着自己的好事,天塌地陷似乎与它无关,像是死了,又像是还活着。脚尖一划拉,一坨坨牛粪露出来,许是太阳晒久了,臭味没了,不再那么热烈,扁扁的,膨化得好像俄罗斯大列巴面包,掰开一块,许多没有消化掉的麦秸儿团了一处,麦秸上,残留着一道道咀嚼的牙齿印,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不远的地方,那些掺杂了牛马粪、驴粪、骡子粪、猪粪以及多种腐烂物的熟土,也被太阳晒着,酥酥的、软软的、滑滑的、酸溜溜的,风一刮,没了魂,一下瘫了。指不定哪一粒上,你会扯出三五根头发丝儿,不知道是不是它们自己的或者大人小孩的,长长短短,纠缠一处。它还在“呼呼呼”地睡觉,动也不敢动,无论你怎么叫,也叫不醒。脚底下,又一划拉,“噌”的一声,踢出来一堆死去的小东西,也踢翻了它,它挥舞开六个爪子,一抱拳,一曲腿,身子团作一个小黑球,竟然连骨碌带爬,没命似的跑啊跑啊,咦,哈哈,小鼻子小眼,细腰肥臀,女的,哎呀,一眨眼,不知道又钻去了哪里。雪花飘在土粒子上,一朵托举着一朵,最下面的那朵融化了,土粒子湿了,缓慢地冻上了,随着雪花的不断增加,不断融化、冰冻,一骨碌,骨碌出老远。土粒子在不断发胖,小小的,圆圆的,冰丝丝的,玲珑通透,好像装了满满一副跳棋盘里的玻璃球,一踢,蹦蹦跳跳着你追我赶地乱跑,也不知道它们要跑到哪里?雪继续下,一直下,把一切都覆盖了,看不见别的色彩,只剩下了白。小风一刮,弥漫了雪雾的白色旋起,倾斜着向上飘,几番盘旋,那冒着甜兮兮的冰气,炊烟一般散了,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末了,消逝得无影无踪。

二三月间,一位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站在麦田边,她要唱歌,她,如果能唱一首蒋寨村的民歌就好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村庄、河流,“噗”,被凝固了的冰挂化了,坠落在枝枝丫丫里。她的歌词,只有一个“啊”字,可是,调儿唱出来了,味儿却散发着土腥气。小风,似乎停了,似乎又没有停,不过没有先前那样冷,到后半夜,风真的停了,满屋子的热气一下子圈住了。麦苗们横出了被窝,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憋死了!”就势做了个驴打滚。这田野,变成了一块一块的,一道白,一道绿,横横竖竖,深深浅浅,发展到后来,白皑皑的变成了绿油油的。

小麦们进入了变声期。它们,脸蛋上开满了一朵花,挺胸,收气,脚尖翘起,小手伸展开来,随着3/4拍子、4/4拍子放声歌唱,婉转悠扬,两脚不动,但其余的部位都在唱歌,都在跳舞,天籁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普照麦地。你恍惚看见,一开始,天地间,空气中,好像有一根头发丝儿,从它们的口腔、鼻腔、胸腔和腹腔出发,越来越长,几米,几十米,几百米,几万公里,甚至无限的长,越来越粗,上接白云深处,闪电般击中了你。有的唱“一万个爹来,一万个娘,喊熟了大片大片的好麦浪”,你肯定是躺在麦田里了。有的唱“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你呢,也就打开了一幅工笔画。夜色中,你的数学老师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有的唱“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有“捧一把黑土,我亲爹亲娘的土”,不用猜,你已睡在孟春时节的木床上,雨,不紧不慢地下,其实它们呀,好像小磨香油一样金贵哩。有的呢,记不住一句歌词,只好在每一句歌词的最后一个字上,找出那个字的韵母,比如“土”的“u”,“天”的韵母“an”,“娘”的韵母“ang”,打开小嘴巴,随声附和,只唱一个音,外边的观众谁也听不出来。从童声合唱,到少年合唱、无伴奏小合唱、六声部合唱、男声合唱、女声合唱……清晨的原野里,歌声也由整体齐鸣,变成了这一片那一片地演唱,无伴奏,无指挥,哈,浑然天成。为什么是演唱呢?小麦们长高,开始拔节了,抽穗了,开花了,授粉了,小麦的歌声里,可以听出男人的爽朗、女人的婀娜,也可以听出花开的波涛声、灌浆的大潮声,南风北上,“哗——哗哗”“哗——哗哗”,如此反复,连续。

麦子是被布谷鸟叫黄的,是被风刮黄的,是被毒太阳晒黄的,是被平原上的男女老少喊黄的。对,一夜一夜,一天一天,一眼一眼,一声一声。黄,是金黄色,黄金一样的金属色,哪怕看上一眼,你就是贵族了。这麦浪,大海一样起伏,歌声从天而降,似遥远,似圣洁,那是男中音、女中音?是男低音、女低音?太低了,低得不能再低,“哗哗”“哗”“哗哗哗”“啦啦,啦啦——啦”……天门打开,春夏秋冬都进来了,红红火火都进来了,爱情都进来了,酸甜苦辣都进来了。听啊,这是麦子在唱歌!

把所有的镰刀举起来,把大型的收割机开进来,拼尽你浑身的劲儿,把所有的血水汗水泪水扔到天上吧!在收获的节骨眼儿上,忙,没日没夜,一天吃两顿饭,不吃饭都可以,只要能把一袋袋麦子拉进打麦场,一粒粒麦子能够全部装进粮仓,只要能咬上一口新麦子做的馒头,即使累死,一头歪倒在木板子床上,也值!开进吧,装得满满当当的吧,摊麦子晒场吧,不就是二十来天嘛。无边无际的麦田里,镰刀一挥,天地一晃,机器轰鸣,割麦抢场,它们的歌声,和着小麦的歌声、田野里沸腾的人欢马叫声、打麦场上香气弥漫的晒麦子声,一年一年歌唱着中国农民的丰收,分分秒秒都在累积着一个个数字。麦子装茓子那一天,我看见你解开一个麻袋口,抓了一把麦子,你蹲在一边,轻咬麦子,“咯嘣,咯嘣”幾声,嘴角,挂着一股一股奶白色的汁液,真香啊!

餐桌上,多少年多少天了,我陶醉每一顿面食:一碗面条,一碗饺子,一个白面馍,一盆稀饭,几根油条。这些热腾腾、香喷喷的麦香啊,总让我闻到流口水,想象到香气弥漫的那片田野、那块麦地。这一碗面那一个馍,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垄麦子吧?何止是闻哪,我还会去听。听小东西里这么多氤氲升腾的麦香,到底是哪一缕,隐藏了小麦奔放的歌声?

把所有的太阳都打碎,把一首完完整整的歌打碎,你,可以唱得“哼哼唧唧”的,可以格外的舒坦、走心。这一首首歌,不那么连贯,全都装进小东西里,碎碎的,只有那样,我们才能用一双双大手轻轻捧起。

它们,就是遍地金子,就是小麦。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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