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榫卯记

2023-08-02樊健军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开山疯子木头

樊健军

开山师傅开始制作一件大木器。他扛来两只木马,将木头架在木马上。他挥起斧头,一斧一斧砍在木头上。斧头落下去,木头碎片蹿起来,像仓皇的鸡,一只只飞出去老远。他扬起斧头时极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他的阴影把一只木马罩住了。斧头斫在木头上,发出巨大的咔嚓声,把整个村子都震动了。

开山师傅的作业地点是在大队部前的场地上。场地西边码放着一堆刮了皮的树,东边空着,刚好够得下两只木马。我们曾在树堆上嬉戏,站在最高处观看落日,还朝树堆下滋过尿。我们的胡闹可能惊动了闵支书,他披着草绿色大衣从大队部里钻出来,朝我们扫一眼,扫落叶似的把我们从树堆上扫了下来。我记得那堆木头都用红漆编了号,有段时间编号停留在157,后来木头不断增加,编号迅速窜到了258。

现在,那根编号为258的木头正挨着开山师傅的斧头。咔嚓,一块木头碎片飞起来,咔嚓,又一块木头碎片飞起来。咔嚓咔嚓……无数次咔嚓……咔嚓之后是嘎吱一声响,像有什么断裂了,斧头吃进了树身,258的编号没了,一根木头废了。

开山师傅像被冻住了,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少顷,他丢掉斧头,两只巴掌绞在一起,一双眼睛不信任地盯着它们。他居然会毁了一根木头,那可是根上好的木头,百里挑一的木头,直径过尺,笔直匀称,树头和树尾几乎一样粗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村里头手艺最牛的木匠,几十公里范围内百里挑一的木匠,除了活儿干得漂亮,还特别爱惜木材,哪怕是块边角料,他也会让它物尽其用。他一年到头几乎没得空闲,有太多的木匠活等着他来干,建房造屋,修缮农具,添置日用木器,哪一样都离不了他。大姑娘为了等到他亲手制作的嫁妆,情愿把婚期推迟,即便男方抓耳挠腮,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手段,待嫁的新娘都不为所动。开山师傅的手艺是有目共睹的,他曾制作过一对木箱,不知用的是什么木头,木箱外表全是原木的花纹,纹纹相接,丝毫不乱,比刷了油漆还漂亮。闵支书出过双倍的价钱想买下那对木箱给女儿陪嫁,开山师傅一口回绝了,说是要留给他未来的儿媳妇。

站了一会儿,开山师傅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弯腰抱起架在木马上的木头,快步朝场地边缘走去。他边走边回头瞅了几眼大队部,大队部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没人。场地边除了几个孩子,再没有别的人。放下木头时,他将砍坏了的那一面挨着地,那样整根木头看上去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仍旧是根完美无瑕的木头。

开山师傅再次爬上树堆,扛了编号为257的木头下来,将它架在木马上。我们都以为他用斧头砍过木头后,下一步便是用刨子来刨木头。他弓着腰,双手揪住刨子的两只耳朵,两根食指分别搁在刨子左右两侧,将刨子从木头的这一头推到那一头,一片长长的刨花便从刨口卷了出来。我们将刨花压平了,裁成齐整的几块,用它们糊成火柴盒一样的盒子,只不过比火柴盒大得多。有时,开山师傅也会把刨子递给我们中的一个,教怎么推出刨花,无奈我们的气力太小,刀口吃不进木头,刨子便从木头表面滑了过去。开山师傅总是摇着头说,光长个子不长力气,米饭都白吃了。

我们的期望落空了。开山师傅只是用斧头清除了树结,尔后弃斧换锯,锯去树头树尾,留下丈余长的主干,再用标尺和铅笔在两端的横截面上分别划出长方形标记。我们太清楚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了,果然,在斧头和弓锯轮番登场后,两端的榫头便完整地凸了出来。

开山师傅平常干活的速度很快,但那一天,他好像有意放慢了速度,有点磨洋工。我们终究敌不过他的耐心,没有等到刨花,一脸失望地离开了。我们走时,他正好站在树堆上,抱着一根木头,抻着脖子,不知在张望什么。

第三天上午,开山师傅遭到了朱卫国的训斥,当时我们从大队部旁边经过,刚好看见了这一幕。朱卫国牛高马大,背地里人们都叫他牛牯。大凡村里有人干了坏事,被抓着了,都是他亲自将人扭送到镇上去。朱卫国双手叉着腰,朝开山师傅呵斥,木匠,你要是连这活都干不了,我趁早把你那疯儿子押到县上去,够他吃几颗花生米了。开山师傅原本一手握着凿子,一手握着铁锤,扭身坐在木头上开凿卯眼。受到呵叱声惊吓,他的脸刹那白成两朵刨花,慌忙从木头上溜下来,拎着凿和锤,规规矩矩立在木马边。干得了,干得了,明天就好。他慌不迭地说。你最好手脚快一点。朱卫国用舌头卷口唾沫弹出来,头也不回走了。

其实,开山师傅干活的速度算不得很慢,距离木马的不远处已经码放了一堆被修理过的木头,木头的长短整齐划一,两端分别锯出了榫头。还有几根木头遍身都是卯眼,那些木头两端的榫头必定会严丝合缝地插入卯眼里。我们私下里琢磨,这些木头全都被榫卯镶接起来,该是一副什么样子,是牛栏?还是一间木头房子?我们给不出肯定的答案。我们的头头铁仓走到树堆旁,张开双臂丈量那些锯有榫头的木头,每一根足有两庹多长。

走远一点,那不是你们该碰的东西!开山师傅朝我们扬起了手中的凿子,凶巴巴的,脸蛋都扭曲了。

木匠,你凶什么凶!再敢凶把你疯儿子押去吃花生米。铁仓拿右手摆出手枪造型瞄准开山师傅,模仿朱卫国的口气说话。

别闹好不好?明天我给你做把木头手枪。开山师傅陪着笑脸说。

铁仓哼了一声,谁稀罕。

村子中央是条土路,土路不宽,可也不窄,从镇上来的吉普车、手扶拖拉机顺着土路开进村,过了村中心,再往里走就被水库大坝阻断了。吉普车蒙着土黄色的帆布,手扶拖拉机喷着滚滚黑烟,它们的到来让我们很是兴奋,我们撵着它们的屁股奔跑。它们没来的日子我们也爱在土路上追逐,呼啸着从南跑往北,又从北折回南。我家紧挨着土路,铁仓家也挨着土路,我们的脚跨出门槛就落到了土路上,除了土路,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们对土路并不感恩,相反还非常厌倦,土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和房屋,没有一样不遭我們唾弃。它们每天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没有丁点新鲜感。有一天,我们在土路上嬉戏时,忽然发现西边的稻田中央多了一座棚垛。它好像一朵蘑菇一样,趁我们不注意,一夜之间长出了地表。它大半个身体隐藏在土坎下,我们只是看见了棚顶苫盖的芒草,芒草估计是新割的,还透着绿。刚开始,我们以为是谁家搭的草灰棚,草灰棚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甚至有偷鸡贼在草灰棚里烤过鸡吃。后来,我们觉得它不像是草灰棚,越看越不像是草灰棚,谁家用得着那么阔大的草灰棚呢。最终是好奇心作祟,我们决定一探究竟。

几个孩子结队下了土路,朝那绿色的棚垛跑去。我们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你追我赶,大呼小叫,惟恐落到了队伍后面。你们去哪里?都给我回来!有人冲我们大声叫喊,我们没有理睬。说你们呢,几个娃娃头,再不回来,我去告诉你们校长。铁仓放慢了脚步,我们紧跟着停在了原地。我都看见支掌棚垛的木栅栏了,再往前十几步,就能把棚垛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可是,谁也不敢往前挪动一步,我们不怕班主任的教鞭,就怕校长给我们讲道理。虽说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但我们还是乖乖地沿原路返回了。

吃晚饭时,我挨了父亲一顿训斥,父亲绷着脸,就差没把筷子敲到我头上。整天疯子似的往外跑,就不安心读书,以后不许去堰圳那边,要是被我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我想起白天看见的棚垛,棚垛下是水门河,河上有道堰圳,堰圳一头连接着灌溉渠。父亲不许我去堰圳,可能是不许我去看那座棚垛。棚垛里有什么看不得的秘密呢?大半个晚上,我都在黑暗中琢磨这事,后来,隐约听见了一种嚎叫声,很尖锐,很凄厉……像是有人受到折磨而发出的痛苦的惨叫声。声音是从堰圳那边传来的,时断时续,当你以为它彻底熄灭了时,它忽然又蹿了起来,好像冲天炮一样吠叫着。它让我联想到了某个厉鬼,这种联想加深了我的恐惧,后半夜我用被子蒙着头,蜷缩成一团,连粗气都不敢喘一下。

为了避开大人们的眼目,我们沿着灌溉渠溯流而上,到了堰圳,跨过木桥,爬上堤岸,棚垛就清清楚楚暴露在眼前了。芒草之下是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的木头房间,说房间不太准确,因为四壁如同木栅栏,木头与木头之间留有空隙,看上去更像一只木头笼子。透过木头间的空隙,笼子里的情况一览无遗,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待到走近了,才发觉笼子的一角蜷缩着一个人,可能是我们的到来惊动了他,那人扶着木栅栏站了起来,是开山师傅的疯儿子。疯子,疯子,谁把你关在这里?铁仓隔着木栅栏朝疯子嚷嚷。疯子咧嘴一笑,摇摇摆摆向我们走过来,他的额头上裂开一道一寸多长的伤口,伤口上结着暗紫色的血痂。疯子,过来,到这边来。铁仓将手伸进木笼子里挑逗疯子。疯子突然往前一扑,想抓住铁仓的手,没抓着,额头撞在木栅栏上,咚的一声,刚结痂的伤口又破了,流出血来。疯子不罢休,又朝木栅栏扑过来,又是咚的一声响,疯子弹回去摔倒在地。疯子从地上爬起来,气得哇哇大叫,你们这些疯子,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你杀了人,你才是疯子。铁仓大概觉得疯子好玩,嘻嘻笑着说。

我没杀人,我杀了只鸡。疯子说。

你杀了人,你杀了人。铁仓指着疯子大喊。

疯子张牙舞爪扑过来,又撞在木栅栏上,木栅栏太结实,怎么也撼不动。对开山师傅的手艺,还真不能不服气。疯子在木笼子里转起圈来,好像在寻找出口。我这才注意到木笼子没有门,疯子不知怎么进去的。可能正是这个缘故,铁仓放心大胆地逗着疯子,疯子在无数次被木栅栏撞疼后,不敢再靠近木栅栏,好像很害怕木栅栏一样。

来呀,疯子,你过来呀。铁仓仍在招手挑衅。

疯子跌坐在笼子中央的木头上,身体缩成一团,还颤抖个不停。地板上的木头同样以榫卯结构锁死了,同四周的木头一样粗壮,且更紧密,估计是怕疯子挖地洞逃走。

疯子不响应,铁仓觉得索然无趣,我们也跟着提不起兴致。铁仓忽然玩起恶作剧来,捉住一个叫小银的同伴的胳膊,要把他从木头的空隙间塞进笼子里去。小银的个头比较瘦小,半张脸已经陷进空隙里。疯子似乎也被逗乐了,嘿嘿傻笑着,朝木栅栏靠了过来。小银被吓破了胆,哭爹喊娘的,拼命挣扎着,铁仓玩够了,才撒手放了他。那时,疯子离他们已经很近了,再近一步,有可能他们俩都会被疯子拽进笼子里。

我到底没能躲过父亲对我的惩罚,父亲是语文老师,可从不给我讲道理,他认为我犯了错,就让我面向墙壁站在屋檐下。这中间不管我是饿了,渴了,还是屙屎撒尿,都不许离开半步。他也不提示我半句,我哪里违反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做得不对。他让我自己去想,想破了脑袋也得想,什么时候想到了就去告诉他。很快,父亲的这种惩罚措施全村人都知道了,只要我站在屋檐下,从土路上经过的人准会取笑我,毛豆,又在面壁思过呢。

我努力回想,我的错到底出在哪里,好像哪里都没有。我上课没有迟到早退,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按时完成了,更没有与同学吵架。偶尔淘气是有的,以前也是这样,没有铸成父亲眼中的过错。课余时间,我们基本上消耗在那条土路上,去堰圳的次数不算少,多数时候同伴是固定的,有时也有没去过的同学央求我们带他去。有一次,有个叫鲜桃的女同学把她摘的几颗野草莓用一张树叶托着,从木栅栏的空隙里塞进了木笼子。毫无疑问,疯子吃掉了那些草莓,并且把树叶都嚼烂了,吞进了肚子。也有同学朝木笼子里扔过没成熟的青桃,有的青桃掉进了木头的夹缝里,有的被疯子抓在手里,那可是酸掉牙的玩意儿,疯子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最让人恐惧的一次是,疯子将一条活的黄鳝咬成两截,我们都扭过头去不敢看,等我们回过头时,黄鳝已经不见了,疯子的嘴角残留着几丝鲜艳的血迹。有一次,铁仓从稻田里挖起一团稀泥,摔在了疯子身上,很快引来其他人效仿,眨眼间疯子便变成了一只泥猴。这不是我的过错,他们在干这些事时,我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没有参与其中。

有一次,铁仓折了一根树枝去捅疯子,恰巧被开山师傅撞见了。开山师傅拎着一只装饭菜的竹筒,从土坎上走下来,我们谁也没有留意,待到发觉时,他已站到我们中间,并且一手捉住了树枝。铁仓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将树枝抖了一下,想把那只手抖落。事情没有如他所愿,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树枝,他这才诧异地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发现是开山师傅后,赶忙丢下树枝跳开了。开山师傅只是瞪了我们两眼,将刚夺到手的树枝挥了挥,让我们走开。我们并没有顺应他的要求走远,而是看着开山师傅将竹筒塞进木笼子,看着疯子将竹筒里的饭菜倒在手掌心,像猪拱食似的吃得一干二净。

我被父亲罰站在屋檐下时,开山师傅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他在我背后迟疑了一下,才来到我家门口。老木匠。我嘀咕了一声,以此来表达某种不满。父亲当时正坐在厅堂的竹椅上,这声嘀咕没能逃脱他的耳朵,只听竹椅吱呀一声响,父亲几乎一步就蹿到了我身边,几根指头准确地揪住了我的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父亲疾言厉色向着我,木匠那是你喊的?喊开山师傅。我是木匠啊,孩子没有喊错。开山师傅慌忙阻止父亲,可父亲就是不肯饶过我。我不得已喊了声,开山师傅。父亲这才撒了手,将客人迎进屋里。

他们在屋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母亲给开山师傅上了茶,开山师傅好像很感激,说了许多动听的话。开山师傅能说会道,每逢村里人造新屋,上梁时他会说许多祝福的话,老人家打制棺木,他会郑重其事祝福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家的女儿出嫁,请他做嫁妆,喜庆的话好像炮仗花一样一串一串的。母亲听了自然满心欢喜,我都想象得到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如此风趣一阵,开山师傅忽然问,晓梅出嫁的日子定好了吧?嫁妆都做好了?晓梅是我姐,已经定好了人家,年底出嫁。母亲正要说话,父亲却抢先一步接过了话头,定好了,嫁妆准备去县上买呢。开山师傅哦了一声,好像有些失望,县上买好啊,县上的手艺很新潮,错不了。父亲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算是对开山师傅的回应。

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喝茶声,过一会儿,开山师傅起身告辞,父亲忽然把他拦住了。父亲说,开山师傅啊,你不要有太多负担,谁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呢?毕竟他是个疯子,不是个正常人。开山师傅突然呜咽起来,大概是哭了。都是我没有看好他,我要是能替他抵命,就替他抵命好了。他好像边哭边抹眼泪,还听见擤鼻涕的声音。他要不是精神有问题,估计也不会这样。父亲叹息似的劝导说。他小时候可乖了,可听话了。开山师傅的声音虽然还能听出些许哭腔,但已经平稳多了。临走时,他谢过我母亲,又谢过我父亲,这才从屋子里退出来,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勾着头离开了。

开山师傅走后,母亲同父亲起了争执,母亲说,你不请他来做晓梅的嫁妆,还能请谁?当真要去县上买?父亲估摸白了母亲一眼,你懂什么!发生了这种事,还能请他来打嫁妆?你长没长脑子?母亲啞然了一下,大概想到了其中的不吉,可又不愿意服输,回敬父亲说,就你长脑子,你长脑子能长出女儿的嫁妆来。

父亲被母亲的话呛住了,带着些许怒气出了门。我以为他忘了惩罚我的事,内心正暗自庆幸,谁知他走了没几步,突然回转身来。我原本正在偷看他,正好被他看见。你想清楚没有?他逼视着我的眼睛问。我说,想清楚了。错在哪儿?他接着喝问。我不该去看疯子。我支支吾吾说,我保证以后不去了。

后来,我把父亲拒绝开山师傅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的眼眶立马红了,眼泪都快要滴出来。母亲说,你爸也是为你好。姐姐幽怨地看了母亲一眼,拿手捂住嘴低声抽泣起来,抽泣过后,抹一把眼睛,杏目圆睁,全怪那死疯子!

春天里,母亲孵了一窝小鸡,有三十多只,小鸡刚出壳时毛茸茸的,稚嫩得你都不敢用手去摸它们,生怕一伸手它们就融化了。小鸡爱追着人的脚后跟跑,跑着跑着,小鸡就长大了,有了性别,分成小公鸡和小母鸡。往年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将吉泉师傅请过来,将公鸡全阉了,独留下一只小公鸡养大了打鸣。小阉鸡养肥了,逢年过节时宰了吃。

母亲将鸡崽唤拢了,撒下一把谷物,鸡们便扑闪着翅膀抢食。碰巧吉泉师傅从土路上经过,母亲便赶忙微笑着朝他招手,吉泉师傅,吉泉师傅,你等等。吉泉师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机械地挪着脚步。他满脸悲伤,两只眼睛像两个小窟窿,不知朝哪里看。他虽然在往前走着,可是看不出他要去的方向。母亲不得不提高声音叫喊,吉泉师傅这才停住脚步。放在以往,吉泉师傅看见这一大群鸡崽,眼睛都会放出光来,可是现在,好像没有一只鸡崽进入他的视线。

吉泉师傅,请进来坐。母亲惟恐错过这次机会,再次招呼。

吉泉师傅犹疑地看了母亲好半天,才确定她在叫他。他继续向前走出几步,走出小段半圆弧,才把自己转过方向。他朝我家走去时,抬手指了一下鸡群,但很快又沮丧地放下了手臂,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什么念头从脑袋里摔出去一样。

我们都不喜欢吉泉师傅,更小一点的时候没少受他的恐吓,他总是划拉着明晃晃的手术刀威胁人,看什么看,哪天我把你也给划拉了。在他的嘴边,好像我们都是小公鸡,迟早得挨他一刀。吉泉师傅进了我家厅堂,母亲给他上了茶,吉泉师傅啊,这些鸡都该阉了,你哪天有空啊?

我阉不了鸡啦,我就是阉多了鸡,才落得如此报应。他向我母亲摊开双手,好像要让她亲眼见证,这双手什么也干不了了。

吉泉师傅,你别这样啊。母亲有些不知所措,更让她心慌的是那些将要长大的公鸡,你怎么能不阉鸡呢?你不阉鸡,我这些鸡该怎么办啊?村子里的鸡该怎么办啊?

你另请高明吧。吉泉师傅好像害怕什么似的逃走了。

某天上午,我在土路上玩耍时,看见戏剧性的一幕。吉泉师傅大概要去哪里,像个木偶人似的晃动着两只胳膊,一步一挪朝村口走去。凑巧的是,开山师傅扛着一根竹扁担,扁担头上系着捆柴火用的绳索,怕见人似的低着头往村里走。眼看着两个人要相撞了,开山师傅先一步发现了吉泉师傅,主动让到了一边,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立在土路边缘。吉泉师傅本来都走过去了,又察觉什么似的折回来,在开山师傅跟前站定。他也勾下头,去看开山师傅的脸,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开山师傅。如此一番后,他挺直了身体,慢慢抬起手,扬起来,擎过头顶。他的手上好像握着他阉鸡时用的手术刀,他的手上像有万钧之力,他举着那把看不见的刀子,许久许久,再没有任何动作。开山师傅也没有动弹,保持先前低头的姿势,好像心甘情愿挨上一刀。两个人像田野上的两个稻草人似的,就那么站在一块。

你个老不死的,老天不长眼,怎么还留着你们在世上祸害人?吉泉师傅诅咒说,尔后慢慢放下手臂,丢下开山师傅走了。

夕阳西下时,吉泉师傅空着手从村外回来了。也许他并没有去哪里,而是像我们一样在土路上走来走去,只不过他走得比我们远一些。父亲正好结束一天的教学,背着手站在土路边瞭望对面山头上的霞光。天气晴朗的日子,父亲常常这么干,也不知道他在痴望些什么。吉泉师傅从身边经过时,父亲把他拦住了,吉泉师傅,从哪里来呢?进屋坐坐吧。吉泉师傅的反应比上午快不了多少,他在土路中央收住脚步,看看我父亲,又扭头看看暮色氤氲的田野,显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受眼下的邀请。我父亲不容他犹豫,热情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几乎是半推半架把吉泉师傅弄进了屋。

父亲让母亲给吉泉师傅上了茶,还吩咐母亲多下点面条,让吉泉师傅吃过再回去。母亲因惦记阉鸡的事,自然支持父亲这么做。母亲忙碌的时候,父亲陪着吉泉师傅说话,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题,全是父亲在说,吉泉师傅几乎不吭声。说了老半天,吉泉师傅仍然心不在焉,偶然嗯一声,算是响应了。吉泉师傅是从长湾村过继到水门村来的,生了五个女儿,第六个才是儿子,取名叫来来,再过一年,来来要启蒙上小学了,却发生了意外,永远留在了六岁。

母亲很快下好了面条,还给吉泉师傅卧了两只荷包蛋。吃过面条后,父亲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同吉泉师傅说话。吉泉师傅啊,你别太悲伤了,注意自己的身体,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日子长着呢。父亲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我们都很难过,都很心疼,这是多么不幸的事情,谁也不希望看到,可是已经发生了,挽不回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说话时,吉泉师傅用双手蒙住脸,身体抽搐似的颤抖个不停,很快泪水便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父亲不敢再说下去,静静地看着吉泉师傅,好像很为他担忧。

我要杀了那疯子!吉泉师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拔身往外走,没走出几步远,被父亲一把拽住了,将他拉回来重新摁坐在椅子上。

吉泉师傅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好长一会儿过去,他才慢慢安静下来,脸上却是那么悲恸和死寂,连灯光都没法将他照亮。

吉泉师傅,你别去折磨那疯子了,他是个病人,你可不能成为一个病人,我们都不能成为病人。父亲开导说。

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吉泉师傅哀叹说。

吉泉师傅啊,你还是回长湾村去吧,别在这儿待了。父亲在历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劝说这个悲伤之人。

吉泉师傅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地出了门。父亲看着他的背影被夜色吞没,回头看了看灯光下的母亲说,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呢?他怕是成了一个废人。

后来,吉泉师傅不知是听从了我父亲的建议,还是有别的打算,举家迁回了原籍。他拆除了那几间土屋,将它夷为一片平地。他家的房屋同开山师傅的房屋本是连在一起的,吉泉师傅拆除自家的房屋后,开山师傅的房屋也跟着坍塌了,成了一堆瓦砾。没多久,那里就被荒草覆盖了。村里有人说,开山师傅的房屋是吉泉师傅推倒的,也只是说说而已。倒是闵支书问起过那两只木箱,开山师傅的神色极为哀伤,用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了。闵支书叹口气说,可惜了。那两只好看的木箱八成被埋在了瓦砾堆里。

为了兑现承诺,父亲去县城给姐姐办了一回嫁妆,买回来两只红皮箱,两床花被褥,还有开水瓶、脸盆、大圆镜,最贵的是一台缝纫机。东西搬回家时摆满了厅堂,村里不少人都来围观,特别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一个个往我姐姐身边挤,眼光却齐刷刷全落在那些显摆的物品上。姐姐脸上是两团红晕,看来心里是欢喜得不行。原以为受关注的会是缝纫机,毕竟它价格不菲,谁知人们却盯上了那两只洋气的红皮箱,这样的手艺,怕是开山师傅也没得什么话说吧?

父亲还从邻村请来了木匠师傅打制嫁妆,姐姐虽然有些不悦,但多少被红皮箱和缝纫机给冲淡了。木匠师傅在厅堂里砍刨锯凿,屋里屋外都是刨花的清香。那段时间,开山师傅几乎每天都从家门口经过,去的时候挑着柴,回来的时候扛着扁担,扁担头系着捆柴火用的绳索。原有的土屋倒塌后,他搬到了另一个屋场,寄身在本房一个侄子腾出的柴房里。每逢开山师傅经过时,父亲都避而不出,可能是怕看见了彼此会觉得尴尬。村子里没有人再请开山师傅做木工活,有可能父亲把这个包袱背到了自己身上。

从邻村来的木匠师傅姓廖,我们一家人都称他为廖师傅。有一天,廖师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有礼节地招呼开山师傅,让他放下柴担歇一歇。廖师傅带着笑脸,说不清楚那是得意,还是谦卑。在我家干活没多少天,他已经接下了不少活计,放在以前,这铁定都是开山师傅的。刚开始,开山师傅没有停留的意思,后来接过廖师傅递给他的烟卷,这才放下了柴担。大概是廖师傅问到他为什么不干木工活,开山师傅回答说,老了,抡不动斧头了。抽烟的间隙,开山师傅瞅了几眼厅堂里的场面,一支烟抽完,重新挑起柴担走了。

姐姐出嫁后,父亲每逢见到开山师傅经过,会主动来到土路上,让开山师傅放下柴担歇一歇,有时干脆将他的柴火买下来。开山师傅为此很感激,有时他也会自夸,他砍下的柴火都是杂木,旺火又耐烧。因为父亲经常这样干,屋檐下的柴火越码越高,母亲免不了埋怨父亲,也不看看柴火堆到哪儿了,再高一点,窗户都要被挡住了。父亲总是笑笑说,干透了的柴火烧起来亮堂。母亲讥讽父亲,您是好人啊。她学的是开山师傅的语气,每次开山师傅接过我父亲给付的柴火钱时总忘不了这么说。

有一天,开山师傅挑着柴火经过时,背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只小木箱。说木箱只是外形相似,准确说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笼,因为木条间留有空隙,每个空隙足有两指宽。这个笼子没有盖子,没有门,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父亲一恍惚,开山师傅就走过去了。返回时,开山师傅像背着双肩包似的仍旧背着那只小木笼。后来的一天,父亲终于拦住了开山师傅,恳请他将小木笼取下来,说每次看他那样背着,还挑着柴火,看见的人比背着的人还难受。开山师傅看了我父亲一眼,低声说,不碍事。他的语调听上去有点冷,好像责怪我父亲多管闲事。

开山师傅走后,父亲忍不住说了声,老木匠,老糊涂了啊。

刚开始,我们也曾留意过开山师傅背上的小木笼,猜测它的用途,觉得用它来养兔子或许合适。我们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也没有朝别的方面去想,小木笼就是小木笼,看的次数多了,好像它原本就是开山师傅身上的一个器官一样。让我们颇感怪异的是开山师傅另一些言行,实在比那只小木笼引人注目得多。

有一回,我们在土路上遇见了开山师傅,当时他将柴担放在一边,蹲在路边看着什么。他低着头,几乎是趴在地上,那只小木笼耸在背上,比什么时候都更为突兀。吸引我们的并不是小木笼,而是好奇他在观看什么。他的脚下是湿润的泥土,泥土上长有几株夏枯草,还有蝼蛄新拱出来的洞穴。一只蚂蚁,一只黑色的蚂蚁,在泥地上爬动。它有两粒米那么长,这个长度算是一只巨蚁了。这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种黑蚁几乎随处可见,一不留神,有可能就会踩死几只。这只黑蚁好像在赶路,眨眼间就爬到了开山师傅脚边,他后退了一步,给黑蚁让出道路。

我们将开山师傅团团围住,他看着蚂蚁的时候我们在看着他,好像他变成了我们眼中另一只巨蚁。如此看了半天,他可能蹲累了,直起身来,他的眼睛里好像有雾。这只蚂蚁要是回到家,发现只剩下它一只蚂蚁了,你们说它会怎么样?开山师傅问。一窝蚂蚁怎么会只剩下一只?通常蚂蚁窝里都有数不清的蚂蚁,有时候我们可以看见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从一个地方迁往另一个地方。除非是哪只怕热闹的蚂蚁跑出来了,想一个人待着,否则——

死木匠,你脑子有病吧?铁仓感觉被戏弄了,一脚将那只黑蚁踢飞了。

还有一回,当我们从开山师傅身边经过时,他忽然招呼我们,小朋友,来,过来这儿。他傻乎乎地笑着,样子有点儿慈祥。我们被他迷惑了,收住脚步,以为他找我们有什么好事,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当我们走近时,才发现上当了,他只是问了我们一个不过脑子的问题,他说你家养了一条狗和一只鸡,有一天狗把鸡咬死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了鸡,还有不少人家养了狗,狗咬死鸡的事以前真的发生过。主人家无非是把狗揍一顿,让它长点记性,以后不敢咬鸡了,然后把鸡吃掉,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死木匠,你又来捉弄我们,告诉你,我先把鸡吃掉,再把狗打死吃狗肉。铁仓恶狠狠地说。

开山师傅似乎被铁仓的神情吓住了,脸上的肌肉在扭动,好像被谁拧了一把,好半天都没能舒展开来。

有个星期天,我们在土路上追逐时,铁仓可能是心血来潮,拐入了开山师傅寄住的那个屋场。我们穿房过巷,误打误撞来到了开山师傅的屋前,那是一间北向的泥砖屋,屋檐下劈柴堆得同墙一样高,快要接近屋檐了。开山师傅背着那只小木笼,挑着两只木桶走了出来。他出门时有几只鸟雀飞了起来,落到了屋檐上。他不知是去挑水,还是去干什么,转过屋角就不见了。我们趁此机会闯入了他的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陋,一个角落摆了一张小床,床上是灰不溜秋的被子,另一角是灶台,南面的墙下摆着他的木匠担子,有两把弓锯挂在墙上,位置有点高。铁仓踮起脚,拿下来一把短锯,模仿开山师傅的样子晃动了几下锯子,可能觉得无趣,又把短锯扔在了灶台前的柴禾上。我们从屋子里出来时,有几只麻雀从摆放在屋檐下的一只破碗里飞起来,破碗里是一小撮黄灿灿的稻谷。

往后的日子,我们见到开山师傅时老远就会避开,怕他要我们回答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们也不屑于回答那些问题。堰圳那边的棚垛我们也去得少了,冬天来临时,开山师傅砍来许多芒草,将那只巨大的木笼遮蔽了起来,棚垛就不像棚垛了,好像变成了一个柴垛。后来,听说开山师傅有一次送饭时,不提防被他的疯儿子抓住了胳膊,如果不是有人恰好听到呼救,开山师傅不被拽死,也会被拉折一条胳膊。脱险的开山师傅用一根竹子将他的疯儿子抽了一顿,如果不是解救他的人夺下竹子,疯子会被他抽个半死。

在我的记忆中,我最后一次提到疯子是同一个同学吵架落败后,我威胁对方说,要同铁仓一块儿把他扔进疯子的木笼。这并没有威胁到对方,反而使他更加洋洋得意,将一个胜利者的骄傲发挥到了极致。后来,我去了镇上念中学,差不多忘记了那间掩藏着巨大木笼的棚垛,忘记了那个关在木笼里的疯子。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离得远了,隔得久了,慢慢就会忘记。

上大二的那年冬天,我回家度寒假时听母亲说起,开山师傅的疯儿子死了。至于疯子是怎么死的,母亲也没有多說。有一次,我去一个落榜的同学家玩时,路过堰圳那,棚垛果然不在了,泥地上散落着一些干枯的芒草,算是最后的痕迹。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个偏僻的乡镇中学待了两年,后来调到了县民政局工作。有一阵子,我随同分管乡镇敬老院工作的副局长下乡巡察,在老家那个乡镇敬老院遇到了开山师傅。我并没有一眼认出他,在我的脑子里差不多忘记了这个人,后来是他背上的那只小木笼提醒了我,让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谁。当时,他正勾着背,在锯一根架在木马上的木头,那只小木笼随着他拉锯的动作在抖动。我喊了他一声,开山师傅。他停住锯,扭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向他笑了笑,他勉强挤出一线笑容,很快又埋头锯木头去了。敬老院的院长是个退伍军人,见我认识开山师傅,很热情地说起了他的点点滴滴。不过,他称开山师傅不叫开山师傅,而是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叫他老木匠。老木匠进了敬老院就没闲过,把院里的破桌烂椅都修葺一新,有时还到镇中学去帮忙修理门窗桌椅。

他背上的箱子是怎么一回事?同来的副局长问。

那可是他的宝贝,谁也碰不得。院长回答说。

副局长哦了一声,没再多话。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下乡,后来见过开山师傅的次数还不少,每次见到他几乎都是老样子,操斧弄锯的,总是忙个不停。再之后,曾带我下乡的副局长退休,我被提拔为副局长,过了一年,因为开山师傅失踪,我被免职。事发后,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了敬老院,那个院长显然被吓坏了,一脸惨白,说话语无伦次。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出,开山师傅至少出去三天了,刚开始,他以为老木匠去哪里帮忙了,后来才感觉不对劲,老木匠居然把那只常年背在身上的小木笼解下来了,放在他卧室的桌子上。这是很反常的迹象。他慌忙将事情报告了镇派出所,镇派出所几乎出动了全部警力找寻开山师傅,未果。后来,扩大了找寻范围,县公安部门投入了更多警力,但是开山师傅不知去哪里了,始终找不到任何踪迹。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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