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颜

6年前，身患肝癌的司法警察周海濒临绝境时，一颗16岁猝死少年的肝脏被移植进周海体内，他得以“死”而复生。怀揣着感恩与善念，周海辗转获悉少年的生前愿望后，在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的主导下，他克服重重困难，参与组建了“一个人的篮球队”，帮助少年圆了梦想……

绝处逢生：一颗鲜活肝脏救了一个干警

2017年4月27日，在湖南省长沙市湘雅二医院器官移植科住院病房里，来自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恭城瑶族自治县的司法警察周海躺在病床上，蜡黄的脸上写满悲戚。

周海出生于1965年，是“全国模范司法所”所长，妻子务农，儿子名叫周颐荣。周海办事公道，深得老百姓的信任和上级的赏识。

美名在外的周海，在儿子周颐荣眼里，却是个十足的“甩手掌柜”。母亲常年在家忙着种地种果树，父亲没空帮忙；自己小时候多次求父亲陪伴玩耍，父亲也总是没时间。好在他十分争气，大学毕业后入职百色市的一家国企，从普通业务员一步步地做到了项目部主任。几年后，他恋爱结婚，基本上没有让父亲操多少心。

几十年如一日的劳累，渐渐地让周海的身体吃不消了。2013年，周海被确诊为肝硬化。周海没有将病情告诉家人，而是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相关药物。不久，大孙子呱呱坠地，断奶后由他和老伴照顾。周海沉浸在当爷爷的喜悦中，更不拿自己的病情当一回事。

光阴似箭，在大孙子3岁多时，即2017年4月初，周海的病情加重，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周颐荣获悉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百色市赶回了桂林。

详细询问父亲的病情后，周颐荣建议父亲转到长沙湘雅医院治疗，因为妻子是湖南人，此前有娘家亲戚在湘雅医院治疗，效果不错。

于是，周海被转到了湘雅医院。湘雅医院给周海做了详细检查后，告诉周颐荣，周海必须进行原位肝移植手术，如果没有合适的肝源，他的生命可能只剩下3个月。

焦急中，周颐荣一边找亲友借钱，一边连续发起了两次轻松筹，一点点地筹集父亲的手术费。

等待肝源的过程是痛苦的。周海住院一周后，得知湘雅二医院就在附近，为了给父亲的肝源多增加一次机会，周颐荣立马前去为周海备案。没想到，就在第二天，周海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那是2017年4月27日，周颐荣接到湘雅二医院的通知，让周海去准备换肝手术。当天晚上，周海接受了换肝手术，一颗健康的肝脏被移植进了周海的体内。周海得救了！

6天后，周海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那天，周海和儿子聊天时提出：“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别人给的，将来我过世后，也要把自己的全部器官都捐出去。”短暂的沉默后，周颐荣投来支持票，周海的妻子和80岁的老母亲也表示同意。

周海住院三个星期后，顺利出院了。一直陪伴父亲的周颐荣也回到了工作岗位。

拥有来之不易的好身体后，周海每天坚持跑步锻炼。那天，周海看电视时，无意间发现一条新闻，大意是：2017年4月26日，长沙一个名叫叶沙的16岁少年，酷爱篮球运动，不幸的是，在一次比赛中，叶沙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父母强忍悲痛，在器官捐献协议上签下了名字。叶沙的心脏、肾、肝、肺与眼角膜，分别被捐赠给了7个有需要的患者，让他们获得了新生。

周海越看越激动，从离世的时间、捐献者的年龄等要素上分析，叶沙分明就是那个给自己捐肝的少年啊！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周海立即联系上了相关部门，但对方表示不便透露详情。周海听明白了，他道了一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出院后，周海组建了一个志愿者群。群里除了有几个像周海一样的受益于叶沙捐赠的人之外，还有长沙当地的一些友人。在他们的打听下，周海还了解到一个重要信息：叶沙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专业的篮球队打一场高水平的比赛。

周海本身也是一名篮球爱好者，患病前是单位篮球队的主力。得知叶沙的梦想后，周海立刻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帮叶沙圆梦！

巧的是，2017年8月，为推动器官捐献事业发展，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决定，将叶沙捐献器官的故事拍成宣传短片，在片中选择叶沙生前最喜爱的运动篮球，组成一支名叫“叶沙”的特殊球队。在“双盲”的前提下，策划、安排此次拍摄的湖南省红十字会主任何一平几經周折，找到包括周海在内的5名受捐者。那天，接到何一平的电话后，周海分外激动，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替人圆梦：一个人的篮球队燃爆赛场

然而，让来自五湖四海的几位受捐者组成一支篮球队，为捐献者圆梦，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当时14岁的女孩颜晶和22岁的小伙黄山是接受叶沙眼角膜的受捐者。2018年8月，颜晶的母亲接到何一平的电话，表示怀疑，黄山也以为遇到了骗子。直到何一平一再打电话耐心解释，周海作为受捐者之一，也协助何主任再三做黄山和颜晶的工作，他们和家属们才放下心来。同样，48岁的肺移植受捐者刘福和50岁的肾移植受捐者胡伟，也是在何一平和周海的解释下才打消了疑虑。

2018年8月18日，周海带着妻子和大孙子赶到北京，周颐荣本来也想和父亲一起去北京，但单位临时有事情需要他处理，只好留在广西。不过，他说自己会一直关注篮球队的进展。

到了北京后，周海和来自湖南、江西等省的另外几名受捐者聚到了奥森公园的摄影棚，换上事先定做好的球衣，组成了“一个人的球队”。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叶沙的器官，这支球队也就被形象地称为叶沙球队。5名队员的球衣号码分别是20，1，7，4，27，合起来是2017年4月27日，也就是叶沙捐献器官的日子。得知自己是球队里年龄最大的球员，球衣号码是4号，周海非常开心。

很快，叶沙的篮球梦，由周海他们5人拉开了序幕。从拍摄“一个人的球队”的宣传视频开始，周海就成了打头阵的老大哥。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随着导演的一声“开始”，周海的脸上明显有几分紧张。可想着要为叶沙圆梦，他抬起右手放在胸前，一字一字地介绍自己：“我是叶沙，叶沙的肝。”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周海这样从容，轮到年龄最小的颜晶时，可能是由于从小生活在湘西大山里，面对镜头的她紧张到双手无处安放，介绍自己的话也不会说了。周海想办法帮她放松，笑着要她当球队的队长，和她开玩笑：“队长，拍完你就成名人了，紧张啥？”说笑中，颜晶顺利完成了拍摄。

其间，周海将部分拍摄花絮发给儿子看，请他提点意见，周颐荣说：“我只想提醒您，注意休息，您可是做过大手术的中年大叔。”

拍摄打球时，周海更是操碎了心。5人中，只有他会打篮球，有人甚至都没接触过篮球，更谈不上知晓规则。周海干脆当起教练，手把手教大家运球。时值8月，加上做过大手术，没一会儿，周海就累得满头大汗，身体还有点晃，队员们赶紧拉他休息。

稍微缓过来后，周海又教队友们传球，扣篮，还给大家加油：“一、二、三，叶沙！”在他的口号声中，队友们都奋力奔跑、跳跃，无比默契。

拍摄结束的第二天，周海和队友们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分别前，他们约定：以后每年4月27日，无论大家人在哪里，都到长沙的凤凰山陵园小聚，为叶沙扫墓。

此后，周海想办法自筹经费，多次和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位队员聚在一起训练。篮球技术最好的他，总是一如既往地指导其他队友，成为球队中的灵魂人物。有机会时，周海还参加央视、河北卫视等电视台的节目，宣传叶沙的大爱之举。

那段时间，周海还设法联系叶沙的父母。了解到叶沙父母在失去独子后非常悲痛，后来在邻居和志愿者的帮助下，开了家庭烘焙坊，做面包、比萨、包子、月饼等食品，这些手艺都是以前因叶沙爱吃而专门学的。周海如获至宝，他组建了一个群，通过湖南省红十字会，和几位受捐者一起，悄悄地去买月饼、粽子，代替叶沙去吃父母做的美味。担心会让叶沙父母太忙，他们特意选在中秋节前两天才下单，避开了订单的最高峰。

实际上，周海不知道，短视频《一个人的球队》做好后，叶沙的父母就已在器官捐献志愿者群里看到了。那天，叶沙父母流着泪，反复看了数十遍视频，舍不得将目光从他们身上转移……

终于等到2019年1月，周海和叶沙队的队员们提前来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他们将在WCBA全明星赛的赛场上，完成一场篮球对决。

比赛前，等待他们的，是内蒙古篮协主席巴特尔在赛前为他们安排的集训。集训过程的活动量巨大，周海他们5个人中，除了黄山年轻，颜晶是个初中生，其余的都是50来岁的中年大叔，且都是接受器官捐献手术的病人，身体素质和体力状况都不如健康人，集训效果也不太理想。

一次，巴特尔去探访叶沙篮球队的训练，第一次在巴特尔面前打球，颜晶格外紧张，丢了一个三步上篮，巴特尔笑着鼓励她：“丫头啊，你这第一次投篮，比我第一次投得还好呀！”颜晶很激动，其他队员也备受鼓舞。

身为老大哥，周海也为大家打气：“这是叶沙的梦想，我们要尽力做到最好！”“好！”5个人异口同声。再次练到疲惫时，周海伸出大手，其余4只手很快用力握在一起，同时大喊一声——“叶沙！加油！”那一刻，他们都热血沸腾。

全明星正赛开始前，时任中国篮协主席的姚明专程来看望叶沙队，周海和队友们备受鼓舞。

2019年1月27日，在中国女子篮球甲级联赛WCBA全明星赛上，周海和队友们穿着印有“YE SHA”的球衣，带着叶沙身体的一部分，走上赛场。顿时，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时任中国篮协主席的姚明起身肃立，向他们致敬。

置身于专业篮球赛场，业余的叶沙队搞不清比赛规则，站在篮筐底下投球，也很难得分。即便如此，仍没有一个人嘲笑他们。曾获得过世界亚军的女篮姑娘们，被他们打得“晕头转向”，这其中，“最活跃队员”周海功不可没。

在投进第一球时，54岁的周海像孩子一样兴奋地跳了起来。观众席上不断有人起立鼓掌，呐喊声传到周海耳边：“叶沙队，加油！叶沙队，加油！”周海更是精神焕发，屡次投进3分球。“哇，4号又进球啦！”“4号真棒！”周海每投进一球，女篮的姑娘们都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周海也看得出女篮姑娘们心甘情愿地“放水”让他们进球。自己罚球得了两分，女篮姑娘们不约而同地欢呼；比赛接近尾声时，颜晶还在篮下努力地投篮，女篮姑娘们帮她拿下篮板传给她，助力颜晶投进了一个两分球，女篮姑娘们开心得齐齐鼓掌。

爱心传递：那是对生命长度的最好诠释

当天的比赛，“叶沙篮球队”燃爆了全场。之后，这次比赛被拍成了短片《一个人的篮球队》。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短片在网上传开之后，很快就登上热搜榜，被央视《新闻联播》、人民日报、新华网等媒体报道，网友们都被深深感动，留言道：“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了不起的孩子，了不起的父母，了不起的球队。”当晚，周海还收到了儿子发来的微信：“老爸，你和你的队友们太棒了，为你们鼓掌！”

比赛结束不久，周海收到了一封从湖南红十字会寄来的信，展开信笺，几行刚劲有力的硬笔字跃入了他的眼帘——

我是叶沙的爸爸。叶沙离开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今天不重要，明天不重要，生活不重要，生命也不重要。因为你们的出现，让我们的生活有了念想。

在我对叶沙的日思夜想中，甚至在我的夢中，你们就是我不离不弃的念想。叶沙在我身边生活了16年，而今这16年的感情揉成了若干份，分摊到了你们身上，让你们带着叶沙的眼睛，感受灿烂的阳光；带着叶沙的心，感受多彩的世界；带着叶沙的日日相伴，夜夜共眠……

看着看着，周海泪流不止，他将这封信珍藏起来。不久，周海就到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正式进行了登记，承诺死后无偿捐献遗体器官。

2020年2月5日，周海的小孙子出生了。看着粉嘟嘟的小孙子，周海笑得皱纹里都开了花。

周海做完换肝手术4年后的2021年6月，他被诊断为肝癌复发并转移至肺部，随后他被安排进中山大学肿瘤防治中心治疗，周颐荣和母亲再次陪伴在他左右。

有一天，周海午睡时，周颐荣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明显瘦了一大圈，眼泪不由自主地沁出。就在此时，周海醒了，他秒懂儿子的心思，轻轻安慰儿子：“别难过，儿子，虽然以后我不能够陪伴你们更长的时间，但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接受了叶沙的肝捐赠，我多活了好几年，这几年的生命质量也很高。而且，你又给我添了个宝贝孙子，爸爸很知足了。”

父亲的话，触动了周颐荣的心，父子俩越聊越多。周海自责地说，他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对家庭照顾不多。“儿子，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是一名公务人员。我不利用自己的资源为你妈找个工作，为你升职加薪提供便捷，是怕将来有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周颐荣的眼泪吧吧嗒嗒地往地下掉，他说：“爸，您别说了，安心治疗。”

2022年4月，随着肿瘤长大至10厘米，周海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生命再次进入倒计时。5月的一天，周海入住924医院治疗后，又跟妻子和儿子强调自己要捐献器官，并缓缓说道：“我要像叶沙一样帮助他人，等我离开后，你们把我有用的器官都捐出来。”妻子顿时泪流满面，周颐荣也心如刀割，他答应父亲：“爸，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听到儿子的承诺，周海脸上露出了笑容。

6月初，周海已被病魔折磨到不能说话。周颐荣知道自己必须开始为完成父亲的心愿做准备了，就联系了当地红十字会，请相关专家前来评估。由于身体原因，专家称周海的多个器官不适合捐献，但眼角膜还是好的，符合捐献标准。

2022年6月13日，周海带着对亲人的无限眷念离世。周颐荣和母亲按照他的遗愿，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亲属确认登记表》，捐赠了他的两枚眼角膜，让两名眼疾患者重见光明。

周海从器官受助者到捐献者，他传递的大爱感动了很多人。让周颐荣感恩的是，了解到他80多岁的奶奶患有白内障，广西红十字会、桂林红十字会都非常关心，爱尔眼科医院也承诺要免费给老人家做白内障手术。

周海去世后，他捐赠器官的事迹被媒体纷纷报道。叶沙、周海以及更多器官捐献者的善举推动了整个中国器官捐献事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遗体捐献行动中。

2023年6月，在周海去世一周年之際，周颐荣接受了《知音》杂志特约记者的采访。再次谈起父亲，周颐荣的语气里满是怀念：“父亲是个平凡的人，是‘一个人的球队的主力，是我心中永远的4号队员，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