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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马客

2023-07-23马拉

天涯 2023年3期
关键词:后山儿子

苏大民手机响了几声,他懒得去接。这会儿,他头还有点晕,正坐在茶台前泡茶。泡的是红茶,贵州朋友送的。他听说过滇红,不知道贵州还产红茶。朋友一笑,苏局,你这有点看不起人啊,不要说红茶,你喝的西湖龙井,说不好都是我们贵州产的。茶叶水深,这个苏大民也知道,他对茶叶的产地和品性没什么兴趣。对他来说,好茶只有一个标准,入口舒服。具体怎么个舒服法,以个人体验为准。再好的茶,没到那层次,没有那么敏感的舌头,都是白搭。这就像林黛玉的美,只有贾宝玉最懂,给了别人,都嫌烦,处不出好来。茶倒进杯里,沉着剔透,像是放了二十年的老洋酒,有了丰厚柔和的体积感。一杯热茶下肚,苏大民肠胃舒服了些。昨晚他白酒喝得不少,早上起来身上还有酒气。喝了两杯,手机又响了,苏大民有点不耐烦,又不得不站起身回办公桌前拿手机。他这个职位,找他的人多,有时一个电话没接,也得罪人,尤其是领导的。一看手机屏,“施象南”三个字在上面跳动,迫不及待的样子。苏大民按下接听键,靠在椅子上说,象南,一大早有什么事儿?火急火燎的。施象南那边声音嘈杂,只听见他说,你让保安把大门打开,我要进来。苏大民说,你是有多大个屁股,还要把大门打开?两边侧门还不够你进的?施象南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罢,施象南挂了电话。苏大民把手机塞进裤兜,又去喝了杯茶,他不急。他娘的施象南,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你倒使唤起我来了。想归这么想,喝了杯茶,苏大民还是起身出了办公室。他和施象南关系好,当哥们儿的那种。整个单位,也只有和施象南一起时,苏大民能说几句人话,不藏着心眼搞虚头巴脑那套。

单位大门平时很少开,进进出出都是走旁边侧门。他们单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也是个衙门。五年前,市政府大院办公区紧张,市里想协调几家单位先搬出去,等新办公区建好了再搬回来。动员了半天,谁都不愿意动,这一搬出去,像是发配边疆了,以后到市里汇报工作,办点事都没那么方便。更重要的是离市中心远了,信息没那么发达,很多方面要吃亏的。市里找到苏大民,苏大民也不想搬。谈了几次,市长下了死命令,苏局,你带个头。万般无奈,苏大民只得搬了出来。这一搬,回不去了。要说环境,新地方比市政府大院好,依山傍水,地方也大。刚搬过来,苏大民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心理上有失落感,像是被人排挤出局了。过了一年,苏大民想通了,他年龄到了,在官场上没有上升空间,不如出来做个逍遥人。这一来,觉出新地方的好了。等苏大民走到大门口,一眼看到施象南站在门口抽烟。见到苏大民,施象南递了根烟,点上火,说,苏局现在架子越来越大了,电话都不接了。苏大民抽了口烟说,鬼扯,昨天喝多了,头晕得很,正喝茶呢,天王老子的电话我都不接。施象南说,苏局果然是有性格的人,不像那些无趣的官油子。苏大民说,你也别扯了,想干什么?施象南指着停在路边的大卡车说,我买回来了。苏大民一脸懵,买什么了?施象南用力吸了口烟,吸完,扔到地上踩灭,马,一匹白马。施象南一说完,苏大民说,施象南,你疯了吗?施象南笑了笑,你看我像是疯了的人吗?苏大民走到卡车边上,一走近,闻到了一股大畜牲的味儿。问司机,拖的什么?司机说,马。苏大民看着施象南说,施象南,你真行啊。施象南没说话。苏大民问,那现在怎么办?施象南说,你说过的,让我养在单位后山上。苏大民说,我那不是喝了酒嘛,酒话你也信,哪个真让你买匹马回来?施象南说,迟了,已經买回来了。苏大民说,施象南,我他妈欠你的。车已经开到单位门口了,苏大民确实也答应过,再不愿意,他也只得让车开进去。

大门打开,卡车停在大院里。施象南买了一匹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单位,大家都从办公室出来看热闹,围着卡车。司机打开后门,只见车上一只大笼子,里面站着一匹高大的白马。见到马,施象南有些激动,他搓着手对苏大民说,苏局,你看,我的马,漂亮吧?苏大民说,老子现在百感交集。司机放好尾板,爬到车上,打开笼子,小心翼翼地把马牵了下来。他把缰绳递给施象南后,又拿出单据让施象南签收。办完交接,司机开车走了。施象南牵着一匹白马站在大院里,他摸了摸马鬃,又摸了摸马背和马肚子,真是一匹好马。苏大民摆了摆手对围观的同事说,都回去都回去,热闹也看完了。等人散了,只剩下苏大民和施象南站在院子里。一匹白马,悠闲地在旁边转着圈子。苏大民问,怎么办?施象南说,买都买回来了,养着呗。苏大民问,养哪儿?施象南说,后山,我们单位后面不是有山头,还有草嘛,这就够了。苏大民问,晚上也就在山上放着?刮风下雨不管它了?施象南说,先养着,别的慢慢想办法。你看,这匹马是不是很漂亮?我想要一匹马想了几十年了。苏大民说,你他妈的也是真不靠谱啊,我怎么就答应了?两人正说着,马撅起屁股,“啪啪啪”拉了一大堆屎。这马也许是长途奔波身体不适,屎拉得稀稀拉拉,摊了一地。苏大民皱了皱眉,施象南,你赶紧给老子收拾干净。要不然,哪怕是白龙马,我也杀了吃肉。施象南把马牵到后山,到湖边喝了水,拴好马,去了苏大民的办公室。

早在半年前,苏大民和施象南,还有顾唯旎一起吃饭。饭桌上,他们谈起了侠客。他们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的人,都是读金庸、古龙长大的,都有一个侠客梦。既然做侠客,马总要有一匹的,多半还是白马。白马漂亮啊,有翩翩公子风度。施象南对苏大民说,迟早有一天我要搞一匹白马,不说仗剑走天涯,就是看看也舒服。苏大民说,这个梦我也做过,我们老家还有人养马,不过也少,马不比牛,用不上力。干活儿的马看相不行,丑得很。施象南说,我要搞当然要搞一匹漂亮的白马,跟画上的一样。苏大民说,想想可以,真要搞回来,也是个麻烦。你想想,都生活在城里,到哪儿养马去?施象南说,办法总是有的。苏大民笑了起来,对顾唯旎说,小顾,你看,象南是不是不靠谱,你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东西?顾唯旎提起酒杯敬苏大民,说,苏局,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家象南,从小到大,我爱的就是他这一点。你们这帮人,就是活得太实在了,也没趣了。顾唯旎和施象南从小学开始是同学,一直到高中,大学在不同地方。顾唯旎深爱施象南,一爱几十年。施象南和苏灿灿结婚,顾唯旎还随了礼。施象南结婚不久,顾唯旎也结婚了。即便如此,她还是爱着施象南。这不是什么秘密,苏灿灿也知道。刚开始,苏灿灿有些不舒服,时间长了,也想开了。毕竟,要算时间,顾唯旎认识施象南比她早太多了。一来二去,两人处成了朋友。苏灿灿喜静,不大出门,饭局上倒是顾唯旎陪着施象南的时候多。朋友们都羡慕施象南,也服气,世界上最难搞的关系,反倒被施象南搞得服服帖帖。顾唯旎和苏灿灿对施象南那是真好,像孩子一样宠着他。苏大民喝完酒说,小顾,你这也太没有原则了,凡事不能连底线都没有吧?他要真买匹马,你也支持?顾唯旎说,当然,不要说买匹马,他再买个老婆我也支持。苏大民一口酒笑吐了,你又不是他老婆,他买也轮不到你。闲话扯了半天,施象南说,我真想买匹马了。苏大民赌定施象南只是说说而已,他不可能真的买匹马,别的不说,没地方养,这是现实问题。施象南说,我们单位后山可以养,平时放那儿就行了。苏大民脑子一热,你要真买了,我让你养到后山去。施象南说,那好。说罢,他敬了苏大民一杯。

时间一长,苏大民把这事儿忘了,酒桌上的话,哪能当真。他没想到,施象南真的买了匹白马。马从卡车上下来时,苏大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等施象南把马牵到后山,苏大民回到办公室,一想,笑了。过了一会儿,施象南过来敲门。两人在茶台前坐下,施象南冲了泡茶,递一杯给苏大民。苏大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象南啊,我谁都不服,就服你,真服。施象南问,就因为一匹马?苏大民说,不止一匹马,你是活得真自在,和你比起来,我们活得太空太累太假了。施象南喝了口茶说,苏局谦虚。苏大民说,我倒真不是谦虚,你看看你,一辈子过得逍遥自在,虽说没有个一官半职,但在外面也挣了钱,过得体面。老婆孩子对你都好,包括顾唯旎,对你也是死心塌地,人活到這份上,值了。施象南说,苏局过奖了,我就是任性嘛。苏大民说,那也得有本钱。几杯茶后,话题回到了马上。苏大民问,你准备怎么办?施象南说,养着,多好看的马。苏大民说,也是,买都买回来了,那就养着吧。坐了一会儿,施象南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顾唯旎打过来的。顾唯旎的声音热烈而急切,她问,马到了?施象南说,刚到。顾唯旎说,我要过去看马。施象南说,马刚到,累得很,精神不太好,改天再来吧。顾唯旎说,不,我就要现在过去,一分钟也不想等了。等施象南挂掉电话,苏大民问,谁啊?施象南说,顾唯旎,她说要过来看马。苏大民说,他妈的,你这搞得我们单位像个动物园了。施象南说,三天新鲜,过几天就没人关心了。苏大民说,希望是吧,传出去影响不好,偷偷养也就算了,你别到外面说。施象南说,我说不说都一样,单位这么多人,藏不住的。苏大民说,那倒也是,听天由命吧。顾唯旎过来后,施象南带她去看马。顾唯旎摸了摸马身,看着施象南说,我也以为你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你真的买了匹马,这马真漂亮。施象南陪顾唯旎在湖边坐了一会儿,湖水清澈,青山的倒影贴在水面,波平如镜,马在湖边安静地吃草。

下班回家,施象南做好饭等苏灿灿回来。儿子上班了,在外面租了房子,平时只在周末回来。菜刚摆上桌,苏灿灿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儿子。见儿子回来,施象南说,你也不早说,没准备你的饭菜。儿子说,知道你没准备,我买了几份卤味,够了。从小到大,儿子和施象南感情极好,父子俩处得像兄弟。施象南认识儿子的初恋到现在的历任女友,帮着出了不少主意。用苏灿灿的话说,施象南太宠着儿子了,宠得都没边了,几乎是有求必应。儿子十岁那年,告诉施象南他想去南极看企鹅。施象南说,南极有点远啊。儿子问,那有人去过吗?施象南说,那倒是有。儿子说,那我也想去。施象南说,等你大点吧,现在太小了,怕你吃不消。儿子再次提出想去南极时,已经是十五岁了。这次,施象南问,当真?儿子说,当真。施象南说,那行,我想想办法。对于去南极这个计划,苏灿灿坚决反对,她说,去哪儿都行,南极不行,太危险了。她看过一些纪录片,怕出问题,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老公。施象南说,没事的,现在去南极很安全,线路很成熟了。他耐心地说服了苏灿灿,得知妈妈同意,儿子自然高兴。船经过德雷克海峡,风高浪大,儿子晕船吐得厉害。施象南大笑,抱着儿子说,你自己选的线路,咬着牙也得坚持下去。在马尔维纳斯群岛,儿子看到了成群的企鹅,摇摇摆摆地走在雪地上。非常幸运,他们在南极的艳阳下还看到了成群的虎鲸,黑背白肚的漂亮动物。从南极回来,儿子对苏灿灿说,在我们这个城市,只有我爸会干这样的事情,我怀疑全市只有我和我爸去过南极。这成为儿子多年的吹牛资本。

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儿子给施象南倒了杯酒。苏灿灿倒了杯饮料,她不爱喝酒,陪施象南喝酒总是拿饮料充数。苏灿灿夹了口菜问,你的马买回来了?施象南笑了,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苏灿灿说,一早小顾就给我打电话了,还约我一起去看马,我懒得凑热闹。施象南说,她还真多事。苏灿灿问,她去看马了吧?施象南说,去了。苏灿灿说,我倒想知道这马长什么样子。施象南拿出手机,给苏灿灿看照片。看完照片,苏灿灿问,挺好的马,你准备一直放单位?施象南说,那不然放哪儿?别的地方也放不下。苏灿灿说,那你这马买了有什么意思,你家又没有大草原,想骑都不方便。施象南说,怎么不能骑?马不就是用来骑的。儿子过来帮腔,也不一定非得骑,自己喜欢,看看也舒服。苏灿灿说,你们父子俩长期蛇鼠一窝。儿子说,我们俩蛇鼠,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施象南和儿子碰了下杯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妈说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苏灿灿笑了起来,父子俩都没个正形。儿子对施象南说,爸,什么时候把你的马给我骑骑,我还真没好好骑过马,从小到大,就骑马拍过几次照。施象南说,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儿子说,知子莫若父嘛,你这是同意了?施象南说,我也想骑马,但是我想我可能不会骑,我只是好奇。儿子和施象南约好了时间,周末,他带女朋友一起过去。儿子说,我从来没想过,我家还会有一匹马。

马刚到单位,还是热闹。午休、下班后,都有同事找施象南,想骑骑马。还有同事周末带着小孩,过来看施象南的马。如果施象南不在,他们就看看,不敢骑。本来就不会骑,又没有马鞍和马镫,冒然跨上去,万一马跑起来,危险得很。要是施象南在(多半时候他是在的),那就好玩了。后山变得像游乐场,充满大人小孩的欢声笑语。施象南有时牵着马,有时坐在草地上,这场景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想要一匹马,要的是江湖之深远,大地之辽阔,而不是成为一个兜售廉价快乐的小商贩。好在,大家都骑过之后,后山安静下来。施象南找人搭好了马棚,虽然简陋,这马总算有个安身之地。施象南去看马,马的眼睛又大又亮,纯净得像个孩子。有时,他远远地看着马,马在吃草,它很少跑动,尾巴低垂,头也是低着的。一匹白马在绿色的山林和草地上,恍如梦境。施象南晒着太阳想,就算只是这样,也很好啊。马在单位养了一个多月,顾唯旎来过三次(她自己来的),苏灿灿也来过一次(施象南求着她来的,他想让苏灿灿看看他的马,就像一个孩子,有了得意的玩具,时刻想显摆一下),儿子带着女朋友来过两次,苏大民倒是有事没事就和他一起到后山看看马,抽根烟。每次,都是施象南陪着,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荒谬,像是写作文跑题了。

有一天,苏大民给施象南打电话,施象南没在意,他给施象南打电话再正常不过了,多半没什么卵事。苏大民有空了,就约他喝茶聊天。和往常一样,施象南挂了电话,慢慢往苏大民的办公室走。苏大民的局长办公室在六楼,靠里面那间,不大,二十多平方米,按规矩来。摆茶台既有接待的必要,又因为苏大民真爱喝茶,他喝得不讲究,但天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施象南敲了敲门,听到苏大民在里面喊了声,进来。施象南走进去,见苏大民正站在窗边,看着后山。施象南给苏大民递了根烟问,看什么呢?苏大民说,随便看看,站起来活动下身体。苏大民的办公室位置好,从窗口能看到整个后山的景致,绿树葱茏,远处还有白雾一样的湖泊。苏大民指着草场说,你看,马在那兒。施象南说,我一眼就看到了。苏大民说,我比你看得多,我时不时站在窗边看看。施象南说,我知道你比我看得多,你是局长嘛,我的办公室又不是这个朝向,视野又不开阔。苏大民问,怎么,不服气?施象南说,怎么敢不服气,我买的马倒是让你看够了。苏大民指着马棚和草场上围起的栅栏问,花了心思,也花了不少钱吧?施象南说,这能花几个钱。苏大民回到茶台边坐下,递了盒茶叶说,泡这个吧。两人喝了几杯茶,苏大民说,我挺喜欢这马的,有时候站在窗子边看,我就很感慨,这原本该是在草原驰骋的骏马啊,这会儿这么驯服,像是退出江湖的隐士。你知道吧,当年蒙古人征服世界,除开弯刀、弓箭,还有快马。你这是蒙古马?施象南说,买的时候说是。苏大民说,蒙古马个儿小,你这马太高大太漂亮了,不像。施象南问,那你说我这是占便宜了还是吃亏了?苏大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如果你是蒙元骑兵,当然是蒙古马好,看相虽然差点儿,做军马好,吃得少好伺候,速度虽然不突出,可耐力强啊。要是骑着好玩儿,你这马合适,长得也漂亮。在古代,多少个朝代,马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和少数民族搞互市,主要也是看上人家的马了。汉朝,好像是汉武帝吧,想汗血宝马都快想疯了,征西域据说就是想搞到马。施象南倒了杯茶,端到鼻子边闻了闻说,苏局懂得很多啊,我望尘莫及。苏大民说,这不是看到你这马,有些事儿想起来了嘛。

喝了几杯茶,苏大民说,象南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气。施象南说,你这话说得,你还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会不会生气。苏大民说,我觉得你会生气。施象南说,知道我会生气,那你就别说了。苏大民说,我也不想说,但我不得不说。施象南约略像是猜到什么事儿了,他问,关于马的?苏大民点了点头说,你也知道,你把马养到后山,我没有意见。我要是有意见,当初就不会让你进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道理我肯定是懂的,你说是吧?施象南点了点头。苏大民接着说,本来我也以为后山空着也是空着,养匹马就养匹马嘛,草又吃不完,春风吹又生的。施象南给苏大民加了点茶。但是,这事儿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说我们这儿养了匹马,咱们又不是农业局畜牧局,他们养马倒还有个说法,咱们这儿养匹马就显得不务正业了。施象南问,那我骑马上班,能算交通工具吗?单位总得给个停车位吧?苏大民被施象南气笑了,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人家停车在停车位上,车不吵不闹,不拉屎不放屁,你那马能行吗?只要你说能行,我给你特批一个车位,不,马位。施象南问,那我这马怎么办?当初可是你答应我放后山的,要不我也不会买。苏大民问,那这还是我的问题了?施象南说,我没说是你的问题,咱们不是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嘛。苏大民说,象南,也不是我不让你养,市长都给我打电话了,说我都是老同志了,做事情没有一点分寸,还这么胡闹,毕竟我们也是政府机关。施象南说,不好意思,苏局,让你挨批评了。苏大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还苏局了,生我气是吧?施象南说,没那意思,你说,要是市长过来看看,他会不会就改变主意了?苏大民说,你就别扯了,你啊,把市长都给气笑了。你可别误会,我可没出卖你,没说是你的马。施象南说,说不说都一样,都知道是我的马。他点了根烟说,马不能养在后山,放那儿真是个问题。这不比小猫小狗,往家里一领了事。见施象南为难,苏大民拍了拍施象南肩膀,象南,别说我不帮你,怎么安置这马,我花了心思。我有个朋友,在芒山搞了个农家乐,搞垮了,改成了旅馆,除开周末也没什么人住。现在除开我朋友,就只有几个工人打理。我和他说了,你的马可以寄养在他那儿。施象南说,那也只能这样了,苏局费心了。苏大民说,咱哥俩不说这话。说完,苏大民站起身,走到窗口,点了根烟,看着还在悠闲吃草的白马。从高处看下去,白马缩小成一条白色的粗线,只有马尾甩动时,才显示出灵动和该有的优雅姿态。

过了几天,周末,吃过晚饭,施象南去了单位,他准备骑马去芒山。芒山离城区不远,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开车的话,不到一个小时。他去过芒山几次,那儿风景秀丽,还是佛教圣地,山顶耸立着一尊大佛,高达三十七点四六米,双手合十,佛相庄严,一双慈悲的眯缝眼望着无尽的风起云涌。高中毕业那年,他和顾唯旎爬过芒山。那时两人都还小,体力充沛,那么热的天,一口气爬上山。从山上下来,顾唯旎对施象南说,我求过佛,佛说了,我们这辈子没有夫妻的缘分,只能做对露水鸳鸯。那会儿,离苏灿灿出现还有七八年。施象南爱顾唯旎,他是想娶她的。后来的事,千回百转,他们俩果然没做成夫妻。他和苏灿灿也上过芒山,那是结婚后的事情了。苏灿灿不信佛,但她妈妈信,她妈妈是持证的居士,从小看到大,苏灿灿每年也会上两次芒山。陪苏灿灿去过两次,他不想再去了。施象南没想到,这次上芒山是因为一匹马。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不远不近,找一个货车没有必要,大白天骑马上街又显得太招摇。施象南想,那我们就半夜出发吧,等到了,天就亮了。到了单位,没想到苏大民和顾唯旎都在。见施象南来了,苏大民说,象南,这事你别怪我。施象南说,哪里话,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苏大民说,哥俩不说这话。等施象南把马牵出来,顾唯旎抱着马脖子,眼睛发红。施象南说,你别搞得生离死别似的,就是换个地方养而已。顾唯旎说,那以后就难得见了。施象南拍了拍顾唯旎的腰说,好了,别哭,不吉利,我该走了。说罢,施象南翻身上马,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骑得很熟练了。骑在马上,苏大民和顾唯旎一下子显得矮了。苏大民说,注意安全。顾唯旎笑了起来,马上的施象南帅气稳健,像是江湖中深藏不露的侠客。她喜欢这样的施象南,洒脱大气。

从单位出来,马路上人车稀少,施象南骑着马,很快绕进了出城的小道。路灯昏黄,不远的山体黑黝黝的,鸟雀和小兽都在沉睡,夜行的动物眼里想必闪着黄绿色的光,偶尔有一两声鸟叫传来。穿过小道,施象南骑着马到了铁路附近,沿着铁路线走大约二十公里,穿过一个小镇,就到了山下的路旁。铁路边的路窄,施象南下了马。他有点担心,这么窄的路,万一踏空,那就真的人仰马翻了。施象南牵着马,铁轨闪着灰色的光延伸到远方,消失在视野之外。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近处的稻田和池塘中的荷叶、菖蒲都失去了色彩,整个世界笼罩在黄白色的月光中,施象南很久没有在这么大的月亮下散步了。此刻,他牵着一匹马,走在月光中,一股难以理解的悲怆夹杂着温柔的情感升起,他像是参透了世间的孤寂和繁华。他回过头,摸了摸马脖子,马头,把脸贴在马脸上。月光下,他看到马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清澈,像是所有的月光都在里面沦陷。马打了一个响鼻,哒哒哒踢打着地面。施象南又上了马,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马背上。他唯一担心的是夜行的火车,路太窄了,如果有火车过来,马可能会受到惊吓,它大概从没见过那么奇怪野蛮、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二十公里的路,他们肯定会遇到火车。施象南想,一看到车灯,绝不能心存侥幸,他和他的马要离开铁轨边的小路,走到安全的地方。等车灯出现时,施象南早已听到了火车的嘶叫。他骑着马,爬上了铁轨旁边的一片坡地,地里种的红薯,正是藤叶肥壮的季节。马低下头吃红薯藤,施象南任由马吃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它也饿了。火車从不远处的隧道中吼叫着冲出来,马抬起头,它像是有些迷惘。等火车从他们面前跑过去时,马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施象南拉紧缰绳,怕马受惊了。等火车过去,尾音越来越小时,马又低头开始吃红薯藤,吃了几口,施象南拍了拍马背说,我们该走了。

走完铁路,施象南骑着马转入了小镇,天还没亮,小镇路灯昏暗,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走到市场附近,转过一个街角,迎面走过来一位老太太。见到施象南,老太太问,你骑的是马吗?施象南从马背上下来说,是马。老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街上骑马,你突然从街角冒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阎王爷派人来抓我了。施象南说,老人家对不起。老太太站在马旁边问,我能摸摸你的马吗?施象南说,你喜欢摸就摸吧。老太太摸了摸马,又拍了拍马屁股说,真是一匹好马,你为什么无事端端、天还没亮就骑着马到处跑呢?你不睡觉,你没有家人吗?施象南说,我要把马送到芒山去。老太太像是明白了,指着路口说,芒山,你是要去拜佛吗?你从这里过去,很快就到上山的路了。施象南说,老人家,我不拜佛,我把马送到山上养。老太太说,拜不拜佛都是一样的,我活了快一百岁,活明白了。施象南说,老人家,那你太健旺了,看你这身体,我以为你六十出头呢。老太太把手放在马头中间说,这马该跑起来了。施象南说,老人家,我要走啦,天快亮了,人多围着就不好了。说罢,他又骑上马,走了几步,下意识回头看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哪有什么老太太。施象南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吗?也许是佛派她来接我的吧。

出了镇子,道路平坦起来,离上山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天刚麻麻亮。走了几个小时,施象南有点累了。他摸着马鬃说,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马像是没有听见,反而加快了速度。施象南踩紧马镫,怎么了,你是想跑起来吗,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跑起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空气中带着露水清新的气息。马像是听懂了施象南的话,慢慢加速跑了起来。耳边响起了风声,先是细微的“嘶嘶”声,接着变成了“呼呼呼”的撕扯声,等耳边的声音时断时续之时,施象南看到路边的树和电线杆快速地倒退。他身上的肌肉紧张起来,身体贴着马鞍,拽着缰绳,跟着马的节奏起落。他没有一丝恐惧,跟着马一起奔腾起来。等马停下来时,施象南看见,他们已经到了芒山道入口。马站在路口徘徊不前,施象南下了马,马身上全是汗,水淋淋的,像是洗过。天边透出亮来,施象南抱了抱马,说了句,我们一起上山吧。把马送到苏大民的朋友那里,施象南说,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了,放心,我每个周末都会过来。苏大民的朋友说,哪里话,一点小事,有空过来喝茶。下山时,施象南有点饿,他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找了家路边小店,叫了三个包子,一碗牛肉面,他是真的饿了。吃完,回头望望芒山,他的马就藏在山中。

又过了三个月,施象南接到了苏大民的朋友的电话。电话里,他说,真是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养,关键是这马每天晚上叫,叫得太大声了。你知道吧,山上静,它这么整夜整夜地叫,怪瘆人的。我倒是没什么问题,旁边还有户人家,人家受不了,天天过来闹,我也没有办法。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马不适应,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叫得越来越厉害了。施总,这马可能是想你了,每次你过来,它都很安静。你一走,它就叫得厉害。这马我喜欢,高大漂亮,可是施总,我是真没办法,邻居过来吵闹好几次了,说再不搞走,别怪他们下狠手。要是出点什么问题,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知道你心疼这马,每个周末都来看,也花了不少钱,是我对不住你。他还在讲,施象南说,好了,我知道了,过几天我把马带走,这几个月麻烦你了。挂掉电话,施象南和顾唯旎聊了几句,说,马在芒山也养不成了,还得找地方。顾唯旎说,别找了,我们骑上马走吧。施象南问,去哪儿?顾唯旎说,浪迹天涯。

马拉,作家,现居广东中山。主要著作有《余零图残卷》《广州美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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