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鱼   汤

天寒地冻，连空气也冻得“咔咔”的。屋后的小河面结了亮晶晶的冰。牛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嘴还能动。牛爷突然发现牛婆嘴一张一翕，像又在说啥，俯下身细听，听见牛婆又说：“我要走了。”

牛婆昨晚十点过就说过一次：“明早我就走了。”

牛爷说：“老婆子！您着急忙慌个啥？您不是想喝一碗鱼汤吗？喝了鱼汤再走。”

前两天，牛婆突然说想喝一碗鱼汤。牛爷说：“河都结了冰，哪儿弄鱼？”牛婆看着牛爷，嘴里“喔”了一声。牛婆稀罕牛爷做的鱼汤，鱼是屋后河里捉的，麻花鱼、黄辣丁、白漂子、红尾巴，都是野生的。熬鱼汤也不需要好多佐料，就一点盐、几滴白酒；好了，汤面上撒一撮葱花。那个鲜，乡场上买的鱼熬不出来。

牛婆的眼睛钩在牛爷脸上，像在说：“河结了冰，您弄啥鱼？”

牛爷赶紧说：“我一下想起，明广家有钢钎。我这就去借，把冰凿开。”牛爷的目光落在牛婆脸上，又说：“等我。今天保证您能喝上鱼汤。”说了，就出去了。

门打开的时候，一股寒气涌进来。牛爷反身把门关上，把寒气堵在外面。看看外面白茫茫的世界，牛爷把棉帽的护耳拉下来，又把身上的老棉袄紧了紧。

路上结满冰渣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呼出的气，成了白雾。

牛爷踩着“咯吱咯吱”的脚步来到坎上明广家，说借钢钎。明广说：“牛大娘咋样了？”牛爷说：“快了。”明广说：“牛爷您该守着她。”牛爷说：“守也白守。”顿一下，又说：“想给她熬一碗鱼汤。来借钢钎凿冰。”

明广赶紧拿出钢钎。

牛爷提着钢钎正要离开，明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牛爷您等等。”牛爷回头看着明广：“咋？”明广说：“半个月前我去河里弄了点鱼，麻花鱼、黄辣丁、白漂子都有。没吃，冻在冰箱里，您拿去给牛大娘熬汤喝。”说着，进屋从冰箱里取出一小袋冻成冰的鱼。

看着明广手里冻成冰的鱼，牛爷的嘴咧了咧。“活鱼熬的汤才鲜。”牛爷说，“冻这么多天了，熬汤不好。”

明广似乎有些急，说：“现在这么冷，河面都结冰一个多星期了，不容易搞上来活鱼。先拿去，将就吧。”

牛爷说：“唉！老婆子就喜欢喝活鱼熬的汤。”又说：“走了。”

明广目送牛爷的身影出了院门。

来到屋后墙脚，牛爷在睡房后用力咳了几声，然后提着钢钎一步步往河边走。昔日波光粼粼的河面，此时都被冰覆盖，安安静静的。在离屋后两丈开外的地方，牛爷手握钢钎，一下一下往地上扎。这地方离河边还有一丈多，没有水。泥土里结满了冰渣子，一钢钎扎下去，能听见冰渣子碎裂的声音。有时候扎在土里的石头上，“咔咔”的。

“嗨！”“嗨！”“嗨！”扎一下，牛爷嘴里就大声吼一声。

过了一阵明广突然来了。明广身上裹一件军绿色的棉衣，手里拎一只网瓢。他来是想帮牛爷的忙。看见牛爷不是在河面凿冰，却在一块地上用钢钎乱扎，明广心里一愣，下意识喊：“牛爷！您咋啦？”

牛爷停住活，扭头看着明广，说：“没咋。”

明广说：“没咋您扎地干啥？这地里也有鱼？”

牛爷说：“有鱼。”

明广看看牛爷，又弯腰看看那块扎得乱七八糟的地，抬起头说：“牛爷！河里才有鱼，地里没有。”明广目光里满是担心。

这时候牛爷才告诉明广：“我不是想弄鱼。”顿一下，又说：“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还喝得下啥鱼汤……”

明广有些懵，说：“那您借钢钎干啥？”

牛爷说：“就是让她听声音的。这冰天雪地的，我一个人在外面，老婆子就放心不下，一时半会儿就走不了……”

明广看着牛爷，揉揉眼睛。

牛爷又双手握住钢钎，往地上扎一下，嘴里就大声“嗨”一声。明广也在旁边配合“演戏”：“牛爷！前面水深，别过去。”“牛爷！您的裤子都湿了。”“牛爷！算了吧。这么冷，河里没有鱼。”……

午后一点过，明广离开一阵后，牛爷也回去了。进屋的时候，牛爷发现牛婆紧张的目光一下就抓住了自己，然后目光里的紧张快速消退，双眼安然合上了。牛爷知道牛婆已经撑了很久，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到底还是多活了半天。”牛爷想，心里多少有一些安慰。像老两口相濡以沫的日子，多了半天最后的时光……

窗 口

小女孩的病床靠着窗户。这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淳朴、天真。在女医生的印象中，小女孩喜欢笑，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脸蛋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女医生喜欢把她的脸蛋想象成红扑扑的。

女医生已经尽力。她知道小女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看着病床上的小女孩，女医生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受。她有一个女儿，叫朵朵，年纪跟小女孩差不多。女儿也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淳朴、天真。回到家里，每次女儿跟女医生撒娇，她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小女孩，心里就酸酸的。

这天上午，阳光很好。女医生把病房的窗户推开一些。窗外那些芙蓉花在阳光下绽放，还有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叫着飞来飞去。小女孩的精神也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侧头看着窗外盛开的芙蓉花，听着鸟儿的叫声，脸上露出一缕微笑。

窗口突然出現一张小姑娘的脸，笑吟吟的。“嗨！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说。“我叫英子。”小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也叫英子。”小姑娘说。小女孩乐了：“真是太巧了，我们都叫英子！”

小姑娘一直趴在窗口跟小女孩说话。小姑娘的身体刚好高出窗台一个头，小女孩从里面看，只看见她的脸，还有趴在窗台上的一双手。小姑娘也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小女孩很喜欢那个小姑娘，很快就把她当成了朋友。那个小姑娘也把她当成了朋友。

“英子！你得的什么病？”小姑娘突然问。接着又“咯咯咯”笑起来，说：“都叫‘英子，我像在问自己一样。”

“不知道。”小女孩说，“医生阿姨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小姑娘笑了说：“等你好了，我来带你去我家玩。”

小女孩说话有些费力，但她还是很高兴跟小姑娘说话，而且脸上总是露出几分笑容。她说：“等我好了，也邀请你去我家玩。”

小姑娘问：“你家在哪？”小女孩说：“麻柳湾。”小姑娘有些懵，问：“麻柳湾在哪？”小女孩说：“在一个小山村。”顿一下，又说：“那儿可漂亮哩！”接着，就说那儿的驼背山、螃蟹河、沙沟坝、桤木林……小姑娘听得入迷，说：“英子！你早点好，我想去你家玩。”说着又“咯咯咯”笑起来：“两个‘英子……”

说了很久的话，小姑娘才离开。

第二天上午，小姑娘又来了。她给小女孩带来了两个大苹果，还有一个漂亮的玩具熊。然后，小姑娘又伸手趴着窗台，跟小女孩说话。

上午十点过，女医生来给小女孩进行检查。一番检查后，女医生发现小女孩的神情很疲惫，像是没休息好。“英子！昨晚没睡好吗？”女医生轻轻抚摸一下小女孩的额头，说。

小女孩看着女医生的脸，笑着说：“一个小姐姐来跟我说话，还送给我苹果和玩具熊。”

女医生看看床头，又看看别的地方，问：“小姐姐呢？”

小女孩就说了小姑娘如何趴在窗口陪自己说话，还送东西给自己的事。说着，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几丝笑容。

女医生顿时明白了什么。又伸手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额头，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傻孩子！这里是三楼，你是做了个梦。”顿一下，又说：“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乖！”

小女孩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她希望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再出现在那个窗口、出现在自己梦里……

第二天一早，小女孩被转到了一楼的一间病房里。她的病床，还是靠着窗户。

上午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外面的小花园里鸟语花香。九点过，一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窗口，“嗨！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笑吟吟跟小女孩打招呼。

小女孩侧头一看，外面那个小姑娘比自己梦里的还漂亮。她双手趴在窗台上，窗口只露出头，头发又黑又亮。

“我叫英子。”小女孩脸上露出笑，说，“你呢？”

“我叫朵朵。”小姑娘用一种很好听的声音说。

爹从乡下来

爹又打电话说要来看他。马万根下意识问：“娘来不？”爹说：“你娘不去。就我一个人去。”马万根想娘也能来省城看看，可每次娘都没来，就爹一个人。

马万根问：“爹！啥时候到？”爹说：“今晚六点。”像以往一样，马万根说去火车站接，爹不让，说他晓得路。

近两年，爹每年都要来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老家离省城有三百多公里，从家出来走四公里山路，到山下坐三轮，然后坐汽车、火车，来一次不容易。一次，马万根让爹别来了，说太辛苦，反正自己过年要回去。可爹除了第一年没来，还是每年都来两次。

马万根知道，自己是爹的希望。

那年高考失利，马万根就不想读书了。家里困难，爹娘身体又不好，马万根想在家帮帮家里。可爹生死让他复读，马万根犟，爹吼：“回家当一辈子农民有啥出息？”那天爹很生气，马万根第一次觉得爹生起气来那么吓人。

复读一年，马万根就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现在，读大三了。

来过几次，爹果然轻车熟路。晚上七点，马万根在学校旁边的102路公交车站牌下见到了爹。爹没带啥行李，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布袋子。马万根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是核桃仁。马万根接过布袋子，爹笑着说了一句：“你娘给你带的核桃仁。”

爹每次来，都要给他带一小布袋核桃仁。家里有一棵大核桃树，马万根从小就喜欢吃核桃仁。来一次，爹还要给他一些钱。

“爹！我們去吃饭。”马万根说。

“你也没吃？”爹问。

“等您。”马万根说。

在附近一家小川菜馆里，父子俩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这时候里面没啥客人，很清静。爹点了四个菜，一个汤。马万根说：“爹！太多了，吃不完。”爹笑眯眯说：“慢慢吃。”

爹给马万根点了一瓶饮料，自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里面是半瓶白酒。爹先对着瓶口喝了一口酒，咂咂嘴巴，挺舒坦的样子。

马万根发现，爹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人看上去又苍老了一些。而那双手，也愈发粗糙了，十根手指就像老树棍儿。但爹精神好，一点也不焉巴。

父子俩边吃喝，边说些话。半年没见了，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爹问马万根的学习生活情况，问钱够不够花，说要吃饱，穿暖和；马万根问家里的情况，娘身体如何，农忙地里活路多咋办。说到这，马万根心里就有些愧疚，说：“每年暑假我也想回去帮忙，可我都没回去，在学校勤工俭学。我想自己挣一点钱，多少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

爹呷了一口酒，看着马万根，说：“根子，家里的事你别担心，你一门心思把书读好就行了。农忙我们请人，几天就完了。”说着，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今年家里的情况可好哩！那两亩多桂花树都卖了，卖了四万多元。”

马万根知道家里有两亩多桂花树，栽好多年了。开始桂花树吃香，爹就栽了。可两三年后就不行了，没人要，一直在地里。马万根说：“不是一直没人要吗？咋一下都卖脱了？”

爹又笑了一下，说：“市场的事情，说不清楚。去年还不行，哪想今年就卖脱了。”爹的脸膛已有些红了，看上去有些兴奋。

走出餐馆的时候，街上华灯璀璨。马万根说：“爹，去我们学校看看吧，晚上就住学校招待所。”爹一听，赶忙说：“去学校看看可以，我已经订好旅馆了，就在前面。”马万根想想，说：“好吧。”

一路往前走。看着灯火辉煌的大街、高楼，爹心里突然有些感慨地说：“大城市就是好啊！”顿一下，又说：“根子，好好读书，以后就在省城找工作。”马万根笑了，说：“争取吧。”爹认真地说：“不是争取。就在省城找工作，再按揭一套房子，成个家。”马万根又笑了：“好！”

到学校大门口，往里看了看，爹突然说：“我不进去了。赶了一天路，想回旅馆休息了。”说着，掏出一沓钱递给马万根，说：“根子，这钱你拿着。”马万根不要，说：“爹，我有钱，您和娘留着花。”爹说：“我们有钱。桂花树卖了四万多元哩。”说着，把钱塞到马万根手里。

马万根让爹在省城多待两天，后天就是周末，他陪爹出去走走。爹说：“家里事情多，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说着，就往前走。马万根要送爹去旅馆，爹不让，说：“送啥？我晓得路。”

目送了爹一段，马万根就转身进了校门。但他不知道，爹不是去旅馆，而是去工地的工棚。爹不是从乡下来的，爹一直在省城。他读大二的时候爹就来省城打工了。爹在拼命为他攒钱，以后他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房子、结婚。家里的桂花树一棵也没卖，爹给他的钱是打工挣的。那些核桃仁也是娘一个个敲出来寄给爹的。但爹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此时，爹嫌坐出租车太贵，正步行赶回四公里外的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