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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扩展了的身份

2023-07-21[意]皮耶罗·费鲁奇

北方人 2023年7期
关键词:埃米利奥乔纳森

[意]皮耶罗·费鲁奇

每天上班前,我都会和埃米利奥玩一会儿。有一次,他在我额头上贴了一张图片,图案是一个小丑在吹喇叭。他被逗乐了,我们也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了声“再见”便去上班了,那个额头上的贴片被忘在了九霄云外。

那天来找我做心理治疗的顾客们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他们的表现都很有趣,所有人都是如此。由于一些神秘的原因,我所做的治疗比往常要好:他们很快乐,无拘无束。傍晚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才意识到那个贴片还贴在我的脑门上。我想应该以这种方式来描述它:埃米利奥撤除了我的职业角色。

我是谁?我是一个心理学家,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这是我惯常的身份,我也是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这是一种速写,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我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这样使用它,以避免混乱。角色是实用的:我不需要坐下来,在每个场合讲述我的人生故事。角色使事情简化:比如我去看医生,我知道她的举止不会像一个推销员。角色也使人安心:如果我有一个角色,我就是某个人。这使日常生活得以正常运行。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我们依附着自己的角色成长,最终会误把它们当成我们真正的身份。角色是可预期的、类型化的,它们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比我们的角色更富有原创性,也更丰富有趣。如果我们想要成长,就必须放弃角色的可靠保护,外壳必须裂开。透过那个缝隙,我们将会瞥见一个更加丰富而有活力的世界。

这也是我们的孩子进入的地方。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一种非凡的才能,能击破我们的角色。看到自己的角色破碎是一种深刻的体验——有时觉得痛苦,有时觉得好笑。比如,有一段时期,每当我接电话埃米利奥就会很愤怒。我能理解他的挫折感:我每天傍晚才回家,一整天没有见到我,他希望我陪着他而不受任何干扰。我正在给他读一个故事,电话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对埃米利奥来说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必须去接,因为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因此他开始报复,尖叫起来,或者摁电话上的按键,使得任何对话都显得荒谬或不可能进行下去。

电话线的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是我的顾客,或者更糟,是我的潜在客户,带着未知和忧虑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当他们听到话筒这边一片混乱时——埃米利奥试图按下按钮时我与他的混战、他愤怒的尖叫、电话摔到地上——他们会做何感想?有一次,我试图阻止他靠近电话,他故意使坏地大叫了好几遍:“你弄疼我了,你弄疼我了!”于是正在与我通话的潜在客户匆匆道了别,再也没有打过来。

每当他这样做时,我整个的职业身份便陷入了危机。这种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我作为能干的心理治疗师的角色,以及安定、和谐的生活开始乱套;就像我正工作时突然发现衣服上有我儿子的口水印一样,我立刻变得更有人情味、更脆弱了。我意识到,我的客户对我的感觉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对我所从事的工作来说,我的自我暴露也许是有益的。然而这里的关键却是,我的职业面具破碎了,它提供给我的安全感也消失了。现在,我的防护更少了,这迫使我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自己。

我的另一个角色,也是我特别依恋的角色——作家,受到了同样的冲击。当我还是个单身汉时,很多年中只要时间允許我都会写书——虽然只写了几本,但都是我关心也做过研究的领域。我时常会留出一整天的空闲时间来写作。作为一种惯例,我只使用白纸、削得很好的铅笔和电脑,靠近窗户的玻璃桌上必须空空荡荡一尘不染,映照着窗外的天空。

然后,我向缪斯女神敞开欢迎的大门。我写作,并且觉得它很重要。我感到有一些话要对世界说。

现在的情形却是如此不同。玩具上的零件、饼干渣、埃米利奥的绘画、保姆的发夹、上周没有读过的报纸、乔纳森的小摆设、我无暇回复的信件、购物单、鹅卵石、浆果、吸管、奇脏无比的电脑屏幕……这便是我桌上的风景。忘掉天空吧。

这样的日子里,留给我写作而不被打扰的唯一时间是清晨。我就指望这段时间了,直到一声专横的哭声从卧室传进我的耳朵。一天开始了。父亲登场,伟大的作家消失了。

那么性别角色怎么样呢?一些研究成果指出,做父母会强化一个人的性别身份:男人会变得更男人,女人会变得更女人。但对我来说却非如此,我变得更有女人味了。实际上,我意识到,除了几项生理功能外,比如生孩子和喂奶,我与薇薇安基本相同。只要我们愿意,父亲和母亲同样都能爱孩子,能保护、养育、激励、引导他们,能和他们一起玩布娃娃或玩具火车。成为父母让我克服了两性间人为的界限。它让我接触到一些传统上分配给女人的行为和情感——养育、柔情、呵护。在我们的社会里,男人通常与此无缘。

我注意到这个变化是某天在游乐场上,当时我和几个妈妈在谈论最好的纸尿裤品牌,突然一股焦虑涌上心头,我感到了一种强制性的欲望:我想要跑开,跑去做那些专属于男人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事情。

但是我等了等。焦虑是我职业的主要对象,我需要直接面对它,观察它,因为我知道它可能隐藏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症结。确实,我揭开了内心那个我并不知晓的隐秘世界:这部分的我能够在日常琐事上关心别人,能够放缓脚步,能够看着一棵小树一天天地长大;通常接触的是生活中不太显著但深刻的方面,有着不带隐秘目的的热情、关心和温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称为女性的一面,但我宁愿不去命名它,而是仅仅把它看成是我的另一部分自我。

所有的发现都是有用的,尽管它们可能并不总是令人鼓舞。例如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我曾经认为的那样是个自由主义者。我一直相信,我在养育孩子方面是民主的。许多人批评我太纵容孩子,每个人都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教,说要对孩子加以限制,但这些观念却一直让我不舒服,它们听上去不过是令人难以接受的陈词滥调,而我喜欢我的孩子无法无天任性而为。

但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在等着我。原来,我认为自己怎么样和我真的怎么样根本就是两码事。有一阵子,我和埃米利奥之间冲突不断,他从不按我说的去做。“洗洗耳朵!”“不!”“该穿衣服了。”“没门!”“走吧,我们要迟到了。”“你走吧!”我的民主、宽宏大量的性格开始动摇,怒气顶了上来。在许多类似的情形中,我发现自己会说“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这样”,如果埃米利奥不立即服从,我就会感到被冒犯了。对于这种令人吃惊的无礼行为,我的心头涌出了惊讶:他怎么胆敢这样?!

当一切都运行良好,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自由主义者,但是当事情失去控制,我便选择阻力最小的路线:专制。对于埃米利奥,我通常是随和的;但当我匆忙、疲倦或恼怒的时候,我就突然转向更为旧式也更为根深蒂固的做父母的方式:做一个权威者,决定一切而从不解释,肯定自身而不允许妥协。总之,一切必须照着我说的去做。

是的,我们都会设法看到自己的优点,但它们只能构成我们是谁这一现实的一小部分。我们得知道两边才算全面。

就拿生气来说吧。我曾对埃米利奥感到过愤怒,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愤怒,它的强度让我吃惊。我通常认为自己是個相当理智的人,但是对埃米利奥——我如此深爱着的儿子,我有时感到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乔纳森太小了,还不至于激怒我,但是却完全能让我发疯。比如他每隔20分钟就醒来一次,从一个安静的小宝宝变成一个令人不解的谜。

其他的情感也是如此,比如沮丧和绝望。有时我感到自己的自由被剥夺和侵犯了,我被困在一种不属于我的生活里。我感到自己丧失了自我,是这种我自己帮着创造出来的生活的俘虏,是无止境的、吃力不讨好的、无意义的劳动的奴隶。我相信自己在养育孩子方面失败了。就像一场噩梦,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的儿子们变成了罪犯,或者在我年老时他们遗弃了我。我甚至想象了自己死亡或无影无踪消失的情景。这些都是情感的深渊。

幸运的是,我没有把怒火表现出来,我也不是真的绝望。不过这些情感是存在的——崭新、强烈,有时甚至令人恐惧。我的孩子们使我接触到了我从来不知道的那部分自我。我知道我必须了解自己这些可怕和暴力的一面,这才能更接近完整。

尽管我有时生气或不高兴到了极点,但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也获得了极大的爱与欢乐。它们棒极了,即使只有片刻也抵得上若干年的怀疑和失望。这也是实情。我安顿乔纳森去睡觉,像我们经常做的那样,我们会听莫扎特的一曲柔板。我紧紧地抱着他,轻轻摇着他,他完全顺服了。这是生活所给予的特别馈赠之一,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或者,看看埃米利奥吧,他金色的卷发,他顽皮的笑容,他精致的五官,我被他的美打动了。有时候,只需要埃米利奥或乔纳森的一声笑、一个词、一个手势,他们熟睡时的景象,或者和他们一起玩上半小时,我都感到自己达到了如此完满的幸福状态,甚至死而无憾。

我感觉自己在另一个维度上展开了:不仅在灵魂的深度和高度上,而且也在时间上。在有孩子前,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与历史分离的实体。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是世代更替中的一环,在人类的大家庭中,这个更替已经持续了成千上万年: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生殖、我们变老、我们死去,然后我们的孩子重新开始这个循环。一个永不停歇的轮回。

有一天我吃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天,埃米利奥生气了,因为我不让他用我的照相机,他便说我死了他就会占有我所有的一切。当我还没有结婚和没有孩子时,我只是一个大孩子,没有人会阻挡我的路、扬言要接管我的东西、接替我在社会上的位置——去玩乐、创造、享受生活,而我则化为尘埃。而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着勇敢的新一代。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但是很快,我平静下来:我看清了自己在比我大得多的存在链条中的位置。我感到自己与那些先我而来者联系在了一起:父母的一代是我清楚了解的,祖父母的一代则只是一些模糊的记忆,曾祖父母的一代有时父母亲曾谈论过,还有那存在于遥远过去的祖先们。我想,也许我也要成为一个祖父,并想象我可能与我的孙辈们的关系。我想知道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不同的世界,也许被生态灾难破坏了,也许更开放和谐。反过来,我也思考世界对于他们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对他们的孩子而言,我将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我自己的某些方面——某种思考方式、某种品质或某种习惯——将会在我的后代身上存留下来,尽管他们并不清楚这一点,正如我也不知不觉体现了我的祖先们的某些方面一样。我想象那遥远世代的人们,过去的和将来的,我与他们共享着某些品质。我开始以更超然的目光看待我们人类的存在,将我们的生命看成不过是一段极长的时间跨度中的一个片刻,一段重塑了价值诉求的时光。而我,不再是生活在虚假现在的一个孤立个体;毋宁说,我是一项持续了许多世纪的宏伟事业的一部分。我感到自己是人类家庭中的一员。

现在看来,我的身份扩展了,呈现出了崭新的形式。它更丰富,也更多样化了。随着我的意识的发展,我获得了一个关于我的自我的更为广阔的视野。我改变了。

(摘自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孩子是个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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