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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

2023-07-12白龙刚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工地电话

生物钟准时催醒我。出租屋里冷得很,也很黑,虽然隔着窗帘,我认定外面也是一样的黑。我钻出被窝儿,哆哆嗦嗦地走到窗前,挑开帘缝向外看,从偶尔驶过的车灯光线里探索外面是否下雪了。

一分多钟后,我认定没有下雪,天空浓墨一样的黑。我冷得浑身哆嗦,回到床边摸索着穿衣服。妻子突然说,今天还要去?不是下雪吗?我说,现在没下,不下就得去,年底了工期紧。

不知道是我吵醒了她,还是她一直没睡。昨晚吵嘴吵到深夜,后来不吵了,只听她不停地叹气和翻身。再后来我渐渐沉睡了。

吵架是因为我老家的爹打电话给她,让她抽空给买一套唱官生穿的戏装,我一回来她就不停地向我报怨,说什么老人太不懂事,不知道我们日子过得紧,现在还在租房子住,店里生意冷清到快挣不出房租了。儿子抱怨他们学校的伙食差,又不舍得让他多花钱……她的没完没了终于点燃了我的沉默,我大喝一声,叫她闭嘴。她则更加提高了嗓门予以回应,一场彩排过无数次的争吵再次上演。当然,情节依旧乏味老套,结局仍旧是毫无悬念地收场。

我穿好衣服摸到门锁开门,她又说,你儿子上学的事怎么办?你托人问了吗?昨天中午打电话说饭卡上又没钱了!

我叹口气骂了句,这不上进的玩意儿,就知道吃。

我推开门出来,本想摔门而去,但在最后的刹那我收了手,轻轻把门带上。

街上漆黑清冷,零星的几处彩灯疲惫地闪烁着等待拂晓的到来。阴郁的天气将夜色拖沓着,延伸着。我发动车子,两柱灯光推开前方的黑,有了一片无力的光亮。车子缓缓起步,在两柱光的引领下驶向城外。路上静,没有风,几乎没有车辆。我的思绪又回到出租屋。

儿子上学的事足够闹心,可以说,因为他上高中的事引领了我们整个家庭格局的改变。

他入高中之前在我们镇上读书。学校离我们的村庄很近,他妈在家种着地,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我则在城里一家小建筑工程公司打工。我干活很用心很卖力,老板和同事都认可我。我买了一辆廉价的二手车作为脚力,每日虽然奔波,但心里很踏实。儿子未能正常考入高中,为此全家人恐慌焦虑了好一阵子。多亏我老板出手,动用他的人脉给我儿安排了一所价格不菲的私立高中。儿子安顿好了,妻子却又不放心,非得去儿子学校附近租间房子以便照顾儿子。我说,他们是封闭式管理,不用咱操心,只要钱到位就好。可她还是一万个不放心,我拗不过,只好去学校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面房。租来的房子不能只是住人啊,得做点什么营生有点收入才好。学校附近真的是一房难求,还是我老板托关系帮租了一间离学校相对较近的店面房,虽然房租贵点,但大人孩子都欢喜也就值了。妻子尝试着做点小生意,一年多来从卖包子变成卖面条,如今卖些花生、瓜子和水果。折腾一圈,我们家几乎要负债了。我依然是那样辛劳,脱离了土地的妻子似乎更加辛劳,而且情绪变得异常暴躁,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偏偏在这时候,孩子要求换学校,否则就退学,原因是他同学的生活比他好,而他显得格外寒酸,这让他内心很压抑。这举措让我们既忧愤又无奈。这时候,老家的爹又打电话给妻子,要她在城里给买一套戏装,妻子便将一肚子的不满发泄到我这里,由此而引发昨晚的争吵。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村里人陆陆续续住进了城市,村里留守的多是年龄大的人。当我们一家租了房搬进城里的时候,她满意了,我的父母也感到荣耀,街坊邻居也认为我们成功脱农了,我们混好了。我爹从此也多了一句口头禅,“给俺儿打电话就能办了”,不过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城里离老家不是很远,开车个把钟头就能到家。我也是隔不了两天就回家一趟,看看家中安好,再顺便把菜园子出产的大葱土豆什么的捎进城里。

入冬时爹打来电话让我回家,他准备了很多扒去老叶的白菜,把我的车装得满满的,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几个老伙计闲着没事,要唱戏。我说,唱呗,你们不是一直唱呢?他说,这回想弄得像样点,他们几个都买了新家什了,你陈大爷他儿花了一千多块给他买了把京胡,可真不一样咧!我“哦”了一声,打开车门准备要走。爹抢一句说,你能不能给我……我转身关上车门问,爹你要什么啊?爹说,能不能给我买套戏服!就是那种……不用太贵的。他用唱戏的手法比量了一下,我懂得,他说的是唱官生穿的戏装。我略加思索说,好,我到城里看看。我爹年轻时就开始练唱茂腔戏,把官生唱神了,四邻八乡算是个角儿,可是大半辈子没穿过一次真正的戏装。仅在年轻时,一次县剧团到乡政府演出,我爹悄悄钻进后台,趁人不注意,拾起一件人家刚刚换下丢在地上的戏装,在身上比量了一下,那套戏装从此就烙在他身上了,常常挂在嘴上。近几年似乎忘了,谁想又往事重提,还来劲了。

爹一直没得到我的答复,可能他认为我实在很忙,所以就打电话给我妻。他哪知道这个电话竟引出如此反应呢。

车子驶出城区,路上越发安静,浓黑略见稀释,黑中呈现一点微微的白。忽发现在车灯的光雾里有碎屑飄飞,下雪了?我缓了缓车速,仔细看,果然是雪,稀稀拉拉的,还不足以影响上工,我得继续赶往工地。

一进腊月,各施工队陆续撤了,工地留了很多空置的板房。多种原因牵绊着,仅有我们几个人还在收尾。此刻的工地被薄薄的雪掩饰了日常的杂乱,像是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到这一年多来,我首次发现这里的静美。

雪下大了。已不适合上工了。

把车停下,我走进我们工友的板房。

板房内依然很杂乱。地上的电热锅微微冒着热气,里面有半锅煮挂面的剩汤。旁边一只塑料盆子里胡乱放着他们用过的碗筷。他们的餐桌是用一块黑色竹胶板和几块空心砖组成的,上面放着好几只装过熟食的方便袋和大半桶白酒。几块垫了纸壳的空心砖做凳子,每个这样的凳子下面散落着一些烟灰和烟蒂。小菜板和周围的地上布满了白菜叶。墙角处堆满了工具、安全帽、待洗的衣服和鞋子。地上一个插排满是插头,上下左右凌乱的白线像刺猬一样,有电锅的,有通往各床铺电热毯的。一只小太阳电暖器蹲在地上,努力地给屋内输送温度。整个板房里混杂着酒味、烟味、食油葱花味、脚味、衣物的腻味以及说不出的味道。

这些来自西南的汉子,马哥是他们的领头,牛哥是马哥的妹夫,都四十多岁。小封是牛哥的表弟,三十刚出头。小陈和小万是小封的朋友,二十岁左右。他们原本来了七人到我们工地,有两个青年不适应这里的工作,不几天就走了,他们五人留下来。上个春节他们也没回家,因为这样能省点路途花费。如今又快进腊月了,转眼就两年了。

此时他们正穿着平日的脏衣服倚靠着各自的铺盖卷,吸着烟看着手机。见我进门,都把手机从眼前挪开。马哥说,下雪了,不能干了吧。我说,不干了,雪可能会越下越大。牛哥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抽,牛哥并不理会我的话,执着地抬左手拿烟冲着我,右手把打火机硬凑过来。我不得不接过烟,叼进嘴里,点燃。小封、小陈、小万听说不上工,立刻找出干净的衣服把脏衣服换下,立刻精神多了。他们说要出去买东西。马哥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让他们捎些熟食和简单的下酒菜回来。三人很兴奋地出去了,这里离最近的商业区有一公里远。

马哥说,这三个娃只想着出去耍,什么都想买,钱一到手就无法无天了。这几个月我给把着关,好歹有点余钱。

牛哥说,年轻人嘛,不都这样!牛哥又问我,又到年底了,工钱会不会结清?今年得回家过年了,最近就打算订车票。

我皱一皱眉,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胡总正在与甲方协商回款事宜。

牛哥说,麻烦兄弟你再催催,我们打算抓紧完成眼下这点活就动身。明年再回来。

牛哥补充这句摆出很明显的立场,即他们不负我们,希望我们也理解他们。我也清楚,他们在这干了这么久,没怎么像样地发过工资,每次都是预支一点预支一点,像挤牙膏似的。

马哥话少,烟抽得猛,小板房内充满呛人的烟雾。我与牛哥闲聊之际马哥已把碗筷洗刷干净,把屋内简单清理了一番。

小封三人推门进来,一片清冷醒目的雪也挤来,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而且还在很投入地洋洋洒洒。三人一边跺着脚一边说笑,这雪给他们带来很大欣喜,而我心头又多了一层薄薄的压抑:大雪封地,我们今年的活儿大概就此打住了,工期又得拖下去,我们的回款又得有变数。

他们买了一些即食的油炸菜品和一包切作大块的猪头肉。小封把一个个塑料袋打开,摆在小桌上,都已凉透了。马哥说,全凉了,我再炖些白菜吧,热乎。他开始切白菜,热油,炝锅,屋里又爆满了葱花油烟味。十多分钟后,马哥的白菜升腾着热雾端上餐桌,牛哥往每人面前放一只纸杯,小封不喝酒拒绝了,小万提着酒桶倒酒。

之前我们不止一次吃过饭喝过酒,可在这板房里还是头一次。若非今天的雪,我们也不能在这聚餐,因为雪,工地不能上工,因为雪封路,我想路上肯定不能通车了,所以才敢饮酒。

小封很快吃完,小陳和小万喝完半杯酒,去了各自铺位扯上被子看手机去了。桶装酒闻着很香,入口后就很难下咽。因为廉价,在工地很受欢迎。酒下肚不久便冲入脑壳,我胸藏的压抑正一层一层消散,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们三人的话逐渐多了,调门也逐渐高起来,屋内的热烈与屋外的清冷形成很大反差。

马哥说,老白兄弟,说真的,这两年的时间,我是看好你这人,才留在这干的。你有老板,但是与我们关系不大,在我们眼里你就是我们老板。

牛哥附和着。我顿时豪迈起来,举起杯,一扬脖儿,半杯酒又进肚了。一阵燥热从腹部向外散发。

这时我手机响了,是我老板胡总。我向牛哥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会意,不再作声。我定了定神,接通电话。

老板问,哥,你那边干了吗?

我说,胡总,雪下这么大怎么干呢?

老板说,下雪了?下雪了?

从电话里听得一阵窸窣,估计是趿拉拖鞋,拉窗帘的声响。老板自言自语道:真下雪了,下雪了。

我说,胡总,你不知道下雪?

老板说,昨晚上喝过量了,在酒店住下了,才睁眼呢。你在工地?

我说,在啊,与马哥他们在一起呢,外边不适合上工呀。

老板说,哦,哦,行,行,不干就歇着吧。

我赶紧叫了一声“胡总”,预计他要挂电话。

你有事?

我吞吐着说,马哥他们的工钱,能不能尽快解决?他们等着拿钱回家呢,还没买车票呢。

老板说,嗯,我正在催款,尽快解决,还有事吗?

我说,我手头也紧,媳妇生意冷清,孩子学校……

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老板抢过去说。

他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间,已上午十一点多。因为下雪,天色始终灰着。

我说,看看人家当老板的,熟睡不知红日高,晴天下雪都不知道,一睁开眼就问工期。

牛哥说,工钱的事胡总怎么说。

我说,正在办呢,马上,很快就能拿到钱。我说这些话很没底气,酒精麻痹着我的大脑,但我用最大的克制保留了一点儿清醒,我不确定老板能不能尽快把马哥他们的工钱清算,我说这些话是对他们的安慰,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我不是不相信胡总这个人,只是在很多时候他也是很难把控局面。这小伙子传承了他老爹的产业。之前他爹领着个小建筑队,就是我们现在工程公司的前身。他爹各处做些建筑劳务之类的活儿,攒了些钱,供他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胡总)上学读书,这公子读了几年工商管理,结业后接手他爹的买卖,一心要把事业做大。各处找关系跑门路,把业务拓展到街道硬化、小型水利、城乡基础建设的配套工程等等。原来的小建筑队成了工程公司,原来那些老员工不适应公司发展都被淘汰了,连他老爹也因为观念陈旧回去颐养天年了。我作为“前朝遗老”,小胡总给足了面子,让我负责几处工地的具体施工,还给了个经理的头衔。

业务面越扩大,资金投入越多,他爹那些积蓄早就用光了,为项目运转,他启动了各种贷款。工程活儿回款慢,小胡总时时都要为还货款还利息劳心费神。还有十几口员工等着吃饭呢,所以小胡总常常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在饭局上又不得不表现出年轻人的担当和魄力,硬着头皮喝。

马哥说,哎呀,老白兄弟做事不用多问,信得过,喝酒,接着喝。老白,反正你也没法回去,喝个高兴,今晚就在这里与哥几个挤一宿吧。

我说,我端起酒杯之前就打算不回去了,哈哈。从一进这屋我就被浓重的倦意包裹了,也许昨晚没有睡好,也许因为下雪,因为冷,还因为别的,很多,又说不具体,也许只是我的情绪。这间远离市区、狭小污秽的工地板房仿佛使我找到一处熨帖的逃匿之处。至少板房外的人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喝着桶装酒,至少房内的人把我当作“有能为,可信任”的人,我觉得我的人生价值在这里有了客观的展现。酒喝了有两个多小时,酒精让我所有的神经都进入罢工模式,只能感到强烈的睡意。不记得马哥和牛哥说的什么,也不记得我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记得我是怎样倒在马哥的铺位上深睡过去。

手机铃声把我叫醒,我迷迷糊糊地在身上摸手机才发现自己是睡在板房里,马哥他们正围着小桌打牌。

我赶紧接通电话。妻子问,你还回来吗?我说,不,不回了。那个,封路了,你,你吃饭吧。我的舌头僵直。她说,我早吃过了。她又说,我,今天……我问,你怎么了?有事?

她说,你——不回来我就关门了。我说,关吧。我挂掉电话,脑袋疼痛欲裂,全身瘫软,又俯卧在油腻的枕头上。马哥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含糊地说,不吃了。我又说,马哥,你睡哪?马哥说,你只管睡,我好办。他们把扑克牌甩得脆响。小封说,打一宿牌,一晚很快就过去了。

我不再说话,按亮手机,晚上八点多。只觉得膀胱倍受挤压,我慢慢撑起身来,得去外边小解。地面如同海绵,我极小心地挪到门口,开门,一阵逼人的寒气给我一个激灵,腹腔内翻江倒海,几度将要涌出咽喉,被我咬紧牙关强压下去,我尽最大可能不让自己狼狈。

雪停了,苍茫的雪地上斜挂一弯孤冷的新月。整个世界都沉浸于这片难得的宁静。

我晃晃悠悠再次回到铺位钻进被子里。牛哥吩咐说再给我加一层被子,我说不用了,不冷。我又进入浑浑噩噩的幻境。不知头脑里怎么会出现那么多乱糟糟的奇怪画面,似睡似醒。不知过了多久,又来电话了,是我们老板的电话,我赶紧接通,电话里却是老板夫人的声音,她说,白哥,胡总安排我给你转过八千块钱去,先给工人们五千买车票,三千你应急。我说,好的好的,感谢胡总费心。夫人说,好吧白哥,收到信息后记得截屏发给我。她挂掉电话,我的手机有转账提示。

我说,马哥,老板给了五千让你们先把车票买上。

马哥说,工钱呢?

我说,没交代,应该快了。

马哥说,行。他撂下牌,倒了一碗热水给我。我接过水,趴在铺位上吸溜着喝。腹内火热,喉咙干痒,只想猛喝涼水。我喝完水,马哥把碗拿走,继续打牌。我把钱转给马哥,转账信息发胡总夫人,又趴着沉静了片刻。我说,马哥,明天路上的雪清理好了的话,我带你去把车票买了。马哥说,行,你再睡会吧。我说,手机没电了,谁的充电器能给我用一下。小陈和小万拿来好几个充电器,找到一个与我手机适合的,牛哥拉过一根插排线放在我枕头边上。牛哥说,手机离你近点,随时会有好消息哩。

我再次躺下,用力闭上眼睛,依然天旋地转,但难以入睡。耳际是他们甩牌声和因为谁出错了牌的争执声。我内心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犹如负罪的感觉。

迷迷瞪瞪中电话又响了,我赶快抓过手机接通,是我丈母娘。

她尖着嗓门儿问,你在哪?

我说,在工地。

她说,你可真是大人物咧,一天到晚泡工地,工地清静是吧?当初你要个家干什么?我闺女瞎眼了,找了你!

我说,怎么了,妈?什么事啊?

她说,什么事?你干的好事还问我?

我刚刚接过妻子的电话,没听出什么异常,她这是怎么了。我心跳加速,耳鼓听得到血压飙升带来的咕咚咕咚的急响。

我哀求说,妈,到底怎么了?

她说,你媳妇怀孕了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啊。

她说,行,你们一家人可真行。今天我领她去医院做检查了,上身两个月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她,她没跟我说过呀!

她说,跟你说?有用吗?你这甩手掌柜当的!今天去医院,又给她买了些吃的,里里外外花了我好几百!你,你,你就是个废物。

丈母娘一向这样盛气凌人,我被骂得无言以对。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令我不知所措。她见我不搭话,又骂了句,真是个窝囊废,你想想怎么办吧!说完果断把电话挂掉。

我被她一顿连珠炮炸蒙了,心脏一直跳,躺了一会儿,抓起手机拨打妻子电话,可是她关了机。

这一夜再无睡意。马哥他们沉浸在甩扑克的乐趣中,时而吵嚷时而哄笑,而我却深深陷入了泥沼,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

马哥他们直到黎明才睡,我继续辗转反侧,急盼着天亮,不时地看一眼外边的天色。及至微微呈现一丝蓝色,我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把被子搭在蜷缩着的牛哥身上。牛哥说,这就要走?我说家里有急事,恐怕不能送你们去买票了。马哥坐起来说,你先走吧,买票我们打车。你开车行吗?我说可以。

走出板房,刮掉车玻璃上的积雪,我的车子顶着两束灯光缓缓在雪地上划出两条印迹。

公路上的雪已经有了两道车印,酒精依然使我反应迟钝,车子只能小心爬行。与车速相比天亮得很快,期间我又打了妻子电话,仍然关机。咽喉干痒,口发苦。右手边有一瓶水,我拿起来晃了晃,已成冰水混合物,实在太难受,便费力把冻了的瓶盖拧开,喝了一小口,那是透心透骨的凉啊。

渐进城区,一些穿反光衣的人正在努力地清理路上积雪,再加上进城的、出城的汽车、三轮车、电瓶车的淤堵,车速更慢了。

路边吃食店冒出的热气加剧了我腹腔咕咕声响,真想吃碗热馄饨或热米粥,一碗烫嘴的白开水也好啊。可是总觉得丈母娘在身后追着骂,再次抓起水瓶,已然全是冰块,想把它扔出车去,转念又把它放下。

到出租屋时已是九点多钟,妻子蓬散着头发在电热锅边做玉米面粥。见我进来似乎很惊讶,抬头扫了我一眼,继续搅拌粥锅。她说,昨晚又喝酒了?

我理亏,嗫嚅着说,下雪了,路上不能通车,喝了一点儿,在工地板房住下了。你,你昨天去医院了?

她放下勺子,关掉电锅,直视我,说,你知道了?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她怎么说?

我说,她说陪你去医院了,然后,我都知道了。

她说,没吃饭吧。她拿出两只碗,盛了粥放到桌上,取出一碗咸菜,又问我,还有馒头,吃吗?我给热上。

我说,不吃不吃。我端起粥碗吸吸溜溜地猛喝热粥,终于,一股暖流从腹内向周身四散输送。连喝了四碗,感觉舒服多了。

她说,昨天也没吃饭吧。我怯懦地点了点头。

她说,还喝粥不。我说饱了。这时我注意到她,疲惫憔悴。

她收拾了饭桌才说,你不觉得咱该再要个?跟咱一般大的还有要生三孩的呢。

我苦笑一下说,眼下这一个就够咱操心的了。

她不停地收拾,沉默了一会儿,又堆笑说,家里两个老人身体都好,还能帮咱带小孩不是。

我说,你总不能一生下来就推给他们吧。

她不再说话。整理了一下果盘里的花生瓜子,拣出几个干巴巴的橘子。她说,一天卖不出多点儿东西,今天冷,也不必摆出去了。

我说,你也歇歇吧。对了,昨晚老板给我转了三千,我转给你,你把妈花的钱先还给她吧。

她说,算了,她多少还有点退休金。先给儿子饭卡多充点吧,让他吃好点儿,他总爱跟别人攀比。

她梳理好头发又说,对了,你回趟老家吧,我给你爹买了。她说着话拿出一个包,从包里掏出一件大红缎子,光鲜晃眼。是戏服,我看着她,怔了好一阵子。她笑说,怎么?买错了还是你傻了?

我无法看到我自己当时的面部表情,我百感交集实在无法描述。

我叹息一声。

她说,怎么?戏装我也买了,你咋还过不去这坎呢?哦,对了,还要有一顶乌纱帽是吧。人家现在缺货了,来货就去拿。你满意了吧?

我说,我不是为这事。年底了,工人工资还没着落。

我用这牵强的理由转移她的话题掩饰我内心的不安。她跟我这些年的确不容易。

她说,和老板要啊,你在这犯愁有啥用啊,你平常不是挺能说的嘛!

我说,再等等吧,先回家看看,把戏装给爹带去。你真是他们的好媳妇,我补一句。

她一下乐了,说,快别酸了,路上慢点。

我说,你不一块回去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说,先不回了,给儿子买的棉衣到了,过会给送学校去。你回家跟爹妈说一下那事不?实在不行我就回村里,这房子咱不租了。

她是指二孩的事。此刻我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忍一口否决她的想法。

我说,行行,咱俩再慎重考虑考虑,怹二老那倒好说。

入村的路依然被雪覆盖,大雪天是没有人进出村庄的。临近中午我的车子才轧出了进村的第一道辙。各家各户只把自家门前扫出一条窄道。我把车子停在大门前,一开车门就听得屋里几声京胡调弦的声音。我拿出戏装扯掉外包,捧着进了院子,听得出屋里人不少,是陈大爷他们。娘正在灶前做午饭,见我进门,好不惊喜,看到我手里的戏装,更喜上眉梢,戏服真买来了,真买来了。她伸手接过去,转身向里屋进,嚷嚷着,看看,你儿子真给戏服买來了。

我紧随其后,陈大爷他们齐刷刷把目光聚到屋门口,落在那套戏装上。我却看见我爹倚着铺盖卷,手上一根输液管连着墙上挂着的吊瓶。我问,怎么了,爹?爹说感冒了,咳嗽喘不动气,好几天了,都快好了,这是最后一瓶。陈大爷他们一边翻看那套戏装,一边说,戏服来了,病就好了。我爹眉开眼笑,凑上前来,恨不得把管子扯掉。我娘呵斥说,小心手上,急什么急。

我娘继续做饭,陈大爷他们对着戏装评头论足,有说一品官的,有说二品官的。我爹说是正一品的,那年县剧团那个人穿的就这样。

赵叔说,很贵吧?多少钱。我说,我媳妇买的,没问多少钱,应该不太贵。

李叔说,这东西没有便宜的,哪能不贵,他用手轻轻抚一下,说,还是缎面的。

老钱二哥说,你老两口真有福,婶子,看看你家儿子媳妇,啧啧!

我想到了还差一顶乌纱帽,就说,乌纱很快也到货,是不是就全了?

屋里同时发出赞叹。这俩孩子真懂事,有出息啊,孙叔真挚地感慨。

这时我电话响了,是我们公司财务主管,她说,白哥,请你尽快把你那边工人的银行卡号和身份证统计一下给我,给他们发工资。我连说几个好,马上,尽快,下午就好。

我挂掉电话,仿佛突然卸掉千斤重担,一种愉悦和自满跃到脸上。屋里的老人几乎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我,让我骤然不好意思了。我说,爹,滴完先穿上试试?我爹笑着点头。

李叔说,今年咱得板板正正唱几出了。

陈大爷叫我说,侄儿,你先穿上看看。

他们几位拉拉扯扯,把戏服套在我身上,“呵!真精神。”我娘也扶着门框看。我自幼受我爹潜移默化,对唱戏的手眼身法步学得一二。此刻穿着这戏装,不禁抖了抖袖儿。陈大爷说,来两句《罗衫记》,说罢把京胡拉了个过门。我扯开嗓子唱:日落西山/天黄昏,虎奔深山/鸟归林,察院里闷坏我巡守臣……

屋子里热闹起来,叫好声不断。我爹已然红光满面,那种骄傲溢于言表。我在一个转身动作时抹了一把双眼,鼻子一阵酸酸的!

作者简介:白龙刚,本名白云峰,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参花》《火花》《潍坊晚报》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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