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修鞋匠

当我经过他身旁

他仰起暮色苍茫的脸

注视着我。他的手指正节节朽败

我用力捂住嘴巴

像捂住即将再次破裂的伤口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十字路口

当我来到某个空旷的十字路口

来往的汽车突然不见了。所有的噪音

突然像潮水般退去，好像我是王

而它们全都拜倒在我脚下。那是无边的

寂静

而我变得庞大，像巨人一样。接着

噪音又纷纷站立起来，迅速膨胀

而我感到自己不断缩小，终于

在一阵喧嚣中消失。

我们彼此望着

冷。彻骨的冷。

过街天桥上的乞丐不断地向我张望

一个跪在黑夜边缘的咳嗽者

一个风中饥饿的异乡人

我把口袋里仅有的五枚硬币

放进他手中的搪瓷盆里

每放一枚，他的咳嗽似乎就减轻一分

此时，我突然想到年老

想到……最后以出走“远离可耻的奢侈

生活”

暴风雪夜里倒下的托尔斯泰

一片雪花无声下落

白色的长须在寒风中飘荡

俄罗斯的风还在一直说着俄语

我们彼此望着。望着复杂人类

相互确认时的惊恐和迟疑

我们都在等待，等待别人来拯救自己

10月26日，虹桥机场的早晨

没有人跟我交谈、微笑、擦肩而过

此刻只有微细之秋雨，此刻只有我和你

我们之间，是微小的整个人间

我坚信世界的多重意义

那沉默里有神秘而永不忍舍弃的

空白部分，我为那部分幻想、塑造

从无形体的奔跑之动物

到无形体的植物之静默

肌肉连同骨骼

腐烂，以及鲜血淋漓

尽管这并不关键。真实的经历

令一切感知无声起飞、悬停，从高处深

情俯视生命

我们穿过事物的同时再被事物穿过

与这世界突然的陌生

多好。事物尚未命名

多像，我和这个世界的重新开始

无法描述的部分

石头上开出的花朵

总有汉字无法描述的部分

就像这茫然的冷，这无来由的悲

词语在缓慢中长出叶子

嘴巴，有时是多余的

我已拥有的或我已失去的

都在不可抑制地发生着

在这些变幻中存在。我充满迷惑

又无处闪躲

我能欣然接受一切

我同样能欣然等待

每一个与生活有关的暗示

我在阳光下收集万物的影子

许多词语，来历不明

没有人能说清人世的谜底

没有人能道破未来的玄机

想象力的缺席，需要被想象

在毫无诗意的日子里写诗

疾病来了，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两面

灵魂的两端分别潜伏着

魔鬼的狰狞和天使的笑脸

绷紧的日子被加压、被隔离也被缝补

打捞一些怀旧的词，在玫瑰

与枯枝之间，在意义与虚无之间

反复擦亮。把所见和喧嚣移进空和无

独自聆听岁月的利斧声

伐向身体的深处

从不奢望，一个词能概括全部的生活

在毫无诗意的日子里写诗

不是矫情，也不是无病呻吟

只不过是在晦暗中寻找一点亮光

在这十二月的枯冷中，等下一季春风

等待

海的悬念置于背井离乡的人

一粒阳光落在我的手心

无限延伸、流淌，仿佛我握住的

不仅是一份澄清，明亮，更是辽阔的生

命中

一滴蔚蓝的感动

也许没有一朵浪花，可以将我完整地叙述

所有迷雾终会散开

我聚集体内所有的光

点亮自己

绝望就此复活

后来

时间，把你和我

变成了我们

我们随身携带粮食、爱情和花园

我试着去写那些美好的事物

真相一次次扼住我们的喉

我知道我必须亲身体验什么是灰烬

后来的后来。我们

变成了尘土、杂草和墓碑

他们重复着我们

【作者简介】悦芳，山西高平人，现居太原。中國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诗集《虚掩的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