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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飞向墓地的老鹰

2023-07-10枣红马

南腔北调 2023年6期
关键词:白洋淀现代主义老鹰

枣红马

白洋淀诗歌群落中的“三剑客”芒克、根子、多多,他们是北京三中初二七班的同班同学,乘同一辆马车到白洋淀,又同样都写一手好诗,故被称为“三剑客”。他们对当时的诗歌写作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林莽

我想具有密切的类似血缘关系的莫过于我与芒克、根子。从13岁结识,近25年过去,我们之间的友谊、纠纷、对峙使我们在众多的诗歌星系中,仍是最相近的。

——多多

引论:“解构—结构”模式创建了芒克的诗学情境。

谈到芒克,林莽先生作为白洋淀诗群的诗人,显示了他的见解的深远性,“在中国,他的诗名远不如他的诗歌所应得到的光荣,但我相信,他的诗歌会被人们不断地发现。因为他的诗歌标志着一代人潜在的心灵历程。”[1]这段评判至少表达了这样两个意思:一是我们对于芒克诗的认识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和高度,但以后将会不断地有新的认识;二是芒克的诗是那个时代一代人的心灵的标志和诗学的高度。

“第一个意思”不仅仅是林莽先生的预言,也是中国新诗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中,当代两大诗派即白洋淀诗群和今天诗派最为迫切需要人们对其深入认识。虽然人们在多年前已经开始研究,但距离他们创造的诗学以及史学意义上的实际影响还有很远的距离。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有人写出芒克他们灵魂世界深处的诗学情境以及那一代人的诗学高度。

那么,芒克一代人的诗学高度在哪里呢?

从林莽先生对于伊莎的诗歌评价说起。“他的《车过黄河》其实和朦胧诗是没有什么差异的,他也是利用大的社会背景来完成这首诗。如果把社会背景抽掉的话,这首诗就什么也不是。过去你们都说黄河是母亲是伟大的,我在这里撒一泡尿就过去了,这就是一种解构,和朦胧诗的本质是一樣的。”[2]这里,林莽先生反复强调《车过黄河》与“朦胧诗”的“本质是一样的”,“没有差异”。当然,林莽先生认为自己和伊莎是很好的朋友,从感情的角度夸奖朋友几句也无可厚非,但从诗学理论的角度来看,伊莎与“朦胧诗”(人们认为白洋淀诗群是朦胧诗的源头,在朦胧诗群体中,芒克是最早进入现代主义写作的诗人),或者说与芒克以及白洋淀诗群却有根本性的差异,本质并不一样。

其差异就在于,《车过黄河》只是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表现一种解构的写作态度,与后现代主义表面的“玩世不恭”和“任意嬉戏”具有相似性。而芒克不仅具有解构的写作态度,而且完成了自己的诗学建构。

文化的存在,具体说诗的存在,就在于结构—解构—结构的循环往复。解构之后或者之中,又能完成结构的创建,才能显示诗学的存在意义。其实,林莽先生也意识到了这个根本的问题,所以他才说,“如果把社会背景抽掉的话,这首诗就什么也不是。”

一般来说,一些人认为后现代主义艺术是否定性的,不是建设性的。其实,若全面而深入地认识后现代主义就会发现,他们在解构之中也是寻求建构的,只不过他们进行的主要是“社会建构”,即社会性批判下的建构。巴特勒在评判后现代主义时举例说:“女权主义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有很多共同之处。女权主义批判男性使用元话语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合法化”,然而,“‘社会建构这一后现代主义观点忽视了个体如何通过维护一个全新的、独特的关于他/她自身的叙事而建构自我的。这是理解个人创造性的关键性所在。”[3]而芒克在“解构—结构”的模式中,既有社会建构又有自我建构,从而完成了诗学情境的构成,完成了自己的诗学构成。这应该是芒克以及“三剑客”乃至白洋淀诗群的诗学高度。

社会建构—自我建构包含了社会、心理和诗学等复合内容,它反映了在社会情境中心理创造和诗学创造的各种力量的状态,从而集束在一个基础的诗学情境。诗学情境是一种诗化的审美性的境象,它包含“象”和“境”的两种存在状态。就芒克来说,他的诗学情境包含了诗化的社会情境和个人情境。

诗的本体是意象,本性是意境,而意象和意境都是在诗学的情境中萌芽和生长。你可以把诗学情境看作一整块广袤的荒野湿地:各种植物在湿地自由自在地随风摇曳,内在的生命动力促使它开花结果;各种动物亲昵和搏斗,繁衍生息,这块荒野湿地成为它们生存的世界,让它们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生存。当然,你也可以提升诗学情境的境域,把它看作无边无际的宇宙整体。实际上,诗学情境是一个无限的精神宇宙,自由而无限的情感世界、心理世界、精神世界,它包含了诗的一切和诗人一切的创造和存在。

笔者在读到芒克《给诗人》这首诗的时候,虽然整首诗只是一个诗行,“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却感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心灵间迸发,让笔者的感觉和思维无意识地进入芒克的诗学情境。“飞向墓地的老鹰”,不就是芒克白洋淀时期构造的诗学情境吗?不就是芒克当年铸炼诗魂的隐秘中心吗?诗魂,假如是胎儿,诗学情境就是它的胎盘。芒克诗学就是在这样的诗学情境中而完成。

诗学情境之于诗学来说包含了两个层面:一是诗化的心理情境,它是诗人心理活动的空间,它是诗的意象的生存空间;二是这样的生存空间的精髓就是孕育,它对于诗学创造来说,具有强大的或者说具有无限的诞生力量。“飞向墓地的老鹰”,是在孕育搏击甚至是决一死战的追寻和抗争的精神力量,锐性而强劲,深沉而悲怆。它表达了诗人情感和精神的创造状态,表达了诗人心理世界的活动状态。

那么,芒克为什么能够建构这样充溢着锐性的力、悲怆的力的诗学情境呢?一个重要的本质的因素就是诗人具有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特征。他们将写诗作为自己的信仰,不仅仅探索诗学,还去探索历史、社会和自我的发展。只不过他们没有顺从口号时代反诗学的大势,而是以先锋派的姿态站在世界美学思潮的潮头,以现代主义诗学的感觉和思维表达自己精神生命的信仰。所以,芒克构建的诗学情境的世界里,就包含了逆构的诗学原理。逆构,表达了诗人在解构中勇于建构自己诗学的精神,这种精神与世界诗学思潮融合性发展,包含了颠覆当时流行的反诗学的精神,也包含了诗人先锋意识的诗学精神。

以诗人追寻和抗争的生命精神构建诗学情境,表达生命的精神和思想的信仰,取决于诗人的诗学意志。具有极其强大诗学力量的作品,一般来说都隐藏着诗人强烈的诗学意志,而诗人的诗学意志一般来说又以诗人的先精神作为思想和情感的支撑。鲁迅、白洋淀诗群“三剑客”、今天诗派北岛以及幸存者诗派海子等,都是铸炼“诗学意志”和蓄蕴“先精神”的现代主义诗人。

由此,从诗学情境、诗学意志和现代主义诗学三个方面来考察芒克的诗,我才把“飞向墓地的老鹰”作为解读芒克白洋淀时期创作的一把诗学的钥匙。

一、芒克诗学情境解读:社会情境和自我情境融合的灵魂境象。

关于诗学情境之于诗之于诗人的意义,生命诗学理论家于赓虞先生90年前在《论作诗》一文中说:“李白与杜甫显然是中国两位伟大的诗人,但所谓伟大,不在于他们韵律的调谐(有时候他们就不顾所谓律),而在于他们特有的情境,这情境就是他们的生命。”[4]于赓虞把李白和杜甫的伟大归结于诗学情境的构建,而又把诗学情境归结于诗人生命的表达,应该说他是我国诗学理论界第一次把诗学情境的意义上升到至高的诗学地位和境界。于赓虞是中国新诗第一位重要的生命诗学理论家,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他提出的诗学理念不仅深入诗和人的生命深处,也使诗学情境的建构成为诗学的重要内涵。过去无人能够予以重视,原因在于我们研究诗学的思路太过窄狭,缺乏理论研究的宽广性。

诗学情境是意象生长的土壤,是意境升华的基质。它是诗人心灵的整体性投射,它是诗的充满生机的孕育和生存的世界。诗的一切,不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不论是受难的话语的往复,还是生命力量的铸炼,都是在诗人构建的这个情境世界里进行。有的诗人在一首诗里构建一个诗学情境,有的诗人在一个时段或一个时期构建一个诗学情境,有的诗人一生都在不断深化构建一个诗学情境。这和音乐、绘画具有同样的艺术本质,因为音乐、绘画的创作也必须构建艺术家内心深处的情境。否则,他的作品将因没有意境而无心灵的创造性,艺术家则不成为艺术家,只能是没有生命力量的匠人。诗人作为诗和作为人,他的生命精神、诗学精神都蓄蕴在诗学的情境里,诗的态度、诗的意志、诗的情绪和诗的境界都蕴含在诗学的情境里。考察一个诗人,如果从文本的层面进行,你不论了解诗人的任何一切,这一切都会在他构建的诗学情境里留下或明或暗的印痕。因为诗学情境是活的,是可感知的灵魂世界。而诗的一切,都是在诗学情境这个活的灵魂世界里一直生长着。能够感知到诗人的诗学情境,就会向诗人的灵魂世界里迈进。

所以,“飞向墓地的老鹰”这个诗学情境就是芒克当时活的灵魂世界。

芒克为什么会越来越得到人们的关注,为什么会越来越有更大的影响力,正如林莽先生说的,他的诗为什么会被人们不断地发现呢?

其根本的原因,就是诗人构建的诗学情境是一个活的灵魂世界。

解构主义者打乱文本的结构,认为文本不过是对意义所进行的“随心所欲”的描述。所以,巴尔特和福柯对此宣称“作者之死”。但是,他们只是描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应该是“作者不死”,而“作者不死”的原因就是有了那颗活的灵魂。“作者之死”和“作者不死”的融合,这才构成了文本和解读的关系。当然,“作者不死”是有先决条件的,就是他/她在文本中构建了一个活的灵魂世界。

“活的灵魂世界”这样的诗学情境不仅决定了诗学的生命,也决定了诗学表达的成功与否。诗性的感觉和思维,诗化的生命境界追寻,一切一切的诗学事件都是在活的灵魂世界里发生,是它孕育了芒克诗学的情感、精神和思想。

把芒克的诗放进诗人曾经生长的土壤,在土壤里找它的根须,找它的血管,还有一直在土壤里活着的灵魂,那里是诗人灵魂的原乡。后来,芒克写了一首诗《死后也还会衰老》,有这样的诗行,“地里已长出死者的白发,这使我相信:人死后也还会衰老。”人死后也还会衰老,虽然这是一种诗性感觉,它却证明了芒克具有凸显的活着的诗学意识。诗人不仅感觉到当时的诗学情境是活着的,又能感觉到以后的诗学情境依然是活着的,这应该是诗学情境构建的至高境界,这种境界芒克达到了。

诗学的灵魂如果不去衰老,那就要看其曾经存在现在依然存在的那块土壤,它的存在状态,就是社会的氛围和读者的精神创造的融合。现在的土壤,也可以说是读者在文本的基础上继续构建的诗学情境,它仍然是不老的生命动力,是“作者之死”和“作者不死”的既有文本的原生蓄蕴又有读者创造的生命动力的存在状态。

这就是说,“活的灵魂世界”是由过去的土壤(文本)和现在的土壤(读者)一起孕育、滋养而完成的。

这两种生命动力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甚至是完美的诗学情境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有象征意蕴(文本的象征意蕴和读者的象征意蕴)统领着诗学情境,它就是诗的灵魂。这就是说,没有诗的完整的情境,意象就不会有总体的象征意蕴所统领,而象征的意蕴又是在诗学情境中萌发。当然,也有伪诗学情境的构建,作者被某种观念所强制,远离了生命精神的本性动力,其间没有了自我,便无从谈起“活的灵魂世界”。

完整的诗学情境和象征意蕴的统领这个结构性关系是诗艺创造的非常重要的基本关系。所以,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专家袁可嘉先生在评论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的时候,认为李学西方象征派并不成功,因为他不注重严密的结构艺术,而法国象征派则用一系列手段暗示和烘托,使一首诗形成一个象征总体。这里,袁先生说的象征总体其实就是诗人构建的完整的诗学情境。构建了完整统一的诗学情境,作品才能有严密的内在的结构艺术。

而芒克就是构建了完整而统一的诗学情境。

诗学情境不仅需要完整而统一,在它的语境中,曲线越丰富,层次越丰富,意境也越丰富,美学含量也越丰富,就是说,诗学情境结构是一个多维度的存在。

在诗学情境的多维度存在中,曲线反差越大,情感力量就越大。老鹰飞向墓地就是一种情境的反差,一方面是它的飞翔,而另一方面它飞向的竟是墓地,飞翔和墓地是多么大的情境反差呵!以现在的视角来看对于白洋淀诗群影响很大的现代主义诗学鼻祖诗人波德莱尔,波德莱尔诗学情境中的意象联结和运行,巨大的反差成为他诗学表达的常态,给他的诗学创造增添了巨大的撼动力量。比如《共感的恐怖》这首诗,诗人在印象派先驱画家布丹画室中,看到描绘海滨和云的风景画,则写出了这样的诗行:“像沙滩一样碎裂的天空,我的骄傲映在你的空中!你那蒙着黑纱的云頭!就是载我的梦幻的柩车。”他写出云头蒙着黑纱,是梦幻的柩车,这和如画的风景是多么大的反差意象呵!芒克的诗学情境正如上面分析的老鹰的飞翔和墓地的反差,它增强了芒克诗学意志的悲壮,也增强了芒克诗学的撼动力量。

“老鹰”和“墓地”这两个情境意象富含象征和隐喻,而“飞向”则是情境状态,它把这个意象所蕴含的诗学的社会情境和自我情境融为一体,表现为悲剧状态的诗学情境。它不是悲惨的,而是悲壮的,甚至还隐含着壮烈的精神。这样的情境世界和情境状态孕育了活的灵魂,是芒克壮怀激烈的英雄情结铸炼的活的灵魂。“飞向墓地”表现出了诗人悲剧英雄的全部心事和心境,他的不少诗作才具有了英雄情结,悲剧性英雄的情结。所以,在此必须说一下,芒克接受了尼采哲学精神的影响。后来芒克出版了随笔集《瞧!这些人》就是直接从尼采自传《瞧!这个人》借用而来。罗素认为:“尼采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个人主义者,一个信仰英雄的人。”对于芒克悲剧性诗学情境的解读,还可以对照尼采的自白,“我不用责备的手指指向存在的罪恶和痛苦,反而满怀着有一天生活比之前更罪恶、更充满苦难的希望。”[5]芒克也是,他要获得苦难中的希望,就必须搏斗,从抗争开始。那么,芒克为什么不用“雄鹰”而用“老鹰”呢?“雄鹰”具有赞扬和誉美的意味,而现代主义诗学对于生命精神的创造骨子里虽然是赞美的,但表层上会把这种意味隐藏起来。就如艾略特的《荒原》,虽然诗作是在探索生命力量,赞美生命力量,但是,诗人却把它设置在“荒原”的诗学情境中表达,这就有了悲凉的情感状态。这就是现代主义诗学之所以成为现代主义诗学的表达状态吧。由此去理解用“老鹰”而不用“雄鹰”,虽然二者的本质是相通的,却也说明芒克接受了现代主义诗学的影响。

这样的诗学情境容纳了芒克的全部诗学内涵,它生发,它涵养,它强化诗学的力量。

这样的诗学情境是社会的情境和自我的情境的融合,从而达到白洋淀时期芒克所创设的最为本质的至高的诗学境界。

为了进一步理解芒克诗学情境的社会情境和个人情境融合的诗学境界,我们需要读一读白洋淀诗群诗人的亲身体悟。林莽先生在《关于白洋淀诗歌群落》中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那一特殊时代的一批青年,被迫放逐到经济还十分落后的穷乡僻壤。希望的破灭,心灵的折磨,前途的渺茫,青春的向往,内心的抗争与生命的活力融为一体。”“他们不肯接受硬性的指令和安排,试图脱离原来的集体,寻找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他们是一批思想活跃,有反抗精神的青年。”“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批优秀诗人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成长的。”宋海泉先生在《白洋淀琐忆》中说:“谈到当时的诗歌,不能不说到郭路生……是他使诗歌开始了一个回归:一个以阶级性、党性为主体的诗歌开始转变为一个以个体性为主体的诗歌,恢复了个体的人的尊严。恢复了诗的尊严。”“可惜,这个回归不是在一个人性健康蓬勃发展,并受到普遍尊重的条件下完成的,相反,是在一个人的尊严受到普遍的蔑视、践踏、摧残乃至丧失的情况下开始这个转变的。”“在政治高压的时代,不论是怎样的一盏灯,只要有火,只要发出光来,就是黑暗的死敌;他(芒克)直接面对人的最自然的本质,抗议对这种自然天性的扭曲。”[6]

两位先生的回忆和论述告诉我们,希望与磨难,追寻与抗争,是芒克社会情境和个人情境融合而产生的精神情境,这样的精神情境决定了芒克诗学的高度。

芒克在白洋淀时期创作了一部诗集《心事》,收集了他于1972年至1978年的部分诗作,1980年1月由《今天》编辑部油印。这部诗集不仅代表了芒克在白洋淀时期的诗学境界,也收录了他当时关于诗的宣言。1973年,他写了一首超短诗《给诗人》,“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1974年,芒克又写了一首超短诗《诗人》,“带上自己的心!”芒克写诗就是写自己的心,“飞向墓地的老鹰”就是芒克“心”的意象化,也可以说是芒克所创造的“心”的事件。“飞向墓地的老鹰”以决死的英雄之“心”,去追寻和抗争。在这样的“心”的笼罩下,他创作了两首极具精神抗争的诗篇《城市》和《天空》,是芒克诗学精神境界的代表作。

“街,被折磨得,软弱无力地躺着。那流着唾液的大黑猫,饥饿地哭叫。”“這城市疼痛得东倒西歪,在黑暗中显得苍白。”“啊,城市,你这东方的孩子,你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寻找着粮食。”(《城市》,1973年)这是一种象征和隐喻式的抗争。如果说《城市》的抗争精神蓄蕴着苦涩的味道,悲惨的情感,那么,《天空》的抗争精神则蓄满了悲壮的情势。“我遥想着天空,我属于天空,天空呵,你提醒着,那向我走来的世界。”“天空,天空,把你的疾病,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犹如一块盾牌。”(《天空》,1973年)尤其是天空成为血淋淋的盾牌这个血淋淋的诗学意象,这个战斗过的悲壮情境,联想到“飞向墓地的老鹰”准备战斗和正在战斗的心理,对于一个热血青年,这是怎样的情怀啊?“我”在天空中战斗,老鹰在墓地中搏击,一个直接写战斗的悲壮,一个省略了搏击的场景,不论是疼痛得东倒西歪的城市,还是搏击得血淋淋的天空,都是极其富有张力地凸显了诗人的抗争情怀和精神境界。

芒克的抗争情怀和精神境界还表现了另一种情态。多多后来把芒克描绘成一位“自然诗人”,称他是“自然之子”。在《白洋淀琐记》中,宋海泉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决不可把这里所说的‘自然理解成为与人相对立的自然界。‘自然诗人也不可理解为谢灵运一类的山水诗人。这里说的‘自然,乃是没有被社会所扭曲的自然的人,野性的人。他直接面对人的最自然的本质,抗议对这种自然天性的扭曲。”[7]这就是说,芒克写自然和人性的美好并不是仅仅对它们的赞美,而是把这种美融入社会情境中,表达对社会的抗争精神。这样的自然之美仍然是在芒克构建的诗学情境里孕育和滋养。所以,他的诗在抗争中闪耀着美的亮色。虽然不像血淋淋的天空闪耀着悲惨的壮美,那些美的意象里仍然蓄蕴着自我情境的抗争。“太阳落了,你不会再看到我……你的眼睛被遮住了,黑暗是怎样地在你身上掠夺,你好像全不知道,但是,这正义的声音强烈地回荡着:放开我。”(《太阳落了》,1973年)“白房子的烟,又细又长,那个女人慢慢地走向河滩……那儿飘过去半段桅杆,上面布满了破碎的弹片。”(《白房子的烟》,1973年)诗的意象不论是落山的太阳,还是白房子升起的又细又长的烟,虽然都很美,但细细体味,意象里却留有战斗过的痕迹。一位伟人曾有过这样的诗句:“战地黄花分外香”。在两位诗人创造的意境比较中,笔者进一步体会到了“飞向墓地的老鹰”诗学情境的悲壮之美。战地的黄花分外香,飞向墓地的老鹰,分外壮美,都极致地表达了诗人自我的美学创造。由此看来,自我情境虽然是在社会情境中的“自我”,但归根结底自我情境蕴含的美学精神会超越社会情境。

所以,自我情境终归是诗学的本质构建。康德的学术继承人费希特超越康德“物自体”思想,他主张:“自我是唯一的终极实在。”[8]这种唯一的终极的精神是在“三剑客”、在芒克的创作中,成为他们精神生命的本质存在。叛逆、抗争、追寻是铸炼这种终极实在的思想和精神的基础,这是他们诗学创造、芒克诗学情境构建的根本元素。

二、芒克诗学意志解读:如果死,也死在真理的路上。

在评论海子的时候,笔者曾经创设了两个概念,用在诗学上也可以说是两个诗学概念,即诗学意志和先精神。(参见拙作《神圣的折磨》和《幻象的生存》,分别刊载于《南腔北调》2021年9期、10期)

诗学意志脱胎于哲学上的意志学说,在诗人那里,具有反抗和追寻强烈的作品里,一般都会蕴含着诗学力量强大的诗学意志。

因为,意志蓄满了人的生命力量。罗素认为,叔本华“首创了对意志的强调”。“他主张,我呈现于知觉的身体其实就是我的意志。”对于“物自体”的存在,他认为:“我的意志是唯一的和无时间性的。”叔本华的意志学说对于文学和艺术具有强大的思想价值,罗素说得非常具体明白:“在那些寻找自己能信仰的哲学的艺术家和文学家的群体中更具感召力。”[9]到了传承者尼采那里,罗素说他“对意志的力量的崇拜超过一切”。尼采非常自信地说:“我根据一种意志能够提供的抵抗的量,以及它能够忍受并且知道如何充分地为己所用的痛苦和折磨的量来考验它的力量。”[10]尼采的意志说成为最为内在的灵魂的力量,在“自我”的生命精神对于文学和艺术的渗透上,他的关于意志的哲学思想的影响甚或超过了叔本华。

关于意志,在著名理论物理学家霍金教授那里,又有了别样的认知。他从科学定律的原理的角度说:“对于像人这么复杂的机体,其制约和决定方式是不可能计算出来的。我们之所以说人们具有意志,乃在于我们不能预测他或她的未来行为。”[11]霍金探讨哲学像探讨宇宙一样,能够从未来的观念上抓住存在的本质。正因为人不能预测人的未来行为,所以,叔本华、尼采才那样强调现世中人的意志力量,以对冲对于未来的困惑。人不论是对于现世的意志霸凌,还是对于彼岸解脱的依靠,都是不能够预测未来命运的表达。这样的精神困惑,在现世中就发展成了这样两种极致的对立的表达状态——解脱和强化意志。芒克显然不是解脱的精神状态,意志的诗学表达成为必然。

读一读芒克的诗行,“命运啊,你将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心事重重。”“痛苦依然是痛苦,甜蜜依然是甜蜜。你最好是梦,梦像鸟儿一样飞了。”(《心事》)由此,我们会感到一位物理学家的思想和哲学家一样,是那样地贴切和深刻,而霍金的高明之处,是他从人性的本性上找到了意志产生的根源。那是生命的动力,不仅仅是在现世,如叔本华和尼采,更是未来,如霍金。诗人也是如此,尤其是在社会动荡时期的诗人,越是抗争社会,越是追寻强烈,越是感到不能掌控自己的未来,也越是受到叔本华和尼采意志学说的影响。

“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这是芒克作为诗人极致化的追寻,那里蕴藏着极其强大的诗学意志。

如果没有诗的感觉,没有诗人的素质,或者没有反抗和追寻的精神,没有献身精神,可能有人会这样发问:好好的一只老鹰为什么要飞向墓地?它飞向墓地干什么?难道这是一只傻老鹰?

真正的诗人可能会认为这是愚蠢的发问,因为他的发问塞满了实用主义思维,然而,诗学与实用主义无关,在他诗的感觉和思维里有诗学意志的力量在指引、调控和整合诗的感觉和思维。诗学意志在诗人那里是强大的精神力量,芒克的诗学意志在他的诗学中蕴藏着信仰的力量和献祭的力量。

(一)信仰的力量。林莽先生认为芒克“诗中潜在的灵魂,诉说着一代人的理想与失望。”“我们这些远离了亲人在外省插队的青年……没有希望,没有方向,是一群迷途的但由于年轻还没有放弃理想、没有被生活压倒的一群青年人,是詩歌让我们有了一丝愉悦和安慰,是诗歌体现了我们源于生命的反抗与价值。”正因为这种信仰力量的精神支撑,芒克“写出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歌”[12]。芒克这样回忆说:对于诗,“就觉得非常至高无上……是非常神圣的,觉得诗人是能与神对话的人,非常了不得的人。那时候我们就是这么一个概念。”[13]这里抄录几句白洋淀诗群的诗行,知青们手抄本流传下来的诗行,以这些原汁原味的诗行来佐证宋海泉和芒克的话语。“不是为了这一次,是为了生命的全部,让生活重新开始吧。如果死,也死在真理的路上。”[14]一般来说,青年人都会有各自的人生理想。在那个时代,理想的状态却有很大的区别。由于信仰的不同,从诗的角度来看,有的人的理想是顺应社会环境,追求概念化、口号化主流诗歌,而芒克代表的白洋淀诗人群体,他们人生的理想却是对于社会环境的“生命的反抗与价值”。芒克等诗人在社会环境的重压之下,他们认定自己一定要表现出生命的反抗价值,而反抗的思想基础则是精神的觉醒、人的觉醒和诗的觉醒。他们用诗的觉醒来表达人的觉醒,所以,“生命反抗与价值”成为他们的青春信仰,诗学信仰。

他们这群精神的追寻者,人的精神和诗的精神追寻者,在写诗的时候已经铸炼了自己的精神存在,这种精神存在笔者谓之诗人的“先精神”。先精神形成的诗人都会强化自己的诗学意志,孕育强大的诗学力量。所以,那时的白洋淀诗人虽然认为芒克是“自然之子”,但他又不同于山水自然诗人,原因就在于自然之中渗透诗人灵魂的搏斗的力量,那种灵魂的力量就是诗学意志和先精神的诗化表达。

先精神、诗学意志是芒克诗学的思想营养。任何精神都需要现实和思想给它输入营养,甚或可以说,任何精神都是生长在具有营养的土壤中。而先精神强烈的诗人,譬如鲁迅,往往让腐朽作为自我的营养。“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15]由此可以说,化腐朽为神奇是最为珍贵的精神营养。顾城为什么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呢?用化腐朽为神奇的理念来解读,应该不失为一种路径。老鹰飞向墓地,芒克也是化腐朽为神奇,“墓地”成就了芒克诗学情境的悲壮之美。而且,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强者的精神营养。鲁迅是诗的强者,顾城是诗的强者,芒克也是诗的强者。所以,宋海泉先生曾经这样感慨:“现实是真实的,而真实的光是尖锐的,灼热的。只有强者才能承受住它致命的烧灼,用它强大的热量,营养自己黑色的生命。”[16]有了先精神、诗学意志,芒克以及“三剑客”成为诗的强者。

(二)献祭的力量。正因为芒克这样的强者承受着致命的灼伤,“飞向墓地的老鹰”的诗学情境才充溢着献祭的力量。诗学意志使一个受灼伤者顽强地反抗和拼搏,才铸炼了老鹰飞向墓地的生命追寻的境界。

“只要有火,只要发出光来,就是黑暗的死敌。”可是,火和光就一定能够照亮黑暗吗?如果必定如此,那么还会有陈天华用投海而死来唤醒国人,还会有谭嗣同六君子屠刀下用带血的头颅来唤醒国人吗?或许也可以这样说,陈天华、谭嗣同六君子他们都相信火和光一定能够照亮黑暗,便以献祭的英雄举动,铸炼了惊天动地的精神感召力,这就是献祭的力量。

献祭,是古代祭祀的奉献仪式。但这里说的献祭的力量,并不直接取其意义,而是取其引申意义和隐喻意义。或者说,更倾向于印度《奥义书》的献祭意义。这是《大森林奥义书》对于祭马的高度赞美:“这祭马的头是朝阳,眼睛是太阳,呼吸是风,张开的嘴是一切人之火。”马祭是印度古代的一项重要祭祀。通常是国王放出一匹祭马,让它周游世界。国王或王子带领队伍跟随和保护祭马,所到各个国家的国王或自动称臣,或被征服,顺利返回后,举行马祭。凡成功举行马祭的国王被认为是世界之主。所以,黄宝生先生认为,“祭祀本身成了最高目的。包括天神在内的一切力量都源自祭祀。”[17]由此可知,献祭的力量来源于祭马的奉献和牺牲精神。而飞向墓地的老鹰就具有这样的精神,它是芒克诗学精神力量的一个重要来源。而所不同的是,祭马是被动的,而飞向墓地的老鹰是主动的,老鹰的精神价值和生命力量高于祭马,这是对古代牺牲精神的承续和超越。所以笔者认为,林莽先生对于芒克的评价是那样地恰如其分,他的诗歌标志着一代人潜在的心灵历程,“他写出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歌”。能作出如此深度的评价,应该是他看到了人们很难看到的那种诗化的牺牲精神以及由这样的精神所产生的诗学力量。

芒克诗学意志的锤炼和凝聚,不仅渗透了时代精神(逆势的)和诗学精神(反主流的美学追求),也强化了诗人与诗学意志相一致的深度精神的追寻。“深度精神”是心理学家和思想家荣格提出来的概念,荣格研究专家索努·沙姆达萨尼认为:“时代精神等同于他的第一人格,深度精神等同于他的第二人格……可以视为他重新回到第二人格的价值观上。”第一人格是人大多数时间呈现在外部的状态,第二人格是人潜藏的内在状态。荣格认为“时代的精神只注重实用和价值”,而深度精神“超越实证、实用”,“深度精神比时代的精神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尤其是他把深度精神和献祭精神融合一起的表达,更显示了自我精神力量的深邃性。“未来的人啊!你们在未来会通过嘲笑和崇拜认识终极意义,那是一种血腥的嘲笑和血腥的崇拜。献祭之血将这两极连接在一起。”“想一想存在所具有的毁灭性吧,以及那深度要求你去献祭时所造成的恐怖的血流吧。”“但是深度精神说:‘没有人能够或可以停止献祭。献祭没有毁灭性,献祭是来者的基石……如果你被时代的镣铐束缚在世界上,沙漠的呼唤会摧毁所有的锁链。一点儿也不错,我为你准备的是孤独。”[18]荣格所论献祭精神的深度在于:1.血腥嘲笑和血腥崇拜的两极认识。上文曾经说道:“老鹰为什么要飞向墓地?它飞向墓地干什么?”这是荣格说的血腥的嘲笑。而老鹰飞向墓地的搏斗和牺牲精神则是力量的来源,即荣格说的血腥的崇拜。两极的对立则凸显了精神境界的高低。2.“献祭是来者的基石”,这是血腥崇拜的精神力量的未来意义。3.献祭的精神力量是孤独的,犹如沙漠,但又是极具摧毁锁链的力量。

献祭精神的孤独性来自献祭者的觉醒。觉醒,在白洋淀知青群体中呈现为一种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不仅表现为追寻和抗争,它还具有深邃的心理学意义,在孤独中承受着精神的折磨。在白洋淀诗群手抄本上,就有这样的诗句:“人不断被一个一个新的觉醒所折磨。”“他是孤独的。痛苦的。作品只是他的一连串的疑问。”[19]在觉醒中形成的先精神不仅为芒克所拥有,白洋淀诗群的作者们也拥有,这是一代人的精神特质。把芒克的深度精神放在一代人的语境中,更显示了诗人精神创造的意义。

觉醒者的孤独,觉醒者的追寻,觉醒者的折磨,觉醒者的搏斗,觉醒者的英雄情怀,都在献祭精神的笼罩中,孤独而富有牺牲的精神,让诗人的灵魂高贵,让诗学的力量不朽。

三、现代主义诗学解读:作为现代主义诗人,芒克和洛尔迦的灵魂一起跃动。

芒克白洋淀时期的先精神、诗学意志与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的融合,创造了属于芒克的现代主义的诗学。

作为一个中学生、下乡青年,在那个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之下,为何能够创造出现代主义的诗学呢?

芒克骨子里是詩人,进一步说,他骨子里是一个现代主义诗人。他被誉为“自然之子”,而现代主义艺术是什么呢?美国现代主义艺术的鼻祖爱伦·坡说到了根本,就是“透过灵魂面纱在自然中观察到的意义”。白洋淀的大自然和大自然的意蕴给芒克的灵魂世界融入自然意象,灵魂和自然的融合,一种新的意义,现代主义诗学的力量便由此而诞生。

芒克白洋淀时期的灵魂世界充满强烈的叛逆精神,这种精神对于当时所谓主流艺术发起反叛,而现代主义艺术的意识便在反叛中生发。这种反叛精神可谓芒克灵魂深处的力量,由此,他才乐于接受西方现代主义的文艺思想,勇于进行诗学的解构,从而建构自己的诗学世界。这种反叛精神不独芒克拥有,也可以说是白洋淀诗群的诗魂和标志。

据先锋画家彭刚回忆:“心中充满反叛的劲,对家庭,对社会。”“好像是1972年,我和芒克成立了先锋派。”“我们在北京街头宣布我们是先锋派,所做的一切全是反社会的。”为了“把压抑的东西排出来”,“我和芒克床上地下跳摇摆舞,真‘先锋派!”“说到底,我们的‘先锋派就是崇拜西方,不单是崇拜西方的文学艺术,而且是崇拜西方的解放,个性解放。”[20]

正因为此,白洋淀诗群“三剑客”主动接受外国现代主义诗学的影响,这样的影响使他们不但是对当时文化的反叛,也是对中国新诗的象征派、现代派的承续,并在某些方面有所超越。

芒克后来直接表达:“当时我们写诗,就是学习西方文艺思潮。”“在那时看的主要有《洛尔迦诗抄》《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叶集》等,还有勃洛克、叶赛宁的诗歌作品。”“那时候看国外印象派的绘画看得比较多,印象派、达达、野兽派我们都看了,都知道,而且吸收得也比较快。”[21]由此可以说,芒克的诗歌深受西方文艺思潮的广泛影响,最为直接的是洛尔迦的诗学影响。

北岛的这段回忆可以为此作一个注脚。“那伟大的禁书运动,加深了我们的精神饥渴。当时在北京地下文化圈有个流行词‘跑书……当《洛尔迦诗抄》气喘吁吁经过我们手中,引起一阵激动。洛尔迦的阴影曾一度笼罩北京地下诗坛……芒克失传的长诗《绿色中的绿》,题目显然来自《梦游人谣》。”[22]

芒克受洛尔迦的影响不是停留在表层上,是他的血流进了自己血管里的影响,是诗学的深度影响。就是说,两个诗人虽然不曾谋面,但通过诗学情境的感悟,能够达到精神的共振,心灵的共鸣。诗性的感觉,灵魂的诗化,意境的生发都能达到同频道的心灵感应。洛尔迦的抒情谣曲在西班牙全国人民中得以广泛传唱,因为他的诗是从神秘的灵魂间流出,在孤独和忧郁的诗行中间闪着美学的泪花。这是《海水谣》的诗行,“在远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齿,天是嘴唇。”“乌黑的少年,你带的什么,和你的血混在一起?——先生,我带的是大海的水。这些咸的眼泪,妈啊,是从哪儿来的?——先生,我哭出的是大海的水。心儿啊,这苦味儿是从哪里来的?”洛尔迦从笑盈盈的海水中,体会出生活的苦,通过少年心灵深处的表达,生活的忧郁让人从心中流出泪来。芒克在白洋淀时期写了诸多乡村风景的诗篇,在优美的风景里蓄蕴着诗人生活的苦味和忧郁的心灵。这是芒克1971年写的《葡萄园》:“一小块葡萄园,是我发甜的家。当秋风突然走进哐哐作响的门口,我的家园都是含着眼泪的葡萄。”“我眼看着葡萄掉在地上,血在落叶间流。这真是个想安宁也不得安宁的日子,这是在我家失去阳光的时候。”诗人在美丽的葡萄园看到流血的葡萄,联想到自己在动乱中受冲击的家,想得到葡萄园一样安宁的生活,而却不能。在美丽中隐含着孤独和忧郁,芒克的心灵和洛尔迦在追寻生活美好中产生了这样的苦味,是心与心的相通。洛尔迦有一首诗《维也纳小华尔兹》,这首诗是写人性之爱的,而诗人的感触却能深入灵魂的激荡:“流泪的新鲜花冠。啊咿,啊咿,啊咿,啊咿!跳上这支死在我怀里的华尔兹。……我的爱,我的爱,我想要留下提琴与坟墓,华尔兹的绸带。”这首诗选自2021年出版的《提琴与坟墓:洛尔迦诗选》,译者是汪天艾,不是戴望舒,而且芒克当年读到的戴望舒译的选本也没有收入这首诗。这就是說,当年芒克有很大可能没有读到过这首作品。然而,如果把芒克的“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和这首诗的灵魂诗句“提琴与坟墓,华尔兹的绸带”作以比较会发现,他们的灵魂诗句都在构建自己的诗学情境,不但诗意的结构相似,而且诗学情境都是他们诗学力量的源泉和涵养之地。据北岛介绍,洛尔迦认为自己的写作源泉是“爱,痛苦与死亡”,“提琴与坟墓”的诗学情境中的灵魂痛苦达到了极致。他在谣曲中汲取人性的力量,又把人性的力量在诗的情境中升华。芒克“飞向墓地的老鹰”也在升华生命的力量,他是在用搏斗者的血写成的诗,是在用悲壮的血升华。把洛尔迦的痛苦的升华和芒克的悲壮的升华的诗学情境作以比较,需要用灵魂慢慢体会,虽然痛苦的升华和悲壮的升华的状态有所不同,但二者的灵魂世界都是作为生命的动力而存在,两个诗人的灵魂世界已经融合为同样的诗学感悟的心理世界。读者只有拿出自己的灵魂,与他们的灵魂慢慢融化在一起,才能体会洛尔迦爱的追寻的痛苦,才能体会出芒克用“自然”的爱抗争自然天性的被扭曲,才能体会出芒克悲壮之中蕴含的爱的追寻。在对于他们俩的比较中,笔者感受到了两个诗人同样在受精神的苦刑,和精神苦刑中的痛苦与痛苦折磨,并在诗学中升华为神圣的折磨。精神的苦刑,不仅表达了他们生命本性爱的力量,也表现出了他们诗学意志中蕴含的爱的生命力量。

上述洛尔迦的那首诗作的意象,既是无意识和前意识的诗学幻觉创造的幻象,又表现出谣曲的意象的自然性,二者的融合,使他的诗是那样地纯粹,而带血的诗行又发自灵魂的深处。由此判断,洛尔迦是一位现代主义诗人。芒克和洛尔迦两位诗人有各自生活的土壤,周围的风月和雷电也都是各自的诗学力量,而争取自由的生命意义则是他们的诗学情境中所蓄蕴的同样的诗魂。从诗学精神的角度看,就是从纯粹美学的角度来看,不论是洛尔迦吟唱的纯粹的谣曲,还是反抗独裁政权的灵魂搏斗,都是撼人心魄的诗学力量。洛尔迦最终惨死在独裁政权的枪声里,而他那追寻自由生命的精神力量却不受时空阻隔,成为世界的精神财富和诗学财富,表现为永生的诗学意义。

作为“自然之子”的芒克,他献给白洋淀路上的月亮的诗,献给白洋淀落下的太阳的诗,他献给大自然怀抱里渔家兄弟的诗,都蕴含着自然、自由、纯粹的生命美学。他和洛尔迦灵魂的亲近性,就是在自然之美中有灵魂的跃动,这种力量是诗学的根本力量。洛尔迦的诗行“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如果仅仅理解为一种景象的描述,则是一种表层阅读,而深入情境的内在世界,却能感悟到景象所蓄蕴的生命动力的跃动。再看芒克,他的“心事”充溢着自由的风:“看,那是一辆马车,看看吧,那是拉满了庄稼和阳光的田野,北方的树林,落叶纷纷,我每到这里就和你幽会,请听我说,我是风。”只有心里充满了自由生命和纯粹至美的诗人,他才会时时刻刻不顾一切地对扭曲的社会进行反抗,因为那是生命动力的渴求。试想,如果人性没有觉醒,没有对于自由生命的追寻,他怎么能够感受到政治高压对于自由生命的摧残呢?麻木的灵魂怎么会感觉到自由生命精神的力量呢?在麻木中随遇而安,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写于1973年的《天空》和写于1972年的《城市》这两首诗,就是在追寻自由生命精神笼罩下的对于扭曲社会的反抗。“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这是经过精神搏斗所留下的诗学意象,太阳的光成为天空这块盾牌搏斗时流出的血,多么深邃的精神意象。不仅在中国诗坛,就是在世界诗坛上,有如此锐利而深邃的诗学意象吗?精神的搏斗是无奈的,也是必然的,“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可是,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这么年轻,你能否愉悦着我们的眼睛。”这些愿望,蕴含了诗人觉醒后的追寻和无奈,这就是诗人最为痛苦的精神折磨。然而,诗人不想一直在折磨中过着痛苦的生活,他要作为“飞向墓地的老鹰”,为了生命的追寻,也是为了诗的信仰,以献祭的精神,哪怕是死在追寻的路上。

从表层上看,《天空》《城市》和芒克写白洋淀的月亮、太阳,写白洋淀渔家兄弟的诗在风格上截然不同,但在总的诗学情境中,那种追寻自由和美,抗争对自由和美的扭曲,却是同样一个诗魂,只是诗魂在不同的景象中透射出不同的状态。追寻、痛苦和搏斗,是為了自由和美,那种写自然之美的诗也是为了自由和美,归根结底归于生命的动力——人的灵魂和诗的灵魂。

从诗学和史学的意义上看,芒克那时成立先锋派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了现代主义诗学的涌动和积淀,他的作品证明了白洋淀诗群的诗学境界之高,更证明了林莽先生评价的正确性,芒克不仅“写出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歌”,而且“他的诗歌会被人们不断地发现”。在解构中结构,芒克实现了诗的文学自觉。芒克和白洋淀诗群所创造的现代主义诗学,随着人们对于它的深入研究,将会被定义为一门诗学和学术意义上的“学”,或可以称之为“白洋淀诗学”。“白洋淀诗学”的本质是现代主义诗学。

对于芒克现代主义诗学的理解,笔者除了学习借鉴袁可嘉先生在《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前言中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思想特征、艺术特征、社会背景和思想根源,在外国现代主义诗学大师那里也获得了特殊营养,比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帕斯和象征主义大师瓦雷里。

根据袁可嘉先生的研究,爱伦·坡和波德莱尔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鼻祖,而瓦雷里认为:“波德莱尔使爱伦·坡的思想获得了无限的延伸。”而他的延伸思想中有这样一个根本的元素,“在爱伦·坡以前,文学问题从未深入前提的研究,从未归结为一个心理问题。”[23]从瓦雷里那里得知,心理学尤其后来创世的精神分析等现代主义心理学,是现代主义诗学形成的根本前提。诗人写诗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在现代主义诗学的路径上,我们不会看到他的身影。由于现代主义心理学的介入,诗人的无意识和前意识被唤醒,意象在诗人的梦境中成为幻象,就是人们常说的深度意象。精神分析心理学应该是现代主义诗学的一个主要基因元素。这就是瓦雷里的“心理介入说”。

另一个关于现代主义诗学内涵的是帕斯的“批判和撕裂说”。有人从时间段上说帕斯是后现代主义诗人,而他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现代主义诗人。帕斯认为,“现代的本质恰恰是对永恒的批判:现代的时间是批判的时间。”因为,“历史就是冲突,每一个社会都被社会的、政治的和宗教的矛盾所撕裂。”[24]这里,帕斯把撕裂人的心灵世界扩展到社会诸因素,认知更为开阔和深邃,更具有深邃的诗学意义。撕裂,不仅仅在于人的生存的基本元素,又在于社会形成和存在的基本元素,作为现代主义诗人的帕斯如此认知,是现代主义诗学深入人心的新发现,也是一种新的开掘。

瓦雷里的“心理介入说”和帕斯的“批判和撕裂说”,一个从诗学内在、一个从诗学外在对于诗人现代主义笼罩下的心灵的形成,构成了现代主义诗学的主要两个方面的基本元素。从这两个方面考察芒克白洋淀时期的诗,可以肯定地说,他已经成为现代主义诗人。而且,他比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派”、40年代的“九叶派”更有了新的气象。比如,他的心理创造更贴近社会、现世对心灵的撕裂,在否定和反抗中,精神的现代主义性越发凸显。比如,诗的语言由于深受洛尔迦谣曲诗风的影响,意象的运行越发口语化,越发自然。

正是在现代主义诗学精神的统领下,芒克才构建了充溢着现代主义精神的诗学情境。“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多么伟大的富含现代主义心理的闪耀着现代主义诗学精神光辉的诗学情境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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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法]保罗·瓦雷里.文艺杂谈[M].段映红,译.北京:三联书店,2017:203-204.

[24][墨西哥]帕斯.泥淖之子——现代诗歌从浪漫主义到先锋派[M].陈东飙,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35.

责任编辑 饶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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