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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二本老师和她教过的“苦孩子”

2023-07-06张锐

今日文摘 2023年12期
关键词:绥化贫困生毕业生

张锐

自1977年恢复高考和高校扩招后,越来越多寒门学子得以走出乡村和小镇,奔向城市,被现代生活接纳,全社会弥漫着一种风潮:凭借高考改变命运,重塑自己的生活。

艾苓是黑龙江省绥化学院1987届历史系毕业生,2005年重回母校任教。在此后长达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中,她接触到超过3000名学生,至少三分之一是贫困生,依靠助学贷款和打工完成大学学业。这些学生也并非别人口中的“寒门贵子”,拼尽全力后只是考上了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大多数人也并没有鱼跃龙门,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

2022年9月,《我教过的苦孩子》一書出版,艾苓用50个故事讲述了那些少人问津的贫困学生的人生。一个如今生活十分幸福的女生,讲起当年的贫困经历仍然忍不住落泪,认为“就像曾经被狗咬过,看见狗就紧张,又回到被狗咬的那个年龄”。另一位受访者对艾苓更是直言不讳,“永远不会感谢贫穷”,因为自己不经历贫穷,一样能够成长。“我感觉到,贫困带来的伤痛还时不时会在一些人的内心中隐隐作痛。”艾苓说。

“都是被贫困耽误的人”

平时与学生聊天,艾苓很少谈及贫困这个话题,更多的是学业和未来。贫困生担心受到歧视,不愿当众揭开伤疤。艾苓初听那些更详细的“贫困故事”强烈震撼。

这些故事大多数与饥饿挂钩。比如,一日三餐。一位贫困生说,四个月的时间只消费了六百多块钱。艾苓心疼地问,你能吃饱吗?学生说,能吃饱。在学校的档口,一块钱可以买到土豆条、豆腐、白菜等,再打上七毛钱的米饭,就可以吃一顿。有时候,中午打零工太忙顾不得午饭,便省下了一顿饭。她基本上不会在外面吃饭,也不参加任何的聚会。

一位2005届的80后毕业生,家在黑龙江某县最穷的村子,又是最穷的户。姐弟四人,三个姐姐先后辍学,他成为家里唯一读书的孩子。在父亲工作的供销社的打更房里,他在小黑屋的墙壁上写下单词和数学公式。当时,1200名乡镇应届初中毕业生竞争县一中50个名额,甚至比考上大学还要艰难,他成为其中之一。

学业对他们的人生往往意义非凡。一位2010届的山东毕业生中考失败后回家放羊,每天把羊群赶到树荫里,然后开始看书。他看《平凡的世界》,和孙少平一样心有不甘。妈妈早年因肝病病重而自杀,爸爸也在随后几年离世,一家全靠大哥辍学操持。家里贷了三千元,送他去县城读书,高考考了全县文科第五名,进入绥化学院。高考后,他去建筑工地挣钱,加上大哥连借再贷,终于凑够了学费。他办了助学贷款,为了维持生计,大学期间,他做家教、服务生,发传单,甚至捡垃圾。

临行前一晚,家人为他送行。大哥端起一盅白酒,泪眼模糊,环顾一周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咱家终于有大学生了!”

艾苓曾试图去描摹这群学生的画像,他们出生于下岗职工、农民和进城务工人员的家庭,来自欠发达地区的农村、农场、林场等,有的家中多子女,有的则是单亲家庭或父母生病、家庭遭遇变故。对于很多人来说,能够来到绥化学院,早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这些年来,出生于小城镇、通过学习进入一流高校的学生被称为“小镇做题家”。“我的大部分学生甚至没有机会做‘小镇做题家。”艾苓出生于县城家庭,丈夫出生于条件更差的农村,当时尽管存在差异,但是“谈不上教育鸿沟”,而现在这种差距明显更大了。

“这些孩子都是被贫困耽误的人。”艾苓说,“虽然他们都聪明,有超出常人的勤奋,在小学、初中时候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还有很多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最大的问题往往不是经济

申请助学金往往需要写一份家庭贫困说明,这仿佛是一个标签,挥之不去。一名受访的95后女生说,她从四年级那次开始边哭边写,从小学写到初中,从高中写到大学,她的内心抗拒万分,最后仍然说服了自己:发下来的补助确实解决了问题。

艾苓忘不了一个2013届的学生,申请助学金时,鼓足勇气站到前面,几句话以后便泪流满面。她的父亲肌肉萎缩,母亲患有白癜风,“紧张、难过、羞愧、无奈”,这笔一等助学金让她的父母不用卖房和放弃治病。舍友当面嘀咕她身上的李宁运动服,“贫困生还穿名牌”。后来,她告诉艾苓,自己从来不扔东西,这件衣服已经从中学穿到了现在。

“他们看不到穿了多年以后衣服上的破洞,这就是隔阂。”艾苓说。她决定当众说出家庭状况,但也只是寥寥几句,个中滋味谁知?

有一位贫困生对艾苓说,他们最大的问题往往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在绥化学院读书时,他和富二代同学逛超市,觉得对方一定会买很多东西,于是买了上百元的零食,结果发现对方只买了五十多元。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脆弱,担心被人看不起。

2003届毕业生陈稻考入当时的绥化师专后,参加社团活动却有负罪感,“为了自己的向往跑出来读书,增加父母负担,你多自私啊?”她没钱买蓝白色系服,只能穿着初中的校服站在人群中,常常因别人的玩笑话而感到自尊心受伤。

“他们务实,甚至来不及  谈迷茫、悲观、失望”

艾苓和年轻的学生谈归属,他们经常说“回不去的故乡”,回去的唯一出路是考编。艾苓说,他们在那里出生和长大,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学生在上海工作,给自己规定每月几百元的生活费,疫情防控期间,公司薪资基本照发。艾苓问“上海是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对方却回答,自己不会继续留在上海,无法负担房价,但肯定还要待几年,“因为每天都在成长”。

“这样一个摸爬者的群体,一点一点蹚出自己的路。”艾苓总结道,“他们务实,甚至来不及谈迷茫、悲观、失望,他们没有时间把自己放到这种情绪中。让这种情绪弥漫自己生活的话,谁给他们准备下一顿饭,是吧?”

有些受访毕业生已人到中年,即便在一个非常好的单位,在外人眼中令人羡慕,但在某些关键时刻,诸如岗位竞争演说时,熟悉的脆弱仍会袭来。

一个2018届的男生,家在甘肃东南部的小山村,附近山大沟深,庄稼种在梯田上。他7岁开始放牛。家里种了20亩地,离家远,他背着许多粮食,像背了一座山。上学也远,总要去到七八公里外的地方。毕业后,他去了杭州工作,在一次会议上,他震惊于与同龄人的巨大差距,童年的生活似乎又回来了,“这几年的生活有点像童年生活的复制:贫穷、安逸。只不过换了场景和内容,山路上奔跑和骑行换成了我经常开的公司的车。”他提醒自己要改变现状,艾苓说,他们没办法躺平。

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候,陈稻不愿再谈论童年与青年时期的困窘。后来她的生活走上正轨,事业和家庭都令人艳羡。“如果有一天突然遇到了以前的人,或想起了以前的事儿,或者接触到了一些否定的声音,会一下子打在心里,把你打回原形。”陈稻说,“你会很自卑很无助,不停地否定自己,你需要自己去调节。”

很多人早已选择和生活和解。他们对艾苓说,这些当年讲过的故事,当时为什么这么多的怨恨,这么多满腹牢骚呢?和别人相比,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也许,时间能逐渐治愈他们的生活。

“爱的贫乏比物质影响更大”

在艾苓调查的样本中,特别是留在黑龙江的学生,较早爬出贫困的基本依靠公务员或教师编,拥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尤其是80后这一批寒门学子。到了90后这批,视野变得相对开阔,很多人选择离开黑龙江,去大城市闯荡。起点也许并不高,做销售,做运营,辗转多个城市,但他们至今没有放弃“摸爬”。

“自身的经历让他们要更务实一些,不要被情绪左右,他们要生活下去。”艾苓说。

艾苓书中的学生,只有少数继续读书深造,大多数在本科毕业后选择工作。艾苓说,奋斗多年,他们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有一个受访者仍然保留原来的生活习惯,不敢逛街购物,努力节省开支,但是舍得给孩子花钱,希望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教育一直都在改变人的命运,不光改变了我们60年代人的命运,70后、80后、90后一直都在改变。”

“前十年毕业的学生奋斗多年,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后十年这些孩子还都在努力,能够自食其力,有的人已经开始走向了第二步,开始反哺家庭了。”艾苓说。

《我教过的苦孩子》出版后,一个受访学生看到自己的故事,“事隔多年再看到你写的故事,怎么还是很心酸呢?”他发到了家族群里,想让更小的孩子們知道,“这就是我们曾经的生活”。

(蔡瑛荐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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