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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里金

2023-07-06金雯

上海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六祖赵辉金桂

金雯

1

两人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刘六祖知道自己从未喜欢过妻子金桂。其实也没认真研究过她,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她的好恶,只知道她爱张罗各种吃喝。现在他行动不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人,便常常淡漠地看着这个相处几十年的女人。当年,前妻离了,金桂被介绍来家里做保姆,是救急。但他一时冲动就要了她,照理女人睡了就睡了,也是心软,最后还被迫去领了证。因为有了小玮,一个儿子,他没舍得让她去打掉。就是那个老套路:用肚子换了张结婚证。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像电影闪回一样,不时会闪现。一切都那么清晰,他记得女儿小裴去表姨家寄读时那个怨恨的眼神、儿子小玮出生时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还有继子赵辉住到他们家,这孩子是金桂和屠户前夫生的,前夫去世后,金桂進城,就把孩子送了人。后来说是养父母双双出车祸走了,先在刘家暂住,暂住着也就常住下来了。那个搭在厨房的床铺,金桂说厨房暖和,其实是怕六祖不喜欢他的隔夜铺盖卷味道。有一次,六祖半夜起床去倒水,脚趾踢到了行军床的床架,一阵钻心的疼,气得他直接把水泼在赵辉的床上,这孩子也没吱声。

据说他的爹是个杀猪的,照例应该暴躁彪悍,但这个孩子特别能忍,而能忍的都不简单。六祖也在金桂身上看到这种忍,从不生气,就是红着眼睛哭,这一哭就让他心软。他见不得女人哭,男人都这样,看到眼泪就慌了,但女儿小裴就从不哭,所以迄今都嫁不出去。

六祖就这样躺着,脑子里翻腾着这些陈年旧事,分析身边这些人的蛛丝马迹。骨骼疼痛让他只有两种状态:在床上躺着,在躺椅上躺着。唯一的运动就是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他耳背,有些声音听得分明,大部分仿佛隔得很远,需要凝神去听。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白内障手术后,视力恢复了一些,但快九十岁的老人看出去的世界都是混沌一片,看不清也好,看清了自己改变不了,还难受。

小辈应该都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混合着膏药味和常年不洗澡的气味。金桂现在也很懒,因为搬运他实在不方便,和保姆两个女人搬不动,每次都是要等赵辉在的时候,一起把他弄进浴缸。因为有磕碰,六祖总是哇啦哇啦乱叫。这让赵辉更不愿意抬他,“这可是为了给他洗澡,别以为是咱们虐待他。”

金桂冷冷地说:“没人听见。”但这一句六祖听到,心想:确实,你们这样把我害了都没人知道。

六祖攒了一瓶安眠药。他常常有厌世之感,想着某一天,这瓶药就能用上了。可真的要下决心却并不那么容易。他反复在脑海中排练着吃药的过程,先倒到瓶盖里,五六颗够了,吞掉,再倒五六颗,七八次下来量就差不多了。但据说吃安眠药最后都是被呛死的,不是睡过去睡死的。想到呛死,六祖就觉得恐慌,他最怕窒息,氧气泵常年放在卧室。

他很明白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想要什么,还有金桂,这个伺候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这几年想的无非就是让赵辉成为刘家人,而成为刘家人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拿到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财产。她甚至都没有那么爱小玮,肯定没有像爱赵辉那么爱他。

那六祖爱谁?小裴小玮是亲生的。尤其小裴,执拗得很,跟他一模一样,论欣赏程度,他还是更喜欢小裴一些。儿子小玮打小性格就柔软,在柔软这一点上可能随金桂。可金桂有虎的一面,小玮没有遗传到,又娶了一个厉害老婆,那个女人真是把他整得够窝囊的,连回趟老父亲家都要请示汇报。六祖还是担心小玮,怕他被欺负,连帮他出头的人都没有。小裴小玮这姐弟不亲,小裴强势能干,可完全不想管弟弟的任何事。

刘六祖还是觉得失望。自己好歹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也享受了一些待遇,可后辈连个科长都不是。这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的钱,他的退休金,他的退休待遇。所以,他多活一天,就是多为家庭做贡献。

六祖就是这个家里的吉祥物,务必摆着。但日常这么摆着,又会有点碍手碍脚,大家便都敷衍着,平时粗枝大叶,老头不叫唤,就当不存在。一件羽绒服穿一冬天,前襟都看不清颜色。必要时突击管理一下。比如,组织部要来人慰问,金桂会让理发师上门修脸,给他换上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虽然六祖已经七八年不出门了,出门行头也已经穿了七八年。大家寒暄完发完红包、慰问品,问一下当下有何困难,最后能解决的也就是电动轮椅这样的事。再复杂一点,比如,小孙子入学之类就难了。每次来的人都还不同,单位的人都有点怕去刘家,他们家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要。

2

金桂当年进刘家门,一开始是保姆,后面成了正妻。六祖女儿小裴出了名的爱闹腾,连保姆都待不住,更别说后妈,大家都替六祖捏把汗。但并没有混乱很久,刘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热闹的人也感慨,章金桂这个小保姆厉害,不仅搞得定老的,还搞得定小的。

其实并不是金桂有多厉害,只是偶然事件让后妈与继女的故事有了转机,可以说金桂算是救了小裴一回。要不是在小公园那次被金桂撞见,可能小裴都不会这么快就脱离家里这个环境。可那算救吗?男人是她的老师,她一直以为老师是喜欢她的,给她的作文写长长的评语,会让她在全班面前朗读,他还送给她一盒曼陀凡尼轻音乐系列的磁带。父母在忙着吵架、离婚,并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兴趣爱好,他们常常忘记要照料她,只是给她留几块钱,一天三顿,都让她自己在外面买着吃。

老师似乎是关心她的,会带她下馆子请她吃饭,还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讲作文,讲着讲着就会让她坐到他的腿上,然后去蹭她,摸她的胸,用舌头舔她的耳朵,舔她的脸,弄得她脸上都是口水,脸都是臭的,她得去水龙头下冲很久,有时候还会在脖子上留下印子,她就只能一直扣着衬衫扣子。

她觉得大部分时候自己像一个配合者,配合着一个男人的亢奋。当她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的口水,又会觉得无比恶心和孤独。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这是不对的,但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她只是反复地确认,印象中好像连爸爸都没有这么跟她亲近过。所以老师是在做一件坏事?

但小树林那次老师是疯了吧。散着步居然让她去亲他的生殖器,小裴不想亲,觉得那玩意像条蛇,长得很丑很恶心,他便按住她的头,揪着她的头发,揪得她很疼,想跑,但是跑不掉。然后金桂就出现了,老师也吓跑了。

金桂每天买菜都会路过小公园,那天看到灌木丛里露出了一个书包,像是小裴的,还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扒开树丛好奇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裤子褪到小腿的男人,还有披头散发的小裴,金桂惊惧着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像是动物原始的呼救声,男人听到提起裤子便落荒而逃了。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怎么回的家,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记忆都有点模糊,只是觉得累,仿佛一起打了个架,体力消耗得厉害,早早便洗洗睡了。

后来小裴也是担心的,她怕这个女人会到处跟人说这件事,那她就完蛋了。而且她一定会说出去,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想方设法要留在她家,做她后妈,什么事都干了,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睡到她爸的床上。金桂一定会毁了她,清除她这个障碍。越想越害怕,小裴都想着半夜开煤气把全家毒死算了。

可金桂啥都没说,那件事成了她们两个人的秘密。每天放学,小裴还总能在小公园遇见金桂,然后一起走回家。金桂对她甚至有一种默默的关心,中午的盒饭不再是前一晚上的剩菜,而是每天早上现做的,水壶的水都是温热的,加了红糖和枣。年初她来了例假,都是胡乱弄些卫生纸,总是一塌糊涂。金桂给了她第一包卫生巾,说这个好使。果真好使,从此她再也不怕来例假了。

但她俩还是不怎么说话。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来对话,总是带着尴尬的沉默。小裴还是有点担心,怕有一天金桂会看见老师,把他认出来。金桂一定会闹起来,像抓贼一样,抖落出所有的事情。于是她便跟六祖说要转去表姨家附近的那个寄宿学校,升学率更高,她以后想考重点大学。六祖想想这样好,有助于解决家庭内部矛盾,便马上去托关系联络。

其实金桂是一定不会说的,她本能上觉得这样骇人的事情只能跟非常亲近的人讨论,但身边并没有亲近的人,六祖也不算,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最安全。后来小裴离家去寄宿,金桂有几分庆幸。小裴在,她还要想着怎么相处,出了那样的事,太远不好,太近又觉得膈应。她觉得这个姑娘有很多她搞不明白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想去懂,也没必要去懂。金桂的人生技能主要用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她管不着,也管不动。

不要说别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管得周全。金桂这样想,算是一种自保,也是自恰。

3

金桂一直是好脾气,可是最近几年,大家觉得她越发不可捉摸,生着气不发火。而斗争最多的对象六祖则糊涂着,这让金桂更加生气,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明白得很,就是装傻。前年开始,退休金的卡才给到金桂掌管。

这个家,就靠金桂一人张罗。她常常在这三室一厅踱步,这房子跟他们一样老了,卖掉置换会搬得更远,各方面都不方便,所以迟迟没有出手。儿子赵辉还租住在自己水果店楼上,老婆有尿毒症,得透析,一周三次,孩子在上大学,全部出产就在水果店,不稳定,一年下来,也就凑凑合合应付当下所有开支。金桂还不时补贴些孙子的买手机钱、学校的择校费。

另外一个儿子小玮在国企混着,前几年买了房子,背着上百万的房贷;他那个媳妇就爱买包买衣服,买车还一定要三十万以上的,也不看看自己兜里有几个钱;孩子一年的私立学校学费近十万,要不是老头贴补着,他们一家也要过不下去了。小裴倒是有钱,著名的胸外科专家,可照顾兄弟,就别指望她了。按她的话说,十四岁就出了家门,凡事都是靠自己。我没来麻烦你们,你们也别麻烦我。

金桂手头的钱主要还是来自炒股,还开过小吃店,但后面关掉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她就从六祖给的生活费里抠出一点钱去打新股,没啥风险,就像买彩票,但是耐性好,可以赚点小钱。当年跟她一起打新股的,有进大户室的,后面亏得连房子都搭进去了。她就是小打小闹,资金量少,盘到二○○三年,账上有了二十多万。拿出一半给赵辉顶下一个铺面开水果店。当时没舍得买一楼一底,不然后面这几年也不用操心赵辉家的房子问题了。

当时为啥就不买房呢?内环八千的房子她去看过,隔壁张局长的亲戚就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可以给他们打八折,回来跟六祖商量,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打完八折就是七十六万,首付三成,只要二十三万,然后每月还贷。六祖没同意,觉得每月还贷款犯不着,自己有地方住,还去背债。现在那房子一平米十八万,唉,可找谁说理去,都怪那死老头。

这一路房子涨了,股市经历几轮“一夜回到解放前”,金桂就觉得啥都错过了,只是没错过当韭菜。自己靠着几块几块菜钱攒下来的本一直在股市倒腾,能看到的唯一的收益就是水果店那个铺面。二○一四年那一波行情,真的是扶摇直上啊,账上的钱多个零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再多点钱,也就能再多个零,虽然后面也是亏,但至少不会亏得这么惨,要怪还是怪没有资金。她现在就拿六祖的退休金去炒股,但这三年越炒越亏,全搭进去了,就更气了,气自己没在对的节点掌握财政大权。

三十多年前,金桂嫁到城里,嫁的老公还是机关里的,外人看那可是风光了。可苦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生了小玮之后,也放置了节育环,但完全不起作用,先后流过五个孩子,妇科病、宫外孕、小产从未消停,后来还是下决心去做了结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拖把,索性把破烂的布头剪掉算了,也图个轻省。结扎之后,人便胖了起来,从九十斤一下子长到一百三十五斤,后來人是瘦下来了,但总是没有过去那么强健。最近几年,糖尿病就来了,从此成了一个需要天天打胰岛素的人。她都是自己打,每天在肚皮上扎一针,她称之为续命针。还开玩笑说,哪天要是谁想害她,把胰岛素换生理盐水,就撒手人寰了。

当然也没人要害她,她能干活,很有用。现在还掌握着家里的流动资金,六祖的日常生活都靠她。况且年龄比老头小二十多岁,将来老爷子的产业也都是她的。遗产都是先配偶分一半,然后才是子女们分,这是律师说的。金桂打听清楚了,老头现在糊涂,也不管事,所以这个家就是她做主。金桂也真是爱做主,小到水炖蛋要不要放酱油,大到退休金的支取分配,都是她一人做主。四十年辛辛苦苦,也就是这几年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这天赵辉来家里,说是乡下大舅妈走了,打电话打到他这里。金桂用信封装了五百块钱,给到赵辉,“你去一下吧,我也老了,这么多年没往来,当年你大舅走我都没回去。”赵辉走后,金桂倒是想起当年姆妈去世的场景,赵辉开了盲肠炎,六祖说工作忙走不开,小玮要上学,她一个人回去奔丧,在灵堂哭得快昏死过去,突然被侄子一把揪住衣领拖了出来,她又是惊吓又是难受,本能要拼命去撞死这个杀千刀的。被人劝住,周围人都说,这侄子实在混账,即便他父母与嬢嬢有什么矛盾,那也是长辈的事,轮不到他插手。可长辈又有什么矛盾呢?无非就是怀疑金桂姆妈的钱大部分在女儿手里,两个兄弟只分到一小部分。于是便有不平,就逼老太太,据说被饿了三天三夜后,老太太在农历小年跳了河,救上来只剩半口气,第二天就走了。

想想跟兄嫂平日关系也不差,金桂进城后,平时虽然没什么联络,但逢年过节金桂都寄东西回家,从油米面到全家大小的衣服鞋子。前些年,村里还没有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她找人批条子给家里买了日本松下十八吋彩电,说是给姆妈的,还不是兄弟两家人在看。两个兄弟盖房子,每家都跟她借了钱,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亲戚,真的也是没必要来往了。第二天,金桂就回了城,头七回过一次家后就再也没有回乡。每年清明,她都是在家里点三支香,在阳台上烧点纸钱,她觉得姆妈能找得到地方,会拿到纸钱。

大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这些年金桂攀了高枝,在外面嫁了大官,但也极少回来,连女婿都没带回来看过。也有传闻说是金桂嫁的丈夫对她并不好,更看不起她娘家人,不然这么多年好歹也提携一下家人。她哥进城去找她,都不让在家住,在外面的小旅馆宿了一夜就回。她姆妈说是要接去养老的,但其实城里女儿家一回都没去过。

在外人看,金桂是少有的心硬,前夫车祸去世了,立马送掉襁褓中的孩子,进城嫁了人,唯一的老娘也不管,只是回来奔个丧,可老娘的钱倒不少拿。关于金桂姆妈留下的钱财也有各种传闻,说是有一海碗的金银首饰,也有说老太太临走还嚼碎了存折,被金桂哥哥看到抢了下来,但也不知道她到底吃掉多少。在四野八村,这个打卦算命的老太太的财产被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是个隐形的大财主。但大嫂惠芬表示,能看到的也就是三张存折,总计三千五百块。剩下的都没见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也是听话听音,能去哪里?存折可以嚼掉,金银首饰吃不掉吧,那就是在女儿那里。

在乡村,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可暗地里塞钱是有的。所以,最后丧事往往变成一出闹剧。在丧礼哀乐中,并不是失去至亲的痛,而是兄弟姊妹间彼此的猜忌。这个猜忌积攒到一定程度,往往就开始吵,吵了一定会动手。那天动手,金桂一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谁来阻拦,被侄子揪着衣领,又打不过。最后闹起来,才被几个长辈拉开。一个女人,没有依靠,就是会被娘家人这样对待。她更坚信:离开这里是对的。

4

在投奔生母金桂之前,赵辉倒觉得自己过得还不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并没有什么猜忌,就是一种明确的身份。养父母都是贩鱼的。在渔业村盖了一栋楼,有一条船,家里还有摩托车,每天凌晨三点养父会开着船出发去收鱼,收完骑着摩托去市里卖掉。一到寒暑假,就跟着养父母出船收鱼。他学习不行,完全学不进去,又常常被同学嘲笑皮黑,是“蛮船上的人”,更不爱上学,想着将来跟着父母贩鱼做生意。

水上人家靠打鱼为生的,过去都是穷得几个兄弟合穿一条裤子,也因此被人看不起,“蛮船上的人”就是一种贱民称谓。但是到赵辉养父母已经是“个体户时代”了,渔民开始贩鱼做水产生意,是最早的那批“万元户”,到赵辉小时候,家里早就有了洗衣机、冰箱,比一般人家条件好,在他们同学还等着卖棒冰的踩着自行车路过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直接开冰箱拿一块光明冰砖吃了。

也是因为家里条件不错,养父母才敢收下一个额外的孩子。他们家有个女孩,生的时候难产,最后虽然母女平安,但当妈的子宫没保住,就没法再有孩子。按照政策,即便是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候,渔民还是可以有两个孩子的,他们本来也想要两个孩子,最好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这下生不了,领养一个,想来也是一样的,毕竟都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要真说没区别也是不可能的,在养父母家,赵辉从小就懂得,有什么好東西,自己不要第一个选,让姐姐先拿。两人做了坏事,挨打的一定是他。姐姐不愿干的活,他得干。长大一点,他就知道自己是家中的劳力,不能坐享其成,理所应当。他知道自己有个外婆在邻村,外婆不是现在的妈的姆妈,而是他亲妈的姆妈,是个给人打卦算命看风水的老太。

他被送回亲妈的姆妈那边是因为养父母出车祸去世了。

“这个孩子命是不是有点硬啊?”大嫂问金桂姆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朝蚊帐张望了一下,见赵辉睡熟了。

“也没什么硬不硬的,都是相生相克的。已经给金桂写信了。你放心,也不会住很久。”

“我也不是赶人,这事是蹊跷吧,两次了,还都是车祸。命不命的我们不懂,你懂。凡事也还是要为自家着想。”

“这一下子的事情,也要给点周转的时间。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心,短期内对你们也无碍的。”

大嫂便不再说话。她是家里的代表,把妯娌的意见都说了:这孩子不能收留下来养在外婆家。

让赵辉进城来跟她共同生活,对金桂确实也是难事。小裴在外地上医学院,儿子小玮十岁,一家三口过得平静,却突然多了一个拖油瓶。她都很难跟六祖开口,老家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要来跟他们同住。睡哪里?跟六祖怎么相处?他现在大小是个领导,邻居基本都是同一系统的,凭空多一个儿子,这影响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金桂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更不知道,如今要待在身边,怎么处?可姆妈这次相当坚决,说是过几天就要送来。一时便有点恼,觉得娘家人都靠不上。

这天六祖早回家,饭桌上,小玮摇头晃脑说起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运动会,六祖还挺高兴。金桂趁机嘟哝了一句说,下个礼拜有个小亲戚要来家里,让小玮乖一点好好跟人相处。那孩子便开始问是谁。哪个亲戚?金桂便开始讲故事,老家有个亲戚,家里渔民,一家抗洪救灾时被水冲跑了,就剩下个儿子。现在没地方去,她觉着对方很可怜,暂时让他进城来过暑假。说罢望着六祖,他们单位最近都在抽调人手支援灾区,他前几天才去防洪堤坝值班。

“是你们家那边的?”

“是啊,是我小叔家孙子。怪可怜的,在乡下现在暂时也没人照管,比小玮大点,我就想暑假可以让他过来,先换换环境,毕竟家里出这么大事,太造孽了,就剩下他一人。”

“你接来,就要负责任的,最好跟他们村委会的领导说明情况。你是好心,到时候可别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嗯嗯,是的,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六祖看了一眼金桂,看她怯怯的,一脸讨好的神情,突然有点可怜她,又觉得有点厌烦。为什么她总是这么低三下四的,让他有股冲动的破坏性,忍不住想要去践踏一下。这个与他同桌吃饭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永远像个下人。

金桂就这样蒙混着把孩子接了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撒了一个谎,可还要用一堆谎去圆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么走一步是一步。遇事无非也就是放低自己,忍着。

这么多年,要说有什么人生经验,那就是她懂得人与人之间一旦形成权力关系,弱势一方就得学会并懂得去服从,而且是无条件的服从。事实不重要,真相不重要,个人感受更不重要。只有让对方感受到你的服从性,才能生存下来,并想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今的金桂已经像个城里人,奶白色小跟的皮凉鞋有点旧,但一定也是干干净净的。出门怕晒黑必得是草帽加披肩,披肩是旧真丝衬衫改的,真丝衬衫容易坏,但一般袖子不会坏,便可以剪掉前身后身做成带领子带袖子的防晒披肩。骑车出门,真丝的披肩轻抚着皮肤,带着风,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时髦精致的城里少妇。可这城里少妇还是得处理乡下的“旧账”。

见到赵辉,还是让城里人金桂有点愕然,这个儿子似乎跟她没什么关系,完全是死去丈夫的翻版,再加上黑和胖,确实像是鱼贩的儿子。他喊她“阿姨”,金桂有点不是滋味,像是联合起来演戏,尤其是两个人的时候,他也喊她阿姨,简直是过于敬业的演员。但是叫了阿姨大家都更容易进入角色,化解了母子相认的尴尬,索性就是按着剧本走:乡下水灾了,来了个投奔的亲戚。

可这个来投奔的亲戚还觉得本家略寒酸,他家用双开门的冰箱,而金桂家还是单门冰箱。自家好歹顿顿有鱼有肉,可城里人吃东西都是一小盘一小盘,豆干炒肉丝的肉丝切得过细了,都挑不出肉。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全家人一次只吃四分之一。城里干部家庭看起来还不如贩鱼的养父母。而且规矩多,吃饭不能有声音,得定时定点睡觉起床,自己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临时搭个铺。六祖很严肃,有点吓人。这些对赵辉来说,都是既拘束又不适的。于是便很想回家,他想着回家大不了跟着渔业村的叔叔们去贩鱼。

也是跟着养父母从小干活干惯了,从进家门开始,赵辉就不像个孩子,眼里有活,每天拖地洗碗,不在话下,而且力气奇大,煤气罐一人扛着能走。虽然只比小玮大四岁,但就感觉赵辉已经是小伙子了,而小玮还是个孩子。

六祖一开始还怀疑这个孩子跟金桂的关系,可后面看到本人就觉得应该是亲戚,像是那种干体力活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比如他们单位的司机这种,本分听话。可放在家里日常相处还是别扭,习惯也不好,毕竟都不是一处的人。好在也是暂住,就当支援灾区了。

5

成年后,赵辉想起来,要是养父母没过世,在渔业村贩鱼,日子或许还比现在好些。进城来有什么意思呢?他念书不行,也还是一样卖体力,金桂是亲妈,迄今他都是喊阿姨。那个刘六祖,如今都动弹不得,挪来挪去,有时候金桂还要喊他帮忙,假如不小心松手,把那个老家伙摔个半死,可能也就这样结果了。赵辉一直是大而化之的人,遇事不计较,他唯一恨过的就是这个姓刘的。

那一年,赵辉待在刘家,很快就混过一个暑假,金桂已经提前帮赵辉联络好了学校,但不敢跟六祖说。前天金桂一个人去医院流掉了孩子,第三个了,已经成形,是个女孩。本来让六祖找司机接一下,结果他忘记了。临时又找不到车,还是赵辉踩着黄鱼车拉回家的。这孩子听说金桂做了手术就以为她肚子上肯定挨了一刀,就格外谨慎。上楼前还說,阿姨,我背你上去吧。金桂听着眼泪要下来,忙说不要紧,可以走的。

回到家,金桂也没歇着,准备晚饭收拾屋子。刘六祖并不提及手术的事,一切如常。赵辉觉得他有点像香港电视剧里的老爷,就是回来吃个饭,去书房待着,什么都不过问,什么都不管,还天天板着脸。

赵辉临时搭铺睡在客厅,今晚睡得昏沉中被一阵翻倒声吵醒,书房门半开着,他透过方桌的桌腿看到书房的一角,金桂跪在地上,抽泣着,六祖在她身后耸动着,他隐隐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赵辉肿着眼睛,头有点疼,心情很坏,木着一张脸。金桂明显没睡好,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六祖吃早饭看到这一黑一白,都哭丧着脸,当下便十分不爽,于是摆出领导的口吻对金桂说:“以后谁不开心不想吃饭就不要上桌。”

赵辉站起来想走,被金桂拉住,拉扯之间,粥碗翻倒在桌上,六祖拍了一记桌子,骂道:“没规矩的滚出去。”小玮大哭起来。在一片混乱中,赵辉冲出了门,他跑去了父亲过去贩鱼的菜市场,找到卖鱼的摊主,蹲了半个小时之后对方才发现他,便让他帮忙捞鱼。到收摊,见他也不肯走,摊主又问不出什么原因,便留他吃了饭。下午,赵辉又在摊前帮忙捞鱼混到晚上,最后在鱼池边的躺椅上宿了一夜。

赵辉是第三天回的六祖家,摊主说不能收留他,也不让他帮忙捞鱼,说他父母不在,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让他没地方去就去派出所找警察。于是赵辉带着一身鱼腥味在小区门口等金桂,一直等到下午才看到金桂出来买菜,见到他并没有骂,只是赶他回去洗了澡洗了衣服。

看着赵辉一人专心致志坐在饭桌前啃西瓜皮,金桂仿佛看到了赵奎,那个杀猪的前夫。但如今全然不同了,已经不存在一个可以完全依靠的人,甚至这个孩子也要靠她,唯一的好处就是赵辉比她更有力气,更强壮。

她嘱咐儿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顶撞六祖,忍忍就过去了。等过几年,能自食其力了,就谁都不怕了。就像功夫片里人家练武功,不也得在山洞里苦几年,你就当练武。赵辉只是觉得以后反正要回渔业村贩鱼的,这里能混一阵是一阵。他也明白,鱼摊边的躺椅睡着实在难过,成片的蚊子吸起血来,不尽然是痒,像是触了电一般,又痛又麻。

六祖回来见到赵辉,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有发作。金桂知道,大概是当官的缘故,六祖的不爽都不会搞得太难看,脸皮厚一点就能假装没看到。今天煮了猪肚煲鸡,六祖爱吃的菜。他在广东待过,对粤菜情有独钟。一碗汤下去,看起来脸色似乎也和缓很多。金桂悬着的心放下一点,她已经习惯一切如脓疮,不破就好,捂着捂着就过去了。

可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至少对六祖来说,不发作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他会不停地找茬,觉得赵辉走路脚步太重,或者无法忍受赵辉用过的一切,马桶、浴缸,甚至碗筷。但是,这个壮实黝黑的男孩像一团黑色的棉花,没有回响,只有沉默。金桂每次都像上了发条的闹钟,跳起来处理着各种麻烦,跪着把浴室擦得发亮,毅然决然地换掉全副碗筷。她甚至发展出了一种本事,在这个三室一厅之内,把赵辉隐藏起来,几乎与六祖不打照面。她越发紧张,也越发瘦,像一只受惊的鸡。

家里的变化让十岁的小玮也觉察到了,他跟姐姐小裴打电话说,家里来了长工,爸爸不喜欢长工,但是妈妈要长工干活,他想做周扒皮。然后照例又是被骂。他也干了不少周扒皮的事,比如,半夜起床把盆扣到赵辉的脸上,去拧赵辉打呼的鼻子,或者朝赵辉的饭碗里吐口水。但是,这些金桂都不知道,赵辉从不说。

六祖逐渐意识到这孩子是金桂的,她想靠着撒谎欺骗留下他。但是,他们两个要在这个家里待下去,都要付出代价。对他来说,一切不过是动动嘴的事,而这对母子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忙活起来。权力是反复无常的,一切都可以随着心情变化而变化,而未知会带来更大的恐惧,恐惧能带来更大的服从性。六祖会格外敏感大家的表情,弱者已经无法在行动上表达反抗,但自然的情绪反应还是会流露在脸上。他也不能忍受这种流露,于是更频繁地发火,他觉得他们两个太蠢,怎么能不明白呢,那種受惊的表情实在太贱太讨人嫌了。

金桂安慰自己,慢慢都会过去,丈夫只是最近心情不好,原来他不这样,从来不管她和小玮,只是忙自己的事。甚至,刚结婚那会儿,他对金桂还是满意的。小玮出生后,日子也是平静的。她有时候会对赵辉心生怨恨,他怎么那么笨,如果聪明一点,有点眼力,不那么惹人厌,她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过点?可他怎么就那么不开窍,拉的屎那么臭,已经不准他在家里上大号。还有,跟他说了一万次了,喝粥不要唏哩呼噜,可还是忘,不长记性像头猪,跟他那个死老爹一个样。还有这个孩子是不是命很硬,克死了老爹,还克死了养父母,现在要克她,想到这里简直会恨起来。还有乡下的姆妈和亲戚,已经完全不管了。可你要他们管什么?帮你养儿子吗?算了,如今她已经比在乡下强一百倍。

她还是努力变换着花样做吃的,汤羹、面点、养生菜,还有六祖喝的各种补酒,人参的、鹿鞭的、蝎子的,一罐又一罐,码在厨房的吊柜。那天开柜的时候,金桂恍惚间看到大罐子里漂着个死婴,胎盘绕着颈,吓得腿都软了。后来定睛看是一棵大人参,晚上,她偷偷去阳台角烧了点纸钱,给自己那些没落地的孩子。

每个月,金桂都从六祖给的家用中抠着钱努力攒着,手头有钞票会少慌一点。努力收拾着家,想着这一刻的安定便是安定,下一秒,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金桂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跟这房子长在一块,哪天要是死了,魂灵也会一直在这里待着。不是因为她多喜欢这里,而是她的人生就是耗在这个房子的地板、墙壁、被褥、沙发巾,八平米的厨房,那些盘子锅铲、擦得锃亮的灶台、排气扇……舒适的城里生活现在是一个笼子,她逃不出去,也怕逃出去。

两年后,十六岁那一年,赵辉去当了兵,逃了出去。走的那一天,他对金桂说,等我回来,咱们就搬出去。金桂也流了眼泪,但心里明白,这孩子还得靠她。两年后,赵辉开水果店的本钱是金桂给的。

6

在打掉的那么多孩子中,金桂最在意的是最后那个,不是六祖的。她有时候想,假如生下来是什么样,也会是一张白白的长脸吗?那个男的可笑,只是跟他说:“哎,我怀孕了。”他那张长脸便白成了纸,消失了好久,后面回来也躲着她。他怕啥,都没有让他负责。男的就这样没用,可金桂每回想起他,都有一丝丝暗自的甜蜜,像偷偷在嘴里含了块糖。

金桂也不是随便的人,可跟他还真是有缘分。

他俩是在证券公司重逢的。说是重逢,那是因为他们其实是同一个地方的。几年前,男的在供销社上班,新寡的金桂挺着大肚子,去剪夏衣的布。在那个炎热又阴凉的下午,金桂决心从满是苦泪的生活里逃出来。而再次碰到长脸的时候,是她从六祖制造的恐怖中逃去赚钱。

那时候的股市简直疯狂,连这个看起来严谨的家属院都涌动着发财狂热,陆家嘴这只股票让大院里张科长老婆账上的钱翻了十倍,大家只在传这个倍数,却并不确知本金多少。金桂瞒着六祖,激动地跟进着这波发财热潮。每天六祖一上班她就跑去证券公司,在那里挤一天。散户都是挤在大厅的,人多到要拿着望远镜看指数。

几个小散户一起看股票,后来经常聚,有一天,来了个长脸,看着脸熟,才想起是原先老家供销社卖布的。长脸大名叫隋文兆,读起来有点拗口,金桂便跟着大家一起叫他长脸。长脸在供销社办了病退,也有说是下岗了。进了城,一开始给来内地炒股的香港人打下手,后来就开了自己的账户炒,目标就是要进大户室——那时候只有百万资金的人可以进大户室。金桂想,一百万,数零都要数好久,这得赚到什么时候,一辈子都没可能吧。

都说长脸跟着香港人是见过世面的,去大酒店喝酒吃咖啡,去饭店吃鱼翅捞饭。抽的是美国烟,叫万宝路。电视上经常播广告,一群牛仔套牛,金桂也没明白,牛仔套牛跟香烟有什么关系。后来,还有人送他们家一本挂历,就是万宝路牛仔套牛,还有下雪天的山谷、木屋、雪松,然后,金桂就觉得美国就是个下雪的地方,很冷,男人都骑马。而抽万宝路香烟的男人也有陌生的高级感,冷的风吹过刮得很干净的腮帮。长脸是马脸,也刮得干干净净。

长脸认出金桂,笑着说,怎么你也在这里。他们老家的男人通常就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这让金桂感觉很亲切,然后就很自然在一起说话。而且两个人总能在人堆里找到彼此,一群人在一起,似乎只有对方存在。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又是那么自然。每天去证券公司成了金桂最开心的时候,她可以忘记丈夫、儿子,还有那个房子,可以一直跟着长脸,听他说话,或者跟他斗嘴,给他带各种吃的。他们彼此熟悉,仿佛已经认识了几十年。

有一天,长脸对金桂说要带她去看电影。金桂有点尴尬和害羞,觉得只有小年轻谈恋爱才看电影。但又没按捺得住,还是跟他去了。他们看的是《廊桥遗梦》,电影放到那对男女在浴缸时,长脸的手放到了金桂的下体。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不是应该先牵手吗?长脸的手摸索着,是金桂从未体验过的紧张、柔情,以及悸动。这个男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身体,比所有男人都有经验,都游刃有余。后来那一天的下午,他俩是在一家酒店的席梦思床上度过的。从此,“席梦思”这三个字对金桂来说就代表某种绮梦,跟棕绷床完全不同,是柔软的、色情的、陌生的享乐。

在新开的精品商厦,长脸带着她逛,每一件价格都是惊人的数字,一个文胸卖上千块,大部分人的工资才三百块。金桂惊叹着:这都是谁买啊!后来,长脸从服装批发市场花两百八十块给她买了一件奶油色的皮衣,跟她说在精品商厦买的,三千块。“这么贵,你疯了吗?”金桂惊叹着。皮衣带着巨大的貂领,埋进去是茸茸的暖。也只有他知道她的尺寸,才会买得那么合身,肩膀、胸围、腰身一切都是贴得刚刚好。男的摸着她说,你现在明白什么叫做曲线,这里是胸,这里是腰,这里是屁股。这件衣服就是一层皮,把她的性感都包了出来。金桂像喝了酒一样微醺着,被摸着,也享受着对方的沉醉。

跟长脸在一起,金桂第一次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那些好,知道自己该有的都有,傲人的胸,翘的臀,也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与男人同样的渴求与兴奋。她不再是一个空的容器,男人把东西装进去,射出来,完事。她甚至把自己觉得更舒服的姿势用到了她与六祖之间,反正都是做,那还不如让自己舒服一点。可她的丈夫永远都不会理解那些敏感点,他只是像一架发泄的机器,唯一的快感就是一抽而倒。

那段时间,“143”是金桂的寻呼机上经常显示的数字,只有长脸会发。意思是:我爱你。后来金桂所有的银行卡密码就143143。后面人是分开了,可那个甜蜜感留在记忆中。长脸是,金桂说她怀孕后,消失了好久,见到金桂都是讪讪的,避着,像欠了她钱。可是有一天下雨,金桂没带伞,他留下伞,自己冲到雨里坐车。金桂心里骂他:这么傻,完全够两人一起撑。在一起毕竟是不可能了,只是两人没有吵就这么不了了之,还是让金桂有点不甘心,就去堵他。被堵得受不了,长脸哭丧着脸说:“我对不起,行了吧。”

这让金桂很受伤,“我又没有过来让你负责,我又不是追债的,你为什么这样?”

“你结婚了,我结婚了,是我一时脑子昏掉了,不该招惹你。”

“什么叫招惹,是我愿意的。我就喜欢你睡我。”金桂气急了脱口而出。

长脸呆住,在他无聊又没有混出个人样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跟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突然有点激动,抱住金桂哭了起来。

后来,长脸就真的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海南炒房,还有人说他去香港投靠了原来的老板。但金桂依旧希望某一天,在证券公司,一堆人中,看到那个长脸长身的男人,冲着她笑,跟她打招呼:“你還在这里啊。”

金桂与长脸这一段如同嵌入她身体的刺,被拔掉了,但伤口还在那里,不时地疼,有时候太疼了,就想忘掉,对自己说,不去想不要想,所以总是呆呆的。六祖觉得她脑子出了问题,无论怎么吼她,都不会有太大反应,两个孩子也不怎么管。

金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证券公司,也只有在证券公司她是正常的。六祖就觉得她想发财想疯了,在他看来,证券公司这种地方就是赌场,投机倒把的才会去,金桂这种家庭妇女,啥都不懂,还去瞎凑热闹,以为自己能发财,痴心妄想,弄得脑子都有点不正常。

金桂进城这么多年,皮肤养白了,穿得跟城里人一样,还在城里赚钱。最重要的是在城里跟人搞了对象,长脸的出现是她难得的一个高光时刻,任何冬天的暖气、夏天的空调都比不过,可这男的跟她过不了一辈子,一闪而过。金桂常常幻想,她跟了长脸,两人在城里住着,炒股炒进了大户室,一起生了一个娃,她就丢开了六祖那个三室一厅,两个儿子。那她是不是个坏女人?

可是跟长脸在一起就是开心,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很开心,最后他还是没要她。但他明明就说过她那么好,各种好,最后还是没要她,金桂想不通。她只是执著地想着某一天再遇到他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7

这一年的冬天,赵辉拿回来一张纸,说是渔业村征兵了自己想去当兵。金桂心想,这也是个出路。中学毕业这半年,他在大华饭店的后厨当帮工,这活是金桂拜托了饭店的厨子,送了两根人参才进去的。包吃包住,想学点技术,可看他这个憨憨样也就是卖个力气混口饭吃。

赵辉不爱读书,眼睛不近视,身体素质更是不用担心,征兵体检这一关轻松就过了。临行前,金桂去送,看着他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也是头一回那么体面,不免有几分当妈的自豪。想到马上要分离,可能几年不见,眼泪便掉了下来。赵辉第一次看到亲妈因为他而哭,有些无措。两人对于这种突然升起的母子之情都有几分尴尬,便草草告了别。

回来的路上,金桂看着车窗里映现着自己的脸,两颊瘦削,略有疲态,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样子了。也是,一个儿子念高中,一个儿子去当兵了,哪能还不老呢。但她还是有点怅然,怎么这么快就老了。这两年,她跟六祖已经分床睡。他做了个前列腺手术,像是被阉了一样,突然就不行了。这倒也好,再也不用担心怀孕的事,可这么消停下来,有点像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可明明又没那么老。这么胡思乱想着,金桂便到了家。

因为迎接全运会,小区最近在翻修外立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房子都是水泥外面刷的石灰水,这次刷上粉红明黄的外墙漆,屋顶的旧瓦被换上了红色琉璃瓦,看公示的图片,搞完“穿衣戴帽”工程之后,这个市中心的老小区到时候会是一派欧洲小镇风格。就是工期长,小区到处搭了脚手架,最近又老下雨,路面坑坑洼洼总也干不透,住户出入都不太方便。金桂手里提着菜和油,一脚浅一脚深可真是难走,在拐弯的地方,差点滑倒,幸好一个路过的小伙拽住了她。

小伙子一笑一口白牙,长手长脚,长得眉目清秀。他是工地的厨子,大家都叫他阿隆,给小区翻新的工人烧饭,之前还跟金桂借过盐。他帮着把东西送到家门口。金桂谢过,顺手给了他几个苹果。现在水果零食大户小玮上了寄宿高中,家里只剩她和六祖,水果经常放着放着就坏了。这种顺水人情向来是金桂长项,小伙子却十分感激,一口一个大姐地感谢。金桂心想:什么大姐,我都好把你生出来了。

金桂到家收拾了一下,中午给自己煮个了面,下午她还想去一下证券公司,最近行情还不错,小本投入还能赚点菜金。正要出门,就听到敲门,开门一看,还是厨子阿隆,眉眼弯弯地笑着,“大姐,给你送点河蚌,我已经养过三天,没有沙了。”脚边白色乳胶漆桶里堆着高高的一堆。“这么多,哪儿捉来的呀?”金桂感谢着,用手压着门,心里还是有些防备,毕竟是工地上的人,并不知对方底细。

小伙子并没多停留,甚至没回答完她的问题,便三步两步往楼下走了,边走边说:“桶不用还了,我们有很多。”金桂拎進门,颇有些费劲。心想:小伙子也真是有心,量还真是不少,表面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晚上可以做个青菜炒蚌肉,余下的可以冻起来。

六祖回到家一般都过了六点,金桂总是算准时间做饭,通常就是他进门洗完手,坐到饭桌前,饭菜就上桌了。他最近在喝鹿茸酒,金桂给他倒了半杯,他让加满。

作为男人,六祖对自己的能力很是在意,但他信食补,暗戳戳地补,西药是不吃的。甚至他觉得当初那个前列腺手术就不应该做的,搞得现在力不从心,像个太监。他甚至感觉胡子都没有从前那么浓密,过去三天不刮简直是个野人,现在一个礼拜刮一次就够了。男人到了一定年岁就是这样,一下子就衰老了,还比女人早死,应该也是因为比女人操心得多。在他们家,重要的事情,家庭收入、孩子教育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金桂不管,也不懂管。

他看金桂就觉得她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变化,当然年纪确实也比他小不少,她这种没什么压力的生活,也老不到哪里去。还是当女人好啊。六祖内心感慨着,大概也是喝得多了一点,今天想早点休息,便让金桂给他打水洗脚。他每晚都要做足浴,洗脚桶里放着配好的中药包,旁边摆着热水瓶,要不断加热水,金桂忙前忙后给他张罗完,正打算把明天早饭的杂粮泡一下,六祖把她叫住让她一起洗。大概是许久没有这么亲近,金桂有几分尴尬。两人都不说话,水汽在他们腿间升腾,他隔着秋衣去摸她的胸,金桂动了情。

但是,在关键时刻,六祖还是不行。他翻身下来,心想:这鹿茸泡酒力道还是不够。金桂爬起来,回到小客房睡。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受不了男人的打鼾声。

最近金桂收拾六祖房间的时候,常常能闻到一股老人味,床单、衣服洗得再勤都去不掉。他年岁上去了,皮屑也很多,天天扫,还能看到地板上有一层白屑,让他涂点甘油,又不肯。男人就是脏,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脏,小玮那个又黄又油的枕头,总是泛着油乎乎的味道,像垫油墩子的滤油纸。赵辉拉的屎那叫臭,还一天拉好几回。这么多年,金桂的日常就是去处理家里三个男人制造的各种脏。

好在现在家里只剩下这一个,可六祖以后怕是挺麻烦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生病有个好歹,瘫在床上还要擦身伺候。半路夫妻最后是个全职看护。可自己以后呢?谁会伺候她?她有时候会想起姆妈,最后谁都没靠上,一个人投了河。这么想来想去都不是什么好结局,且过好当下吧,手头能有点钱就活络些,将来老了想吃什么用什么都花自己的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这雨也是下个没完没了,脚手架昨天已经搭到他们家这一栋,不时有刷墙的工人干活、聊天的声音,窗户常常会掠过人影,让人感觉很不安心。金桂每次出门都会仔细检查,务必关好窗,但人在家里老关窗就很憋闷。据说还要做几个月,市里的重点形象工程,到时有领导过来视察的,涂料都要刷三遍,住在里面的居民都不免有抱怨,但也有人说,这一刷,房子外观新了,房价还可以涨一涨。

六祖说,涨了又怎样,又不能卖掉去睡大街。金桂倒觉得,卖了可以换套更大的。但你让六祖搬离这个小区,应该是不可能的。他总觉得能住在这里也是某种身份象征,邻居都是大小机关的人,虽然他的同事已经陆续都搬了出去。新区最近在开发,房价只有这里的一半,户型都是新的,有电梯,不像这种老房子,阳台在主卧,饭厅是暗的,还要爬上爬下走楼梯。只是新区稍微远一点,生活配套没那么方便。在这样的大事上,金桂没有话语权,自己手头没钱,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最近,她在跟旧相识阿元商量合伙开个小吃店,卖些豆浆豆腐花之类。相对开餐馆,小吃店的门面租金、人工投入都不会那么高。阿元原先跟小舅子一家合伙开饭店,后面因为管账的事闹掰了,最后散伙善后,小舅子要阿元把亏空补上,理由是饭店是阿元夫妇两个在经营,干了两年还是亏,一定有猫腻。两家大打出手,还把饭店都砸了。

阿元心灰意冷,饭店不想开了,他跟金桂说:“我们俩夫妻天天六点起,十二点睡,这是图啥啊?给他们打工也有个打工钱吧。生意这种事,那一定是有亏有盈的。况且你说这装修、桌椅板凳、厨房大大小小设备,还有日常工人工资,不得有几年才能盘回来。”

金桂心想,这种小本生意,光投钱不干活,也是不现实的。阿元夫妇苦活累活干了,最后大家都要散伙了,原先那点本能捞回来一点是一点,也就不能怪他们在账面上做点手脚。

她盘算了一下跟阿元合伙的好处,铺面可以用阿元的饭店,都是现成的,人流客源都不错,只需以她的名义跟房东商量租下三分之一。阿元饭店三间临街的开间,一下子全部转租出去不容易,能即刻有续上的,房东那里也容易说动。阿元为人精明,有经营经验,也算是个不错的搭档。而且采买、账目由她经手,他也动不了什么手脚。至于阿元老婆敏芬,要提前讲定,这家店就是小本生意,雇不起人,愿意的话,就待着帮忙,没工钱的。敏芬虽然是个醋坛子,但知道金桂老公是个坐办公室吃公粮的,应该也看不上她老公,也就不会在店里督着找她麻烦。

唯一的麻烦还是六祖,金桂就怕他又是面子又是风险,讲一堆道理,就是不让她做生意。但前期金桂决定先瞒着,等事情做起来了,再跟他掰扯。

但事情确实也不那么容易。金桂揽了采买等事情,要跑批发市场,找各种价格合理的原材料就很费劲,哪怕是不同等级的菜籽油,相差的成本对于他们这种小本生意来说,还是不少的。本来金桂揽下采买的这件事,是跟阿元吹了个牛,说是可以跟着六祖单位食堂的采购买,他们大批量的,搭个单,品质好,价格便宜。但这都是没影的事,还得她自己一家一家去问,而且一个小吃店能有多少采购量,一般老板也不会给她很优惠的价格。

这天从农贸市场跑了一天回来,在小区门口看到阿隆在卸货,米、面、油一袋一袋往下扛,于是好奇便向他打探了一番。阿隆干过几个工地的厨房,认识几个粮油店的小老板,可以送货上门,而且价格也公道。金桂便热络地跟他聊了起来,说自己店里要采买些东西。

小伙子上回吃过苹果,又送过河蚌,与金桂算有交情了,便事无巨细地跟她说起采买的各种关节,还说改天带金桂去趟農贸批发市场。金桂想着还能多一个劳力,不时能搬搬抬抬,搭把手,真是不错。两人便相约第二天下午去农贸批发市场。

8

一开始,金桂没想到会有后面这么些事。

第二天,阿隆站在小区门口等她,换了身干净的黑棉服,人斜靠着柱子,又高又瘦,看到金桂,笑着顺手便接过她手里的布袋,金桂心想:这小子真是长了一双桃花眼,不经意的动作还有股子落拓的潇洒劲,应该很招女孩喜欢。

跟着小厨子跑市场,还真是学到不少门道,各色香料哪里买,油米面的成色哪家合适,连哪家食品袋便宜他都找得着,关键还会砍价。这一点让金桂刮目相看,原本以为他有点吊儿郎当,没想到还这么能干。金桂想着,如果赵辉有他这么能干,自己就省心了。一问年纪,也才比赵辉大四岁,今年二十,但是十四岁就跟着二叔来了工地,先是跟着大人打下手,也是什么都干,切菜都切掉过手指,后面接上了。他伸出手给金桂看,左手食指最后一个关节是动不了的。

金桂尝试弯一下,确实是僵的。阿隆的手指长得颀长秀气,金桂心里替他可惜,要是生在城里条件好些的人家,这双手说不定能弹钢琴。这样不经意的两人靠得很近,金桂握着他的手指,阿隆的身体第一次跟她挨得这么近,看着她胸前起伏的曲线,还有她低头露出的白皙脖颈,有细碎的头发打着卷,他简直想伸手去抚动它们。

金桂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收回了手,空气中有一丝尴尬。两人默默往回赶,一路话少了,但好像是更加亲近了。金桂有点怕阿隆看她的眼光,躲避着,却又忍不住去看他。

后面几天,阿隆的短信不停,金桂回得稀疏,进出小区都很小心,怕遇见他。可看到工地上的人,又会多看几眼,万一他也在中间。她也不知怎么了,经常会想到他的手,甚至会有些渴望那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她也终于没有忍住去找了阿隆,说是为了表示感谢请他吃饭。阿隆秒回了她的短信。

两人约在豪客来吃牛排,金桂也只来过一次,但她听说小年轻约会都爱在这里。他们点了牛排,要了七分熟,肉在铁板上呲着热气,融化的黄油在空气中散发着香气。热空调开得很足,金桂脱了外套,羊毛衫略有点紧身,勾勒出她的曲线,因为胸大,显得她的腰格外的细。阿隆坐在对面,越过牛排,就是金桂的胸,简直让他无法把持自己,于是越发紧张,拿着刀叉手忙脚乱,只得尴尬地说:“还没来过这种高级地方。”

圣诞歌放得很热烈,金桂有一种私奔的错觉,仿佛他们到了外国。她突然想起去年跟着六祖单位去新马泰,在泰国骑大象,吃自助餐,还有新加坡的高楼大厦,高级酒店和商场,如果跟阿隆去,那才是天堂。金桂简直不敢想。

阿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金桂胸部挪开,看得金桂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就这么放肆呢?可莫名又有点开心,觉得自己能调度他,就像魔术师一样,展开手绢,下面观众的眼睛就挪不动了。吃完饭,两人搭公车一起回去,他们各自都要准备晚饭。公车很挤,阿隆想给金桂抢个座位都没抢到,还差点跟人吵了起来。他个子高,一手抓住拉环,用身体给金桂隔出一道人墙,两人就那样紧贴着,金桂贴着贴着便面红耳赤起来,她感觉到了阿隆身体的反应,可又挪动不了,即便旁边位子空出来了,她也依然没有动,保持原来的姿态,一直到站。

快走到金桂他们那栋楼时,金桂说有东西要给阿隆,没等他回答便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阿隆赶忙跟了上来。金桂快速打开门,把他让进来,两人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抱在了一起。那天阿隆停留的时间不长,半个小时,但这半个小时对金桂来说是惊心动魄的。阿隆走后,金桂发现自己的内衣内裤都被撕坏了,胸前都是吻痕,这死孩子真是疯了,她自己也疯了。

那段时间,金桂确实是疯了。小吃店开张了,阿元夫妇负责早上最忙的时段,金桂在六祖出门上班后,接上班,会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半。晚上在家备料,做些半成品,跟六祖说一直在给小姐妹的点心店帮忙。另外,她还要在这些事情之外,见缝插针地跟阿隆幽会。

阿隆会带金桂去吃麦当劳,他攒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券,有时候能送一个甜筒,或者一份鸡米花,他总是让给她吃。他会很霸气地喊她,我的女人。金桂觉得有几分可笑,但当他细长的手臂把她环起来,他的整个气息环绕着她的时候,“我的女人”是合理的,也受用着。跟阿隆在一起,金桂似乎重新拥有了一瞬的青春幻觉,她去商场买了双流行的松糕鞋,买了ONLY的风衣和牛仔裤,六祖见她这样穿,讽刺她一把年纪还装嫩。但她不管,也并不在乎。

跟阿隆在一起,金桂如同做梦一般,可以把赚不到钱、儿子没出息、丈夫冷漠这些烦恼都甩掉。她忘记了年龄,不是赵辉、小玮的妈,刘六祖的老婆,她就是章金桂自己本人。她知道了开钟点房,习惯了发短信,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因为跟阿隆短信发得太多,她手机按键的字都按没了。她甚至会陪阿隆去网吧,还给自己申请了一个QQ号。

很多年后,金桂回想起来,这段关系最美好的是触感,年轻的肌肤,指尖划过一片轻柔,如同缎面真丝,这样的触感给了她安全感。之前所有的男性都是粗糙的、危险的、进攻的,但是,阿隆不太一样,他是安静、柔和的,是她可以包裹和覆盖的。她甚至可以自己掌握节奏,让快感变得强烈或者平缓。在这个比她年轻很多岁的男子身上,金桂同时体验到了女人与母亲的感觉。

9

如果那天不是六祖早回家,可能像所有金桂的秘密一样,可以安全混过。但那天他们就是多缠绵了一下,就是没有早点分开,或者如果金桂舍得钱,那天出去开一间房,都不至于被六祖现场撞破。后来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金桂只记得自己从床上被拖到地上,一直在抖,好在阿隆灵活,抓了件衣服,从窗户翻出,爬到脚手架跑掉了。

金桂偷情这件事情给六祖带来的羞辱是空前的,有一瞬间,他想杀死这个女人,消灭她,把她从这个世界抹掉。但他甚至不想去掐她,那样太过亲密,他觉得金桂应该像一个破塑料袋一样从窗户扔出去。可是怒火需要平息,刘六祖生平第一次打了女人,比想象中容易,却无法让他觉得释然。这是他不习惯的方式,他更喜欢不怒自威的权力,恐惧造成的震慑。只是在今天的状况下,如果不动手,就显得太过懦弱了。可惜还是让奸夫跑掉了。

六祖骑在她身上抽她耳光,金桂只觉得耳朵疼,脸疼,动不了,就认了命,今天这样被打死就打死吧。过了一会儿,男人也打累了,瘫在一边,气喘吁吁地骂她:“你就找比你更低贱的。”金桂满脸是血,咬着牙说:“你不也一样。”停手的六祖又用脚踹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金桂醒来,头痛欲裂,嘴里都是血腥味,挣扎着爬起来,西边窗户的地板上投下了一道月影,屋里是暗的。金桂扶着墙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嘴唇翻了起来,半边脸肿得像猪头。她用纱布沾了水擦干净伤口,又用碘酒消了毒。胳膊、脖子、腿、腰都有青肿,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给自己到了杯水,喝口水都嘶嘶地疼。

第二天醒来,六祖已经上班去了,金桂找手机,但是没找到,应该是被拿走了。家里的电话线也被拔掉了。去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了。这是关犯人吗?这个老混蛋。金桂在心里骂,她肚子饿了,才想起昨晚连晚饭都没吃,便去厨房煮了碗挂面,吃下去人似乎轻松了一些。头还是疼,脸上的伤口倒是麻木了。她有点发热,翻出药盒里的退烧药吃了,又去睡。到晚上,是被饿醒的,家里还是没人,她给自己蒸了馒头又煮了两个白煮蛋吃。开窗透气时,发现围在外面的脚手架已经拆掉。她想起阿隆,心痛了起来。

六祖是五天后才回来开的门。金桂脸上的伤好了一些,拎起买菜包打算去买菜。听到六祖冷冷地说:“你不用着急出门找黄小隆,他已经离开这里了。”金桂有点惊诧他怎么知道名字。

“你们偷情还需要带上身份证,有身份证还不去开房,要在我家搞。”

金桂想起来,那天是带着阿隆去营业厅买手机办手机卡,所以带了身份证。他看中了一款音乐手机,说是能打电话还能听音乐,叫索爱。还耍嘴皮子说让她买就是跟她索爱。金桂付了钱。她都没有给赵辉和小玮买过这么贵的东西,也不晓得中了什么邪,就愿意给他买。

“我出去买菜,家里没菜了。”金桂低声说道,她怕再挨打。六祖没有再出声,她便出了门。

几天不下楼,小区的脚手架基本都拆掉了。红的黄的外墙让这个老小区簇新了起来。空气中有各家做饭的香气,金桂加快了脚步:得赶紧去菜市场,怕是快没菜了。路过几个拆脚手架的工人,金桂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还有一个虚妄的期盼,万一阿隆在里头。可是,当然是没有的。她心里有点难过。她下了决心,无论在哪里,要去找到他。

回家后,金桂照例还是做了三菜一汤,六祖上桌吃饭,两人都不说话。他看着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决定再折磨她一下,“我把手机寄给赵辉了,跟他说‘是你妈给买的。”金桂惊了一下,还是默默埋头吃饭。阿隆那天爬窗走的,应该是没有带走长裤,不光丢了身份证,连裤兜里的手机都没拿走。

后来六祖拿着身份证去找了工头,把裤子一起扔给了工头,说是发现这个黄小隆在他家偷东西,还拉了一泡屎,被他回家抓了现行,逃跑时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工头慌了,忙说报警,又保证自己工程队都是靠谱的,黄小隆是过来烧饭的临时工。六祖让他不用报警了,家里没少东西,自己也没空去警察局做笔录之类的,让他开除这个人,以后注意工人的品行问题便是了。

工头千恩万谢,拿出五百元让他找保洁上门打扫。六祖收下了,心想:这算什么?嫖资?他并不想跟黄小隆见面对峙,这只会让他感觉更屈辱。自己老婆被工地上烧饭的临时工给睡了。他看到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今年二十岁,都可以当她儿子了,这个章金桂怎么这么贱,而他怎么可以跟这么贱的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

要离婚吗?按他的条件,再娶一个也是可以。但最近身子不太行,还是要调养。况且还有小玮,这样的丑事也不能让他知道,他还要考大学呢。六祖还是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娶这么一个女人。表面柔顺,可指不定心里在想什么,想来这么多年,她在那方面确实越来越厉害了。他现在不太行,去做前列腺手术,也是跟她有关吧,放荡的女人。六祖心里给金桂罗织的罪名真是够她下十八层地狱了。

但是金桂的照顾还是受用的。熟悉他的习惯,了解他的喜好,在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以前六祖还不算是个挑剔的人,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吃东西的口味,对环境、气味、聲音,都比普通男人要求高些。甚至是出门出差的行李,都繁琐些,很少有男人会一周备三套睡衣换洗的。喝茶的温度都要在六十度以内,因为超过这个温度容易烫伤咽喉引发癌变。这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嘱咐金桂,金桂认真地执行了几十年。更不必说,每顿变着花样的菜式、点心,各种补品。他觉得就是党校的大菜师傅也比不上金桂这手艺。

年事渐长,过几年便退休了,生活过得舒适很重要。六祖想起当年老母亲对他的嘱咐:老婆要找实惠的。她就觉得六祖前妻既不会干家务,脾气还很大,一点不实惠。综合评估下来,金桂算实惠的,六祖觉得自己很理性,也很大度,能容忍金桂的错。

10

金桂的手机被六祖扔了,后来看到移动营业厅有预存送手机的活动,就存了笔话费又有了个新手机。这个手机她并不当着六祖的面用。帮她办业务的小伙子,还帮她打了原先的话费清单,找到了旧手机的联络人。

她尝试打了阿隆旧手机的号码,居然是通的。她哭着说:“你跑哪里去了?”

金桂按阿隆给的地址,倒了三路车,才在老城区的一排民房找到阿隆。因为事先电话联系过,阿隆已经在门口等。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见,金桂远远望见那个颀长的身体,头发留长了,脸好像清瘦了一些,见到她,还略微有点紧张,这让她看了有点不忍。心里在怜惜他,对他气便消了一大半。

阿隆把她让进房间,一间房,一张床占了一大半,床上凌乱地堆着衣服,枕头被罩已经泛黄。床头还贴了几张男女明星的合影,上面写着《流星花园》。屋子里还坐着一个女孩,染着棕色的头发,睫毛像苍蝇腿一样一根一根立着。

看到金桂进来,女孩抓着阿隆的胳膊问“这谁啊?”金桂楞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觉得自己也不能惹人笑话,就说自己是工地上的会计,跟阿隆有几笔菜钱要对一下。女孩看看她,又看看阿隆,出了门,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薯片,打开包装,把薯片伸到阿隆嘴边:“小猪吃。”金桂见了简直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女孩似乎也知道,笑着搂住阿隆说:“阿隆就喜欢跟我抢零食吃,是吧。”阿隆有点尴尬,忙推开她,“别闹。”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金桂闲扯些有的没的,快要绷不住了,便说:“时候不早了,要回去了。”便站起身往外走,阿隆追出来,回头对女孩说:“你别跟着,我送一下。”女孩走到院子没再跟出来。阿隆追上金桂,走去公共汽车站有十多分钟,老城区里沿路都是晒太阳的老头老太,金桂和阿隆这样并排走着,很像一对姐弟。

“你们多久了?”

阿隆没吭声。

“我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金桂发火了。

“我老乡,她跟我两年了,年底跟我回去办酒。”说完阿隆倒有些轻松。事到如今,他觉得说出来也好。接到金桂电话,也没有让女孩避开,大概在阿隆的心里,这两个女人还是有主次。

“你混蛋。”金桂停住脚步,眼泪开始止不住。

阿隆想揽住金桂,但被她甩开了。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你好,像我大姐那么好……”

“谁是你姐?你会跟你姐睡?”

阿隆不说话,能看到他很难受。金桂又有点不忍心。

这个问题是超纲了。阿隆也没想到自己一时蠢蠢欲动,对方居然会有热烈回应。他从来对任何结果都没有评估能力,他只是习惯,事情来了,凭本能去做。没钱了就去打两天工,被工头赶走,那就另找份工。有他感兴趣的女人对他感兴趣,他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但至于说,有了女朋友,还去招惹了另外一个女人,两个女人同时都找了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现实根本没有一个解决方案。谁能有呢?他又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结婚。况且,金桂年龄比他大那么多,带回老家,还不给人笑话。

但是这番心理活动,他也不太可能跟金桂说。只好不吭声,任她打骂吧。金桂在哭,阿隆只是无措地站在旁边。不时有好奇的路人张望。

哭了一会儿,金桂抹干眼泪,扭头往前走了。她想着他会来追,然后大家都有个台阶,至于有了台阶之后怎么样,她也没细想,她只需要这一刻的抚慰。可是她走出五十米,身后都没有来追,又不能去看,只得减慢速度。等拐过弯,才发现阿隆还在原地,正对着河面抽烟。金桂气急了,又不能折返,只能继续走,她甚至想着直接冲到马路中间撞死算了,让他后悔。

她最后还是没有让自己出车祸。回去后发了很多条短信去骂阿隆,用尽了这辈子所有恶毒的话,还不断打他电话,响几声就挂掉,二十四小时不停歇。打到第三天,阿隆的手机停机了。第四天,金桂没忍住,跑去他的出租屋,邻居说已经搬走了。金桂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空了,墙上依然贴着《流星花园》海报,床上有一条红色内裤,那是阿隆的。金桂记得,腰上有一圈英文字母。阿隆说,那是最时髦的内裤。

回家的路上金桂哭得撕心裂肺,阿隆这下真的跑了,她如火如荼的爱终于又被浇灭了。

但是,后来想起来,金桂觉得跟阿隆也不过是一时,就像天天吃白粥,突然今天有碟红油榨菜,爽口下粥就马上一扫而空了。如果那天上的是盘酱瓜,也照样觉得好吃。所以既不是红油榨菜好,也不是酱瓜好,只不过是白粥喝久了,嘴里没个咸味,来什么吃什么便是了。

因为奸情曝露,金桂消失了一周多,她只是跟阿元说自己身体不太好,要歇一阵。敏芬看她鼻青脸肿的样子,就跟阿元说,说不定这个章金桂要离婚了,都被打成这样了。这简直是往死里打啊,也是她娘家没人,不然这种程度,直接找司法鉴定,然后去那男的单位闹。阿元看看老婆,心想,幸亏我没动过手,不然都不知道怎么闹我。敏芬见他不吭声,便开始骂起他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没什么良心。”

金桂一时不给力,小吃店相当于阿元夫妇两个在撑着,阿元就想,实在不行还是让她退股算了。被老婆喊住了,“家没了,还有个事可以做,你要提分家也得等人缓过来再说,不然就是乘人之危,万一她有什么想不开,你也有份。”

敏芬想留金桂另外的原因就是她的手艺好、主意多。开张后,他们一开始卖的也就是豆浆、豆腐花,搭点油条、大饼,再加上蒸包子蒸馒头,跟其他小吃店也没区别。但金桂说可以把大饼换成馅饼,不过加点肉沫子,卖贵一点,利润会高很多。到了中午,还有鸭血粉丝汤配,可以跟早上的供应不同。再加上她也会琢磨各种时令的吃食,冬天萝卜丝饼、年糕汤,这一下子就跟普通小吃店拉开了档次,做成了这条街上的特色。

开到第二年,小吃店的门面扩大,把原来三开间都租了下来。这个时候,金桂才跟六祖说,自己想帮小姐妹做小吃店。六祖现场去考察了一番,觉得还不错,也没反对。他想着,有个事情忙也好,闲着容易闹出乱七八糟的事。敏芬看起来也老实可靠,他一直以为金桂所说的小姐妹就是她。如果知道是先跟阿元搭上的线,六祖又会有想法,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搭档做生意,这算怎么回事。

金桂了解他,所以一直说是与小姐妹搭档。一开始,金桂就以为敏芬厉害,想着能避而远之,可她跟阿元再怎么闹都是一家人,跟她老公搭档做生意,怎么可能把他老婆排除在外呢?又没想取而代之,还不如好好相处,这样店里也多一個好帮手。况且这个阿元没脑子起来会昏头,但敏芬在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

但是谁能想到,敏芬在第三年就得了肝癌。一开始只是看她瘦了,胃口不好,到后面脸色蜡黄,腹部开始胀痛,最后疼得受不了去医院,B超做出来,医生就直接让病人回避,喊了阿元交代病情,已经是肝癌晚期。阿元傻了眼,失了神,就知道哭,压根就瞒不住病情。

给的诊断最多三个月的生存期,结果一个月没到,敏芬便走了。金桂只是觉得突然,她常常想起敏芬去住院的时候,还带了花生瓜子,说是平时都没时间吃这些,现在住院了没事干可以慢慢嗑。后来金桂去帮着收拾遗物,那一袋花生瓜子还原封不动地放着,想想这人世的苦,金桂放声痛哭。

小吃店后面也主要靠着金桂在撑,半年后阿元找了一个做五金生意的女人,帮着她看店、做饭,不想再起早贪黑地做小吃店。他跟金桂说,现在大家都在买房装修,五金生意做起来比较顺手。自己不想那么辛苦,餐饮太累,老婆就是这么熬出病来,他还有儿子要养大,可不能再把命搭进去。

金桂虽然有点气,走了一个帮手,另一个还不想干了,但也是完全没有办法。早市一个人忙不过来,金桂家里还有个六祖要伺候,小吃店也就卖一个午市。可午市撑不起这摊生意,最后想想也还是要关店。

没有了小吃店,金桂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最后收拾完东西,看了一眼账上的钱,她只好拍拍自己的肩,就这样吧。金桂人生的最大飞跃便是进了城,嫁了人,用她的主妇技能在城里、在一个家站稳了脚跟,不可能再要更多了。她突然想起姆妈生前排过的八字,说她是在泥里找金,辛苦命,但也还算有点金屑。

11

六祖去世的那一天,金桂一个人在。她听着心肺监测仪有点问题,看到六祖张大嘴巴在呼吸。她知道人快不行了,拔了监测仪,轻轻带上门,自己退了出来。金桂后来想,对这个共同生活几十年的男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情义,就这么让他一个人走了。隔了半小时,她进去用手在鼻前试了一下,已经没有气息,便通知了医生。她打电话通知了小玮、小裴和赵辉,说六祖去世了。她并不想惊动任何人来做抢救。救回来又能怎样?还不是躺着靠她一个人照顾。

六祖最后的半年对金桂来说简直是噩梦。不断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送去医院他闹着要回家,回到家他又闹着去医院。医生说,有些病人最后一阶段会出现谵妄现象,意思就是有点疯。金桂说,那就不折腾了,我们总不能听一个老疯子摆布。于是把他放在医院,不时打点镇静剂和止疼药。

又听人说眼睛起了白膜就不久于人世了。六祖这白膜已经长了三个月,可精神还是好。一天三顿,晚一点还会闹,还要点菜,医院的饭菜不能糊弄他,得从家里做了送来。今天吃了肉粥,明天就要吃菜粥,不能重复。但有时也会糊涂,说天天给他吃一样的菜,然后开始闹,说金桂虐待他。这种时候金桂会拉下脸,把碗筷往旁边一放,自己去刷手机,留他一个人絮叨。

看护也换了三个了,他经常一个晚上喊叫十次,要求翻身或者喝水或者换尿布。看护可以不干,金桂是没法辞职不干的,但她可以假装没听见,把手机声音放大,刷短视频。儿女们觉得反正有金桂在,也不太管六祖,小裴偶尔在病房出现一下,更像是检查工作。小玮有时下班路上顺便过来一下,待上不到半小时,马上就跑了。倒是赵辉,看金桂太辛苦,时常会过来给金桂搭把手,但被六祖骂走了。金桂趁着没人,扇过六祖几巴掌,这么打过几次,他也会有点怕,不太敢乱闹。

病床上的六祖并不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觉得至少能活过年,可活过年之后还会死,他并没有想。最后的日子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清醒的时候,他就想交代一下后事,比如,钱怎么分。可是并没有人听他讲,大家似乎默认他糊涂了。“你少说话,多休息。你就好好躺着,就别操心了。”就是没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说两句。

每当这种时候,金桂总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副“你就活该吧”的神气,真是很气人。可气人又能怎样,打她,她都忍了。只能在心里诅咒她不得好死。可他又很依赖她,只有她知道他要什么,也只有她一直都会在。有时候躺着躺着,他会有个错觉,以为又到了当初遇到她的时候,那时他还年富力强,还可以去拯救一个人的命运,比如金桂。可惜这个女人不懂感恩,现在还虐待他。他想控诉,以为她不在,会跟小裴小玮讲她的坏话。其实金桂就在旁边听着,他的眼睛不好,经常看不太清眼前的人。

但是混乱中的六祖却特别爱数钱,闹着要钱,在枕头下压着,半夜一张一张地清点。但因为已经偏瘫,只有一侧的手臂可以动弹,有时候钱撒得到处都是。看护不在时,金桂只是冷冷地看着,并不想去收拾。于是他更着急了,摸索着想把钱收起来,一张又一张,可还是有够不到的,背后那几张便再也摸不出来。最后他死的时候,身后居然还压着几百块钱。清理身体的时候,小玮问:“我爸身上怎么还粘着钞票?”

金桂说:“你爸舍不得他的钱,想带走。”

小玮嘿嘿笑了一下,说:“那人民币也不能烧啊,违法的。给他多烧点纸钱吧。”

六祖高龄去世,大家都不会太难过,按照一套流程,把丧葬的环节走完。办完事回到家,金桂问小玮小裴,父亲有什么遗物你们想拿走的吗?他们都说没有。小玮干脆说,不要收拾了,那么累,找个捡垃圾的卷走算了。金桂心想:唉,老人都是这个结局,烧掉后装一个盒子,生前这一堆零碎就是当垃圾扔掉。她突然就想起了姆妈,当初早早把存折给了她,后来听亲戚说,去世前半年,她一个人收拾好东西,有好的都分别送了人。说是将来死了,这些都是会被扔掉的。她突然有点难过,想来在姆妈最后的日子里,一定也收拾了一份给女儿的东西,可惜,她没回去。姆妈一定是留到了最后一刻,也不知给了谁,还是最后被当做垃圾扔掉了。

于是她决定慢慢收拾六祖的遗物,理了有三大箱,但也就是理好把它们挪到了书房,遗物没人要确实也跟垃圾差不多。有几件羊毛衫她看起来成色还挺新的,问赵辉要不要,一向脾气好的赵辉黑着脸说:“不要。”金桂只当是他忌讳,却未想他是从内心反感这个继父,怎么会穿他生前的衣服。

赵辉回去跟病床上的老婆小周讲了这个事。前几年,小周的肾脏不好,但没认真治,拖成了尿毒症,如今就靠着一周三次透析维持着。听到这类事,就格外生气:“你妈就是看不起咱们,小玮他爸的旧衣服怎么就不给小玮,知道他不要,把这些破烂给我们,用这些东西搪塞我们。你就争气点吧,别老是去贴他们。咱们穷虽然穷点,但也是一手一脚靠自己。”赵辉不说话,但他觉得这次小周说得有理。

六祖走后,悬而未决的还有他留下的钱。金桂探了下小玮的口风,小玮的意思是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钱理应是他拿最大份。金桂说,那是当然的,你不光是你爹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你爹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也是你的钱。小玮没言语,半天憋了一句:“这不还有赵辉吗。”金桂料他有这个想法,便说:“那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咱们家的孩子。咱们家的钱自然是给自家孩子的。”但最后金桂还是没有说怎么分钱,她压根就没想现在分,六祖躺床上那会儿,儿子也没多照应,现在要分钱了,就是这么唯一一个儿子了。金桂看得透透的,手上攥着这点钱,将来兴许还能来看一眼。分掉了,那都是白眼狼。

在六祖去世后,寡居的金桂与两个儿子的关系就这样都有些疏远了。倒是小裴会跟她说,好好享受单身生活,别着急忙慌找老伴,伺候完一个够了,没必要再伺候第二个。金桂听完便笑了,她觉得小裴这话没正经,但又有点道理。她确实不想再去伺候人。金桂现在常常去跳广场舞,也有几个老头爱眉来眼去的,但她都看不上,觉得他们轻佻,都糟老头子了,还老觉得一帮阿姨都图他们什么似的,自我感觉那叫一个良好。

金桂人生大部分精力是花在做一个主妇这件事情上的,琢磨各种吃食,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能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主妇是她最主要的职业。通过这个职业,她留在了城里,再也不是那个土气可怜的乡下寡妇。现在她手頭有一点钱,在市中心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生活不比一般的城里老太差。她再也不想成为另外一个人的主妇,伺候他吃喝,照顾他住院,她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有时候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傍晚的阳光一点一点从房间退出去,天色一点一点从金黄变成暗黄,最后黯淡下去。多么平淡无奇,如果不是空着,看着从明到暗的过程,天黑就是一瞬,只是心头感慨一下:一天又过去了。人的一生大概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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