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伟

胡晓明是一个自媒体作者。一天，他在抖音曝光了母亲被一个退休男士欺负的无果“黄昏恋”，骂老头子不负责任。

哪知，这个视频火了。意外发现流量密码，胡晓明兴奋不已，便将拍摄主角对准这位老头，不料，却引发一场悲剧——

沉尸鱼塘：缘起“无果黄昏恋”

2021年4月的一天，天津市某110指挥中心接到群众报警，一位老人称：儿子胡晓明两天前失踪了，遍寻无果，听女婿李东强说，两天前的深夜，胡晓明跟退休老头葛明起了激烈冲突，打了一架，但现在找不到儿子人了。

警方迅速排查、走访发现，失踪者最后出现在退休干部葛明的家。警方迅速锁定了葛明展开调查。葛明当即承认，两天前，胡晓明确实来过他家。说到此处，还气愤不已地说：“他大半夜捞我家锦鲤拍视频。”

葛明告诉警方，两天前的深夜12点左右，他已经睡下了，自己的狗却开始狂吠，他以为进贼了，披衣下床，顺手拿起铁锨四处查看，却发现胡晓明和他的姐夫李东强正捞他的锦鲤拍视频玩。

锦鲤也有自己的作息时间，而且胆子小，受到惊吓后，会导致它们趴在池底，容易生病死亡。但胡晓明却满不在乎地用大渔网子在水里搅，头上戴个探照灯，吓得一池子锦鲤在水中四处逃窜。

葛明看着来气，上前制止，想抢下胡晓明手里的捞网，拉扯间，葛明愤怒地推了他一把，胡晓明掉下水中。当时，他见胡晓明正在往鱼塘边爬，又掉了下去，认为他会再爬上来，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去追另外的捞鱼人——李东强了。后来，也没追到，自己就回去休息了。

警方听完老人的描述，赶紧在鱼塘里打捞，胡晓明确实沉尸塘底了。葛明当场傻了眼，瘫坐在地，进而哭着和警方讲述了他和胡晓明的纠葛。

2019年，60岁的葛明退休后回到老家乡下，翻新了老屋，在屋后还整了个鱼塘，养了一池锦鲤，每天种种花，养养鱼，日子很惬意。唯一令他难过的是，老伴几年前因病去世，剩下他一个人孤灯冷灶，时感孤寂。

2019年9月，村里有个媒婆给葛明介绍了一个对象，就在本村，叫张红梅，55岁，年轻守寡，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她人长得匀称，看上去不到50岁，又做得一手好饭菜。

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葛明非常满意。一次，葛明告诉张红梅自己根本不会做饭，平常不是吃馒头面条，就是在村头的小饭店对付，张红梅心疼不已，当场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葛明吃饭的时候，她把屋里收拾一个遍，临走还把衣服洗了。葛明突然有人照顾，非常知足，干脆提出了同居的要求。张红梅含羞点头。

从此，葛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好不惬意。为了表示对张红梅的谢意，他特意为她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对耳环，张红梅对他的照顾更加贴心。

張红梅晚年意外收获了爱情，对方还是个有点小帅、高退休工资的人，她很是得意，走在村里抬头挺胸，人前人后说：“我家老葛拿城里工资。”白天，她俨然一副葛太太的做派；晚上，就催着葛明领证，葛明被照顾得很好，也动心了。

张红梅有个儿子，叫胡晓明，现年29岁，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干的是短视频剪辑，后来他辞职回乡自己创业，做三农频道的抖音视频。他做了几个号，但流量和粉丝都很少。

张红梅告知儿子自己和葛明好上了，胡晓明提醒母亲，不要太早掏心掏肺，张红梅说：“我对葛明有好感，这么久以来，我就看他最适合结婚了。我得热情点，人家才会知道我的好。”胡晓明听母亲这样说，便没再说什么。

岂料，几个月后，葛明在市里的儿子葛成文得知了父亲的“黄昏恋”，他匆匆赶来，气势汹汹地踹门，看见张红梅连一句阿姨都不喊，直接拉着葛明进屋，对着葛明一顿指责：“爸，您怎么和乡下老寡妇混在一起啊？医疗保险她有吗？退休金有吗？您一辈子清白，如今，当全村老光棍的接盘侠？您不冤枉吗？”

听完儿子的话，葛明觉得后背发凉，心里堵，张红梅再端来饭菜，也觉得不香了。儿子走后，依旧多次打电话表示不能接受他们在一起，还叮嘱葛明千万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

这样一来，葛明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对张红梅越发冷淡，礼物不买，家用不给，百般挑剔，张红梅几次提出结婚，葛明也不置可否，还套话问她要什么条件。张红梅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大方提出管理葛明的退休工资。葛明事后和警方说，当时觉得张红梅在算计自己，果断拒绝了结婚。张红梅在几次被刁难后，哭着收拾东西回了自己家，葛明根本没挽留。

2020年3月，葛明提出了分手。张红梅慌了，她想以退为进，哪知，老头子是来真的。她不同意分手，还多次求复合，葛明不为所动。张红梅事后告诉警方，她觉得委屈，哭得几天起不来床，胡晓明便问缘由，张红梅哭诉被葛明抛弃了，村里人现在都嘲笑她。

意外爆红：曝光“渣”老头成流量密码

据张红梅所述，胡晓明自小失去父亲，她含辛茹苦将儿子和女儿拉扯大，儿子原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偏偏葛明对感情不负责任。她不仅受了委屈，村里人还跟着指指点点。儿子胡晓明得知其遭遇后深感不公。他生气地告诉张红梅：“妈，你等着，我靠自己给你讨回公道。”于是，胡晓明便围绕着葛明出了一期视频，内容是母亲相亲，结果却遇人不淑，吐槽老头子背信弃义，是个老流氓。本来是澄清加泄愤，岂料流量突然上涨。

网友们好奇心作祟，纷纷在网上留言：“这事要从头说！”“你把事情原委说清楚，相信是非自有公论。”“阿姨好可怜，到底怎么回事？”

胡晓明当时看到有这么多人询问，一下来了精神，认为自己在网上找到知音，干脆就在视频上曝光老头子很鬼精，找个对象不结婚，简直是企图找免费保姆的人渣。他还搜罗列举了一系列免费找保姆的自私老年男性，骂他们对女性的不公和利用。这个视频非常具有话题性，而且有乡土味，让人觉得有新鲜感，有相同遭遇的人在底下留言道：“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人渣。”“寡妇怎么了，寡妇就不是人啦？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不是人老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胡晓明的这条视频火了，被推荐到同城频道，当地人纷纷点赞。很多人说，城里人回乡养老欢迎，但糟蹋本村人不行。胡晓明一时间涨粉上万，感觉自己要发财了。

后来，张红梅就经常见儿子拍关于葛明的视频。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但记忆却短暂得可怜，胡晓明告诉母亲，没有新内容，掉粉严重，流量下滑，并说服母亲出镜，找葛老头讨说法。

张红梅一开始不同意，但胡晓明告诉她，网上有个网红某姥姥一年能赚几千万呢。得知拍视频很赚钱，能够支持儿子的事业，张红梅赌了一口气同意了。她在视频中，像一个受伤的付出真情的“弃妇”，诉说葛明小气，谈恋爱只同居不结婚，自己不知做错什么被赶出来，说到伤心处，她潸然泪下。

而胡晓明的几条“老太太苦爱无果”的视频下来，大家纷纷同情张红梅，并对这个天津土味老头老太的“爱情”产生了好奇。

网友纷纷议论，老头居心不良，白嫖了老太太。胡晓明老年版爱恋纠葛视频，让他的流量又噌噌地涨，被网友们戏称为“现实版的乡村爱情故事”。

很多人同情，但更多人是图个热闹，并非要针对谁，只要视频好看，大家就接受。明白了这一点的胡晓明拍摄更来劲了。尝到甜头的胡晓明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借机开了一次直播，卖的是家乡红薯粉条，没想到积压的货物瞬间被清空了，大赚了一笔。直播时，有粉丝追问葛明的现状，胡晓明当时打着哈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谈往事。但下了直播，胡晓明却开始策划新的视频。

葛明从自己家的院墙往外看，胡晓明发了一张他趴在墙头的照片说：“昨天，老太太在家烧水洗澡，刚脱外套，抬头看见趴墙头的流氓。”葛明的样子，配上这样的话语，简直活脱脱一个“猥琐偷窥狂”。好多网友大呼恶心，可毕竟奇葩很夺人眼球，点赞、转发也越来越多。

2020年8月底的一天，葛明去村里的小饭店吃饭，葛明刚坐下，老板娘就把垃圾全扫他脚上，葛明点餐，无论点什么，老板娘都说没有。葛明觉得不对，赶紧问到底怎么了。老板娘阴阳怪气地说：“你自己做过什么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葛明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气得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走，可路上也有村民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小孩看见他大喊：“流氓啊！”然后跑开了。葛明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打听到自己在当地“出名了”，赶紧翻到胡晓明的抖音账号一看，差点气死。他当天就找到胡晓明，让他停止造谣，不要恶意中伤。

当时，只有张红梅在家，葛明觉得她才是幕后主谋，指着鼻子骂了好长时间，张红梅早就不出镜了，平常并不看儿子的视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骂得莫名其妙，又哭了。胡晓明回家却恰好看到葛明大怒着在骂母亲，拿起手机就拍摄，葛明让他停止造谣，他却怼道：“你和我妈妈不是谈恋爱，还住一起了？”葛明起初不理他。但胡晓明不依不饶，一句话不停地重复，重復到葛明万分恼火，气气哼哼地回敬道：“怎么了？老年人搞对象不行？”

就这么短短几句对话，让胡晓明剪辑成了葛明趁着儿子不在骚扰老太太，被老太太儿子堵在屋内，还硬说自己是来搞对象的。

胡晓明似乎深谙流量密码，这些普通的对话，加上葛明不屑的表情，经过剪辑便成了他的罪状，发到网上，又引起了大家的咒骂，甚至有人说，这种情况可以去告了，别忍着。胡晓明却说，不愿意打扰母亲的幸福晚年，他的大度又收割一波流量。

处心积虑：恶意跟拍一地鸡毛

葛明不堪骚扰离开了乡村，回到了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在那期间，葛明经人介绍和城里一位叫方媛媛的退休老师相亲，两人相互看好，对方孩子在国外很支持他们交往。2020年12月，葛明把方媛媛接来乡下同住。葛明领着方媛媛一露面，村里人见了温文尔雅又漂亮的方媛媛，私底下都说葛明没娶张红梅是对的。张红梅深受打击，她觉得丢脸、不甘心，一周后，她在村头突然拦住葛明问：“我和你家里那位姐姐比到底差在哪里？”

分手闹得那么不愉快，本来就不该说这种话，但张红梅是农村老太太，一辈子没走出过农村，心性单纯，话说得就没有分寸了。

葛明听来十分刺耳，她怎么能和自己现在的女友相提并论呢？他觉得自己当初找张红梅做伴，就是一时头脑发热，很后悔，想到胡晓明对自己的羞辱，没忍住，脱口而出：“是仙女和癞蛤蟆的区别。”

张红梅听完哭着跑回家，又听了些闲言碎语，受不了羞辱和刺激的她一时想不通，居然喝了老鼠药。所幸胡晓明发现及时，母亲被抢救了回来。但村里流言蜚语实在太多，张红梅觉得没脸再待，被胡晓明送往外村的姐姐家。母亲吃了亏，胡晓明怎么能善罢甘休？为此他多次上门吵闹，找葛明讨说法。因此，方媛媛开始觉得，葛明不靠谱，不想搅和进这样复杂的家庭，选择分手。中意的对象被胡晓明吓走了，葛明很愤怒，和胡晓明杠上了。

胡晓明天天找老头的麻烦，每天都拍抖音视频博取流量，也有好事者蹲守他拍的“老头葛明爱恋寡妇”的视频，还有广告商找他，赚了几万元。

葛明也开始反击，直接找了村主任，几顿小酒喝下来，事情就说明白了。其实，村主任早就对成天不工作、每天拿着手机拍视频的胡晓明看不惯了，他找到胡晓明，当众数落了他。

胡晓明一脸满不在乎，甚至还冷笑几声，一下子激怒了村主任，当着村民面呵斥他：“你妈妈过得不好，也有你的责任。想想你妈妈的不容易，你还搞事情？”胡晓明似乎不服气，不仅没收敛，反而为了流量，在抖音账号又出了一期新的“退休老头葛明乡村撩妹”的视频，还配上乡音：“妹子哦！我爱你！”火辣辣的音乐和画面让人喷饭。

在走访中，很多村民告诉办案人员，他们经常看见胡晓明爬村口的大树，拍葛明用个泥炉子喝茶的情形，大家也只觉得稀奇。

事后，办案人员征得家属同意，将胡晓明所有的视频下架，他们在封存的视频中，看到葛明躺在躺椅上，喝着高档的茶叶，烤着瓜果梨桃，一脸享受的样子，而网友群情激愤，很多人说，他刚刚分手吧，又开始发骚了？有人讥笑：葛明穿着风衣，戴着手表的样子挺像前段时间火了的“人类高质量男”，网友都说葛明就是骗子，让博主继续曝光。胡晓明又出了一期，说葛明养一池子锦鲤，卖弄风雅，靠这个勾引城里的退休女教师，提醒女性别上当。

但这次却有网友当场指出，这个池子里的锦鲤，是秋翠、光写、昭和三色锦，个个是名品，大呼老头内行，大家开始在网上留言报价，有人报3万，7万，甚至十几万。胡晓明在视频里回复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包。与此同时，葛成文也知道父亲在乡下的困境，几次提出接他回城里，葛明却说，乡下空气好，地方宽敞，回城挤在水泥钢筋之间，他喘不过气来。儿子提到胡晓明，葛明更来气，拍着胸脯说：“我当过侦察兵，治不了一个乡下小子？我就不走，你要是孝顺，你就给我买条狗。”

葛成文拿父亲没辙，干脆给他买了一条狗，葛明觉得有了底气，经常带爱犬出入。

胡晓明此时被一些“讨厌”葛老头的粉丝推动，纷纷留言，让他把老头的锦鲤毒死，胡晓明直接回复说，这是犯罪，不能做。不过，可以抓两条珍品锦鲤上来瞧瞧，到底有啥稀罕的，那么值钱。抓鱼这件事本来是口嗨，但网友却开始起哄。事后，胡晓明的姐夫李东强和办案人员说，胡晓明骑虎难下找他商量抓鱼的事情，他也是好奇，什么鱼那么值钱，他当时和网友的心情一样，想要捞上来研究研究。

两人一拍即合，2021年4月10日，胡晓明提前一天预告晚上捕鱼，11日晚，他和姐夫李东强行动了。李东强说，当时胡晓明特别兴奋，他说以往这些生活体验的视频，一直都是热门，为此他还特意研究了国外这种夜间野外探险的视频。

他把自己这期视频定义为探险类型，为了营造气氛，两人晚上出动。胡晓东先是和姐夫翻过围墙，戴着头盔、探照灯，一边抓鱼一边解说：“看，这条鱼通体红色，有白色的鳞片，花纹特别好看，身长20厘米左右，它在发光啊！真漂亮。咱们现在就给老铁们捞上来看看。”网友也激动了，这种视频很有趣。大家正在等待结果，葛明养的狗却开始狂叫不止，葛明就提着铁锨出现了。

葛明早就恨透了这个网暴自己、夸张捏造各种谎言的小伙子，一铁锨打掉了胡晓明的手机。两个人因此发生了争斗，葛明一怒之下将胡晓明推落水里。李东强本来就是好事儿，此刻也觉得心亏，连忙逃走。葛明当过侦察兵，身体素质不错，在李东强身后紧追不舍。李东强当时以为水塘浅，胡晓明自行上岸离开了，根本没考虑到危险。

结果，两天后，李东强却怎么都找不到胡晓明，根本没想到他还在池塘里，只好给外村休养的岳母打电话，岳母也说没见人，他才意识到胡晓明出事了，两人赶紧报警。看见胡晓明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一刻，李东强悔恨得抱头痛哭，说自己看到他往上爬，以为他会爬上来，没有想到竟然淹死了。

经尸检，胡晓明系溺水身亡。尸检发现死者头部有明显的撞击伤痕，经勘查，系跌落时被水塘一侧石头撞伤。警方推测，胡晓明受到撞击，并因为神经紧张引发抽筋，导致无法游上岸，故溺水身亡。葛明明知道胡晓明落水，却放任这种危险，最终导致其死亡。2022年底，当地法院判处葛明过失杀人罪，判有期徒刑7年。目前案件正在上诉中。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 北京景运律师事务所程晗认为，当下，自媒體流行，各类平台的视频内容五花八门，但未经被拍摄者同意的视频，不仅侵犯其隐私，也有法律风险。

根据我国《民法典》相关规定，进入、拍摄、窥视他人的住宅等私密空间，拍摄、窥视、公开他人的私密活动的，都属于侵犯隐私权，可以报警处理。

本文中，如果葛明能早采取法律措施去处理视频拍摄者对自己的隐私侵权，后面的一系列矛盾可能就不会发生。而胡晓明以流量为王，捏造事实，博人眼球，最终害了自己和别人。因此，在当今流量为王的时代，希望所有人能够尊重客观事实，不做违规违法博人眼球的行为，避免悲剧发生。

编辑/杨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