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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网文是为了关注自己

2023-06-25吉云飞

艺术广角 2023年2期
关键词:网文网络小说网络文学

吉云飞

这次讨论有机会谈作为我的职业也是志业的网络文学研究,很高兴。不过写什么是个问题,我没狂妄到对整个研究领域发言,只能要么谈自己,要么谈别人。但对同行说长道短,没有资格;谈自己的一点经验,又不到时候。原想说说邵燕君老师的研究。毕竟是自己的导师,说得对与不对,她都会包涵,也有不少好故事和真问题可以分享。可就是舍不得现在下笔,准备还不足。想来想去,不如谈我从邵老师那里学到的,主要是她现身示范的方法和给我指出的毛病。

一、关于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选题

我博士学位论文的题目是《中国网络文学生产机制的生成》。这不是我最想要的题目。开题时,我报的是《借假修真,或论设定》。老师们的反馈不是太好,希望我提一个自己能够完成的任务。事前我问过邵老师,她建议写生产机制。我不太乐意,认为里面没有文学。

后来,听张沛老师说起,选题不能像跳水,用难度系数乘以完成程度来打分。选一个超出能力的题目,就足证缺乏学术的眼光,已经是失败了。现在想,我选一个看起来很玄妙的题目,就有点在为写不好提前找理由。那个题目几乎是最后的工作,不是入门的梯子。听我说要写生产机制,张老师表示赞成,提醒我,要从文学出发,经由政治、社会和历史的荒野,再回到文学的家门。我不知道能不能穿过荒野,更不晓得能不能走回来,但的确鼓起勇气出发了。

二十多岁,写生产机制容易成功,比较实。《制作起源:中国网络文学的五种起源叙事》《为什么大神共推〈风姿物语〉为网文开山作》以及邵老师带着我写的《为什么说中国网络文学的起始点是金庸客栈》,我的这三篇文章都和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有关。对中国网络文学的起源论争,也因为我做了媒介、制度和历史,比较方便参与进去。这些对我的发展有好处,邵老师看得很清楚。

生产机制的题目也有不好的地方。它很难说有真正的延展性,也容易堕入琐碎的材料中,最后失去文学带来的感动。而且我的性格里有很不耐烦的一面,虽然对细节特别敏感,却不能忍受考证的烦琐和意义的寡淡。写完初稿,我说出这一忧虑,邵老师感到奇怪。她觉得大局和细节都有了,要求我把问题写成定论,就算不能终结也要让以后的研究者不能绕过。说实话,她没有理解我的担心,我最害怕的还是沒有文学。不知道这种很有点纯文学的想法从哪里来的。但她很高的期待,以及期待里隐含的很高的评价,解除了我的忧虑。

我意识到,这是非常艰难又极其必要的训练。考证真的特别累人,是一件每天要滴很多眼药水的工作,往往也没办法“考死”。最开始,我还很抗拒说“可能”“大概”,不愿意花那么大功夫,最后还是不确定。慢慢才明白,或许如实说出自己没有把握的东西,才更接近聪明和自信。只有在无数具体的材料中,结构性的问题才会显现;也只有在结构性的框架搭好后,才能看到文学性在闪烁。

二、文章要靠内容

我运气很好,写的第一篇正经论文(《“征服北美,走向世界”:老外为什么爱看中国网络小说》)就有点影响。文章写得当然不算好,只是内容重要,又没有人说过。这也不是我先发现的,是北大物理学院的冯锐。在邵老师的网络文学课上,他提起在百度贴吧看见网友讨论,有老外翻译中国的网络小说。我没当一回事。邵老师意识到非同寻常,命我去打探一番。

等文章发出,热闹了一阵。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师姐的话。她在《人民日报》做记者,事关中国文化走出去,找我了解情况。读罢文章,微信里对我说,能够写成很好的特稿啊。我明白了她的惋惜,怎么就先被我写成这么一篇面目可憎的论文了呢。当时有些不平,现在我很服气,倒不是论文一定不如特稿。那时很不自信,喜欢夸大其词。像标题里就有“征服北美,走向世界”,走向世界是真,征服北美实在太过。这篇文字缺点很多,还是给碰上、给推着写的。但事倒是件新事、大事。重要的事是可以让坏文章也有点价值的。

三、读书不为批评

回头看去,我与网络文学研究的关系始自大二下学期。那时课少了些,有时间上点选修课,我选了网络文学。那是第一次上邵老师的课。课上做了报告,也是第一次。内容是正在连载的《将夜》。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特别激动地说起宁缺的复仇,说那是对“王子复仇记”的改写。读者都以为宁缺是被冤死的将军的儿子,没想到是门房的儿子,他不甘心被当做少爷的替死鬼而杀掉少爷和管事逃走,手上也沾着血。没有任何高明的见解,只有一个普通读者的语无伦次。

那时我的方向已经定在古典文献,与网文研究的一点缘分本该到此为止。没想到下个学期开学后,收到邵老师微信,问我为什么没继续选课。老实说,没觉得受宠若惊,只觉得莫名其妙。同样一个课,干吗要选两次。不好直接拒绝,灵机一动,放下游戏,翻开课表,发现戴锦华老师的课在同一时间。于是,回复上戴老师课去了云云。实在想不到,邵老师回我,戴老师课可听录音,你还是来上“网文”课吧。终究是没去。当时正值对上课最感无聊的时候,也想不起最后编了个什么理由。但确实心有愧疚,再下个学期,选课了。

“网文”课轻松欢乐,又给分不错。如此到2015年,北大网络文学研究论坛成立。那年我上大四,做了男频的主编。写了篇发刊词,叫《那些偷偷读网文的孩子,他们长大了》。我在其中想说的无非是,那些打动过许多人、也感动过我的小说,是值得的。甚至在今天有点自信之后,我想说出它们的美,分享给更多的人。

四、我热爱故事超过问题

我从没想过会做研究,更没想到过会做网络文学研究。至少在读博以前,我对学术全无兴趣。没有兴趣,是因为没觉得有乐趣。硕士的时候,虽然不断地写东西,但多是老师的任务。写的也主要不是论文,有些是文学评论,但以行业报告、新闻报道、采访对话为主,更像个文化记者。我乐在其中,尽管快乐的一大半来自几乎所有写的东西都能很快发表。这是认真劳动、看到收获的快乐,和研究无关。发了几篇之后,虚荣心得到满足,也就不太想写了。耽误看小说、打游戏。

我打小爱看网络小说。至于为什么爱看,顾不上想。等到在圈内走这么一遭,自己也写了点东西,这个问题就冒出来了。邵老师说,这就是学术,还是最正宗的学术。她鼓励我真诚地面对自身的困惑。我就想,如果这也算,不妨试一试,反正不亏。为什么爱看这一类,不爱看那一类?这一类里为什么爱这一个,不爱那一个?认识自己和关注自己是件有趣且幸福的事,也就不需要太多别的什么动力。可不曾想,这些最原始的困惑居然是最艰难的问题。哪怕想得到一个暂时的局部的回答,也必须四处去看,一直去找。

好在我对问题的兴趣始终比不上对故事的兴趣。也是天性懒惰,从不为难自己。想不明白,很容易就放下。更不会去寻求一劳永逸的答案,只在过程中玩耍。或许,对我来说,解决问题的快乐,从来比不上阅读故事的快乐。我也并不认为,真正的问题可能被解决。

五、关于“年选”

北大网络文学研究论坛成立后,开始编“网络文学年选”。形式上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分男女频。因为网络小说的第一个重大分类就是区分男人和女人。网文的年选没有先例可循,但有原则可守,就是尽量贴着研究对象来。同时也有反面要远离。邵老师特别怕落到当代文坛的某些坏模样,混成拉拉扯扯的小圈子,情面乃至红包成为重要因素。为此她有个说法,只为自己花过三百块钱以上的小说写评论。三百块自然是虚数,实际指的是花钱订阅全部章节。就算不能为文学史留下坚实的痕迹,至少要做到为同好安利好小说。

为自己所爱的文写评论,会拼尽全力。我写文章对自己也只有這一个要求——尽全力。我发现这样做了,什么时候回头再看,都不会后悔。我感觉,哪怕技术上有大问题,气息也不可复得。尽管幼稚,但是真诚。而且,这样写就会有进步。其实,说出自己为什么会被打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需要勇气。最起码,要承担自我暴露的风险,特别是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无知、低下和怪异。

当然有取巧的方式,就是只说出为什么它比同类更好。在历时的脉络里谈,在共时的潮流里说——那样可以把自己摘出来,似乎也会显得更客观。但没有说出自己的立场和爱憎,恐怕并不意味着没有,更不代表着已经摆脱。

北大网文“年选”的立场在哪里呢?学院和粉丝。更准确地说,粉丝—学者。学院是在与政府和市场的对照中存在着,在文学、政治和商业力量中站在文学一方。粉丝说到底是想把文学从哲学的奴隶地位中解放出来,在文学与哲学之争中站在文学一方。文学的根基在打动大多数人。哲学在打动最好的人。打动大多数人是不够的,要打动最好的人,这是哲学对文学发起的进攻。于是,粉丝就变成认识不到最好的东西,反而沉溺于不那么好的事物的人。可是,如果那种声称的最好总是虚假的呢?如果通往最好的路都是从不那么好开始的呢?理想中的粉丝—学者,就是从真诚的粉丝走向真正的学者。就算做不到,粉丝立场也帮助我意识到,首要问题不再是文学该是什么,而是当代的文学实际上是什么。

时间长一点,我也学会为自己不那么爱的作品写评论。前提是有不少人被它吸引。为什么这么多人真诚地喜欢?我又为何始终不能被吸引?在镜子的折射里,见到那个隐藏的自我。对我而言,这就是阅读兴趣之外的研究兴趣吧。很可能,它们属于同一种乐趣,都是属于认识自己的乐趣,更可以成为一种变化气质的契机。求知的乐趣如果只在知道更多和更好,而不能体现为将自己的存在方式转变得更丰富和更充盈,就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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