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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光曲

2023-06-25李云

北京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刚子大湖奶奶

阿香婆在提锚撑杆之时,乔松已经熟练地拉响了船上如手扶拖拉机一样的柴油发动机。

木船活了起来,全身颤动着,像一条遇水即游的鱼。

乔松得意地笑了笑,阿香婆连忙对孙子乔松说:“莫急哉,莫急。”说着干净利索地抬腿跨上了船。

身后岸边台阶上那群在用棒槌捣衣的妇女就喊:“阿婆呀,莫去了,多大年纪了,该享福了。”

阿香婆朝她们回答:“没法子,那些牛祖宗要七(吃)盐,一天都不能脱。”

洗衣的那群婆娘就三三两两说:“你就是个犟子。”

还说些什么,阿香婆不想听,也听不清了,阿松已经把船驶离了河岸。

阿香婆猜到她们会说什么,无非是她想发财想疯了,要钱不要命了。

阿香婆擦擦头上的汗,随她们去吧,自己都六十有八的人了,在这大湖上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样的风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由她们说吧。

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这三伏天大湖上空,蔚蓝蔚蓝的天幕,有一些棉絮样的白云稀疏地挂着,东边的太阳已经在大湖远方跃出来。

她习惯性地自言自语:是个好天。

往常这时,湖上已经是早捕船载满舱的鱼回来了,而现在,满湖是空荡荡的,偶有一两只船快速行驶过去,那是渔政巡湖的。整个上仓渔队的400多号渔船都泊在岸边,一个挨着一个,湖水一拍,那些船就像是相互搀扶喝醉酒似的渔民,东摇西晃。

唉,还不知道要几年才可以给船解绑,听镇上白书记说还要五年。

五年?五年这船不下水可就废了,更可怕的是那些上岸的渔民已经变懒了,变得上船都有点不识水路了,自然连鱼窝在哪里,他们可能也找不到了。

可这一切又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事,这是全国大事。

渔民上岸凭良心说,政府真做得没话可说了,给上岸的渔民盖了安居房,每月还发补助,渔民们可以去镇里或县城工厂打工挣钱,日子过得自然比在湖上摊早摸黑讨生活要好得多。

只是自己不适应。刚上岸的那一年,自己和老伴总是整天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在晃,脚踩在地上,如踩在棉花堆里,不踏实,不像踩在船板上那样舒坦。这不,老伴第二年就走了。走时还拉着阿香婆的手说:“把我水葬了,别烧了,我吃了一辈子鱼,让我也喂下鱼吧,也算还了债。”最后,老伴还是按照国家政策送他进了县里的殡仪馆火化厅,捧回了小盒盒。阿香婆想不通怎么一米八的鱼把式,最后落得这么一捧灰,想到这阿香婆就觉得眼睛要泛潮。她抹了一下眼睛,站在发动机边,对乔松说:“别开那么快,压着浪走。”

乔松的满头红头发被湖风吹得如一支点燃的火炬一般。乔松欣喜着:“放心了您呐,我行得您呐。”

乔松这时觉得自己驾驶的是一艘快艇。

他十五岁,按说不能让他开船,但这小子绝顶聪明,看到奶奶阿香婆发动一次机子,自己就知道驾驶这船的子丑寅卯了,一上手就把船开了出去,靠岸也妥妥地不撞他人的船帮,离岸拐弯转向也麻溜得很,聪明劲儿有点像他爸,他爸是上仓镇第一個考上京城留在京城的。

想到儿子,她有苦难言,在镇没一人可说,儿子不省事,好好的京城机关工作,他竟辞了,什么下海经商,湖都不好下,下什么海呀?后来生意越来越难,他现在把房子都赔了进去,全家在大北京靠租房住。

唉,败家的。

乔松在阿香婆眼里什么都好,如湖水里的胭脂鱼一样,灵动、活泼、神性,胭脂鱼背脊上的红色和乔松头上的红发是一样的泛着铁锈红的光泽。

只是,她讨厌乔松每日每夜地玩电脑,打什么游戏,不愿上学了,“一打就是几天几夜,把成绩都打下来了。”乔松的爸妈无奈只得把他送到上仓镇奶奶这儿。儿媳妇把她拉到一旁说:“妈妈,这孩子可就拜托您了。”说着还抽泣了起来,并悄悄说:“这孩子不听我俩的,我们说多了,他差点跳了楼。”

阿香婆没有回话,心理还惦念着那句“拧”字,拜托“拧”?我和谁“拧了”,只不过一句“妈妈”还是甜心的,更重要的是自己就一个孙子,乔家的唯一香火不能说跳楼就跳没了,不行,我得把乔松带好!阿香婆暗道。

乔松一开始确实每夜每夜地打游戏,后来他竟不再玩那东西了,是因为她整天带他去大湖,让他渐渐喜欢上这大湖了。

在大湖,他学会了游泳,阿香婆把他腰间绑上三个葫芦,然后就在岸边用力把乔松推到湖里。“呛了几口湖水,自然就会游的”,她想。也是,渔民家的孩子不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吗?乔松在湖水中挣扎着,呛了几口湖水,慢慢漂了起来,阿香婆看到这就放心地走上台阶回家了,扔下他在水里扑腾。

几天下来,乔松已经离不开湖水了。

在上马墩,乔松喜欢那里的牛,那里的鸟。他的时间给了大湖、船、岛、鸟、牛了,累的快乐使他早早倒到床上沉睡起来,他开始冷落那个银色的电脑。

乔松戒掉游戏瘾,阿香婆想这是大湖的功劳。

是的,如果你们有见过大海,这大湖就该是海了。

大湖叫蓝湖,是宿木县五大湖之一,听说它的面积有半个香港陆地面积那么大,它通长江,就是因为它通长江,才有了阿香婆养牛的烦恼。它濒临着湖北、江西,不过它属皖地宿木县辖管。

乔松一到大湖上就觉得自己长上了翅膀,仿佛能飞起来。心里突然敞亮了,在京城,他每天只能从出租室沿着窄仄的胡同走出,步入大街,坐地铁五站路,再折进巷子到学校。在学校,他感到心底闷着一口气吐不出来,总是堵着,没有什么快乐,只有烦恼和忧郁,为作业、为成绩,嗐!别提它了。

在这里他慢慢地喜欢上这辽阔浩渺的大湖,更让他离不开的是大湖上的马墩,和墩上的那群牛、那群鸟。

“阿香婆七(吃)了吧!”一艘船突突地从后方开过来,开船的是个后生,穿着一身藏青的西服,扎着猩红的领带,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胸口还戴着一朵红色小胸花,花尾上写着是新郎,他向阿婆热情地打招呼。

阿香婆一眼就认出是船老漆的小儿子——漆小山,一个在县城里开公司的小老板,阿香婆还看到这船舱里端坐着一位一袭白婚纱的女娃子,那个女娃子是船老王的小女儿——王倩,小倩不好意思低着头。

船舱上都披盖着红缎被面子,船头船尾还扎着红绸子的大红花,这是喜船。

乔松好奇,就把船驾驶着靠上去,和那个喜船并齐,并问:“奶奶,这是出什么幺蛾子?”

阿香婆没理乔松,冲着喜船上的他俩就笑开了,“七(吃)过了,祝福你俩早生贵子呀。”说完向他俩扬扬手,“我听你俩的喜炮声,看你俩的喜旗升。”

小山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地说:“阿婆晚上过来七(吃)酒。”

“那是,那是,我一定去讨一杯喜酒七(吃),现在还得上岛喂牛去。”阿香婆答。

“阿香婆不要再上岛了,天热得很。”王倩在舱里轻声说。

阿香婆仿佛没听到一样,只是向她点点头,微笑一下。

王倩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在上仓镇不能劝阿香婆上马墩,谁劝谁就成了阿香婆的“敌人”。王倩是镇里公务人员,最近跟扶贫挂职的杨镇长去过几次墩上和岸上她的家里,都是为了劝她从墩上撤下来。所以,阿香婆没有给她俩好脸色。

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说什么也不能怼她,只能装着没听见,笑了笑,只是阿婆却觉得自己的笑有些寡淡和潦草。

乔松想一直剽着喜船走,看红色船到底要干什么?

喜船却拐了弯,去了南边的芦苇荡,湖面留下一道被船犁开的水路。

乔松有点失望地问:“奶奶他们这是去哪里?”

阿香婆还是不想说,该怎么告诉他呢?孩子还小,这是渔家大人的事。她只能这么说:“开你的船哉,管事多。”

乔松知道奶奶不想告诉自己,她不说,就算了。

太阳升高了,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闪烁着万千枚金币的波光,高大匝密的芦苇把喜船淹没了。

这时,阿香婆却对着芦苇荡的那方向轻声唱着:“棉花子,紫綠苞……牡丹花上一对鹅,盛盛熙熙过江河。”

这是大湖里的规矩,遇到喜船就要唱起送喜歌,她知道一对新人将按照渔民的婚规要在芦苇荡里“过红”,然后放炮贺喜,再在桅杆上升起红色喜旗。岸上的家人一听到有鞭炮声,再看到喜旗升起,就知道一对新人把终身大事办了,也会放炮贺喜,这样婚礼才算正式开始了,渔民的洞房在船上,渔民的新婚第一次是在芦苇荡里,亘古不变。

他们的船一过小上马墩,到大上马墩,也只有半个课间操的时间,一加挡位,突突的一会儿就到了。

小上马墩的妈祖庙里传来木鱼声,应该是张婆婆又在念阿弥陀佛了。乔松认为在湖里盖这庙保佑渔民平安是可以的,但念阿弥陀佛,好像不对。

他第一次和奶奶去妈祖庙时,就向阿香婆提出来这个疑问,阿香婆说别乱说,跪着磕头。

乔松无奈地被奶奶按着跪下来磕了头。

起身后,乔松看着妈祖的金色塑像,觉得这声“阿弥陀佛”仿佛又有点适合这里的香火环境。

阿香婆告诉过乔松,大湖里的这两座小岛,一座是小上马墩岛,一座是大上马墩岛,说要从空中看蓝湖它就是一个佛首,仿佛她在空中看过一样,其实乔松知道奶奶连飞机都没有坐过。这两个岛是两只佛眼,在这两座岛上,有两个月沼——天池水塘。

奶奶还说它是“小姑娘娘”丢下的两只绣花鞋。什么是“小姑娘娘”?在乔松还没弄懂妈祖时,奶奶又说了“小姑娘娘”,奶奶用指头点了一下乔松,笑着说:“书念到狗肚里去了,小姑娘娘都不知道,还是北京来的……”接着自己就哈哈哈地笑起来。当他们离开小马墩岛时,奶奶告诉他“长江小孤山的小姑娘娘”的故事。

奶奶向西北边一指说:“小姑娘娘山就是小孤,在我们不远的长江里,等你爸妈回来,我划船带你们去,嗐!城里孩子苦,连小孤山都没看过。”

乔松只能笑笑,心里想,下次让爸爸带奶奶去北京看看长城和故宫,让她看看皇帝住过的地方。

对于奶奶唱的歌,乔松很喜欢听。觉得极有味道,什么味道,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好听。

船到大上马墩岛,一靠岸,奶奶就不唱了。

在收拾东西上岸时,他们听到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轰轰”的冲天炮声响,阿香婆脸上浮出了笑意,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芦苇荡里船的桅杆上会升起红色的喜旗。

乔松拎着盐袋说:“奶奶,湖中放炮,岸上也在放炮,这是在干吗呢?”

“喜炮,喜事。”阿香婆拎着油和杂物朝前方径直走去。

杨瑶瑶这几天眼睛红赤,嘴唇和鼻子上火,溃疡的嘴巴让她不太想说话,但不说又不行,她还得去做阿香婆的思想工作,她要完成镇党委白书记交给的任务,劝阿香婆撤岛上岸,把那群牛要么杀了,要么运到镇上圈养。

这是杨瑶瑶从县文旅局文化科副科长到这里挂职副镇长后,镇党委交给的第一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

因为镇党委班子里唯有她是女性,阿香婆同是女性,“女的对女的好做工作”。其实内在原因是,镇里所有的党委班子成员都上门去做过阿香婆的工作,阿香婆不答应离开岛,更离不开那群牛,好说歹说她油盐不进,就是二十四个不答应。

杨瑶瑶为这事伤透了脑筋,这天一入伏,让这事一闹,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升腾着火焰。王倩请了婚假,自己在镇大院里,仿佛寡助无援了。望望天,烈日当空,她咽了一下口水,走出了门。

她戴上下乡用的草帽,骑着电瓶车去了阿香婆家,只见到铁锁把门,不用问,阿香婆又去了岛上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烈日如泻下的钢水一般,空气里流动的仿佛全是灼人的热浪。她只得用手机打通渔业管理局的老耿,让他安排一艘船上岛,“和阿香婆谈事”,老耿知道她去谈什么,就让小刘开船过去。

阿香婆在岛上养牛这事被报道出来,惹得全省人都知道,也是怨自己,是自己给惹的祸,确切说是自己的男朋友刚子惹的祸。

刚子在市电视台工作,这几年电视台成了“困难企业”,刚子就从栏目主持人退下来自己拍短视频,做抖音,做得不温不火的,勉强养活自己,所以,他不甘心失败,铆足劲要“火”一把。

杨瑶瑶和他拍拖已有五年了,一直没结婚,刚子给的理由是,最起码要能在宜城买上400平的东山别墅,不然就暂不结婚。

杨瑶瑶拿他没招,自己都奔30岁,不能再换人,再加上自己又当了副科长下派挂职,是县里要重用的女干部,怎么着也不能当个“女陈世美”吧。主要的还是舍不下这五年的爱情长跑,扪心自问还是喜欢刚子的幽默机灵和小小的坏。不分手,也就这样拖着。

刚子对自己也好。下挂后,第一个周末他就从市里开车来看她,在上仓古镇一支烟工夫就走完了不古色也不古香的小街后,刚子有些失望地问陪同的王倩说:“你们这镇还有什么特色可玩的?”

那时,大湖里野荷花刚开。

王倩就说:“我们去大湖吧,大湖上有个岛,还有庙,还有大片的野荷花。”

刚子来了精神,就怂恿杨瑶瑶“走,走,我们去看岛吧”!他把随身带着的手提式摄影机摇了摇说:“我给你们两位美女当摄影师,保证把你俩拍得如荷花仙子一样。”

杨瑶瑶动了心,点点头,王倩看了看女镇长满脸欢喜,就带他们有说有笑地来到码头,也巧,他们遇到阿香婆去岛上喂牛。

那天阿香婆一身黑,下着黑绵绸的长肥腿裤,上着黑棉绸的对襟褂衫,戴着一个竹斗笠,清癯的面庞有点黑,但五官有着经过风霜雕塑过的结实线条,尤其是两只眼睛亮着黑玉石一样光泽,不是斗笠下露出的几绺白发,凭她上船撑竿的动作,任谁也不敢说她已经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

阿香婆听到王倩说这是新来的镇长,欢喜地招呼他们上船,并把水嫩的野菱角用瓷碗端给他们吃。这时,刚子把手携式摄像机举了起来。

阿香婆看到镜头忙把斗笠拿下来遮着脸,只露出满头银发和一双黑色眼睛,阿香婆对王倩说:“小倩,他想做什么?”

王倩连忙用当地话解释:“照相,照你。”

阿香婆有点严肃起来,“莫照,再照我,我就下船。”阿香婆把发动机停下来。

杨瑶瑶赶快让刚子放下摄影机,笑着说:“伯母,我们不拍你,不好意思。”

王倩和刚子也连忙说不拍她,阿香婆脸有愠色,这才转身拉动发动机,船又破浪前行起来。

他仨就相互做了鬼脸,杨瑶瑶第一次知道渔家女的倔强,刚子觉得这个老太婆“有戏”。

水路上,阿香婆遇到浅水荷花时,就把船放慢点,让他们拍照,让他们摘那些洁白的野荷花,自己只是远远地坐在船尾看着他们。

他仨在浓浓荷香包裹中玩得很快乐,刚子他们站在荷花丛里唱起一些流行歌曲来,阿香婆用斗笠扇风,静静听着。

王倩忽然说:“阿香婆唱渔歌是全镇第一人,我们欢迎她唱一首。”说完带头鼓起掌来,杨瑶瑶和刚子也鼓起掌来。

这一下让阿香婆红了脸,刚子从包里掏出一瓶包装花哨的瓶子递过去:“阿婆喝脉动。”

阿香婆也为上船时的不快有点尴尬,再看这几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小的年轻人那充满期盼的目光,轻声说:“唱不得,唱不得,不比你们公家人唱的,我们就是湖里人胡扯八兮的。”说完自己站起身来,把后背给了他们。

他们认为阿香婆不会唱的,还有点失望之际,倏忽间,一阵水鸟啼鸣之声从船尾处,或者是从船尾的湖水里破浪而出。

一粒谷,两头尖,爷娘留我过千年。

千留百留留不住,婆家花轿大门口。

娘哭三声牵上轿,爷哭三声摸轿门。

…………

众鸟飞过,仿佛被阿香婆的歌声所引,他们都被这歌声震惊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如中了定身术,远远地看去仿佛是三尊木雕一般。当阿香婆慢慢回过身来时,她看到三个年轻人出神的样子,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唱的歌太次,而让人惊诧,就惶恐地跌坐在船尾,低著头说:“我说过我不唱的,我说我不唱的。”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好!太美妙了!”刚子把大腿一拍,呼地站起来,拿起摄像机就准备拍摄,杨瑶瑶站起来一把拉住刚子,自己走上前去,对阿香婆轻声说:“伯母,你唱得真好,今年县里春晚我请你去电视台录节目。”王倩也过来问:“阿婆,你是二郎河的人吧?”

阿香婆站起身来,扶着船上发动机的扶把,目光望向鸟飞的方向,对着她俩说:“录什节目,我一个老太婆子,在二郎河,比我会唱的人多得很。”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我们有句老话呢,二郎河边姊妹多,不做生活专唱歌。你要录节目就去二郎河找年轻人吧。”

刚子想拍又不敢拍,手里提着的摄影机就显得沉重起来,杨瑶瑶对着阿婆说:“伯母,你到岛上去是干啥子?”

“喂牛,喂鸟。”阿香婆把船开快了起来,湖风把她的黑色衣服鼓荡起来,刚子看她仿佛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湖水溅了起来,清凉的湖水溅在他仨的身上,有些凉爽的感觉。

刚子问:“你喂了多少牛?”

“说不清楚。”阿香婆答。

“怎么说不清楚?”杨瑶瑶有些好奇。

“四十五头吧,还有五头怀着崽的,它们没生,你说怎么说清楚,傻孩子。”阿香婆望着她仨说。

“那鸟是什么鸟,有多少只?”杨瑶瑶悄声问。

“那更说不清楚有多少只,今天来明天走,冬天来春天走,春天来秋天走,真数不清。不过白鹭鸟是一直在岛上长住的,有九十二个巢,大概有304只大小鸟,这也不能说绝对,有时,它们孵出小鸟你没看到。”阿香婆如数家珍地说着。

“这些牛是你喂的吗?”刚子问道。

“这荒岛,十年前就有牛了,我们住下后牛就多了起来。”阿香婆轻松地说。

“那原来牛是哪里来的?”杨瑶瑶追问。

“那就要问这大湖了,我也不知道,自从有了妈祖庙,就有牛了。”阿香婆说这话时,放眼望向大湖远处。其实,阿香婆不想告诉他们牛的来由,牛来自妈祖庙的祭祀,有怀孕的牛,阿香婆就鼓動老伴去花钱买下来,然后放养在上马墩上。

“那就算是野生的,这牛是野牛噢?”刚子颇有兴趣地问了句。

阿香婆望着大湖好似思考了一下,又望了望他仨,没说话,也算是默许了。

刚子还想问啥,船此时顿了顿。

阿香婆扬扬下巴,“到了。”

刚子他仨回头一看,船靠到一个绿树成荫的小岛上,就在他仨准备仔细打量这个大上马墩时,忽然,他仨看到那上岛的小道上以及小道旁边一群毛色乌黑发亮、盘弓弯角的牛奔来,它们的蹄子踏在岛上的石板路和山坡上发出阵阵轰响,它们响鼻喷出了“嗤嗤”的声音,它们是在一头高大健硕的黑水牛的带领下朝码头奔来的。

他仨见到这个阵势有了一阵惊恐,如一股强大的黑色泥流冲了过来,杨瑶瑶一把抓住刚子的手,刚子也有些害怕,但他不忘打开摄影机录像,王倩吓得直接坐到船舱里。

阿香婆却向牛群迎了过去,冲着牛群吆喝了两句:“有你们七(吃)的,急不得,急不得!”又转头对他仨说:“莫怕,它们不伤人的。”

头牛听到阿香婆的话,放缓了步子,慢慢踱步过来,把头低下。这时,阿香婆就把那挎在自己手臂上的竹篮子挂在头牛的角上,头牛昂着头,角上竹篮子一晃一晃的,篮子里装着食盐和玉米,阿香婆用手打了一下头牛的天庭盖,也就是它的额头,轻斥一声:“去哉。”头牛听话地带着群牛向岛上那个草房处走去。

阿香婆朝他仨招招手,“上岛来,七(吃)杯茶。”

他仨在阿香婆的召唤里,仿佛还了阳,纷纷跳下船。

刚子暗喜,这老阿婆会火,野牛会火,自己也会火起来。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杨瑶瑶没想到这事会引起后来的风波。

刚子没有告诉杨瑶瑶,自己把岛上阿婆养牛之事,做了系列短视频宣传出去了,他的短视频连发了三集,圈粉就过了千万数。第一期短视频是《蓝湖岛上有野牛》,第二期短视频是《野牛和一位老阿婆》,第三期短视频是《野牛趣事多》。

刚子火起来了,众多人看了视频都驱车来到了上仓镇,一下拥来上万人去岛上看牛的景象,小镇恢复到没禁渔前的样子。白书记认为这是宣传上仓镇的绝好时机,并且,还表扬了杨瑶瑶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有点子,利用网络的手段让镇里一下知名度火遍三省,高,实在是高。”白书记说这话有点像扮演汤丙会的演员在《地道战》里的一句台词,只是白书记是个矮个子,白晳面相的文弱书生,没有刘江那满脸狰狞的坏。

白书记还告诉杨镇长抓紧邀请刚子再来镇上继续做节目,“要趁热打铁”。说这话时,白书记正在镇四层楼办公室窗子前向上仓镇街道望去,镇里的街道上稠密的人流都朝着码头涌去,比端午赛龙舟时的人还多。镇上小旅馆和饭店都住满了人,这人流来了,物流就动了起来,资金流也跟着流到这里。白书记知道上仓镇复苏的春天该是在这夏季开始了,而这一切,归功于网络短视频。

他让封停的渔船都去为观岛顾客摆渡,摆渡船是要收钱的,每位开始收五元,后来渔民自己私下涨到五十元一位,依旧有人争着上船,去看野牛。

白书记对于爆来的热闹和喧哗,开始有了点发蒙,现在他适应了,他想,老百姓富了,小镇繁华了,这是硬道理。所以,他催促杨镇长让她男友再来上仓镇,“我们镇可以落实刚子一切费用,还要给奖励。”白书记看着小杨说。

杨瑶瑶打电话给刚子,刚子半天才接电话,原来他病了,对于杨瑶瑶的邀请,他说自己烧一退就来,现在在宜城发热病房隔离着。

杨瑶瑶有点心急:“别是新冠吧?”

“放心,我不会的,观察两天就行了。”刚子说得很轻松,但话筒里的声音是哑哑的。

那几天,上岛看牛的人多,更多的还是去看阿香婆的。阿香婆很烦,渔家女——她好静,不太喜欢人多。

她对着乌泱泱的人流和众人手机拍照很是不适。她怕照相,听老人说拍一次相,就会把人身上的阳气吸了去,她不迷信,却真的怕照什么相的。她认为再好的相,都不如镇上季跛子画的炭精画好,他给老伴画的那张,就是逼真传神,自己也应该找他画一张,不然,他先走了,可就没人会画了。

开始她躲人流,接着,她就不上岛了,她到小上马墩岛妈祖庙里躲着,喂牛吃盐的活,也改为晚上才上岛去喂。

群牛当然不适应这样喂食,更不适应这一船一船运上来的欢乐人群,看到那些人奔来,头牛只得带着自己的家族迁移到岛的后尾部的水沼草地或黑松林里。人们只能远远地望到那黑色牛群在移动,当然,人们有的是办法,他们放飞无人机,照样把野牛的生活一点一滴一点不落的摄录下来,就像云南野象北上一样让世人关注。

牛王和它的家族像讨厌牛蝇一样讨厌这嗡嗡作响的无人机,牛蝇它们还可以用牛尾驱赶,最不济可以在月沼泥塘里滚一身泥,让牛蝇“望泥止步”。对于无人机它们没有办法,它盘旋在半空,跳起来用牛角顶,也只能引来不远处观望者的阵阵哄笑和欢呼。

当然一切事物的发展总是祸福相依的。

白书记在野牛“火了”古镇时,突然,接到市里领导来电的批评,接着市里派专人来调查了,并紧急叫停对岛上野牛的各种宣传。同时禁止人们再上岛观光,所有渔船都再次封停,理由很简单,蓝湖是长江禁捕和长江环保的一部分,长江治理不准喂养牲口,因为这些牲口会污染水源。要求上仓镇立刻把岛上的野牛转移出去。接到这个电话后,第二天调查组也来了,白书记连夜召开镇班子会议,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封船是第一位的,船不让动,外来观牛的人自然上不了岛,看不到野牛,也就没有了来上仓镇的兴趣,如大湖退潮一样,几天一过,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阿香婆也不用躲在小上马墩岛的妈祖庙里了。

可以自由地回岛喂牛喂鸟,她认为这一切才是正常,而那几日平白而来的热闹是不正常的。

平静是渔民在湖上的根本生存要求,他们不希望湖上每天都大浪起小浪涌的,那还讨什么生活,那只能被大湖讨去生命。

麻烦总是找着不平静的人,或找着有麻烦的人,阿香婆想自己現在就是有麻烦的人。她怨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仨上岛,上岛不该让他乱拍乱照,嗨!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好在这一切都风平浪静了,阿香婆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只是刚刚开始。

白书记以及镇上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来做她的思想工作,也有的是来宣传政策,大致是上面有规定,在长江沿线多少里内不允许产生污染。

阿香婆不解,我养牛就怎么有污染了?

镇干部给她耐心地说,养牛可要拉屎拉尿?

阿香婆说,它们的屎我都晒干做了过冬的烧灶的柴火。

镇干部问:“那尿呢?”

阿香婆无语。

“尿就会产生大量的氨氮,流到大湖里,就等于流进长江里边,这就是污染,所以要搬出岛……”镇里的干部都是这么说。

至此,阿香婆陷入麻烦和烦恼中。

但她不同意搬,为何哩,牛散养在岛上,牛有吃不尽的青草,到了陆地上,那还得买草买饲料喂着,阿香婆知道喂不起,她就和镇里耗上了。

镇里对于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又不能动粗的,最后就把这个工作给了杨瑶瑶,“解铃还要系铃人。”白书记说,“让小杨办,我放心,你耐心点,力争在十一国庆节前把事办妥。”

为何要在十一前办好,十月一日,蓝湖跨湖大桥就要开通。届时省、市、县领导都要到古镇来。

白书记他们都在忙这事,杨瑶瑶只得每天都去和阿香婆谈心。

杨瑶瑶上岛不少于二十多次,闭着眼睛她也能在岛上走个来回。

望着渐近的岛,杨瑶瑶心里希望阿香婆今天能够答应条件。因为,她手里有了一张白书记给的“牌”,这张牌打出去,这个僵局可能会解套。

阿香婆照旧给青饲料撒上盐,拌好后盛入食盆给牛们端去,水牛们都有点等不及,簇拥在食盆前,昂着头焦急地等着,青饲料一撒下去,牛们马上埋头吃了起来。

乔松拎着谷袋去了岛上的黑松林。

黑松林有一块青岩伸向湖边,乔松在青岩石上撒下谷袋里的黄灿灿的玉米,然后,向黑松林方向,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奶奶一般是吹那生锈的铜哨子,乔松只是把小拇指弯曲地放在嘴里,用力一吹,就发一声悠长的脆响,众鸟闻声飞来,铺天盖地的,众鸟的羽翅扇起的风会掀起湖浪和乔松的衣袂,乔松认为这样很酷。早些天杨瑶瑶曾用手机录下他吹哨子唤鸟的视频,转给他,他发给在北京的几个同学“死党”,他们都说帅呆了,死党还都表示要来岛上玩。

对于杨瑶瑶在奶奶那里的“碰壁”,乔松很是同情,但也没办法帮到她,他悄声说:姐,我来给你想想办法说服奶奶。然而,这个办法就是一直没想到。

他也劝奶奶把牛迁走了,阿香婆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屎香屁臭的,你们在北京买房不要钱吗?

乔松一听就不吭声了。

杨瑶瑶来了,阿香婆看了她一眼,照样忙自己的,把昨日割的水草晒干,再打好捆子,垒在草垛上,这是为牛群准备过冬的草。其实,草垛已经垒有一间房大小了,小山似的,但这些还不够,还要到附近农村买三船稻草才能让这五十多条牛安稳地过冬。

杨瑶瑶不急说事,帮着阿香婆捆草,她俩总是这样,少话,偶尔也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一会儿,杨瑶瑶的绿色防晒服前胸后背让湿漉漉的汗浸湿了,阿婆的白头发梢已滴下汗水。

乔松喂完鸟回来时,跑进屋大口大口喝茶,他渴坏了。

乔松喝完茶,转身去门后的草场上捆草。

阿香婆说:“你去看书吧。”

乔松没有回话,他笑着对杨瑶瑶点了点头,他看到杨瑶瑶嘴角生出了几个水泡,甚是心疼起来,他觉得这些乡镇干部真不容易,并又对奶奶的固执生起闷气。

杨瑶瑶也对他说:“你去把暑假作业做了,这里有我呢。”

乔松还是没搭话,只是低头忙着捆草。

阿香婆看他干活,也不再说什么,就对杨瑶瑶说:“让他干吧,活不多了,我们进屋喝口水吧。”

杨瑶瑶直起腰,拿出湿纸巾擦了擦额头汗,并把湿纸巾递给阿香婆,阿香婆没接只是扬扬手里的毛巾,随后阿香婆走进那小茅草屋。

阿香婆给杨瑶瑶倒了一杯茶壶里泡的浓茶,并从锡罐里拿出几朵干菊花、金银花放到杯中,“你这是暑气惹的,要消火。”

“谢谢阿婆。”杨瑶瑶心里有点感动,她不叫阿香婆为“伯母”了,这是阿香婆不让叫了,她说该叫她“阿婆”。

“你说吧,你们又有什么新点子了。”阿香婆放下杯子,平和地望向杨瑶瑶。

在阿香婆面前,杨瑶瑶觉得没有秘密可藏,她只能笑着说:“镇里已联系了宜城肉联厂,准备把你的牛高价收了,你说可好!”

阿香婆没有吱声,她心里盘算着,一头牛就算高价2万元收,50头也就100万元,给儿子在北京买房子,远远不够的。儿子租住的只有一个六十平方的小房子,阿香婆的心愿:就是要给儿子在北京买个像样的房子。

“阿婆,你看这样可好。”杨瑶瑶焦急地望着她。

阿香婆喝了一口茶,并对杨瑶瑶说:“你先喝点茶吧。”

杨瑶瑶只得喝了一口飘着菊花香味的茶。望着低头喝茶的杨瑶瑶那衣服上的汗渍,阿香婆有些心软。

“杨干部,这样好是好,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让那几头母牛下过崽吧。”阿香婆把茶杯放在八仙桌上,望向门外的大湖,心暗忖,算了,别为难孩子了。

听到阿香婆答应了条件,杨瑶瑶有点欣喜,再听要等到母牛下崽,又有点怀疑阿香婆这是否在故意拖延,忙问:“那母牛要什么时候下崽?”

“我看得十一二月吧,年底之前肯定都会生产的。”阿香婆说。

“十一前可否搬呢?”杨瑶瑶忙问。

阿香婆正准备回答,杨瑶瑶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刚子打来的,生气地按了,并说了声“讨厌”。

“是你那个男朋友打来的吧,你接吧。”阿香婆笑着点点头。

杨瑶瑶说:“不接,我已经一个月没接他的电话了”。杨瑶瑶没说假话,自从这事出现反转之后,杨瑶瑶就不再接他的电话,她认为这一切烦人的事都是他引来的。

“噢,吵架了,小两口就是这样。哎!你让我搬了,你们准备怎么对这岛?”阿香婆边择菜边问。

“镇里准备把这里开发成一个游乐场,开展水上运动,发展旅游产业。”杨瑶瑶说到这里有点兴奋。

“那这岛上的黑松林要砍伐了?”阿香婆停下手里的活,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杨瑶瑶点点头。

“那我不搬了。”阿香婆把菜扔到篮子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向黑松林走去。

杨瑶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追出了几步,喊着“阿婆,阿婆……”

乔松从屋后走了过来,对她说:“又谈崩了?”

杨瑶瑶点点头,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一看还是刚子,一生气把他拉黑了,她一步步向岛下的码头垂头丧气地走去。

吃中饭后,阿香婆是一定要睡午觉的,但今天她睡不着,不是天热,是与杨瑶瑶有关,也与乔松中午争嘴有关。

乔松还是劝阿香婆搬到镇上住去,并说镇里高价把牛买了是个大好事。

阿香婆说:“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

“你就是财迷,是还想要个大价钱。”乔松顶了她一句。

一句“财迷”,让阿香婆很是生气,她不搬迁,是为了养牛挣钱,可仅是为了这些吗?殊不知,这一开发,白鹭们可就没地方去了,她想。

“你这个小畜生!”阿香婆站起身来,怒视着这满头火焰的孙子。

乔松自顾自地喝着冬瓜汤,没有看已经生气的奶奶。

阿香婆气得没吃饭,折身去了里屋,并砰地关了门躺下。

乔松看到奶奶的背影,和那扇被用力关上的叫痛的门,才意识到自己言重了。

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径直去月沼泥塘看牛,中午时,群牛都喜欢在月泥塘里打旺——就是滚塘泥。

他来到塘边的黑松下,看那群牛正在泥塘里撒欢儿,无论大牛小牛都在泥塘里卧下,翻滚着,它们用身体滚、用嘴拱、用角挑泥、用尾巴把泥浆涂满全身,让泥浆包裹着,形成一个泥皑甲。

牛是自由的,鸟是自由的,此时乔松觉得自己更是自由的,真的爱这里胜过爱北京的学校。

他不想回北京,只想在这里永远和牛和鸟相守着。学校里有什么好,无休止的上课,无尽头的作业,尤其是学校里的霸凌事件,他就是被学校里几个小混混打过几次,抢了吃饭钱还不算,还要每月交“保护费”,他的懦弱,也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这时,他看到一头大肚子牛很奇怪,没有下泥塘,还不断地昂头哞哞叫着,并来回在塘边踱步,乔松不解这头牛怎么了,他有点好奇地向那头牛走近。

就在他靠近时,他听到“噗的一声,在牛屁股处,一个黑色的小牛头被胞衣裹着,从牛屁股处露出,一股腥味浓浓地吹过来,乔松知道这牛是生崽了,看到半天,小牛一直卡在产门处,乔松知道这是母牛难产了,他有了点害怕,想回去叫奶奶,但他没跑,怕来回跑来跑去的时间,这牛会难产而死。他着急地叫着在母牛身旁来回急走。忽地,他打开手机查找到给牛接生的手术视频,他对照视频里的示范,走到牛的屁股处,用一只手慢慢抓着小牛的蹄子,一只手拽着小牛的头,一点点地把小牛从产门拉出来,小牛身上湿漉漉的,老牛向乔松感激似的哞哞地叫了两声,接着低下头在用舌头舔着小牛身上的胞衣和液体,小牛几次站起来几次又跌倒,乔松双手也沾满液体,他俯下身来把小牛扶起,小牛跌跌撞撞地走向老牛的肚下,寻找到乳头,用头一拱一拱地吃奶。这时,乔松忽然有了一种成就感,“我接生了一条生命”, 这在北京胡同里是不可能有的事。他来到池塘边洗干净手,拿着手机拍起老牛和小牛,并迅速地在朋友圈里发出去,一会儿点赞就如大湖的浪涌来了。

牛群在头牛的带领下围过来,他们在围观那刚出生的生命,哞哞之声四起。

小牛吃饱奶,乔松抱着小牛赶着母牛向家的方向跑去,身后跟着牛群,他要告诉奶奶:“牛生崽了,是我接的生。”

小牛舔着乔松的手臂,大概是流汗的原因,咸味让小牛很喜欢,走在身边的老牛低头走着,尾巴摇着,时不时还叫两声。

阿香婆得知乔松接生了小牛,甚是欢喜,向乔松竖起了大拇指,并说:“我孙子有出息了。”仿佛忘记了中午的不快。

按习惯,阿香婆急忙用脸盆冲了红糖水,并且打了五个生鸡蛋,端给生崽的老牛喝,算是犒劳这有功的“母亲”。

“叮当叮当”一声声手机响了,阿香婆打开手机,一接电话是船老王打来的,让她过来“七(吃)喜酒”。

“好好,我一會儿就过来。”阿香婆连声说,挂了电话,阿香婆问乔松,“晚上我们去镇上七(吃)阿倩的喜酒,好哉?”

乔松摇摇头:“我不去,要守着小牛。”

阿香婆说:“你一个人在岛上,不怕?”

“怕什么?得了你呐,你自己去吧。”乔松目光停留在小牛身上。

阿香婆叹了口气,就吩咐道:“那锅里有饭菜,自己热着吃,记住,晚上给牛棚里烧苦艾,给牛熏蚊子。”

乔松点点头。

阿香婆进屋里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还是乔松母亲从北京给她买的,真丝绸的紫色套装,又用牛角梳梳了头。

一切收拾好,她没忘带上早准备好的红包和一罐干菊花,匆忙走向停在码头边的木船。

船如水鸟滑过小岛时,她看到大湖西边的上空有了一层层乌云在聚拢,再看看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也没有报要下雨。

她安慰自己:天不会下雨的。

阿香婆还是有点为一个人的小岛担心,更是为一个城里的孩子在小岛上过夜担心,让他锻炼一下也好,她早看出这个孙子好像身上缺少血性,长得有点阴柔,不像渔民的后代。

是该让他锻炼一下自己的胆子的时候了!

杨瑶瑶回到镇里向白书记汇报了阿香婆的答复。

白书记皱起了眉头,看来,这事真麻烦,看来,阿香婆是不同意我们在岛上搞开发。白书记坐在藤椅上,向后靠去,一副中弹牺牲的样子。

杨瑶瑶仿佛做错事的样子坐在白书记的对面。

白书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莫急,莫急。

杨瑶瑶含着泪走出了门。

“看来只有暂时不开发,等阿香婆搬出岛再说。”白书记暗忖,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杨瑶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听到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现在办公室的电话大多不响,一般都是打手机,办公室的电话响一准是公事。

她接上电话,就听到是刚子声音,准备放下电话时,但听到他说:“我马上就到镇上来看你,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杨瑶瑶没有回应,放下了电话,沮丧落寞的情绪乌云样升了上来。

一个好消息?是什么消息?没问,刚子也没说。

她走到了里屋,洗了洗,换上了一套藕色的套裙,对着镜子描了一个淡妆,她要去参加王倩的婚礼。

王倩的婚礼是在镇里临湖饭店办的,这里婚宴吃的是流水席,早上放过喜炮后,就开吃了。

一般喜船回来后,新郎、新娘就可以去敬酒,只是现在有了改革,要在晚宴上,举行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有一套繁复的程序和仪式,这些都是包给婚庆公司去办。有专门的主持人主持,有女方家长领着女儿走T台,把女儿交给新郎,新娘和新郎交换戒指,证婚人证婚等环节,中间还有婚庆公司请来的歌手献歌舞。婚庆主持人会说许多插科打诨、半荤半素的段子,让大家一乐,仪式时间一般都很长,要延续一个多小时才开喝。

阿香婆一直在等待着仪式早点结束,等待的过程她心里有些发急。因为,看着大厅外的天阴沉下来,接着天就下起了小雨,一会儿,天就黑透了,大湖上起了风,潮浪也开始拍岸了,发出了“叭叭哗哗”的声响,她在担心,岛上一个娃,一群牛和一群鸟。

她想走,驾船回岛,又不能拂了船老王、船老漆的面子,她还答应在婚礼上唱渔歌,所有镇上人家孩子结婚的婚礼上,人们都请她唱的,这是婚礼上的压轴节目,如央视春晚上李谷一的《难忘今宵》。但仪式的程序要一项项来,她只能焦急地等。

她看到杨瑶瑶进了大厅,坐在嘉宾首席,自己是二席,和她邻桌,杨瑶瑶没事人似的朝阿香婆笑了笑,并过来和阿香婆打招呼:“你来了?”

“来了,来了。”阿香婆也笑着点头,并把菊花茶罐塞给她,“泡着喝,祛火。”杨瑶瑶心里一股暖流流过:“谢谢阿婆。”

就在她俩谈话间,阿香婆看到急匆匆走过来的刚子,她认识这个扎着马尾辫的青年,她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刚子满脸是汗,那件白T恤前胸已湿漉漉印着一大片汗渍,他朝阿香婆笑了笑,阿香婆没理她,挪了一下身子,拾起桌上的方片糕吃了一块。

杨瑶瑶也没理他,转身走向自己桌子。

刚子只得退向门边那桌人少的喜桌坐下,他端起桌上的茶,一仰头喝完了一杯茶水。

婚礼还在继续,终于到了请阿香婆唱祝喜歌了。

追光灯打过来,阿香婆差点被这束光压得站不起来,在主持人的搀扶下,阿香婆走上了婚礼的小舞台,她拿着话筒,举目回望,沉吟了一下,忽然,她把眼睛闭上,她开始唱起。

张打铁,李打铁

打一把剪刀送姐姐

姐留我歇我不歇

我要气(去)噶(家)打呀(夜)铁呀铁

夜铁打到正月正

我要去家游花灯

花灯游到清明后

我家去家点黄豆

………

就在阿香婆准备继续唱时,天空突然“轰隆咔嚓”一声打了个炸雷,炸雷还让厅里的灯集体灭了一下,门外大雨瓢泼。

阿香婆还是在雷声中把那首民歌唱完。

一收住歌尾,她就把话筒塞给主持人,在众人的掌声里,她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她来不及收获那些掌声。

杨瑶瑶看到阿香婆出了门,自己也跟过来,刚子在门口截住了她俩,有点急促地说:“阿香婆,我有办法了,我的视频引来一位浙江商人,要来岛上投资,给牛建个污水处理场,你就不用搬了。”

阿香婆没有理他,趔趄着冲进雨幕里,朝码头跑去。

杨瑶瑶起身去找雨伞。

刚子看到她俩不理自己,有点失望和茫然,杨瑶瑶打著雨伞冲向雨里时,刚子把脚一跺,也冲到雨幕里。

阿香婆跑上船时,就看到远方的岛上有了火光。

“不好,岛上失火了。”阿香婆手忙脚乱地拉发动机的导绳,拉几次却拉不响,阿香婆一下瘫坐在船上,她望着雨中的汹浪涌起的大湖和火光四起的小岛,哀伤悲恸地喊了一句:“天啊——”

杨瑶瑶和刚子上了船,他俩都劝她:天这么黑,雨这么大,浪这么汹,就不要上岛了。

阿香婆流着泪:“不,不行,我得去……”

刚子见状,只得拉起发动机的导绳,拉了几下,终于,马达“轰轰”地响起来。

岛上的火是一个球形闪电落在干草垛上燃起来的。

在这之前,乔松把牛栅门关好,把苦艾草点着,苦艾的烟就升腾起来,牛群在安静地反刍着、享受着。

乔松看着那只小牛犊,见它不时地吮吸老牛的奶,头一拱一拱的,很是好玩,并用手机录了一段录像,打算明早发出去。

天下起雨,他进了里屋,无事,他翻开久违的课本慢慢地读起来。

这时,屋外下起大雨,雷电的白光时不时让屋内通亮惨白,他望着窗外那雷电和大雨,竟没有怕意,只觉得雨该再下大点,雷该再打得响些。

也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群牛哞哞之声,并且有了通红的光,他跑到门口一看,原来,离牛栏不远的干草垛失火了。

这时,他赶忙把牛栏门打开,并向外赶着牛群,干草垛燃起的熊熊大火,凭他一人之力,是救不了的,只能让牛群出栏转移开。

在把群牛赶出来后,群牛也很恐慌,尤其是怕那干草垛的大火。

这时他感到孤独无援,有了害怕感,乔松满脸流着雨水和淚水,他惊恐地朝着远方的大湖高声地喊着:“奶奶,奶奶!”

大湖哗喧着,大雨落在黑黝黝的湖上,浊浪拍岸……

阿香婆他们三人跑到岛上时,干草垛已经燃尽,大雨切断了火焰奔向牛棚和小屋的道路。

阿香婆看到屋里没人,就急得扶着门框拍打着门板哭起:“阿松啊,阿松啊!”

刚子对阿香婆说:“乔松不在屋里,小屋没烧着,他不会有危险吧。”

“牛也都不在。”杨瑶瑶看了牛栏里空荡荡的。

阿香婆急着朝岛上黑松林方向跑去,她想乔松一准躲到那里去。

他仨冒雨向黑松林奔去。

“奶奶,我在这里。”

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阿香婆朝着那声音奔去。

在浓稠的黑里,阿香婆一把抱着乔松,接着,他俩都大哭起来。

“奶奶,我们搬家吧。”乔松说。

“搬,一定搬,明天就搬,马上就搬。”阿香婆连声应道。

“阿香婆!阿香婆!”

码头处,传来一阵阵人们的呼喊声,有白书记的,有王倩的,有船老王、船老漆等镇上众乡亲的熟悉的声音。

他们冒雨顶浪开船来到岛上,码头小道一串串手电和火把之光把小岛照得透亮,仿佛黎明到来。

阿香婆扶着孙子的肩膀在杨瑶瑶的搀扶下才没有瘫倒……

“十一”那天,蓝湖大桥通车了,上仓镇迎来过年似的热闹。

阿香婆送乔松坐上刚子的车,去宿木县高铁站回北京了,乔松说:“我得上学去。”

阿香婆给乔松一个牛角号:“想奶奶,你就吹吹。”

乔松顽皮地笑着说:“奶奶,我天天吹,让您烦不够的。”说完他真的“呜呜”地吹响牛角号。

车子一滑就过了蓝湖大桥。

望着远去的车影,阿香婆泪水一下漫过眼眶,她抽泣着,杨瑶瑶搀着阿香婆唤了声:“阿婆。”

“这伢乖,别看他染了红头发。”阿香婆拭擦了一下眼睛。杨瑶瑶点点头。

她们挽着如一对母女,随着看大桥的人流朝古镇慢慢地走去。

此时,大湖浪涌,小岛葱绿,阳光正灿,人声鼎沸,古镇繁荣……

作者简介

李云,1964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原创版》《诗选刊》《中国作家》《小说林》《长江文艺·好小说》《大家》《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刊发表或选载。中篇小说《大鱼在淮》《一枪毙命》分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小说《去老塘》获《小说选刊》年度奖。出版长篇小说《山鹰行动》《第六号银像:李云电影文学剧本选》,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与他人合作)等。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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