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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记本

2023-06-15林海音

小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丁先生周记爸爸

□林海音

我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紧张,因为紧张便结巴起来了。我的兴奋并不是因为今天母姐会(家长会)的出席人数比往次多,可以免得被校长挖苦,说我不会联络家长,每次只出席“小猫三只四只”。我的感情的激动,实在是因为今天出席的家长中,有一位特殊的人物——丁薇薇的母亲。

随便座谈会性质的母姐会,照例是要由老师先开话头的,所以我便说话了:

“谢谢各位家长,牺牲了星期日的休假,来出席本班的母姐会。但是为了孩子,我想大家是乐于参加的。能够和诸位家长多联系,对于我的教学有许多好处,我们也可以彼此多了解孩子们。小孩子有时候是有浓厚的双重人格的,他们在家庭时一副面孔,在学校时又一副面孔。就比如说吧,小孩子因为利用学校和家庭间没有联系,便常常会做出一些不诚实的事情来,家长和老师都被蒙蔽着。所以今天我们大家不妨来谈谈关于小孩子诚实的问题……”说到这里,我又面向着丁薇薇的母亲说:“丁太太,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意见吗?”看起来,今天丁太太比我还要兴奋,她今天是第一次来参加母姐会,和其他的各位家长也是第一次见面。她听了我的话后,立刻很高兴地站起来,环视众人,并微笑地点点头,那样子就像她将有一大篇演讲似的。果然她说:

“林老师问我对于小孩子诚实有什么意见,我先不要谈什么意见,如果各位家长愿意听的话,我倒要把一段关于小女薇薇的故事讲给各位知道。”

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回过头来望了我一下,我和她互作会心的微笑,然后她接下去说:“当一年以前……”

当一年以前,是的,我也记得那是一年以前……

“我不是对大家说过吗?写周记是要把这一星期中你认为值得记住的一件事,诚实地写下来。有些同学,我一看就知道是在乱写,完全是胡说八道的事。也有的同学写的并不是什么值得记载的事情,总是写什么早上起来漱口、洗脸、吃点心、背书包上学,等等。这都是每天例行的事,还算是值得特别写下来的吗?”说到这儿,我便从桌上的一大摞周记本里,抽出了丁薇薇的,打开来接着向同学们说:“现在我选出一篇写得好的周记,念给同学们听:‘星期二是我的九岁生日,使我最高兴的事是妈妈买了许多礼物给我——一个圆圆厚厚的小蛋糕,上面点了九支小红蜡烛,还有一件毛衣和一双皮鞋。当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拿给我,我真是高兴死了!我吹蜡烛的时候,爸爸在我左边,妈妈在我右边,他们都帮着我吹,我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我再念另一天的,大家仔细听:‘老师告诉我们,旅行是对身体有益的,我们星期日便到圆山动物园去旅行了——爸爸、妈妈和我。妈妈做了三份野餐,她真好,知道我爱吃蚵仔,便特别做了蚵仔炒蛋给我吃;爸爸爱吃馒头夹火腿,她也做了。我们看见了许多动物,妈妈一样样讲给我听。我最爱看那两头大象,用长鼻子摇来摇去找食物,我用花生喂象吃。我们一直玩到下午四时才回家。’”

“看,”我念完后,又很庄重地对同学们说:“一定要像这位同学一样,把有趣味的、有价值的事情,诚实地写下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得朝丁薇薇望去,她受了夸奖,脸红了,害羞地低下头。她原是个乖巧的小女生。

从周记本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学生家庭的情形,他们都毫不隐瞒地写着。比如曾秀惠是养女,林一雄的爸爸是三轮车夫,胡慧的母亲替人烧饭做女工,都是我从周记本里知道的。班上的确有几个苦孩子,也有几个很幸福的孩子,丁薇薇便是幸福中的一个。尤其可以使别的孩子羡慕的是,丁薇薇是独生女儿,她的母亲特别喜爱她,好像这位母亲是专为女儿而生存的。有一次薇薇在周记上便写着她因为生病请两天假,她的妈妈整天陪着她。“我的妈妈真好,我病了不肯吃药,妈妈便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如果病死了我要多伤心,乖乖吃药吧!’我便说:‘那么我吃药可以,妈妈不许离开我一步。’妈妈说:‘我不,我不,我一定不。’她便在床边陪了我两天两夜,给我唱歌讲故事。”她这么有趣地写着。要娇惯坏了!我每次看了薇薇的周记便不由得这么想,我认为有机会见到薇薇的母亲时,我一定要劝她不要太娇惯了孩子,尤其是独生孩子……唉!这样真诚的母爱如果让曾秀惠分享一些,该多么好!我想起那失去母亲的小养女。

为了便于家长和学校间联系,本校各班成立了母姐会,每个月一次座谈会,大家谈谈,交换交换意见。第一次的母姐会,我的班上出席的人便不够踊跃。没有见到薇薇的母亲,也使我很失望。但是在第二天薇薇交上来的周记本中,我便看见那理由了:

“妈妈突然病了,爸爸送她住到医院去,所以星期日的母姐会,妈妈不能参加。我不能去医院陪她,因为医院不许小孩进去。我很难过,我生病妈妈陪我,妈妈生病我却不能陪她。爸爸说妈妈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也希望她赶快好。妈妈临去时吩咐我,没有妈妈管,也应当好好读书,我会听她的话的。”

为了表示我对这位好母亲的敬意,我在周记后面批了几个字:“要永远记住母亲对你的爱。”

但是第二个月的母姐会,也还是没有见到薇薇的母亲。薇薇在她的周记上告诉了我:

“爸爸和妈妈结婚整整十年了,他们早就商量好结婚纪念日要到日月潭去旅行,因为我要上学,所以不能跟他们去。星期日的母姐会,妈妈又没有参加。”

我虽然一直没有机会认识薇薇的母亲,但是在她女儿的笔下,我早已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我一翻开薇薇的周记本,就像看见一幅“甜蜜的家庭”的绘画。这样快乐的家庭,我总要去拜访一次的。因为关于母姐会的事,校长对我不太满意,全校几十班母姐会的成绩,我这班是属于“糟透了”的一个。我不得不活动四肢了。

费了一个整整的星期天,我跑了几个向来不出席母姐会的学生家。我很高兴终于能访问到丁薇薇的家,更希望女主人此时正在家。开门的是女工,我问:

“丁太太在家吗?”

“丁太太?”女工瞪大了眼。

“这里不是姓丁吗?”我希望没有找错。

“只有丁先生在家。”

“那么……”我有些犹豫,但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男人,他客气地问:“我姓丁,你是找……”

“啊……我姓林,是丁薇薇的老师。”

“是林老师,啊……啊……”他似乎不善言辞,但用手示意让着我。

屋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整洁,是因为星期日女主人不在家的缘故吗?我随口又问:“薇薇没有在家吗?”

“她到姑母家去玩了。”

我知道这位姑母,薇薇除了好妈妈以外,还有个好姑母,她的周记上也偶尔提起过。丁先生打破主客间的沉默,他说:

“孩子没有母亲,我又没有时间管她,薇薇一定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母亲?“啊……”我差点儿叫出来,“啊,不,不,薇薇是班上最乖的学生了。”

没有母亲?我再想一遍丁先生刚说过的话和薇薇的周记本……难道里面有什么差错?我不是跑到另一个姓丁的家里来了?我满心疑惑,便又问丁先生:

“丁薇薇是独生女儿吗?”

“是的,是的,如果孩子多一点,做母亲的也许不至于……咳,没有母亲,就只好拜托老师多管教了。”

又是没有母亲!“也许不至于”下面是什么呢?是死了?走了?病了?但是薇薇周记本上的,却是个活生生的母亲呀,上个星期还跟丁先生到日月潭度锡婚去了呢!

但无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我总应当说个来拜访的理由的,只是我却不便说明我是来请女主人去参加下次的母姐会了,因为我不愿显得我糊涂得这样不清楚学生的家庭。我随便讲了一些关于薇薇在学校时的无关紧要的小毛病,希望家长也要随时注意等话。

当我起身告辞时,忽然想起薇薇的周记本,我不忍心揭发它,于是说:“丁先生,请不必对薇薇说我今天来过府上的事。”

从丁家出来的路上,我一直为这事困扰,我想不出薇薇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记本又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去年毕业的我的一个学生刘海峰,他好像和薇薇是亲戚,海峰的母亲我也曾见过几次。

好奇心使我忘记一整天奔波的疲劳,我没有回校,便又到刘家去,因为我可以借着看看海峰进入中学后的情形,探听一下薇薇的家庭。所以当我见着刘氏夫妇后,说过海峰的情形,我便把话锋转了,我说:

“我刚从丁薇薇的家里来。”

“啊,可怜的薇薇!”刘太太叹息着。

我怎么诱发刘太太说出薇薇家的情形才合适呢?我略一思索便说:

“是呀,薇薇没有在家,她爸爸一个人在家,那样子怪无聊的。”

刘太太不住地摇着头说:“胡慧英实在太倔强了,结婚十年了,说走就走,还是一去不回头。”她又问她的丈夫:“慧英走了快一年了吧?”

这个叫胡慧英的女人,当然是薇薇的母亲了,那么她没有死——像我所想象的;也没有在家——像薇薇所写的。她只是走了,一个结婚已经十年的倔强的女人,扔下亲生的女儿,一去就不回头,只是如此而已。惭愧!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薇薇的家庭情况,那不怪我,只怪那活跃在周记本上的母亲,是如此真切!

“现在薇薇的母亲呢?她在哪儿?”我试探着问。

“她一个人住在女青年会,自食其力固然可贵,但是这样的日子过到何时为止呢?”

“那么,那位丁先生呢?”

“和慧英正是倔强的一对儿,谁都不肯向谁低头。”刘太太耸着肩说。

回到宿舍里,我激动得难以入眠,不由得又把薇薇的周记本翻开来读。我一边读,一边想,想到那间空洞的房间里,一灯昏黄下,坐着一个伏案执笔的小女孩,她正以全力写着美丽的谎言,真是一个小小的了不起的女作家!她创造了一个快乐的王国——家庭,她是那国中幸福的小公主。我仿佛听见小公主的心声了:她低声轻唤着母亲,母亲便像女神一样地姗姗而来……这是一本美丽的创作,丁薇薇是作者,我是读者。无论是当她写着,或是我读着,我们的眼前都会呈现一幅美丽的图画——就是我管它叫作“甜蜜的家庭”的那幅图画。

我也想起了贝多芬在他的母亲死去后所说的两句话:

“啊!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到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

住在女青年会的那个倔强的女人,她在冥冥中,难道听不到那小公主的心声吗?如果她真听不见的话,我怎么使她听到?

终于有一天,我坐在女青年会的会客室里,面对着这个倔强的女人了。我的来临,当然使她略感惊异,我说:

“我是丁薇薇的老师。丁……不,胡女士。”

“啊,我希望不是薇薇给你添了麻烦。”

我想起那天会见薇薇的爸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两个人倒是一样的口气。我连忙说:“不,不是,薇薇是个好学生,只是——”

“如果有什么事,你尽可以去找她的爸爸,我们的事你当然知道。”她爽急的说话态度,倒是合乎她离开家庭的作风。

“是的,我知道一些,不过我以为也许有些事情,更需要母亲的……”

“啊,那倒不一定。薇薇的父亲是很疼爱薇薇的,他都可以办得到,你只管去找他。”她不听我说完,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她说话只管抢上风,我想当他们夫妻吵嘴的时候,针锋相对,她不会输给他的。

“你要薇薇的地址吗?”

“不,不要,我并不要找薇薇的爸爸,他们的地址我也知道,你听我说。”我也不得不带着强迫的口气,否则她又要截住我的话了。我一边说着,便从手提包里拿出薇薇一年来的周记本,把它放到她的面前。

“我只是请你看看这个,并且希望知道你的观感。”

“周——记——本?”她怀疑地慢慢念着。

“你一定要仔细地、忍耐地逐页看下去。错字有不少,故事却有趣!”

我不知道当这位倔强的女人读着她女儿的创作,脸上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因为随着她翻开第一页,我就站起身走到窗前去。我看窗外蓝天如洗,心中也平静得无所思念。这样一直不知待了多久,我才回过身来。

周记本该是早被看完了,她一手支着额头正沉思着,直到我走近她跟前,她才惊醒般抬起头来。我不会形容那张脸,说它变成什么颜色或什么样子了,在她握住我的手时,我只感觉她手掌汗热,她激动地说:

“我竟不知道我的小女儿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不诚实!”这回我抢接着说。

“啊,不!是这样的需要她的母亲。”

我的手被紧握着……

……我的手被紧握着,并被拉到讲台前来。

“……我竟不知道一个小孩子是这样的需要她的母亲,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便是小女薇薇的一段不诚实的故事。同时……”丁太太说到这里,又侧过头去,我随着也转过头去看,啊,站在教室窗外的,是薇薇和她的爸爸,正向我点头微笑。

“同时,我们还要感谢林老师这次的……”

“啊,不,不,不,我只是……”

我只是更结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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