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

第一场

时  间：明朝末期，冬日，夜

地  点：“听雪楼”后花园的湖心亭

［影（男）、影（女）两位舞者在舞蹈。

［幕后女声独唱：

那一朵花真鲜艳，

无声绽放在水间。

那一道影似烈焰，

无言映射在镜前。

水中花  镜前影，

似真亦幻梦一帘。

［舞者下。

［柳卿清在抚瑶琴。方语彤拿着斗篷上，给柳卿清披上。

方语彤  姐姐，即便“听雪楼”湖心亭的景致再好，可现下更深露重，不如我们……

柳卿清  恐怕快要下今冬的第一场雪了，我已经闻到天地之间淡淡的雪花味道。

方语彤  姐姐何不明早再来赏雪……

柳卿清  我想再多看看这“听雪楼”，这湖心亭，你看那畔的梅花开得多好……明日，我便要出嫁……

方语彤  姐姐莫要感伤，能得知府张大人的三公子赎身、迎娶，姐妹们羡慕不已。

柳卿清  官宦纨绔子弟与我绝无志趣相投，嫁与他，只是寻一个归宿罢了。

方语彤  姐姐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又是我们“听雪楼”出了名的花魁女，要让姐姐垂青之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柳卿清  看来是碰不到了，以后更无可能，莫非奴注定要孤单一生……

方语彤   我知道姐姐不甘心……

柳卿清  不甘心又有何用，就像这雪，怕是终要落下来，融化消失的。

［柳卿清继续抚琴。

［金修文微醺着上，王春阳跟上。

王春阳   修文兄你可喝了不少酒，小心脚下。

金修文  （脚下踉跄）区区这些酒，还醉不了，贤弟无需担忧。

王春阳  兄台难得有暇从淮安府远道而来，理应抛下心烦之事，尽情玩乐。

金修文  多谢贤弟盛情，愚兄这次遭小人构陷，误入党派之争，莫名被贬，心灰意冷，四处游历，以浇心中块垒。

王春陽  兄台官场失意，说不定能在这“听雪楼”情场得意。

金修文  此言差矣，堂前莺莺燕燕，不过胭脂俗粉，倒是这后花园别有一番景致，梅花的香气冷艳暗香。

王春阳  可惜啊可惜，“听雪楼”的花魁明日便要嫁人了，不然保不齐能成为兄台的红颜知己。

金修文  贤弟何出此言呢？

王春阳  她才貌绝伦，清新脱俗，最难得的是见地不凡。

金修文  能得贤弟如此赞赏，倒真想一睹芳容。咦，哪里来的琴声？婉转而忧伤，荡气回肠。

王春阳  琴艺如此了得，只有她了，看来兄台今夜注定与她一面之缘，且随我来。

［金修文、王春阳走圆场，见到柳卿清。

王春阳  果然是柳姑娘。

柳卿清  卿清见过王公子。

方语彤  王公子好。

王春阳  方姑娘好。金兄，这位是“听雪楼”的花魁柳卿清姑娘，这是方姑娘。他是与我结识十余载的同乡好友：金修文，金兄。

金修文  见过两位姑娘。（行礼）

［柳卿清、方语彤还礼。

方语彤  王公子可是难得的雅士，想必这位金公子也一定不俗。

王春阳  确实不俗，好端端的前厅不坐，偏要来这后花园。夜色沉沉，哪有风景可看？

金修文  我已经闻到了天地之间淡淡的雪花味道……

柳卿清、金修文  （异口同声）今夜想来定会有一场大雪。呀。

方语彤  奇了，怎与姐姐说的一般？

［柳卿清与金修文同时看向对方，两人均是一惊。

金修文  （唱）世间万物忽无声，

冬夜绽放一枝春。

抬眼望  心儿震，

她沉鱼落雁语如莺。

胜兰花好洁净，

双眸含羞染红晕。

柳卿清  （唱）他相貌堂堂一才俊，

翩翩儒雅读书人。

心有灵犀同赏景，

闻雪共赴湖心亭。

［王春阳向方语彤使眼色、做动作。

王春阳  看来倒还真是有缘人。

方语彤  既是有缘人，自然是要多聊聊的，王公子不如随我去前厅……

王春阳  是了是了，不如去前厅喝上两杯。

方语彤  公子请。

［王春阳、方语彤下。

柳卿清  金公子能在如此寒夜，来湖心亭小憩，确是难得。

金修文  能遇见一同“听雪”之人，更是难得。适才听柳姑娘抚琴甚妙，不知可否为在下再抚一曲呢？

柳卿清  奴家恭敬不如从命，还望公子多多点拨。

金修文  姑娘谦虚了。

［柳卿清抚琴，一曲《昭君出塞》，柳沉浸到琴声里。

金修文  （唱《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

惊破绿窗幽梦。

新月与愁烟，

满江天。

柳卿清  （接唱）欲去又还不去，

明日落花飞絮。

飞絮送行舟，

水东流。

［柳卿清心中一动，琴弦断。

柳卿清   呀，弦断了。

金修文   （急切地）姑娘的手？

柳卿清   无碍，多谢。

金修文  姑娘弹奏的《昭君出塞》曲真是妙哉，琴艺竟如此出神入化，金某佩服。

柳卿清  公子吟唱苏轼的《昭君怨·送别》才真是绝配，奴家该尊称一声“先生”。

金修文  姑娘客气，你琴艺诗书样样精通。听闻明日姑娘便要出阁，金某斗胆一问，莫非要嫁的并非意中之人？

柳卿清   （惊讶）先生何以得知？

金修文  琴声哀伤幽怨，又万般无奈， 如同昭君出塞一般“欲去又还不去”。

柳卿清   “还不去”却终究要去，我从小在青楼长大，虽说卖艺不卖身，可毕竟……欢场寂冷，身边无有知冷知热的人……

金修文  姑娘才华横溢，理应找到一个两情相悦、心意相通之人……

柳卿清   这世间有多少事能尽如人意？

金修文  是啊，好似宦海苦寒……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柳卿清   我看先生眉间阴郁，莫非也遇到了难事？

金修文  与姑娘虽是初识，但一见如故，无须隐瞒。此番来广州府散心，只因仕途不顺，半生官场，却被贬失意，内子又因病撒手人寰，唉，天意弄人。

柳卿清   我早知先生有才有学，乃人中龙凤……

金修文  却无法在官场游刃有余，倒是那些无才无德、圆滑之人屡屡升迁。

柳卿清  先生与那些为官之人不同，秉性耿直，何不做那“不为五斗而折腰”的陶渊明，放下一切，随性而活？

金修文   放下一切，随性而活……

柳卿清   劝先生莫要执着仕途，不然，累己累心啊！

金修文   啊呀——

（唱）一句话好似惊雷醍醐灌顶，

一句話骤然点醒梦中人。

年少的抱负竟成黄粱梦，

痴痴念念困半生。

年届不惑未参透，

身陷仕途如迷津。

她见地非凡冰雪聪颖，

更似仙子落红尘。

柳卿清  （唱）敬佩他不随波逐流高贵人品，

敬佩他不趋炎附势独善其身。

如竹气节最坚劲，

贵为君子正道行。

（背白）我敬佩先生，但见他郁结于心，忧虑过重，面容黯淡，定然夜不能寐。想他妻子离世，少人关心。（取下腰间香囊）这香囊中收纳安神草药，有心赠与先生，养心助眠。（欲赠，犹豫）毕竟初相识，怎好……（欲放在桌上，觉得不妥，欲放在地上，又觉不妥。思索）有了。（将香囊悄然放置于石凳上）先生，请坐。

金修文   （转身，坐下）呀，这是何物？（拿起香囊）

柳卿清   香囊？（凑近闻）这香囊有安神之功效。

金修文   （仔细看香囊，背白）呀，这香囊上绣有“柳”字，分明是柳姑娘贴身之物，可她为何……哦，是了是了，她自重自爱，定是羞于开口，好一个玲珑心思的好姑娘。（对柳）金某近日夜夜难眠，甚是苦恼，若是妻子尚在……唉，不说了。这香囊真是求之不得，多谢这香囊主人的一番心意了，姑娘日后若是得见，请一定代我谢过。

柳卿清  记下了。（沏茶）先生，这湖心亭风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金修文  是是是。好精致的茶盏！（品味）好茶！是我来到此地喝到的最好的茶！

柳卿清   哦？

金修文   这是峨眉雪芽的明前茶。

柳卿清  先生真乃品茶高手，只喝了一口便知，不少人都将它误以为是竹叶青。

金修文  好茶须得好水泡制，这水取自哪里，（又呷一口）我却猜不透……

柳卿清  去年“听雪楼湖心亭”的雪下得大，落在了这梅花上，我便取下存了些。

金修文  原来是用沾了梅花香的天上水泡的，难怪甘醇无比，香气扑鼻，真是妙哉！我好羡煞要迎娶姑娘的那位仁兄了。

柳卿清  纨绔子弟罢了，我在这风月场所阅尽红尘繁华，早已不是二八少女，有人相中，也就嫁了吧，唉。

金修文  阅尽红尘繁华，理应心止如水，适才姑娘劝我放下，姑娘为何自己却放不下、看不透呢？与其明知一生不甘，何不随性而活呢？

柳卿清  奴家的心境也只有先生能明了，只可惜明日午后迎娶的花轿便要来这“听雪楼”……

金修文  这……若能抛舍一切，去过“散发弄扁舟、闲云野鹤”的日子该有多好。

柳卿清  （向往地）是啊，“散发弄扁舟、闲云野鹤”的日子……

［静场。

金修文  若是金某愿意抛舍一切，不知姑娘可愿同行？

柳卿清   先生莫非说笑？

金修文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相怜相惜，赠送香囊

之情更是铭记在心。

柳卿清  我也与先生有缘相识，引为知己，却相见恨晚。

金修文  或许还不算太晚，姑娘不是还未曾坐上花轿吗？

柳卿清   这……

金修文  我若雇兰舟一叶，明日辰时在这湖心亭等姑娘，姑娘可否愿意放下一切，随我一同归去、浪迹天涯？

柳卿清  （向往地）一同归去、浪迹天涯……先生不是戏言？

金修文  绝非戏言。

柳卿清  当真？

金修文  当真。我金修文可对天盟誓！

柳卿清  呀——

（唱）一番话激荡起心中浪千寻，

眼眸中流露出真挚的神情。

爱慕他学富五车风流聪敏，

想挣脱无形枷锁放飞心身。

金修文  （唱）我仕途不顺坎坷命，

妻子亡故添伤情。

本是天涯落魄人，

孑然一身独飘零。

你与我同病相怜喜相逢，

天怜鉴他乡竟然遇知音。

问姑娘可愿携手归山林，

比翼双飞度余生？

柳卿清  （唱）初雪味儿渐走近，

好似奴与君两颗心。

甘愿抛舍红尘景，

不闻世事看闲云。

金修文  哈哈，好一个“不闻世事看闲云”！卿清，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柳卿清  先生。

［两人呈造型。灯暗。

第二场

时间：次日

地点：湖心亭

［柳卿清背着包袱、身着红衣上。

柳卿清  （唱）守盟誓  回廊穿，

迈莲步  悄悄然。

缕缕晨光湖心亭畔，

不禁喜悦涌心田。

奴在广州君淮安，

万水千山路连绵。

叩谢苍天牵红线，

千载一遇降奇缘。

［空中飘起了雪花。

柳卿清  呀，这雪昨夜未下，此刻终是落了下来。

（唱）雪花飞满天，

无声一片片。

晶莹剔透白如棉，

魂牵梦萦心念念。

痴人痴等年复年，

韶华易逝空愁怨，

良人何处夜无眠，

众里寻他千百遍，

蓦然伫立在眼前，

不慕神仙鸳鸯羡。

与君归隐平生愿，

心心相惜萌爱怜。

情不变，

休思迁，

如磐石，

意志坚。

情思点点，

温润心田。

愁绪不见，

新曲缠绵。

阴霾散尽阳光现，

扯来春色画纱帘。

（白）先生啊，我已修书一封让语彤妹妹转交张三公子，今日是断然不上花轿了，我与你情定今生，心如磐石不可移。只是看这天色分明过了辰时，已是巳时，为何还不见你的踪影？

金修文  （内唱）急如焚  心颤颤，

不由人  汗濕衫。

［另一空间，金修文急上，他身穿冷色系衣服，与柳的衣服颜色反差大。

金修文  （接唱）昨夜畅谈归去晚，

香囊助眠睡得酣。

喜得知己愁云散，

睁眼竟是日上三竿。

往“湖心亭”匆匆返，

天降大雪行路难。

顾不得初雪景仔细赏看，

顾不得整一整凌乱衣衫。

雇不到兰舟、马匹怎生置办，

大街上冷清清稀少人烟。

一路疾奔 怎敢迟慢，

气如牛喘 汗水斑斑。

好似困兽泥足陷，

犹如搁浅一叶帆。

卿清啊，生怕你伫立雪中倚栏杆，

生怕你痴守湖边身受寒。

生怕你忧思忧虑苦相盼，

我这里心如刀绞情难安。

［幕后蓦地传来迎亲的唢呐声。

柳卿清  （一惊）已是午时，他为何还不来？

［唢呐声由远渐近。

柳卿清  莫不是，他昨日所说皆是酒后言语……

金修文  昨日所说，字字肺腑。

柳卿清  莫不是，他嫌我青楼女子……

金修文  虽是风尘女，却出淤泥而不染。

柳卿清  莫不是，他还痴恋仕途，不愿与我一同归

去……

金修文  与卿促膝而谈，真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幕后传来方语彤的叫喊声：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柳卿清  是了，是了，一面之缘罢了，我竟当真了！毕竟他为官，而我我我，是娼，是娼啊！

金修文  卿清，我的卿清。

［幕后传来方语彤的叫喊声：姐姐，三公子的花轿便要来了。

柳卿清  我真傻，真傻，还痴痴地等着他……

［幕后传来喜乐声。方语彤：姐姐你在哪里？三公子的花轿来了。

柳卿清  （唱）叫喊声声似刀箭，

倏忽梦碎，枉自痴缠。

身是客，繁华看遍，

春意不再，吹散醉眠。

［雪下得更大。

金修文  （唱）卿清啊，等一等，

苍天啊，盼雪停。   （疾走，摔倒）

啊呀呀，摔得我天旋地转，

眼前一阵昏沉沉。

双腿疼痛血淋淋，

跌跌撞撞往前奔。

［幕后传来方语彤的声音：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柳卿清  先生，卿清既然答应了要与先生一同离去，便死也不会上别人的花轿，此生认定了先生，不再回头。如今，是该放下，是该归去了。（走向湖水）就让这湖心亭的水漫过我的脚，漫过我的膝盖，漫过我的身子，身子冷了，可心未曾冷，先生，金郎！

［幕后女声低低吟唱：啊……啊……啊……

［柳卿清一步步地走入湖中。

金修文  到了，便是“听雪楼”，便是湖心亭了，卿清，我来了。（走圆场）

［方语彤失魂落魄地上。

金修文  方姑娘，卿清呢？

方语彤  你……怎么来得这般晚？！

金修文  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方语彤  你！姐姐她她她……

金修文  你速速带我去见卿清。

方语彤  见不到了，见不到了，姐姐她……投河自

尽了！

金修文  什么？！不，我不信！

方语彤  我也不信……她让我把信交给来迎亲的张三公子，我给了，这才知道原来她誓死也不上花轿，她以为遇到了能托付一生的良人，可你，你你为何迟迟不来？

金修文  我，昨夜贪杯，又有香囊助眠，竟然竟然……

方语彤  姐姐性情刚烈，无有退路，以死明志！姐姐。（哭下）

金修文  以死明志？！啊呀，卿清，我的好卿清——

（唱）没来由一声噩耗从天降，

直教人痛不欲生愁断肠。

不料想昨夜一别成绝唱，

如今是阴阳相隔路绵长。

我孤单单守在这一方，

你凄惨惨去到另一厢。

从此两两遥相望，

隔着万里屏和障。

紧赶慢赶迟一步，

追悔莫及泪汤汤。

千错万错是我错，

累你泉台命抛丧。

从此后抚琴吟诗成绝想，

谁人同我共成双。

昨日种种成过往，

今日幕幕独哀伤。

人去怎扶起，

难拾旧春光。

只落得  痛失红颜  痛失知音 痛失爱人 锥心撕肺  捶胸顿足  抱憾终生 失群孤雁 形只影单 忒悲怆，真正是  官场失意  中年失偶  情场断魂  欲追难追 欲寻难寻 欲觅难觅  年届不惑

万千块垒  恨满腔！

［金修文恍惚的幻境中，柳卿清上。

金修文   （大喜）卿清！

柳卿清  先生，奴家一直在等着你，在听雪楼，在湖心亭……我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却怎么也等不到先生……

金修文   都怪我，是我，全是我的错。

柳卿清   我還以为你……

金修文  不，是我来迟了。卿清，我误了你啊！你打我、骂我吧。

柳卿清  怪只怪老天不怜惜我们。先生是奴家这寂寞一生唯一的牵挂，卿清至死都钟情于你，誓死不作他人妇！卿清此生此世、生生死死跟定先生了！

金修文   卿清我的妻啊，若有来世，我定要迎娶于你，再续前缘。

柳卿清  我等着，等着与你冬日赏雪、钻研琴艺、同品茶香……

金修文  与你同作诗词、同归山林、浪迹天涯……

（唱）痛失你  求原谅，

柳卿清  （唱）未失去  守身旁。

金修文  （唱）痛失你  愁万丈，

柳卿清  （唱）未失去  地老天荒。

金修文  （唱）藏心底  娇容模样，

柳卿清  （唱）收拾起  旧悲伤。

金修文  （唱）生生世世难相忘，

柳卿清  （唱）生生世世永成双，

金修文、柳卿清  （合唱）生生世世永成双。

［光束中，柳卿清、金修文坚定地站立于各自的原地。暗下。

［音乐中，影（男）影（女）上，舞蹈着。

［灯暗。

过  场

时间：民国，黄昏

地点：上海某舞厅

［幕后女声独唱：

看似失去却坚贞，

看似得到难辨清。

得得、失失仅一瞬，

缘起缘落难拾寻。

漫道繁花尽惹人，

问君剪取几分春。

程小蝶   金堂，你舞跳得可真好。

李金堂  当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学校开Party，跳过几次。

程小蝶  难怪呢。金堂，你知道吗，我做梦都想有一天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里，放着唱片就这样跟你慢慢地跳着舞。

李金堂  小蝶，你说什么呢。

程小蝶  你别跟我装傻，（撒娇地）我不管，我要你回家就跟她去摊牌。

李金堂  你怎么又说这个……（不想跳舞，却不得不跟着程的步伐）

程小蝶  真不明白你那个妓女出身的老婆有什么值得你恋恋不舍的，你若是跟我成婚，有我爹爹这个督军大人做靠山，你还会是现在的小职员么？

李金堂  小蝶，你是知道的，我那次是喝了太多酒才跟你、跟你……

程小蝶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你再不跟她说清楚，我就自己去找她。

李金堂  别闹。（没兴趣再跳舞）

程小蝶  （拉着李，不放手）谁闹了，我们都已经那样了，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李金堂   你让我再想想。

程小蝶  还想什么？你别逼我真去找她，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李金堂   听到了听到了。我们走吧。

程小蝶   （拉过李）不要嘛，我还要跳嘛。

李金堂  （无奈地）那跳好这支舞，我们就走吧，万一遇到熟人。

程小蝶  我还没跳尽兴呢。

［两人继续跳舞。

第三场

时间：当日，黄昏

地點：弄堂口，李家

［雨凌凌无精打采地提着菜篮子上。张家明跟上。

［幕后传来：李太太，小菜买好了？李太太，等一歇吃好夜饭，来我家搓麻将伐啦？李太太，回家烧饭啊。雨凌凌一一回应着。

张家明  （唱）千里迢迢到上海数月光景，

在异乡走街头寻觅佳人。

她原是“听雪楼”头牌花魁女，

慕才华违父命欲娶进门。

不料她成婚日与人私奔，

从此后茶饭不香丢失了魂。

抛父母离府邸主意拿定，

一周前巧撞见天意冥冥。

我时时身后悄然跟，

她未曾察觉疑半分。

真想上前问一问，

是否嫁对良人配成婚。

［在张家明唱的过程中，雨凌凌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走圆场，并越走越快，着急地走进弄堂，张家明也跟进。

［匆忙之中，雨凌凌进屋，张家明来到屋外。

雨凌凌  （唱）身畔恍惚有人影，

几分眼熟暗心惊。

莫不是眼花头晕，

莫不是心念旧人。

匆忙忙  弄堂进，

急煎煎  回家门。

张家明  （唱）徘徊门口情难自禁，

临到敲门心不宁。

满腹话儿难隐忍，

不知如何诉衷情。

雨凌凌  （唱）屋外一片寂静，

四周无有声音。

张家明  （唱）禁不住朝屋内去张望，

一扇门无情隔开心上人。

关上的是门，

关不上的是心。

［张家明敲门。

张家明   （唱）鼓起勇气叩房门，

雨凌凌   （唱）陡然响起敲门音，

心慌欲叫忙噤声。

张家明  （唱）无人回应 心潮翻滚，

莫非生怕与我相认，

莫非胆小怕歹人。

（凝听屋内动静，白）凌凌，我知道你在屋内，把门打开吧。

雨凌凌  来者何人？

张家明  故人。

雨凌凌  哪一位故人？

张家明  是我……张家明。

雨凌凌  真的是他……这可如何是好？（犹豫）

张家明  凌凌。

［雨凌凌迟疑着开门。

雨凌凌  张三公子……真的是你……

张家明  是我。

雨凌凌  你你你怎么来了？

张家明  我……

雨凌凌  一定是来上海办事的。

张家明  不，我……来找你。

［两人相顾无言。

［幕后传来几个邻居的声音：李太太，你家来客人了？没看见来走动过嘛。看上去面生的很，是第一次来做客啊？

雨凌凌  不不不，是……是我的远房亲戚来了。

［静场。

张家明  那个，你不打算请我进屋坐坐？

雨凌凌  哦，屋内简陋，怕是怠慢了。

［张家明进屋，欲关门。

雨凌凌  开着吧。

张家明  好。（环顾）这房子……

雨凌凌  租的，离开他工作的地方近。你坐，我沏茶。（沏茶，递给张）

张家明  （看茶杯）这……

雨凌凌  家中不太喝茶，没有合适的茶盏，还望海涵。

张家明  我以为你会把“听雪楼”那套白玉茶盏带上。

雨凌凌  是啊，可惜了……

张家明  你，好吗？

雨凌凌  我？呀——

（唱）金堂他当年东瀛把学留，

毕业归国途经广州。

才华横溢人温柔，

一见倾心“听雪楼”。

替我赎身喜结连理共携手，

来上海应聘职位有追求。

不曾想生计所迫四处奔走，

原以为轰轰烈烈爱悠悠。

到如今你侬我侬只剩糊口，

平淡婚姻 柴米盐油。

没有了当初火热的邂逅，

远去了激情岁月两心投。

张家明   你怎么不说话？他待你，好吗？

雨凌凌   （下意识地手一抖，茶杯中的水溢在手背

上，被烫）啊呀！

［张家明连忙接过茶杯放在桌上。

张家明  烫到了吗？（从怀里拿出手帕，为雨凌凌小心地擦着手背）

雨凌凌  不妨事的。（接过手帕，自己擦手）这帕子……你一直带着？

张家明  是，还记得我跟随家父从淮安赴广州上任，第一次慕名去“听雪楼”听曲遇见你，那晚喝多了，你便是拿着这帕子帮我擦拭。帕子我洗净了，本想着还给你，可等再相见了，却又忘了。没想到，这一搁，便搁下了。

雨凌凌   有些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

张家明   可有些事情却会日渐清晰。

雨凌凌   抱歉，我以为……

張家明   你以为什么？

［雨凌凌摇头。

张家明   以为我娶你，不过是一个妾，是吗？

雨凌凌   三公子……

张家明   （打断）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家明”吧。

雨凌凌   何必呢，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张家明  不，你在我的眼里是红颜，是知己，我以为我这一生都遇不到，从淮安到广州，竟遇上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雨凌凌   三公子你……

张家明   （打断）叫我家明。

雨凌凌   这只是一个称呼……

张家明   可我，想听你那样叫我。

雨凌凌   这……

张家明  你可知道为了娶你，我不惜和家人闹翻；为了娶你，八抬大轿，正门而入；为了娶你，我甘愿成为全广州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雨凌凌   我真的不知……

张家明  没想到你在成婚当日，抛下我走了，听人说你和那个人才见了一次面。

雨凌凌   以我这样的身份嫁入你们这般的大户人

家，如何抬得起头。

张家明   你终究是信不过我。

雨凌凌  我们是见过几次面，可这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

张家明   原来在你眼里，我也如同纨绔子弟那般。

雨凌凌   不是的，我……

［一阵风刮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张家明欲起身打开。

雨凌凌   不用了，随它吧。

张家明   哦。

雨凌凌   你是何时到上海的？

张家明   来了有段时间了，上海那么大，找一个人

可不容易。若我说，一周前，我终于找到

了你，信吗？

雨凌凌   那你为何……

张家明   我天天看着你。你买菜，我跟在你的身后；你回家，我待在弄堂口；你做饭，我在屋外。我只想看看你……过得还好吗？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是否习惯，连个下人都没有，我看着难受……

雨凌凌   这是大多数女人的婚后生活。

张家明   可你不是她们！

（唱）倾慕你琴棋歌赋最精妙，

倾慕你才情绝伦暮暮朝朝。

难舍你冰清玉洁如花容貌，

怜惜你跌落凡尘烟火缭绕。

我为你  神魂颠倒，

我视你  掌上珍宝。

盼与你  天涯共偕老，

不料想明媒正娶反遭弃抛。

追寻的幸福将你困扰，

伺候丈夫不辞劳。

天天锅台忙围绕，

繁芜琐碎  一地鸡毛！

雨凌凌  其实，我与普通女子一般无异。

张家明  不，不一样的。

［静场。

张家明  （品茶）这峨眉雪芽的明前茶，我很喜欢。

雨凌凌  可惜放得有些久了。

张家明  他，也喜欢吗？

雨凌凌  他不喝茶。

［雨凌凌为他续水。

张家明  他待你，好吗？

雨凌凌  你问过了。

张家明  是吗。我，见着了你，总想问问……不说了，

我明天便要回去了。

雨凌凌  嗯。

张家明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和他不那么幸福，

明天能否跟我走？

雨凌凌  走？

张家明  对，难道你想每一天都过着这重复、黯淡

的日子吗？

雨凌凌  可三公子……

张家明  叫我家明。

雨凌凌  我……

张家明  以前你都是叫我家明的。

雨凌凌  家……明……

张家明  （高兴地）嗳。凌凌，跟我走吧。

雨凌凌  这……

［李金堂拿着公文包上，推门而入，愣住。

李金堂  凌凌。

雨凌凌  金堂？！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李金堂  我是有些话想对你说。这位先生是？

雨凌凌  哦，他是……

张家明  我，我是搬来不久的邻居。

李金堂  倒是没怎么见过。

张家明  你便是这位大姐的夫君吧。

李金堂  正是。

（唱）他气质儒雅高贵英俊，

绝然不会出寒门。

说是邻居难相信，

平民弄堂怎安身。

张家明  （唱）他普普通通平庸人，

她真心真情托终生。

辜负我火热赤诚，

抛却我半生情深。

李金堂  （唱）峨眉雪芽桌上放，

怎会招待陌生人。

张家明  （唱）他的目光落茶杯，

充满责问和疑心。

不能让她陷两难，

只为红颜笑盈盈。

（白）是这样，今日不巧，家里洋火用完了，找大姐来借一包。

雨凌凌  洋火恰好家里有。（从一旁拿过洋火递给张）

张家明  多谢了。

李金堂  凌凌，你也帮我沏一壶峨眉雪芽吧。

雨凌凌  金堂，你不是不喜欢喝茶的吗？

李金堂  有些渴了。

雨凌凌  这茶……

张家明  是好茶。

李金堂  确实好茶。

［雨凌凌将沏好的茶递给李金堂。

李金堂  （拿起张家明的那一杯茶放到了另一旁）不知先生还喝吗？

张家明  不了，适才在下与大姐攀谈了几句，无意得知藏有峨眉雪芽明前茶，我很是喜欢，这茶在上海很难喝到，唐突了。

李金堂   内人也对这峨眉雪芽情有独钟。

张家明   原来如此。今日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李金堂   邻里邻居的，见外了，以后得空，多走动。

张家明   我明日便要离开上海回家乡了。

李金堂   倒是可惜。

张家明   明日下午一点在十六铺码头约了一个朋友

一起坐船走，我会等她。打扰了，多谢。（出

门）

［静场。张站于屋外。

雨凌凌   你之前讲有话要对我说？

李金堂   是吗，不记得了。我饿了，晚饭煮好了吗？

雨凌凌  菜是买好了，没想到你这么早放班，我这就去做。

李金堂   （拿过一旁的报纸，看起来）好，快一些。（看到桌上的张家明的茶）对了，这杯茶可以拿出去倒了。

雨凌凌   嗯。

李金堂  家里的峨眉雪芽时间有些久了，也一并扔了吧，你若是喜欢，可以买些新茶，听说江南一带的龙井、碧螺春不错。（从怀里拿出银元）这是今天发的工资，给，你收好。

雨凌凌   好。

李金堂  对了，明日公司有应酬，会晚回来，你一个人吃晚饭吧，不用给我准备。

雨凌凌   晓得了。

李金堂  我有些倦了，想安静地看会儿报纸，做饭去吧。

雨凌凌   好。

（唱）他平日放班常饮酒，

返家无言少交流。

似昙花一现春寒透，

旧时光景难挽留。

谁怜空房独自守，

相看生厌寻缘由。

难道是岁月消磨莫逆友，

难道是为求生计情抛丢；

难道是甜言蜜语不长久，

难道是另有佳人上心头。

思绪纷纷怎消受，

往昔俱去泪空流。

覆水何以收，

江心孤放舟。

情丝如淡酒，

庭院锁深秋。

［音乐中。

張家明  明日下午一点在十六铺码头约了一个朋友一起坐船走，我会等她。

雨凌凌   他，是等我吗？

［景深处，张家明站立着。雨凌凌和李金堂位于不同的光圈中，张家明和李金堂两人的位置开始了极大的调度，发生着变化。

［影（男）、影（女）上，如漆如胶地舞蹈着。

［张家明、雨凌凌、李金堂如同观众一般似看到，又仿佛未看到。

［幕后女声独唱：

那一朵花真鲜艳，

无声绽放在水间。

那一道影似烈焰，

无言映射在镜前。

水中花  镜前影，

似真亦幻梦一帘。

［灯暗。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