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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飞驰而过

2023-06-08乔靖民

山西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蜗牛丈夫

1

李亚男站在单位外几百米的公交站台,她今天加了会儿班,已经错过了每晚回家的那趟公交,下一班车在一个小时后。她琢磨了一下,由于要赶时间,于是决定先往家的方向步行。至于赶时间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她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她又走了一公里,路沒有变得明朗开阔,天还没完全黑,第一批路灯没亮起,四周是如此模糊昏暗。李亚男的挎包顺着窄窄的肩往下滑,她试图耸肩把包重新挎回臂间,但是她太累了,身子像抻过头的松紧带失去弹力。她瘫坐在路崖,把贵重的皮包搁在大腿上。她的腿很短,皮包分毫不差地遮住大腿。她现在的疲惫和刚出公司时差不多,一公里多的路程并没有增加她的负担,她只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的疲惫。如果她灵敏些,一出公司就该跟蒲团似的一屁股坐在公交亭。

这条小径平常走的人不多,现在也不是下班的高峰,只有寥寥几个人走过,他们跟看不见李亚男似的,一个枯坐乏力的女人并不会影响他们下班的好心情。李亚男把自己的黑色夹克收紧,白色卫衣的后摆太长,她扭头去看,果然有一大块污渍跟尾巴似的贴在她的身后。她叹了口气,掖好衣尾,夹克是黑色的看不出脏,她放心地靠在墙壁。

正当她感觉浑身轻松,仿佛正融入这个小巷,成为某个建筑的一个微小零件时,一只灰色的细小老鼠从她身边窜过。她吓得打了个滚,手上没什么可扔出去的,只能一个劲地往外跑。她的右脚崴到了,但她以为那痛感来自老鼠的牙齿。巷子笔直,没留出可拐弯的余地,李亚男跑出巷子时,还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在巷子里游荡。

李亚男拐出巷口,依靠在电线杆,脚神经质地跺着,妄图抖掉莫须有的老鼠影子。这时,她眼睛恍地一痛,左眼在被什么东西戳着一般。她扭过头,一座崭新的大楼玻璃正反射着刺眼的光。那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又是为了怎样的人而建的?对于她而言,这些事比这座建筑还更陌生。但她清楚一点,就是在这座楼盖成前的那些日子已经彻底与她无关了,熟悉的生活朝前迈进,过去的一切正僵化得无比坚硬。她松弛下来,包带悬挂在两根指头,包身离地面很近,灰尘已经跃跃欲试。

她以前住的地方是三环,再往外就是郊区,可如今往外看,是一环又一环,大手似的把她攥紧的新城区。这些建筑是她所生活的城市的年轮,它暗示时间如何被堆砌、被推翻,又如何在旧的遗迹里长出与它毫无关系的新生。李亚男惧怕这些,所以丈夫单位组织一切去往这些新区的团建邀请她都会统统拒绝,丈夫跟她讲过好几次,这件事让他很没有面子,她虽然心里愧疚,但实际行动仍是我行我素。

每次丈夫喝个烂醉回来,趴在马桶吐个不停,她都会心疼地想如果自己去了丈夫是否就不会如此狼狈,不过转念她就明白,即使在场,自己怕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像那些能说会道的女秘书,或者是一个人能喝两个壮汉的彪悍女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跟烦人精似的在丈夫耳边念叨少喝些的场面话。

下雨了。雨滴把李亚男从回忆里点醒。天空上冒出一颗颗不断开合的金鱼嘴巴,密集的雨点顺着这些缺口漏出,滚落成一地狼藉的泥点。

是这个季节常有的太阳雨,雨热乎乎的,不令人觉得潮湿,下一阵就停,街道对面有一排电线,雨滴淋在上面,跟一只只麻雀似的。这种电线李亚男常见,她家住在三楼,窗口高些的地方正巧对着凝成一股的电线,正是这种样式的。下雨的时候,会有几根电线被雨水拆开,轻盈地垂落下来,勾入二楼人家的阳台。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关于小心漏电的通知,她有时想,如果这些黑色的细线真的露出些火和光来,伤人的事抛开,能看见那璀璨的场面似乎倒也不错。不过那些黑漆漆的线从未有过其他颜色出现,无论表面的胶皮旧成什么样,末端甚至整个开花,都没有任何光曝出。

雨果然很快就停了,李亚男从躲雨的树荫走出来,又回到刚刚蹲着的地方,却看见一小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蜗牛。它背着肉色的壳,沿着潮湿的地面爬行。

马路上,几辆车子像疲惫的气球,泄了气地一溜烟奔袭而去。

李亚男还累得不行,半蹲着没事做就朝蜗牛凑近,想着拿它打发下时间,却意外地发现蜗牛上半身的壳松弛而清晰,但它的下半身却模糊不清,怎么也看不清。李亚男揉了揉眼睛,难道自己比想象的还要疲惫,连眼睛都看不清了?她又靠近了些,几乎是蜷缩在地面,鼻尖已经闻到蜗牛身上发出的腥气。

她把肩膀越压越紧,头却不自觉地前倾,像一颗被抱紧的充满气的氢气球,有股生涩的力包裹在周围。路人全绕着她走开。

还是看不清。她已经快匍匐在地。李亚男的后腰跟木板似的僵硬,这是老毛病了。背痛让李亚男动弹不得,在她等待背部肌群有所放松的时段,她突然意识到:那只蜗牛下半部分并非是模糊,而是它的腿交替速度太快,产生了幻影。它与地面相接的细足飞快地奔跑,但也只挪移了很短的距离。李亚男的背开始柔软起来,衣衫里灌入一些风。由于蜗牛极快地移动,它的下半身开始磨损,身后一排长长的白色液体并非它排出的黏液,而是它磨损成微小颗粒的身体。李亚男从匍匐状转回半蹲,蜗牛清晰完整地裸露在她面前,口器一股一股地吸气,看上去很辛苦。是啊。如此卖力,不惜磨损自己,在外人看来却仍是如此缓慢。

铃声从棉絮般的漆黑里响起。是丈夫打来的,她把手停留在接听键,还没划过去,电话就断了。

刚和丈夫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很不适应与人同居的生活。她常常会在夜晚突然惊醒,整个人跳下床,似乎刚好躲开一把挥向后脑勺的榔头。但实际上那是丈夫无辜的呼气。他嘴巴里发出钉子拔出木板的脆响。这样的节奏感往往会持续一晚。李亚男一晚又一晚被吓醒,等她意识到那是丈夫的呼气时,却已经失去睡意。即使她再次回到被窝,仍会心跳不已,闭上眼,黑暗里满是闪着光的灰尘。

而且她讨厌一醒来睁眼家里就开满了日光灯,那些光覆盖在家具上像一层冷掉的猪油。一切与她睡前最后看到的家完全不同,是陌生的,且只有她一个人承受这份寂静与陌生。丈夫早就离开家上班去了。这些丈夫全然不知,适应的过程很漫长,但她也就这样搭桥过河似的承受下来了。

婚后一两年,他们就没有夫妻生活了。大概在某个年末,李亚男忙公司报表忙得昏天黑地,常常晚上一两点才回家。丈夫的公司那段时间空闲些,但他从没来接过李亚男一次。某天,李亚男的效率意外的高,而且恰逢有了新的实习生可以帮忙处理一些繁琐的数据,她下班很早。一走進家门,却发现整间房都是暗的,丈夫意外地没开一盏灯,唯独卧室透着莹莹的光。她小步迈进去,看见丈夫戴着耳机对着手机一边看黄色电影一边自渎。李亚男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她吓了一跳,而且心里想的也不是要责怪他,而是惊诧。她又走近了些,看到画面里的女人。那样的腿,小腹,直直滑滑,仿佛要打成雪花的海浪。李亚男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纵容,但是转念一想,那样的身材她无论如何也是锻炼不出的。李亚男依靠在门边,看着丈夫如何沉迷,如何加速。这样的体验只有在刚恋爱的几个月她有体会到。她是如此羡慕丈夫,可以仅仅这样就舒缓自己。

接着有人给丈夫打来电话,丈夫侧过身,他虽然用身子遮挡住了,但李亚男仍在缝隙间看出那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手机屏幕发出的淡蓝色荧光像一圈行星的环状带把他裹住。李亚男见他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呼吸浅得不行。

她头晕得不行,心跳得生快。她撞见鬼似的走进浴室,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李亚男想先冲洗一下自己,却忘记先排出花洒管子里的凉水。她赤裸着、袒露一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那冰凉的水像一把平行的针扎进肉里,哪怕后面用热水冲洗几轮,那些针也只会越滚越深,怎么也寻不出来,就这样别在肉里。

丈夫那之后问过她一次几点回来的,但她没跟他聊起过她所在卧室看到的一切,再之后不久,这件事就翻入厚厚的前页,谁都想不起来了。

小巷里,看着蜗牛愈行愈远,李亚男考虑着要不要也往前走一些,但是却没动脚。此处是糟糕,她知道彼处也是糟糕,生活就是从此处糟糕抵达彼处糟糕。但最糟糕的是这个过程她走得缓慢。只能沉默地去受灾,去遭罪。浑身沙粒,嘴巴发苦。世上没有绿洲。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没再有其他动向。

2

楼道里的感应灯围着密密麻麻的飞蛾,它们像雪粒似的撞击着灯罩,发出石头落进水面的扑通声。好几只蛾子被撞晕,摔在地上,碎成好几瓣,翅膀透明地贴在地面,随着人走出粘在鞋底被带到遥远到极致的地方去。

李亚男仍蹲着看蜗牛艰难地爬行,它挪动的距离有限,李亚男甚至不需要站起来。

在搬入新家前,他们常常一起去逛宜家。丈夫在途经的每一张沙发都留下一小颗臀印,他们走开后,身后变成一小颗平坦的月球。去的时候他们会坐地铁,但回来一般都是网约车。丈夫会早早约好车,然后提前很久就站在宜家门口等网约车,他显得很不耐烦,右脚一直前后摩擦,像是在踩扁什么。他的头发仿佛一只盘踞的蜥蜴,有规律地轻轻鼓动。

你想喝咖啡吗?李亚男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那时的声音,像一粒电梯从内心一直腾升到嗓子眼。她如此渴望能和自己的丈夫在商场门前,见四周年轻男女依偎着走进走出,他们悠闲地啜饮咖啡,不时低声调侃一对情侣过于亲昵的举动。那该多好。

我不要了。你去吧,快一些,车马上就到了。丈夫把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是台黑色别克,五六年前的老款,车牌号有好几个6或者Q。

李亚男穿过街道,又穿过几排门店,像是从自己的人生间隙跻身而过。她想着自己要点些什么,希望有一杯热些的澳白,让一会局促的网约车里充满香气。但她没有,她只点了一杯纯咖啡,因为丈夫的肠胃不耐乳糖,喝不了奶制品。咖啡不够热,打开盖子也没有白花花的热气,她张开傻乎乎的大嘴,倒了一小口进去。舌头尖迅速地结出青苔,牙齿变得柔软,她走回丈夫身边,听着丈夫对她行动缓慢的抱怨,即使车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也享受这样的时刻,丈夫的声音很低,除了自己,没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路人或许会把他俩认成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李亚男把身子往前凑了些,装出一副想听得更仔细的样子。

那只蜗牛,已经快磨损掉一半的身体。夜晚的天空开始明亮,路灯全都亮起,街道出现了第一批叫卖的小贩。月亮突破云层,但转瞬即逝,在更远的地方,月亮仍破云而现,白色光线充盈在夜的间隙。李亚男把身子往里靠了靠,马路宽敞出来留给来往路人,在天空有褶子的高处,有一排高耸入云的建筑发射光芒,显现着城市的喧嚣。

在李亚男迷醉于眼前城市夜景的时候,一个环卫工人操着浇灌花草用的长水管走过她身边。他摆弄着水管,水管跨过浅蓝色的自行车道,被粗糙的地面拐出奇怪的形状。在蓝色地面的衬托下,水管变得像一条瘦弱的、疲老的长蛇,正拖拽着几年来的蜕皮,它没有一次干干净净地褪下过皮。李亚男看着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跟这条水管一样,只有在几个瞬间是活着的,剩下的所有时间里,她干瘪地被人拖拽,从一处无用地活到另一处。

远处地平线下倒悬着无数绝望的蝙蝠,它们用口器吞噬着大地和日光。

在工作的几年里,她从没出去旅过游,早先是没时间,也舍不得钱,觉得旅行这样的事情太奢侈,要留到以后再讲。直到某天她从公司走出来,她已经连续加班好几个月,业务在半小时前彻底结束。她身体里所有的弹簧都松弛,所有的零件都需要重新拧紧。她试图清醒着独自完成这一工作,但效率低得让人更感疲劳。她把自己的头跟螺丝刀似的左右拧,脊椎里发出小小零件碰撞的轻响,这给她的安慰远过于实际效果。李亚男往地铁站走,意识轻盈得像一颗气球,但没有一双手把她拽住防止远飞,迷失在失去重力的世界。

身边电动车加速时发出一股泡沫窜离水面的声响,李亚男挥手试图拦下出租车,她真是累透了,连舌根都疲惫地蜷缩起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李亚男从回忆里翻出“旅行”这一事,正好丈夫前几天提到他公司有安排年中旅行的机会。李亚男给丈夫发去消息,他只回复了“好”一个字。靠在车玻璃上,星零碎地洒在天上,深色夜空像一块煎透了的牛排,咀嚼里只剩下盐的涩口感,再无其他滋味可言。

旅行安排的地点是广东沿海的几座城市,她全然陌生,只觉得潮热得令人窒息。

日光如同潮水似的从脚底直直漫到城市边缘,被某座低矮到无形的堤坝拦住,才破碎着、无规则散开。酒店外的巨大帘子被风吹成蘑菇状,透出发白的下沿。酒店比李亚男想象的要豪华气派得多。

酒店大堂里,宽敞的空间塞满光线,李亚男觉得自己像变成一只光缠成的茧。丈夫在办理入住,前台有两个女服务员,都长得漂亮,手指纤细,露出那小段脖颈被头顶的吊灯照得发脆。李亚男四处看,发现电梯通道的墙壁上写着几首短句。“昨天下了雨,直到傍晚天都是阴的,前天也一样。但是今天是个晴天。”这是詹姆斯·索特小说里的句子。

我开始喜欢这里了。李亚男凑近丈夫,声音谨慎得像树枝上的松鼠。

你喜欢就好。丈夫接过前台接待小姐递来的房卡,两张,他留给李亚男一张,自己把另一张装进口袋,看上去两个人跟住在不同的两间房一样。从前台走到电梯间,脚底下的地毯软如沙地,每一步都能留下小小的痕迹。

一想到他们要在这里度过美好的两天,李亚男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可是她完全没注意到,丈夫的嘴巴正勾出平常无聊时才特有的弧度。

不遂人意的事总发生在她身上。往后几天,李亚男严重的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丈夫只留下照顾了她半天,就跟着同事一起下海冲浪去了。一个人在酒店的日子里,风穿堂而过,家具、布袋和墙壁都变得松弛,仿佛被拔掉零件,随着每一阵风而簌簌直响。墙壁边缘生长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鱼卵,随着日光挑破屏障,好些身上挂着黏液的鱼从墙壁穿行而出,房间里满是鱼腥和海味。

离开酒店的那天,她一出门就看见了一只狗。她一定见过它的熟悉感闪入意识。唯一不同的是,它剔去了一身的毛,跟在一个丑女人身后。没了皮,它露出内里的疮和瘢痕,像一张用旧、满是破洞的抹布拴在女人的裤腰带里。那条狗四肢不齐,走路时一颠一颠,尾巴被砍断了一部分,被人注视时,它会害羞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那狗突然停了下来,还没等李亚男意识到它在做什么,女人就用脚踢踹它的腹部,它没有发出尖叫,只是摔倒后在地上留下一小摊水渍。究竟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等李亚男想再细看那条狗时,女人早已踩远,在狗消失的最后关头,看着那半截可怜尾巴,李亚男明白了那熟悉感的缘由。在这无聊的两天,隔着酒店的窗户,她几乎把与海有关的、无关的一切都看了个遍,这狗自然也在其中。

猛地,一股潮湿的凉气从周遭汇聚,李亚男被这水汽湿润地簇拥,回忆四溅在外。刚刚的水管爆开,水四处乱甩,周围的人全都避开,生怕身上遭了这小劫,唯独她慢吞吞地不知道走向何处:一方面水雾是四面八方一起来的,另一方面则是她实在不舍这凉润且包裹的感觉。好些时候她才耐不住别人怪异的眼神走到一旁,小腿连着裙摆几乎都湿透了,廉价的尼龙材质挂了不少水,重得厉害,走起路来啪啪作响。她往远处又走了些,发现那水雾原来是来自刚刚看见的那条水管。花草上挂着水珠,土壤颜色加深,有男人在树旁抽烟,烟蒂嗤一声扎进湿地里,小股烟发芽似的冒出,男人走开,融入云雾之中。

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就被一声呵斥打断。走快点!别挡着路!是另一个环卫工人。她像口里含着成粉的苦药似的,嘴角迅速分泌出口水。她身边城市静谧地窜流,可整个城市都没她的眼皮重。她只好先在旁边一个花坛坐下,看环卫工人走远,她四处环望了一下,打算先去写字楼的卫生间擦拭一下湿头发。

她站起身,没走几步就停下,在一面高耸得骇人的玻璃窗前,她凝视着自己的身体倒映其上。她看着自己骡子似的两条腿,细长,膝盖骨高高突起,黑色玻璃上看得不够清楚,但她对自己足够了解,即使一些残影她也可以在脑中构建出完整的画面。即使是这样的一条腿,却也让她付出了如此多努力和代价才换来的。她厌恶节食和运动,但在目睹了丈夫对着黄色影片自渎的画面后,她不可控地去挨近老公掌心里那幅画里女人的形象。绿色的西兰花和几根发腥的鸡胸肉就是她一天的食物,除此之外,瑜伽、有氧、健身和冥想。她感觉自己是一台没搁原料的锅炉,不断透析已经岌岌可危的炉壁,烧出一颗颗黑色的糖丸。三四个月她就瘦了二十几斤,脸颊深深凹陷,头发干枯,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的胳膊、膝盖,所有骨头凸起的地方都意外地发黑。镜子里,她浑身散落着生活的阴影,像一枚竖立的洞窟。

李亚男掏出一盒烟,她已經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湿了的衣服像焯熟的蘑菇,柔软又散发着淡淡的苦味。火机咔哒一响,烟丝带般滑出嘴唇,缠绕在半空,日光把它照得更清晰,仿佛凝固。它不借助任何力,不沉也无法升,李亚男的苦和愁乘着这轻轻的轨道驶向未知的方向。

3

在卫生间,李亚男本只打算抽出一张纸巾,劲使得大了些,多扯出来一张,那张纸巾脱离纸盒后先是笨鸟般扬起,但因柔软无力又紧着朝下跌。她刚伸手去接,却见它自己立了起来。再柔软的东西,只要是两脚着地,也是能支撑起些什么的。李亚男的视线便一直沉在那悬立的纸巾上,心思愈来愈重,纸巾再也勉强不住,朝内一塌。

镜子前,她把隐形眼镜跟果皮似的揭下来,身上没带装着药水的小盒,盘算着月抛的日子,一个没留神,无名风吹过,手指捻着的隐形眼镜片掉到地上怎么也找不到了。她只慌神了一会,很快就接受了命运,半眯着眼走出卫生间,离开写字楼,不打算摘另一只眼里的眼镜片。

回到刚刚蹲着的街道,残局已被打扫,破败水管被堆积在街道深处,依靠在一面黑色的墙壁。她见那两个环卫工人在不远处抽烟,烟头先是断出一条细细的裂痕,裂痕前端的烟灰变得脆弱,没有一点火星残余。哧一声。烟灭了,他俩就消失不见。

李亚男是近视,蹲下来的时候,距离变近,尚且还能看清蜗牛。她适应了一会儿左右眼不对称的视力,蜗牛又缩小了不少。它身上的壳有几条黄澄澄的横纹,周后的尾痕愈见细小。八九点钟的广州,穿着廉价潮牌的情侣在摊贩前搜寻,比较着今晚要吃些什么零嘴。上世纪的老房子被排挤在新建筑后,它们的砖瓦被精心修复过,透着新鲜的味道。李亚男小小的耳朵紧贴发梢,她一低下头,头发就盖过耳朵。远些的地方有小河,再远些的则有海。只有年轻人有脚力散步到那里,在城市边缘他们三两成群,等着一座城市的灵魂冲刷过来。九点刚到,潮水涨得突然,岸发出尖叫。

李亚男从没想过要孩子,或者说她以前想过,但是在某次通勤途中,她受到了刺激。当时地铁邻座坐着一个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那孩子从地铁发车起就开始不间断地尖叫。嗓子很尖,卡着哨子般。走出地铁后,她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只浑身长满尖鸣的刺猬,戳破了好些关于家庭和孩子的美好幻觉。但是现在,在看着蜗牛一点点爬行的时间,她开始唤起一种与一个比她更幼小,却也紧密的人分享这一切的冲动。她渴望让那个人紧贴自己,头发被光打碎成火焰,天气转凉,自己会抱得更紧。李亚男会告诉她什么呢?这只蜗牛的来历,或者与它相似的品类有哪些?蜗牛属于什么科、什么目,为什么会进化成这样的面目。这些她都说不出来,幸好,孩子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责怪她。他们会彼此依靠,充当蜗牛奔驰的背景,直到小小蜗牛变得灼目,缩小到无以观察的地步,他们会站起身离开。走到另一处可依偎在一起的地方。

公路上,交通灯色彩交替,车辆像水泡从漆黑的夜里冒出,斑马线对面有两个年轻人在耳语,天空离他们更近。

李亚男是丈夫的初恋,但她不是。她之前喜欢的也不是丈夫这样的类型,他太敏锐又过于沉默。像一把穿着正装的匕首。李亚男大学加入过一段时间骑行社,和当时的社长一来二往就谈起恋爱。他相较于李亚男没有那么聪明,但聊起天却有趣。有次学校组织拉练活动,他们骑行社充当前排开路的。某种意义上,他们类似骑行中的破风手,横着一排替后面的队伍减轻压力。随着时间推移,行程越远,尾巴也拉得越长,他们像一只生了累赘长尾的松鼠,艰难地在树干上窜行。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社长朝李亚男的方向拐来,把她挤出队伍。两个人默契地朝山路外开去,在一片丛林旁停下。社长少见地沉默,只字未吐地拽着她的手。李亚男至今都能记得那天,树叶从他们身边盖过,把他俩的痕迹掩埋,树干细而长,直直顶着布似的蓬松的天空。那是他俩第一次接吻。长长的,不断呼吸着新鲜空气的一吻。他们的吻被一场小雨打断,路面泥泞,他们回到路上时刚好和从前面往回返的队伍汇集,他俩并排推着车走,车靠外,胯骨时不时碰在一起。他们的腿在小雨里游过,仿佛两条幸福的鱼。

后面是为什么就分开了呢?连同李亚男自己,社长,以及所有那些年轻情侣都说不清楚。仿佛就是一个大晴天,男人变得沉默,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从未如此不投机,就决定分手。

李亚男伸出手,想推那只蝸牛一把。它真的太慢了,但是却发现蜗牛早早就爬过她的视线外,刚刚一直盯着的其实是一块裹着泥土的碎石。

路旁排布着一横排长椅,天气萧瑟,没几个人会坐。附近只有一个流浪汉无处可去,躲在长椅。流浪汉依靠在宽阔的长椅,身子窄成一道影子,他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像是另一个国家遗落此处的遗民,正用自己的语言呼唤他的同胞。城市没有回应。李亚男路过他朝前追,流浪汉没抬头看一眼,仿佛一个失去反应的膝盖。

没几步路,李亚男就又看见了它。她只睁着还戴着隐形眼镜的那只眼睛,蜗牛缩小了好大一圈。身后的壳变得明显、突兀,蜗牛实在不应该再背着它。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蜗牛仍是不放弃那没什么用处的壳。或许是还以为它能保护住自己脆弱的身体,殊不知自己被磨损的肉身,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壳的重量。

丈夫和自己是相亲认识的。李亚男从没听说过在现代还有谁是没恋爱过就直接相亲的。他们在饭桌上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期间,大多数话题都是由李亚男引出的。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未有人听自己说这么多话却还有耐心为自己添水。好感或许就是这时变得多起来。

出来约会的第三天,男人就向她明示了自己的好感。她只看见一束光从他鼻梁上展开,把他的脸劈成两截。李亚男已经忘记那天丈夫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下半张脸的嘴唇翕动,她想起自己骑着单车的日子,想起从山上往下走,身后群山呼啸,雨被甩在远处。

订婚、结婚、婚礼,一切在进行。

城市来到九点二十,第二波下班高峰来临。漆黑在高空所向披靡,横扫一切。地铁里的人像摇晃后的汽水瓶里喷出的沫子,从小小口子里往外剧烈地移动。

从第一次在丈夫家过完年后,丈夫同她的床事就开始变得频繁。每晚,丈夫进入李亚男像丢进一个必然能舀到水的木桶,沉甸甸地塞进她的身体里,紧接着就一下一下乱动起来。他似乎在找些什么。最后折磨掉他所有耐心的,不是每次的筋疲力尽,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几年下来,他们家仍是两个人,空出的婴儿间堆满了杂物。

李亚男去做过几次检查,在妇产科门口,手上攥着检查单,她也有羞耻心,生怕别人侦破自己的身份。但在最后关门,一切还是功亏一篑。不孕不育科走出一个秃头医生。他把自己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李!亚!男!就像砸来三只拳头。

走进科室,她已经觉得头昏脑花,检查前医生问她能不能帮他个小忙,她什么都没听清就答应了下来。结果医生询问她的是,能不能让几个学生进来一起做检查。他们是医学院的学生。那会儿她的腿已经岔开,下体和脸一样赤裸在他面前。李亚男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一共七个人,他们围着自己,轮流窥看,有几次还把手指伸了进去。那一瞬间,李亚男想到了一个童话。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他们需要我,这是他们学业中重要的一环,或许没有我,还会有另外一个人,不过,已经是我了不是吗?手术室的灯很亮,李亚男的眼皮很沉重,他们学习了一段时间就都离开了。李亚男回到家之后一捱床就睡着了。今天已经付出了太多,容不下片刻喘息,需要好好休息。那之后,李亚男再没去过丈夫家过年,也绝口不提生孩子的事情。

人来人往的时刻已经过去,城市发着青色的光。长椅上的流浪汉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头,他虽坐着不动,但早把眼角余光开到最极限。李亚男收紧自己衣服上牙齿似的纽扣。李亚男把身子往外靠了些,身子对着马路,虽然这样可以窥见流浪汉的一举一动,但如果身后有车停下,她就会整个扑倒在地。

流浪汉只这样呆坐了几分钟,就起身离开,在这段时间,蜗牛突然跟发了疯似的,爬行得极快。它像一撮纸张燃尽的灰烬,轻盈地紧贴地面飞行。李亚男想跟上那只蜗牛,但又怕挡住它的路,便想着跟在它身后。突然,身后一阵喇叭声把她吓得栽倒,再看自己的手上满是白色的浆,那只蜗牛怎么也找不到。壳与地面的颜色太过接近,早就在几番风声后无法觅得了。李亚男扭过头,还没感觉到愤怒,就看见身后吓她一跳的是自己的丈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车门,质问李亚男怎么这么慢,民政局都关门了。她记起来了,自己之所以不等公车而赶时间步行,是因为今天要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李亚男感叹自己真是太过迟钝,在丈夫眼里自己恐怕也是那小小可怜的蜗牛。

李亚男上了车,用皮包把手擦干净,她看着窗外自己刚刚蹲着的地方,似乎又看见一只蜗牛。她不由得心里发力:蜗牛,快!快!快!只有快一些,才能摆脱一切糟糕的命运,即使把自己的肉都磨光也无所谓!丈夫不清楚李亚男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发动引擎,车灯晃亮整条街道,地面油油滑滑,正有数不清的蜗牛飞驰而过。

【作者简介】乔靖民,2000年出生,现居广东广州。2020年开始进行小说创作,作品散见 《中国校园文学》《作品》《野草》《单读》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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