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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淑萍微型小说三题

2023-06-06赵淑萍

金山 2023年5期
关键词:汤圆母亲

编者按:

赵淑萍的作品文笔唯美细腻,刻画生动,充满浓郁的江浙风情。作为女性写作者,她写过古代女性,也写当下的、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本期的三题中,赵淑萍塑造了地位、个性、人生之路大不相同的三位女性。

小说缺乏想象和艺术的塑造,也就缺乏了文学性。微型小说要写活人物,就要选取独特而最具代表性的细节,同时,借助一定的意象,赋予一定的象征寓意。

那棵遥远的香樟树

他应邀去广州开新书推广会。

他想起了她。听说她就在这个城市打工。几十年不联系了,他向老家的亲戚要来了她的电话。当联系上她时,电话那头觉得很意外,以至于沉默了片刻。而后,他告诉她此行的目的以及主办方安排的酒店名。她说,这个酒店离她务工的企业不远。“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他说。那头又沉默了片刻,答应了。

近些年,他常常想起她。记忆中的她,眼睛像一泓清水,两根粗粗黑黑的麻花辫搭在胸前。格子衣服有些旧,有些小,裹着轻盈窈窕的身子。他们是同学。这村里的高中生,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她的成绩最好。可是,后来,他上线了,她没有。她第二年再考,差了一分,第三年差了两分。最后,家里人让她认命,说供不起她了,要她替家里分担些,她下头还有弟弟呢。

她家门前的那棵香樟树知道他俩的秘密。高中最后一个寒假,一天晚上,人们都去打谷场上看戏了。他去她家借书,只有她一人。后来,她送他到门口。此时,月亮正好含羞躲进云层,风带着春天的气息。在那棵香樟树下,他吻了她。他心突突地跳,浑身颤抖,笨拙而热烈。她的脸光洁柔嫩,在夜风中有些凉,让他想起青涩的苹果。那嘴唇似乎含着蜜,让他久久地沉醉,难以移开。后来,他们听到了村路上的脚步声,才慌忙分开。

大二的时候,他和她还保持书信联系。大三时,她来信说,她不会再考了,作为长女,她应该为家里分忧,让他不要再等她,从此各自安好。收到她的信后,不知怎么,他有些怅惘,却又分明松了一口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个熟悉的故乡,那棵香樟树,正在变得遥远。

他毕业后一直很顺,分配到一所重点高校。他学生时就爱文学,从事的专业又是文学,笔耕不辍,被人誉为“学者型作家”。他的妻子出身名门,说不上多漂亮,但温婉贤淑。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才貌双全的女性,她们有的暗恋他,有的欣赏、仰慕他。虽说他以清流自居,但是,精神上和她们不乏种种暧昧。“这种事,论行不论心。”他总是对自己说。他明白,她们聚焦的都是他身上的光环。所以,他必须加持更多更耀眼的光环。他越走越远,越来越忙,创作、研讨、笔会、论坛占据了他的生活。后来,忙到一年就回老家一次,没过两天就匆匆往回赶。后来,他们就没见过面,关于她的记忆也就尘封了。

近年来,他的身体大不如前,眼疾时时发作。当眼前一片模糊时,那种种名利之心就冷却了。孩子定居国外,而一直温顺的妻子性子急躁起来,似乎这么多年在背后付出,攒下了太多的委屈和郁闷。而那些可爱光鲜的人,也一个个越来越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他开始做减法,开始恋旧。他去老家的次数多了,假期还会住上一段时间。多少次,黄昏时散步走过她家门前,他就想起她。那棵香樟树怎么不见了呢?他想起那个夜晚她的凉凉的脸庞和含蜜的嘴唇。他想象梳着麻花辫,穿着格子衣服的她突然就从屋子里走出来……曾经,她也无数次想象远方的他归来,最后是失望乃至绝望吧。听说她很早就去了广州打工,在一家企业做财会工作,很少回家。

他现在静静地坐在宾馆里。主办方宴请结束后,他说还要准备次日的宣讲,得一个人静静梳理一下。这个夜晚,他是特意留给她的。但是他又害怕,岁月把她雕刻成了什么样子呢?其实,镜中的自己,如果没有染发,也已经两鬓斑白了。

门铃响了。一个优雅、端庄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他害怕面对的油腻和沧桑,只是,曾经清澈的眼睛,现在深深的,似乎积蕴了很多东西。没有隔阂,还是那种温暖亲切的感觉。她说,他的书,她都买了,都读过。虽然两个人的人生天差地别,但是,他仍然记着她,她已经很知足,很幸福了。她说,她习惯了异乡的生活。丈夫老实巴交,对她很好,孩子很争气,在读研究生了。最后,她要走了。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当他试图去吻她,却被她轻轻地推开了。

“我们回不去了。”她说,“我家门前那棵香樟树,我爸早就想把它砍了,打樟木箱给我作嫁妆。我说,这么大的樟树,按村里人的说法,是有灵性的,不能砍。其实,我是想留个念想。可是,有一天,我听到了門外的响动,树还是倒了。那个夜晚我睡不着,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

做 规 矩

她说她晚饭时候到。他一下班就去了菜场,然后做了好几个她爱吃的菜,油焖笋、红烧蛏子、葱油泥螺、雪菜大汤黄鱼等。他准备边吃边谈,无论如何,今天要对她“做规矩”。

她喜欢拍照,但不专业。分配到报社后,领导看她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把她安排在总编办,主要负责资料的归档工作。但是,她心心念念当一名摄影记者。

报社多的是摄影高手,有些擅长拍自然风光,有的善于抓拍人物。她在归档时,眼睛总要在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图片上逗留。后来,一位老记者看她这么喜欢,就带她入门。

自从有了第一幅作品,她就一发不可收拾。说来也怪,以前她体弱多病,可自从学了摄影,经常外出拍摄,身体居然强健了。她很勤奋,有摄影课她就去旁听,拍了照片就让同事帮着点评、挑选。这么一来,她进步神速,加入了市摄协、省摄协,最后加入中国摄协。报社也经常交给她一些拍摄任务,她成了半个摄影记者。

她崇奉“摄影就是做减法”,删繁就简,攫取闪光一瞬或最需要的元素,力求简洁。可是,生活中她经常做加法。比如,忙完家务,她就出去拍摄或者整理、打印照片。所有的年休假,她都外出采风、拍摄。

“她换相机镜头就像换衣服。”女同事说。她买镜头很大方,但平常日子穿的就是冲锋衣。有一次,为了寻找一个独特的角度,新相机被海水打湿了,她心疼得要命,还不敢跟家人说。

其实,他早就知道,就是没有说穿,只要她高兴,身体健康,就由着她。再说,除了摄影,她还是一个很顾家的妻子。

可是,现在,她越跑越远,越来越忙,越来越让他担心。

有一次,她从漠河回来,说气温低达零下三四十度,外出拍摄得穿上一层又一层衣裤,每穿一层都有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一种情绪——为什么要自找苦吃?还有一次,她行走在大山深处古老的村庄,拐角处突然蹿出一只大黄狗,连声狂吠,她惊恐万状,大喊“救命”。她跟他讲时,兴致勃勃的,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而他心头的阴影,越来越深。

由于作品经常在报上露脸,好多人认定她是摄影记者,经常有陌生电话打来要她去现场拍照,她二话不说就赶去。

这不,昨天她就历了一次险。他们几位同事兼摄友去了下面的县, 为了拍台风到海岛时浊浪排空的壮观场景,他们上了大礁石,还有一位腿脚不便的留在了小礁石上。临近中午,涨潮了,波云诡谲,出现了当地人称为“注浪”的现象。一个个巨浪打向小礁石,终于,一个巨浪铺天盖地打下时,礁石上不见了那位摄友的身影……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后来,摄友得救了。据他说,他用脚奋力一蹬,浮了上来。接着,他看到救护船抛来的绳子,机智的他把绳子一圈圈绕在手上,终于被救上了船。可同事们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立马传过来了,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传播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他想对她说,追逐热点、焦点,如果遇到不测,自己就成了焦点。他还想对她说,已经办过几次摄影展了,对一个业余摄影家来说,够了,可以收手了。他在单位提了一把手,接下去会很忙,需要她多点精力投入家庭。

他等她吃饭,结果电话打来说,他们回来了,要给那位同事压惊,大家还要最后聚一餐。顿时,他气不打一处来。

晚饭后,她回来了。她一放下行李,他就阴沉着脸跟她摊牌,让她对先前的生活方式画句号,否则,他就把她的相机从六楼扔下去。

“你如果把相机扔下去,我也跳下去!”她来到了窗边,直直地瞪着他,表情无比坚定、决绝。

最后,他沉默了。而她,气冲冲地进了书房,重重关了门。好像示威似的,相机和所有的行李仍然摆在那里,还有一本书。

他翻开,原来是一本她新出的摄影集,带着油墨的清香。他翻着翻着,很震撼,风光、人物、民俗活动……那么美!他喜静,平时单位的事又多,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诗和远方”的念想,可是,她却把那么多遥远的美定格在了瞬间。他一页页翻着,翻到末页时,如经历了长长的一段旅行,异常愉悦。他甚至觉得,这么多年,妻子就是他的眼睛,在代替他看,在珍藏那些美好。

“到底是我做她的规矩,还是她做了我的规矩?”放下摄影集,他自嘲地一笑。

母亲的汤圆

凌菲接到一个任务:采访二十位教育界知名人士,编撰一本书,存入教育博物馆。如果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就采访其后人或者知情人士。其中一位采访对象,是她的母亲。

对于母亲,凌菲有点惘然。其实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记忆都是碎片式的。只有一个场景异常清晰,就是大年三十,母亲和家人一起包汤圆,父亲和面,她和弟弟帮着做馅,然后每人一碗清香四溢、清甜糯软的汤圆。

母亲是小学校长,每天早出晚归。她面容白皙,举止优雅,作起报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非常有感染力。但是,母亲一回家,却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非常疲惫,经常是在沙发上一坐就打起瞌睡。小时候,父亲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晚上还辅导她和弟弟的作业。

父亲比母亲大十多岁。父亲是南下干部,但是,父亲在北方老家并没有婚配,人很老实,一捱就捱成了大龄青年。听人说,那时,组织上把母亲找来,开门见山地说:“张云雅同志,你和老杨同志处对象吧。他可是个好人,为革命把终身大事耽误了。”母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没多久,他们就组合了家庭。长大后的凌菲,总是感到母亲其实并不爱父亲,但是,一贯听组织话的她,终身大事也就这么被组织包揽了。母亲和父亲站在一起,母亲清秀、伶俐,一笑,腮边还有两个梨窝,父亲肤色黝黑,还有种沧桑感。有一次出去,有人问母亲:“张云雅,这是你爸爸?”父母亲好不尴尬。于是,母亲就很少跟父亲一起出去了。

母亲在别人眼里是女强人,但在凌菲的眼里,母亲可是“低能”。母亲是教语文的,一碰到算数就晕。有一次,父亲对母亲说:“你不会算不要紧,以后就拿大票给人家,人家看你是个知识分子,不会蒙你的。人家找多少,你就拿多少。”母亲总是轻信他人。有一次,她的几个远房亲戚来了,母亲居然拿出钱说:“我们都忙,中午都不回家,你们自己买自己烧,照顾好自己。”结果,亲戚在家吃住多天,临走,还把当时很珍贵的自行车给骑走了,母亲也没说什么。母亲不会烧饭、做菜,只会做汤圆。

凌菲大学毕业,想让母亲去走走后门,帮她找个好工作,母亲一口拒绝。后来,她自己到报社应聘,担任了教育线记者。母女俩各忙各的,很少有交流的机会。

有一件事,彻底使凌菲寒了心。

凌菲分娩时难产,那时,她多么脆弱多么恐惧,多么希望母亲来看她,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可是,电话打去,母亲没来。母亲的那所学校和外国的一所学校结对,那些天接待外国友人,来不了。

后来,她脱离了危险。从此,她对母亲充满恨意,平时都不怎么回家,回家也刻意避开母亲。大年三十,难得一大家子聚一起,母亲照例包汤圆,弟弟帮着和面,父亲帮着一起做馅。唯独凌菲,冷冷地坐在一旁。汤圆下锅,浮起来后,一个个闪着白玉一样的光泽。母亲把一碗热腾腾的散发着桂花甜香的汤圆端过来,凌菲却说没胃口。丈夫在旁说:“妈特意包的,你就尝一两个吧。”她才勉强吃了。

“她是一个工作的机器,她爱的永远是她自己。她陶醉于那些光环和荣誉中,陶醉在别人的羡慕和崇尚中。”她在心里给母亲下了结论。

母亲退休了,给居民区出黑板报、讲党课,还兼了好几所小学的校外辅导员。母亲有时候很想跟她说说话,但她总觉得生分、尴尬。母亲渐渐衰老,圈子越来越小,节奏也慢了下来。衰老的母亲越来越离不开父亲,总是紧紧地挽着父亲的手,生怕失去似的。年轻时难得同时出去,而暮年倒是形影不离。

谁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走在父亲的前面。那时,母亲的情形已经不乐观,凌菲想把正在外地支教的弟弟叫回来。“不要叫了,工作要紧。把他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母亲说。看完照片,母亲又凝视着凌菲,目光中有歉疚,有留恋。那一刻,凌菲原谅了母亲。

凌菲去采访母亲生前的同事、好友,她没想到他们讲起母亲如此动情。一位老师回忆特殊时期,老校长尽力保护着老师。有时候,上级指示下来,母亲觉得不对的,据理力争甚至拒不执行。还有人说到母亲的管理能力。“老校長多细致啊,有时,偌大的校园,少了一朵花她都知道,不要说这学校的任何一个人。大家的喜怒哀乐,她都装在心上。”一位跟母亲关系比较密切的老师告诉她,当时母亲微笑着送别外国友人,回来后就在办公室里痛哭失声,说自己对不起女儿。

“你妈裹汤圆还是我教会的呢。她说,她平时不做菜,还总是早出晚归,大年三十一定要裹汤圆给孩子们吃。”

她回家,告诉父亲自己采访得来的信息。半晌,父亲对她说:“你不回来的那些年,你妈每个星期都包汤圆,包着包着就流眼泪。”

突然,凌菲想到了母亲渴盼的眼神和那碗散发着桂花甜香的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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