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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崽

2023-06-04摆丢

壹读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凤阿飞

摆丢

1

春天傍晚的风带着一丝暖意,吹拂着山村,油菜花随风摆动。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在榕树上扑腾,吵闹着归巢。

阿飞坐在屋前抽烟,这时有个年轻人来到他跟前,约莫20岁。

他问阿飞:“这是阿飞家吗?”阿飞打量着年轻人,黑黑瘦瘦的,头发遮住眼睛。阿飞答道:“我就是阿飞,你有什么事?”

“我是你崽。”年轻人说。

阿飞一愣:“你说什么?没注意听。”

年轻人说:“我是你崽。”

“开什么玩笑啊,啊?”阿飞觉得这年轻人可能精神有问题。

“不管你认不认我,我得让你知道我是你崽,你没觉得我长得像你吗?”

“我还有事,你认错人了。”阿飞起身扔掉烟头。

“我过几天再来。”年轻人说完转身走了。

年轻人走后,阿飞懵圈了——我有崽?哪来的崽啊?我只有女儿啊,我倒想过生崽。刚才年轻人说长得像他时,阿飞特意注意了年轻人的面目,还真像。

阿飞失眠了,突然有人找上门来并说是他崽,会不会搞错了,是找别人的,也不对,明明问我“是不是阿飞家”,这事不是平白无故的,难道……他回想尘封的记忆,想起了22年前的事来。

那时,他刚认识一个女孩子兰娟,一来二去,两人相互产生好感,一个晚上,在田间地头,阿飞播下了爱情的种子。没几天,阿飞就南下广东打工了。阿飞没有女孩的地址,农村家里也没有电话,一年半后回到老家,女孩子嫁人了,生了小孩。

阿飞把这一切告诉妻子,妻子听完如晴天霹雳,一脚踹向阿飞,大骂起来。阿飞解释说那是结婚前的事,自己也不知道兰娟怀的是他的种。俩人慢慢平复下来,商量了半宿,决定:做亲子鉴定,如果真是阿飞崽,认,接到家里来,反正两人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崽。

过几天,年輕人来了。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年轻人换了一身蓝色衣服,理了发。当时阿飞去砖厂干活去了,两个女儿还没放学,只有妻子小凤一个人在。

“阿飞在家吗?”年轻人站在门外喊,小凤正在堂屋里收拾着,听见有人在问,她一眼看过去,看到了年轻人。

小凤这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得太像阿飞了,活脱脱阿飞年轻时的样子。

小凤说:“阿飞干活去了,要过一趟才到家,你先进来坐一下吧。”

年轻人什么也没带,拘谨地走进屋,小凤招呼他坐在木椅上,然后去倒茶。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凤问。

“吴红富。”年轻人答道,两只明亮的眼若有所思。

那天是周六,两个女儿从学校一起回到。一进家门,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娘正和他说这话。

“这是红富哥,打个招呼。”小凤对两个女儿说。

“红富哥。”女儿们都打过招呼。

小凤给大女儿五十块钱,让她到村头肉铺去买几斤肉,然后安排二女儿洗菜。

太阳快落坡时,阿飞来了,衣服满是黄色的灰尘。

看到阿飞坐在堂屋,说一声:“来了?”自顾洗澡换衣服去了。小凤在厨房里做菜,女儿们打下手,屋子里很热闹。红富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难为情,他起身走到门外。

春风拂面,路上的行人在晚归。

红富有些矛盾:这个本来热闹的家,等下会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吵起来,外公让我来认这个爹到底对不对。不来也来了,还不知怎么开口。要是不来,在自己家里,娘也该摆桌吃饭了。

“吃饭了。”阿飞站在门槛边喊红富。

红富坐到桌前,五菜一汤,碗筷已经摆好了。小凤坐在他一侧,对面是阿飞,两个女儿坐在两边。红富刚才担心的,在餐桌上没有发生。

小凤对阿飞说:“他叫吴红富。”

阿飞说:“红富,你自己夹菜吃。”

然后阿飞问女儿们在学校学习的情况。

吃完饭,女儿们帮小凤收拾,回房去了,堂屋里剩阿飞、小凤、红富三个人。

气氛凝固了几分钟,阿飞才想起掏烟,递一支给红富,红富说:“我不会抽烟。”小凤倒了三杯茶,轻手轻脚地在堂屋中间放个凳子,再把茶放到凳子上。

几个人都在等谁先开口说话。

小凤说:“喝茶,红富。”红富端茶,眼睛看着的地面。

小凤说:“你的事,我听阿飞说了,我想问一下,是谁让你来找的,我们了解了解,你莫见怪。”

红富说:“我外公。”

“哦……你从哪个地方来,你外公贵姓?”小凤接着问。

红富说:“我是云顶村的,我外公姓梁。”

阿飞记得他娘名叫梁兰娟,是住在几十里外的山上,此刻才知道嫁到的地方是云顶村。

小凤问:“你家还有哪些人,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找到我们家?”

红富清了一下嗓子说:“我是独生子,我爸去年砍树,被翘起的树兜打成重伤,过世了,我娘身体也不太好,所以我外公才喊我来的。”

“这样,”一直不说话的阿飞开口了,“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得做完亲子鉴定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

小凤说:“红富你看啊,这事呢也简单,但我们得做鉴定,心里才踏实,对吧?”

“我外公说了,可以去鉴定的。”红富说。

阿飞说:“那好,马上月底了,下月一号,我带你去一趟省城做鉴定,好不好?”

红富说:“好。”

2

阿飞和红富各自准备好相关材料和手续,4月1日,他们到达省城,来到亲子鉴定中心,完成了鉴定要求的流程。鉴定结果,要等半个月才出来。

在省城这几天,阿飞不时地留意红富的神态,越看越觉得像自己,个头高,话不多,很懂礼貌。

俩人吃面时,阿飞问:“你读完初中了吗?”

红富说:“初中毕业了。”

阿飞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红富说:“学种植,种蔬菜种西瓜。”

“好,”阿飞说,“种这些我有经验,我到云南、越南、缅甸教人种过西瓜呢,过完这段时间我可以教你。”

“你娘怎么样?”阿飞问。

红富说:“还好,种种地,只是身体不太好。”

看红富长得眉清目秀,阿飞心里琢磨着,用不了多久,得认这个崽了,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当年一直想要个崽,无奈只生了俩女儿……

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大家各忙各的。村子离集市七八里地,小凤每天挑菜薹、小白菜、萝卜等时令蔬菜到集市里卖。阿飞平时也帮帮妻子,但砖厂的活是主要的,等干完这一阵子,他还是要到田里种植。

红富回到山里,帮母亲干农活。自从他走上认父之路,母亲一直关注着,并相信阿飞最终会认他这个崽。

天气逐渐变暖,天刚亮鸟儿就在枝头啁啾。小凤照例早起,洗漱完毕,做早餐。

这段时间,小凤的内心翻过江倒过海。多年前,丈夫曾为没生崽失落过,现在突然冒出个崽,丈夫应该满足了心愿,但却不是自己生的。虽然还没认,看样子也八九不离十了。如果不是,人家也不会找上门来。

恼人的是,如果认了,两个女儿怎么看,邻居怎么看,亲戚们怎么看,大家能接受这个事情的发生吗?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那还不七嘴八舌说上很多年。

转念想到:丈夫有了崽,就会开心。小凤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阿飞吃罢早餐,骑着他的三轮电动车去砖厂干活。刚出村子没多久,手机响了。

阿飞停车,看电话号码,估计是亲子鉴定中心的。

“是杨阿飞吗?”电话那头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飞说:“我是。”

“我是省城亲子鉴定中心的,根据鉴定结果的亲权指数等数据分析,最终结论是支持杨阿飞和吴红富存在亲子关系。”

“哦,好,好。”阿飞内心泛起喜悦。

“按你留的地址,报告今天寄出来,你注意查收。”

“哦,好,好。”阿飞点头。

阿飞干完活,直奔家里,把亲子鉴定中心打电话的事告诉小凤。

夫妻二人决定:不论外人怎么看,认崽。但要从简,不要搞得轰轰烈烈的。日子就定在“五一”劳动节。

阿飞打电话给红富,说了他的决定。

周末,俩女儿回家,小凤也跟她们做了工作:你们俩有一个哥哥,就是那天来家吃饭的红富哥。

阿飞认为,认崽没必要遮遮掩掩,他跟几个重要的亲戚和朋友讲了此事。

过几天,阿飞收到了亲自鉴定报告,看着几张白纸黑字,这崽就是自己的了。

阿飞提前理发,刮胡子,等待“五一”节。

3

转眼,“五一”节就到了。

小河边的古榕树下,亲戚朋友们都在,二十个人左右,阿飞发烟,让红富给大家倒茶。

“各位亲戚朋友,”阿飞大声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主要是证明一个事。”阿飞自己主持这个简短的仪式。

“我也不怕别人说我,经过省城亲子鉴定中心的报告,红富是我崽。红富,站起来,大家认识一下。”

红富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脸有些红。

“崽登门来认我,我不是不认账的人。今天我不光认这个崽,我还要把他接到家里来和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

人群中有人说“好”。

说完,阿飞坐到椅子上。红富端着倒好的茶,递给阿飞,然后磕了三个头,抬起头,面对阿飞喊一声:“爹!”

阿飞放下茶杯,扶起红富,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跟爹讲。”

红富流出泪水,亲友们鼓掌。

春风吹来,榕树落叶纷纷。

落叶中,大家向阿飞祝贺——

“阿飞啊,祝贺你啊,有崽了。”

“这二十年了,孩子也不容易,以后好好一起生活吧。”

“阿飞,你不是会种西瓜吗,教崽啊。”

阿飞站起身来,对着大家说:“谢谢叔伯大爷、哥兄老弟、姨妈姊妹们,我准备了三桌饭菜,请到大家到屋里吃饭,我阿飞谢谢大家了!”

亲友们纷纷敬酒,阿飞心情大好,满面笑容。

小凤也很高兴,带两个女儿忙前忙后,招呼着。

酒过三巡,有的人吃罢散去,几个年纪大的还坐在桌上摆话,有的跟红富侃着,有的跟阿飞聊家常。

“阿飞,有个事。”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阿飞一看,是表哥。

表哥压低声音说,“红富接来了,他娘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阿飞没想到表哥会问到这个事。

阿飞当然想过,但没仔细地好好想。

阿飞吐了一口烟,说:“她自有她的命,这个……看嘛,来,来,喝酒。”

红富搬到阿飞家后,跟着小凤在菜地里干活。

“红富啊,你以后还是喊我叫姨吧,”小凤说,“我把你当亲崽看待。”

红富说:“好的,姨,谢谢您的大仁大义。”

小凤从红富口中得知他娘兰娟的一些情况,也对红富以前的家庭有了大致的了解,觉得红富这孩子勤快、利索、肯干。

一天早晨,吃过早饭,阿飞问红富:“你自己敢把菜拉到集市去卖吗?”

红富说:“那有什么不敢的。”

红富把菜放到三轮电瓶车上,去集市了。

小凤知道,阿飞肯定有事要对她说。

“阿飞,你是不是有事?”小凤问,“你是不是想去看紅富他娘?”

阿飞说:“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想的?”

小凤早料到阿飞想要去云顶村,说:“我是你婆娘,我还不晓得你肠子那点扭扭弯。”

阿飞说:“我是想去云顶村一趟。”

小凤说:“去一趟,也可以,把红富带上。”

阿飞说:“那当然了。”

“注意啊,”小凤特意把字吐得很清晰,“现在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大度,但我的大度也是有限度的啊。”

第二天,阿飞买了点肉,带上红富,爬坡上坎,来到云顶村。

山很大,村子很小,很多古树直窜云霄。

红富带着阿飞走过一条斜坡上,来到村子边,指着一个灰旧的木房说:“爹,你看,那是我的屋。”

房子缩在一棵大树的枝叶下,细碎的阳光打在木板墙上,像一片片金光。

走到家门,门框上贴着一块巴掌大的铝牌:帮扶贫困户。

阿飞在楼脚底看了一下,就知道兰娟的境况了。一楼是牲畜住,二楼住人,但猪圈里,没有猪,牛圈里,没有牛,只有几只鸡在找虫吃。

二人上楼,大门敞开着。

“娘,娘。”红富大声喊。没人应。

走廊上,一台织布机落了尘灰,看来很久没人用过,板壁上挂着几件农具,两把镰刀砸在木柱子上……阿飞环顾这个冷清的家,感到心脏被捏了一下。

“红富,把这点肉切了,晚上吃。”阿飞对红富说。

红富说:“好,我先去井边挑水。”说完,红富挑着空桶晃出屋边的山路。

远山如黛,连绵起伏。阿飞陷入沉思。

4

天快煞黑了,兰娟才回来,肩上扛着一捆柴。

她一进屋,看见火塘边有人在生火做饭。

“红富,你来屋了?”兰娟问。

红富答:“诶。娘,你回来这么晚?”

兰娟弯腰朝木板壁拱着放下柴扛,说:“今天插细秧,有一块田没水了,抢点沟里的水,再去柴山扛点柴。”

屋里的灯散着黄光,兰娟看到还有一个人在切肉。

是阿飞。兰娟想不到阿飞跟着红富来。

“来就来,你还买肉来。”兰娟没称呼阿飞。

阿飞熟练地切肉,“估计这里不容易买到肉,今天顺便带点。”

红富煮好饭,翻到一块生姜,到篮子里掏出一点干辣椒,洗干净,放到砧板边。

柴烟弥漫在屋里,叮叮哐哐,不一会儿,简单的饭菜就做好了。

吃饭时,阿飞有意看了几眼兰娟,面容消瘦,岁月的烟尘写满脸颊,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久别的重逢,两人心里都有一丝涟漪,但都很镇定,毕竟时隔22年,以前的事,是陈芝麻烂谷子了。

幾番客气,一顿饭吃完,红富烧热水。

兰娟去准备床铺,家里来人,总得准备一下,让客房稍微像个样儿。

山里人家,夜晚很安静,屋外虫子开始鸣叫,宛若一曲苦歌。

阿飞和红富在烟火气中,一问一答地说话。

红富给阿飞倒洗脸水,继续烧热水。兰娟铺好床,也来到火塘边。几根柴在铁撑架下默默燃烧,鼎罐的盖子缺了个口,冒着热气。刚立夏没多久,天气不冷,三人靠着木板壁,尽量离火塘远一点。

“还好你认了红富,多谢你哦。”兰娟两只手相扣着,放在膝盖上。

阿飞说:“谢哪样哦,这也是我该做的。这孩子也很乖,很勤快。”

“我们家条件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红富本想去打工,他又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在村里。”

兰娟接着说,“我爹看我这情况,才给我出了让红富去认你这个主意,也是没法。”

红富倒热水给兰娟洗脸洗脚。

阿飞想问兰娟:他爹是什么时候知道红富是我的崽的,以前就知道吗?阿飞不好开口问。

三人沉默了一小会儿,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爹,你知道我们村里的人是怎么叫我的吗?”红富一边给自己倒洗脸水,一边说,“我一直没跟你讲。”

阿飞看着红富,兰娟也看着红富,兰娟知道红富会说什么。

红富说:“我从记事起,就有人喊我是野崽,一直喊到现在。”

阿飞听完,心里一惊,原来多年前人们就知道红富不是他爹亲生的了,这娘俩受了多年的委屈啊。阿飞觉得脸皮发麻,身子不由动了一下。

兰娟哭了,垂着头,随着抽泣声,一抖一抖的。

红富也哭了。

阿飞掏烟,抖着手点燃,猛吸一口。脑里翻起波澜,这二十多年来,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个崽,也不知道兰娟的情况,刚好这个村子,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有几年,自己跑去越南、缅甸教人家种植,也少在家里。有的事,命里有,你以为错过了,结束了,多年后,命跳出来告诉你,你命里有。

阿飞说:“我今天才晓得你娘俩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真的很对不起,今后我,尽最大的努力弥补。”

“红富,你洗完脚,先去休息。”兰娟对红富说。

红富回房间睡去了。

柴烟慢慢散去,屋子里一下清新了许多。

阿飞和兰娟没动位置,各自坐在原来的地方。曾经亲密的人,今天只能留着两个凳子之间的距离。

阿飞说:“兰娟,这些年,你真不容易,红富他爹也大量,维持着你们这个家,我真的很佩服这个男人。”

兰娟说:“当年怀上红富,我也没办法跟你说,我都有2个月了,想去找你,我娘不同意。”

“怎么不同意呢?”阿飞问。

兰娟说:“老人家的想法也很奇怪,说你们村的人很坏。”

阿飞一脸错愕。

兰娟说:“以前我们村的人去赶集,要过你们村那条路,你们村的人经常欺负我们,拿小石头砸我们,我娘就被砸到脚杆,我们村里年纪大的人,都恨你们村。”

阿飞想起来,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一些,他们村有好几个地痞流氓,专门干这些缺德事,后来严打被抓进去了,这都是上世纪70年代尾巴80年代头的事了,到现在还恨?

兰娟接着说:“后来我爹给我介绍的人,你也知道,农村里说嫁就嫁,嫁过来不到8个月就生红富了,村里的人开始不觉得,后来看红富几岁了,长得不像他爹,风言风语就出来了。为这事,他爹问过我好多回,我都没说,他后来干脆不问了,话也少了,一年四季就忙活路。红富长大了,也问过我,我都没说,我怎么敢说啊……”兰娟又一次流下泪水。

“去年,他死后,我爹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才让红富去找你,还怕你不认。”

阿飞说:“现在我认了红富,你放心吧。”

兰娟说:“我命苦,也不打算再找人,闷头过吧。”

夜渐渐深了,屋外的虫子仍在鸣叫,夜凉声愈苦。

这一夜,阿飞怀着深深的负罪感,难以入睡。

5

第二天一早,兰娟起来蒸糯米饭,红富去挑水。

阿飞站在走廊上抽烟,极目远眺,一片雾海从山下慢慢升上来。

简单吃过早饭,阿飞让红富多住几天,自己先回去,他有一个想法,得和小凤商量。

回家的山路上,阿飞哼着山歌——

“旧的伴哦——人生短短几十年,聚散重逢天安排。前世今生欠的债,三生石上苦姻缘。百年之后是黄土,生要连来死要连……”

红尘滚滚,生生不息。山歌如苦果,结在大山的尘埃之中。

阿飞回到家的时候,小凤正从三轮车上卸菜篮子,她刚从集市上卖菜回来。

看到阿飞,小凤问:“红富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红富要呆几天才来。”阿飞帮小凤把三轮车推到偏厦去放好。

剛好不是周末,两口子吃饭时,阿飞说:“小凤,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小凤说:“你说嘛。”

阿飞嚼完一口饭,说:“我想把红富娘接过来。”

“你说哪样啊?”小凤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飞重复了一遍:“我想把红富娘接过来,你也有个伴。”

小凤重重地放下碗筷,大声说:“是你想有个伴吧?啊?人家会说阿飞家里有两个婆娘,这你就风光了,是吧?女儿们怎么想?”

阿飞说:“你小声点。”

“我怎么小声,啊?念你一直想有个崽,我同意认红富,同意接红富过来,你倒好,让你一步,你跨两步了。”小凤两手按在膝盖上,一股子气涌上头来。“红富的事,已经传满村里,人家当面跟我说,小凤啊,难得你大度啊,大人有大量,背后还不知说什么呢。我这大量快把我涨破了。”

阿飞压低嗓子说:“小凤啊,你看红富他娘,一个妇女,干农活,很不容易啊,红富在农忙时,可以帮他,但这也不是个办法,加上身体不太好,又没人照顾。”

“那红富搬回去啊,搬回去不就可以帮到了吗?呜——”小凤哭了起来。

阿飞继续压着嗓子:“我俩不是想要个崽嘛,红富来了,家里干活也有个帮手。”

小凤说:“那是你想要崽,不是我想要啊。阿飞,我跟你说,你要把红富他娘接回来,我也不在这个家了。”

阿飞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点支香烟抽着。这顿饭,就这么吃了个半中拦腰。

接连两三天,下起了雨。

两口子都没怎么说话,家里的气氛就像这几天的天气,阴沉着。

砖厂的活路马上结束,阿飞准备一些种植的物料,小凤还是整天的在菜地里鼓捣着。

阿飞说接兰娟来家的事,一直萦绕在小凤的脑子里。挖地想,摘菜想,走在路上也想。兰娟一个人,当然不容易,这能理解,可要是真接过来,家里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这怎么过?大老婆?二老婆?她认识阿飞还更早呢,我怎么抬头走路?

小凤也朝另一个方向去想,说不定,兰娟再嫁呢,再嫁了,这些事也就没有了。

转念又想,在农村再嫁,也不是那么好找哦,哪有那么合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纪越来越大……

小凤翻来覆去地想着,没看路,加上下雨天,田埂的泥地软软的,哗——连人带篮,跌下水沟边,身上沾满了泥水,篮子里的菜散出来,有的掉在草地上,有的掉在沟里,随着水流走。

小凤慢慢爬起来,膝盖、肩膀、双手,都有泥,感到屁股和肩膀有些疼。

把手洗干净,洗了一把脸,小凤摸了一下手机,还在裤口袋里,掏出来看,没摔坏。给阿飞打电话,阿飞朝家赶来。小凤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慢慢走回去,应该没问题。

阿飞是在去菜地的半路上,接到的小凤。

“严重吗?伤哪里?”阿飞隔几米问。

看着一身泥水的小凤,阿飞接过菜篮,说:“背你回去。”

小凤摆摆手,说:“可以走。”

阿飞说:“下雨天,可以在家休息一下啊。”

小凤轻言细语地说:“我看雨停了,才来的。”

两人慢慢走到家,雨又淅沥沥下起来。阿飞赶紧烧热水,找小凤的衣服。

幸好小凤摔得不严重,阿飞让她休息几天,自己去地里干活。

这天晚上吃好饭,两个女儿过完周末返回学校了。阿飞两口子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小凤说:“阿飞,你跟我说接红富娘的事,我这几天好好想过了。”

阿飞转头看向小凤,小凤一脸真诚地说:“把红富娘接来吧,我想明白了,崽都认了,也不在乎那么多了,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将心比心,如果她干活跌倒了,谁照顾到她。”

这一刻,阿飞再一次感到,这辈子遇到小凤,是上世修来的福分。

阿飞说:“好。那我打电话跟红富说,直接把他娘带过来。”

6

红富娘俩是第二天下午到的,一点行李,像走亲戚般,简简单单地来了。

阿飞和小凤正在准备晚饭,在厨房里忙乎着。

“爹,姨。”红富喊。

阿飞两口子听到红富来了,从厨房里出来迎接。

“走路来的吧?”小凤问。

红富说:“是的。到坡脚了,遇到一个慢悠悠的牛车,搭了一截路。”

“坐,坐。”阿飞招呼着。

兰娟腼腆地坐下,小凤微笑着倒茶。说:“茶叶不好,乱喝吧。”

阿飞回厨房,小凤继续寒暄着。说到农活了,兰娟才开口,此刻,她难免有些尴尬。毕竟,“新生活”不知能不能适应,心情有些复杂。红富不时地插话,帮娘补充一些话语,缓和一下气氛。

小凤说:“来了,就别生分,我该叫你兰姐吧,都是一家人,红富,你要多带带你娘,啊,我们家啊,就是种地、卖菜、吃饭,没别的。”说完,小凤哈哈笑着。

“麻烦你们了哦,我们娘俩也是没办法,多谢你肯收留我们。”兰娟说。

小凤说:“兰姐莫讲见外的话,都是姊妹家,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

阿飞喊:“红富,来帮忙,准备摆桌吃饭。”

红富呼呼地进进出出,一桌饭菜摆好。

席间,平日里几乎不喝酒的小凤,邀兰娟喝酒,两人喝了两杯米酒。

阿飞也跟着喝了两杯,红富也喝了一杯。

一个超出常人认知的家庭,就这样诞生了。

阿飞家是两层楼的砖木结构房,两口子住二楼,两个女儿住的是一楼右边,红富来了后,住一楼左边。兰娟来了,住一楼后边的一间房,原本是留给老人住的,这几年老人跟弟弟住,房间一直空着。

小凤的身体已恢复如初,带着兰娟熟悉田地。阿飞带着红富学种植技术,时令不同,对技术的要求也不同。有时候,阿飞还带着红富去乡里的农技站参加培训学习。

兰娟干农活很麻利,只是身体经不起累,弯腰低头久了,觉得头晕,小凤就让她休息。卖菜时,小凤自己去,兰娟在家做饭。

兰娟自己的田地,由他爹安排亲戚侍弄着。

村里当然有人在讲闲话,阿飞和小凤早已做好任由别人说的准备,一家人自得其乐。

太阳从东面的山头爬上来,又从西边的垭口落下去,转眼间兰娟到阿飞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小凤对待兰娟,就像姊妹一样好,商量着干活,顾及兰娟头晕,小凤常让她做些轻活路。阿飞和红富,整天忙出忙进,收西瓜,种水稻。多了两个人,阿飛一家的生活比往年不同,比别的人家也不同,特殊且和谐,村里的闲话变少了,一些人私下慢慢地佩服起阿飞两口子。

村里分发东西时,就会考虑到阿飞家的人数,有人开玩笑说:“别忘了阿飞家,是两个。”阿飞听到了,笑着说:“不服气?你也去找一个来嘛。”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又有人开玩笑:“阿飞任务比较重,分一三五二四六的。”大家又一片笑声。

到农历七月半——吃新节,按风俗,要开鱼,兰娟带着红富回村里。

兰娟叫红富去把外公接来过节,外公得知娘俩的情况后,大为宽心,夸赞阿飞这小子做人做得好,还嘱咐兰娟,在阿飞家,不要强势,好好和小凤相处。

兰娟说:“晓得的,爹。阿飞还说八月十五请你老人家下山去过呢。”

红富外公说:“太远了,年纪大了,下山不方便,阿飞的心意我领了。”

得知红富外公中秋节不下山来过,阿飞让红富给外公送月饼。

春节快到时,兰娟娘俩打算回云顶村过,阿飞和小凤不同意,还给红富外公买了两套衣服,送一腿猪肉。

兰娟觉得不好意思,私下单独对阿飞说:“以后你别送东西了,小凤妹会怪你的。”

阿飞说:“这些都是她的主意啊,都是一家人,莫见外。”听罢,兰娟对小凤更加钦佩了,真是好度量啊。

自从娘下山,来到这个新家,红富的心更踏实了。他也很争气,种植技术一学就会,肯钻研,在乡里的嫁接技术评比中,还拿过奖。慢慢地,还接触了一些人,交了几个朋友。云顶村里那些奚落他的,喊他是“野崽”的,都离他越来越远。他感觉这大半年的生活,像做梦一样。每每收工回家,脚步轻快,有劲儿,仿佛前方有什么在召唤着他。

一家人平安喜乐的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一件重大事情的发生,打破了这个家的平静,来得猝不及防。

7

一晃,到了第二年熟杨梅的季节。阿飞前些年在自家山地里开荒,种植了一片杨梅树,每年熟杨梅季节,阿飞的杨梅果大肉厚,红得发紫,很好卖。

县城里的几个水果店老板跟阿飞订了杨梅,阿飞和红富负责运送,拉多少就卖多少。小凤和兰娟,已连续摘了两天,一家人晚上分享者劳动成果带来的喜悦,心红得像自己的杨梅。

小凤想着这么好卖,再摘一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雨,耽搁生意。说干就干,一早就带着兰娟又上坡了。

摘到中午,两人挑着两担杨梅回家吃饭。阿飞说:“你俩休息一下吧,别累着了。”

这两天,兰娟感觉过头晕,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兰娟说:“没事,趁着天晴,把熟了的都摘掉。”

小凤说:“明天要落雨,我们再摘一个下午吧。”

吃完饭,两人直奔杨梅地。阿飞收拾完家里,想到两个女人结伴同心的样子,就跟在后面,也来到杨梅地,多一个人就能多摘一点,明天一早送到城里也不迟。

杨梅树相距六七米一棵,几人分别爬上树,看到熟了的就摘。

摘杨梅,完全用手,又不能用竿子打,有的杨梅火红火红地挂在高处的枝头,摘不到,就想法把树枝掰弯,再用手够着杨梅,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到身后背着的小竹篓里。

杨梅地的最下面一排,结得很多,像一颗颗红灯笼,密密麻麻的。

阿飞说:“你们两个,莫要爬这一排,我自己摘就可以了。”

小凤说:“树又不高,摘快点,好收工。”

兰娟爬上一棵,树不高,但有一小半树冠是伸出了梯地。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兰娟没摘多久,在摘一枝高处的杨梅时,脚下的枝丫咵地一声,断了,人跌了下来,伴着一声呼叫。

这一跌,先是跌到树梯地的直角位置,再滚下三四米高的路旁,跌到路上。不偏不倚,兰娟的后脑重重地砸在一棵碗口粗的石头上。

阿飞和小凤,立即呼啦啦下树,跑出杨梅地,跑到路上。

“兰娟,兰娟。”两人喊。

兰娟躺在路上,没动。

阿飞看到兰娟的头砸到了石头,觉得情况不妙。

“兰娟,兰娟。”小凤喊,眼泪夺眶而出。

阿飞摸兰娟的手腕,脉搏是跳动的。

“马上背回家!”阿飞蹲着,小凤帮扶着,把兰娟背起来。

“你打电话给红富,让他从县城叫一个车来。”阿飞急切地对小凤说。

杨梅地离家两三里地,阿飞背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凤跟在阿飞身后,一路疾走,边走边哭,不时地喊“兰娟,兰娟”,怕兰娟睡过去。快到村子时,要经过一座百米吊桥,平时走都有点摇晃,何况背着一个人。两口子放慢脚步,尽量平衡身体重心,脚下的木板,哐当哐当响,木板下的河水,哗哗地流。这一刻,一百米太长……

红富接到凤姨的电话后,马上打车回到村里,接著三人护送兰娟到县医院急诊。

先是CT检查,然后安排重症观察。阿飞和红富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后,稍歇下来。兰娟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红富喊“娘,娘”,兰娟听得见,但无法答应。

医生说:“现在是危险期,你们要让病人好好休息。”

小凤问:“医生,这个情况严重吗?”

医生说:“你们再等等,结果快出来了。目前判断,颅内可能出血。”

红富站到窗户边哭,小凤看到红富哭,又一次流下眼泪。

阿飞沉默,一身大汗未干,忘记了饿。

当晚,CT结果出来了。明确颅窝部位骨折和颅内有出血,需进一步治疗,防止出血增多。

天还没亮,医生又建议:“可能需要进行开颅手术,颅内出血有点多,最好去地区级医院或者省城医院,把握更大些。”

阿飞说:“开颅?把头破开,那还有得好?”

医生说:“因为头里的出血增多的话,也危险。”

阿飞眉头紧锁:“医生,你能联系省城医院的人吗?你们都是一条线的,肯定认识人,麻烦你帮我联系,我马上找车送。”

医生打电话找人,阿飞找车,把远房一个学医的亲戚也叫上。

阿飞留下小凤在家,天刚麻麻亮,自己和红富,还有那个亲戚把兰娟直接送去省城医院。

县城到省城可走高速,一路上,兰娟的意识还有障碍,阿飞心急如焚。一切来得太突然,谁能算到要开颅呢?杨梅慢点摘也好啊,要是坚持不让小凤和兰娟摘最下面那一排,也好啊……阿飞懊恼不已。

3小时后,进到一家大医院,立即检查,排除手术禁忌,完成这些流程后,安排在次日上午做手术。

阿飞吃两个包子,心想:上次来省城,是带红富来做亲子鉴定,这次来省城,为兰娟,以后不要来这地方了。

手术完成后,得住院一段时间。阿飞和红富都瘦了一圈。

有时红富看着娘微弱的呼吸,出神,呆木。这些年,娘俩受的委屈太多。生活刚刚有点希望,一下子就坠入痛苦的深渊。红富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娘好起来,要让娘看到自己讨媳妇,抱孙子,开开心心地过下去。

小凤在家里,也很着急,毕竟是开颅手术,每天早晚都要打两回电话给阿飞。

但有件事,她没跟阿飞讲。村里人有人讲闲话,说兰娟跌得这么严重,命不该带。这话传到小凤耳朵里,小凤气不打一处来,上门去找人吵了一架。

阿飞说:“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想想办法看。”

小凤说:“我去借,你和红富好好照看着。”

农村人家,平时挣得也不多,小凤上了五六个亲友的门,借到两万多。她决定,自己还是去省城看望一下才放心。买了高铁票,不到两小时,就把钱送到。

阿飞看见小凤,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小凤说:“我还是要来,女人照顾女人方便些。”

看着昏迷状态的兰娟,小凤再一次泪流满面。自从兰娟来到家里,俩人像姊妹一样,处出了感情。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跌成这样。兰娟啊兰娟,你的命真的这样苦吗?

小凤打来热水,让阿飞和红富避开,轻轻地帮兰娟洗脸,擦身子,再喂点流食。

阿飞心里不由佩服起自己的老婆来,去年至今,小凤变了一个人——答应认红富,答应接兰娟,现在给兰娟擦身子,小凤真的很了不起。

8

半个月后,兰娟出院,回家静养。

兰娟偶尔吐出一两个字,要仔细听才听懂,大部分时间仍是出于昏迷状态。小凤隔三四天就帮兰娟擦身子,不时地拿起兰娟的胳膊或腿,适当活动活动。

家里的活路,由阿飞和红富包揽,两个女儿周末回家也搭把手。这个家没了往日的欢笑,更多的是平静和忧虑。

红富外公大老远地来看望兰娟,看着苦命的女儿卧床不起,老泪纵横。

到了晚间,乡邻们三三两两地来阿飞家,有的送来鸡蛋,有的送几斤糯米,有的陪阿飞、小凤和红富说说话,表达安慰。

一天晚上,来看望的乡邻走后,小凤对阿飞说:“兰娟一直没醒来,情况不好啊。”

阿飞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我问过学医的亲戚,他说做完开颅手术后,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每个人都好起来,还是有风险的。”

“你看,每天都有人来家看望,感觉有点怪怪的,”小凤说,“不是说乡邻来看兰娟这个事不好,多谢他们,可能是我想复杂了,感觉像送别,哎,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脑子尽冒出这个不祥的感觉。”

阿飞点支烟,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看兰娟的命硬不硬了。我和红富忙活路,你细心照料,一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给我。”

熟杨梅季节,正是忙插秧的时候。阿飞的稻田有好几亩,靠坝子的几块用来种西瓜,收西瓜后,再种水稻;靠坡的,路陡,直接种水稻。

兰娟跌倒后,农活延迟了。阿飞和红富整日在田里干活,犁地,放水,插秧,心神不宁地干得一身泥水。小凤在家里,隔几天就问询医生,沟通兰娟的情况。

夏天的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野,天上没有一片云,远处的公路上不时开过一辆车,扬起一路尘灰。

阿飞和红富是带着饭上坡里干活的,此刻,他俩坐在一棵树下吃饭。刚吃几口,阿飞的手机响了,小凤打来的。

电话那头,小凤在喊:“阿飞,快来家,兰娟不行了,快。”

晴天霹雳,两人扔下手中的饭,扯脚就往家里跑。

红富跑在前面,阿飞跑在后面。红富跑得飞快,跳过田埂,拐过地角,脸颊发麻,泪如泉涌。烈日当头,两个身影像两粒黑色的珠子在山路上往下跳动着。

两人前后脚冲进家门。

“娘,娘。”红富扑到床前,哭成泪人。

小凤流着泪说:“我听兰娟的气,跟昨天前天不一样了,越来越小,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阿飞看着兰娟,面部青紫,口唇发绀。前几天晚上,阿飞再次问过学医的亲戚,结合兰娟的情况和跟医生沟通的话,情况仍是危险的,手术只是延缓了一点时间。

此时此刻,兰娟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阿飞咬着牙,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红富抓着娘的手,跪在床边,随着哭声,全身搐动,屋子里充满悲伤的气氛,连几根透过木窗射进来的太阳光也变得暗淡。

桃花薄命,兰娟还是走了。

“娘,娘——”红富撕心裂肺地喊,发出痛苦的唏嘘。

“兰娟,兰娟。”阿飞和小凤在喊。

热烈的夏日,似乎不该有悲痛,但悲痛来得令人窒息。

阿飞去堂屋翻出一挂短炮,拿到屋外,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开了,门前青烟袅袅。

一只鸟被鞭炮声惊起,从阿飞家屋顶的瓦片上飞向远处。

没到田里干活的乡邻听到阿飞家的响动,都聚拢了过来……

阿飞第一个联系的,是红富外公,老人家得知兰娟的离去后,沉默一小会儿,然后平静地回复阿飞:“就安葬在你们那里吧,回我们这也不方便,我就不去了。”阿飞说:“好。”

平时村里的白事,有两个人主持,一个负责内务,一个负责外联。

阿飞立即联系他们,很快就来了。负责内务的立即组织厨房人手,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该借的借,负责外联的列出物品清单,安排人去采购。阿飞负责告知重要的亲友,负责找地理先生,小凤负责备用金进出以及协助内务,连上学的两个女儿都叫来家搭把手。一时间,家里挤满了人,各忙各的。只有红富,头戴白布,还呆在娘身边,悲不自胜,像丢了魂。

地理先生来了,阿飛带着他到坡上看地,几经选择,找到一个风水好的落处,不算远。

地理先生问:“棺材准备了没有?”

阿飞一愣,对啊,忙乎这一天了,都忘了找棺材这事。

阿飞说:“我家没有,我弟倒是有一口,但那是准备给老人的,我问问。”

阿飞打弟弟的电话,弟没同意,说:“父母也老了,只有一口留着防备,你再找找看。”

地理先生说:“我晓得一个地方有,有十七八里路,但要车去拉。”

阿飞说:“你先问问看,车拉就车拉。我也问村里的人,看哪家有。”

地理先生说:“有棺材的人家,那是准备给家里老人的,就算晚辈同意,长辈也不愿意啊,这种事我见多了。”

阿飞说:“这倒也是,你联系看看。”

两人边说边往家里走,那边回复:“6800块,漆好了的。”

阿飞说:“我找车去拉。”

傍晚时分,在离阿飞家十七八里地的一个半坡上,有个村子,以前阿飞到过几回。

阿飞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回是来拉棺材。人生有太多想不到了,阿飞心里感慨。

棺材到,入殓。红富红肿着眼,目送母亲的棺材板合上,娘俩永别了。前年,他云顶村的爹被树拍死,他哭过,但今年娘死,他最伤痛。

红富点香,磕头,久久不愿起来,旁人看着,也流下了泪水。

小凤把红富扶起来,带到屋外,说:“红富,我晓得你伤心,我们大家都难过,但你也要注意身体啊,你看这些亲戚朋友来帮忙,你散香烟给他们抽,试着多跟大家说说话,你试试看。”

红富点头。

小凤是想缓解一下红富的悲痛情绪,这孩子太伤心了。

9

下葬是在第三天上午进行的,乡邻抬着棺材,惊心动魄的经过那座吊桥,移动在绿水青山间。

墓地在半坡,四周比较空旷,离阿飞的杨梅地隔着一个山冲。兰娟将长眠在阿飞找的这方风水宝地上,墓碑朝着东方,正对着阿飞的村子。左前方5里外,新修的高铁轨道上,不时从山那边窜出一辆高铁,又嚯嚯地钻进山这边的隧道里,想快速爬行的节节虫。

从山上回来,乡邻们聚在一起吃饭,阿飞带着红富向大家表示感谢。

有人说:“阿飞认了崽,接了娘,葬了娘,对得起人了。”

有人说:“小凤度量大,一般人做不到,佩服。”

有人说:“红富懂事,勤快,也是阿飞和小凤的福气。”

……阿飞散烟,红富点火,一一道谢。

乡邻慢慢散去,还有几个至亲留下来。

有人对兰娟的死,提出了质疑:既然动了手术,二十几天后死了,算不算医疗事故。

“对啊,阿飞,你得问个清楚。”一个老表说。

阿飞说:“我问过几次,还问了不同的医生,动了手术,也不能保证一定出现奇迹,有的还成了植物人呢,当时脑出血多,才动的手术,不动手术也很危险,这确实也怪不到人家医院。”

老表说:“照你这么讲,到法院去告也告不响了。”

阿飞说:“这个很难告响,不手术嘛我们心不甘,手术嘛,也看命大不大啊,讲难听点,就有点像‘死马当活马医。”

听完阿飞的话,大家表示理解了。

红富坐着不说话,平时不抽烟的他,点烟抽起来,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看着地面吐出烟雾。

天更热了。

阿飞和红富收完西瓜,就犁田种水稻,红富还抽空回去看过外公一回,小凤仍是围着菜地转。

这段时间,红富想了很多事。这几年的经历,大事一件接一件,尤其是最近一年,就像一叶孤舟在大浪里忽上忽下。他和娘原本找到一条新路,自己从“野崽”变成了“家崽”,但走着走着,娘突然离去,这条刚走没多久的路,就改变方向了。

红富的话变得更少,阿飞和小凤担心这孩子积郁。

一天,小凤说:“红富,你也二十几了,可以讨媳妇了,遇到合适的姑娘,可以谈个恋爱,带回家来看看。”

阿飞说:“是啊,成家才能立业。”

红富露出久违的微笑,说:“爹,姨,我暂时不考虑这个事,我娘刚过世没几久。”

小凤说:“又不是让你马上结婚,先谈谈,合适了再结。”

阿飞说:“对,对,先谈。”

水稻正由青色向黄色渐变,晨风吹来,形成一圈圈波浪,一滴滴露珠滑落田里。

秋收前,有一点难得的空闲时间。这天,阿飞和小凤比平时起得晚,早餐不做了,直接做中午饭。

阿飞看红富也没起来,想到可能这段时间太累,让他多睡一会儿。

小凤摆桌了,红富还没起来。阿飞敲红富房门,没反应,一推,门没拴,红富没在房间里。阿飞观察房间,床铺铺得整齐,像是简单收拾过了。“小凤,来一下。”阿飞喊。小凤赶来一看,说:“看样子,红富收拾东西走了。”

阿飞打红富电话,红富接了。

“红富,你去哪里?”阿飞问。

“爹,对不起,我离开了,不好跟你和姨讲,我有我的打算,在神龛左边抽屉里,我写了一封信给你……”红富说。

阿飞从神龛抽屉里取出信,一张作业本的纸写的。

爹、姨: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出去闯闯。

本想跟你们商量的,怕你们难过。这一年多来,我比以前懂了很多事。我的经历,就像一场梦,我需要换个环境,重新梳理一下自己。感谢这个家给我和我娘的帮助和照顾,我永生难忘。

爹、姨,请原谅我的不道而别。这个家,还是我的家。以后我会来看你们的,你们也要保重身体。

再次感谢,跪拜!

儿:红富

2019.07.15

阿飞和小凤把信看了两遍。小凤说:“这几年,红富的心确实是上坡下坎,我理解他的想法。”

阿飞拿把椅子,坐在屋外抽烟,榕树下,一群鸭子呱呱地路过,它们要到池塘里觅食。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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