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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以奇幻浪漫抗衡人世凄凉

2023-05-30邢雨青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首词李清照屈原

邢雨青

李清照,别号易安居士,南北宋交替时期的著名女词人,其同时代的王灼叹其“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女,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李清照本是宋词婉约派的代表词人,王士禛评其“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花草蒙拾》)。其前期作品明快婉转、清淡雅致,后期作品则将悲痛描摹得细腻深沉,既有少女的多情俏丽、活泼灵动,也有南渡后的庭院冷清、雨打芭蕉,更有晚年的云山雾霭、秋色凋零,无不将儿女风情的柔婉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其流传的诗词中,《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是她难得的一首豪放派的词作:“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更不一般的是,这首词创作于词人南渡以后,面对国破家亡与丈夫病逝,只身漂泊的她只能孤单寂寞地度过艰难的时光,正如同她在这首词中所写“路长嗟日暮”那般暮日昏沉,前路未卜。其同时期其他诗歌中也不难看出这一阶段李清照的诗词句赋多是消沉愁苦之相,如“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永遇乐·落日熔金》)。可见,无论是景物描摹的侧面烘托,还是直抒胸臆的情感表达,独自感怀、黯然神伤的诗人形象已跃然纸上。当然,也偶有几首激越之言,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夏日绝句》),雄浑宏阔的咏史言志诗一改沉郁而崇尚气节、讥讽偷安,语气凛然飒飒,但似乎少了一丝易安词柔婉的格调。而《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这首词则不同:其哀而不伤、柔中有刚,既有婉约词之辞情蕴藉,又似豪放词之意境开阔,而这样绮丽丰富的诗情便是由李清照飘然世外的想象勾勒而成。在这首词中,李清照乘着想象的翅膀,幻想出一个能使精神有所寄托的归处,为此跨云雾、渡天河、归帝所、乘风直上九万里、随舟飘去三仙山,无不显示出李清照浪漫的情怀、直爽的个性与豪迈的风格。她奇特的想象寄寓不凡的追求,以诗意的语言抒写人生的感悟与思考,彰显其人生的志趣与品格。

一、世事漫流水,一梦度浮生

诗词开篇“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中连用五个意象—“天”“云”“雾”“星河”“千帆”,描绘出了一幅辽阔旷远而又想象奇特的画面:天幕四垂,波涛汹涌,雾气弥漫,星河流转,水天相接之际,天地万物一切浑然一体,盈盈天水间浩渺无垠。词人在这天水相接的茫茫大海上航行,随着银河中的波涛上上下下翻涌。此际,她向外望去,在这茫茫的银河中似有千万艘帆船竞发,同她一般旋转不已,诗人沉浸其中的所观所感不可谓不壮观。而这壮丽之景显然不存在于飘零的人生现实之际,或许是李清照在南渡中的种种印象幻化在此刻的半梦半醒之间。

我们该如何理解如此这般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矛盾呢?当我们回溯曾学过的古诗词文,便不难发现在中国悠远的历史文化长河中,古人很早就通过梦境来表情达意:《论语·述而》中便记载孔子仰慕周公而梦周,《庄子·齐物论》中也曾有庄周喻人世虚实变幻无常而梦蝶的典故,《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李白以记梦为由表达自己不事权贵的傲骨铮铮,“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陆游与“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破阵子》)的辛弃疾都借由梦境抒写自己想要重返战场、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

由此可见,梦并不全是荒谬的。由诗人们借由想象打造的梦境,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另类达成,当面对现实的年迈与困境之时,梦境就成为文人们逃离凄凉、无奈从而通往自由的精神阶梯。而这些用想象营造梦境这般浪漫主义手法抒写出的饱含内心感触的诗句,好似一个个透着光、等待探寻的窗口,透过梦境,我们便可以窥探到作者内心深层的那些期许。

李清照也在这首词营造的虚无缥缈的梦境中看宇宙翻涌、访天庭帝所、诉内心衷肠。回望这一路跌宕坎坷,其内心不禁戚戚然。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亲是宰相、歧国公王珪长女。她出身名门,自幼受到书香世家的熏陶,精通书画诗史。其虽在封建社会中由媒妁之言、奉父母之命嫁于赵明诚,但与作为宰相之子的赵明诚兴味相投,婚后共同致力于金石与书画的搜集整理,可谓琴瑟和谐、志同道合。但如此幸福美满的岁月却难以长久,宋钦宗靖康二年、高宗建炎元年(1127),李清照四十四岁时,金人大举南侵,俘获宋徽宗、钦宗父子北去,史称“靖康之变”,北宋朝廷几近崩溃。至此,李清照褪去了少女与少妇时代的明艳诗情,只能在这瑰丽雄奇的夢境中寄托美好理想,但只不过借以摆脱现实压力的桎梏罢了。

因此,在她的梦境中,宇宙浩瀚无际又充满动感,除了让人感到自然的壮阔、雄浑与美丽,梦境的旖旎万分更加凸显词人孤身一人置身于浩瀚中的渺小与孤单。

李清照心中应是不甘的,“九万里风鹏正举”,她因而想象自己化身大鹏鸟乘着巨风盘旋而上、振翅高飞到九重天宫。苏轼也曾在《水调歌头》中写过“我欲乘风归去”之言,苏轼在“乌台诗案”后屡遭贬谪,现实中不得志的他便想要去往天宫来回避人生的无尽困顿。这就不难理解,李清照为何想象自己如同《逍遥游》中的鹏鸟一般飞向天宫。她是想要得到现实中难得的那一丝温暖—天帝的殷勤发问似是一梦浮生,回首来路萧萧,而她应归往何处?此刻的浩渺天地,美则美矣,却平添了无限的凄凉孤独之感。

二、唤一天明月,照满怀冰雪

李清照应归往何处?或许她只是想要短暂地远离凄冷的人间吧。现实中人情冷落,只有天帝才愿意俯身相问。天帝似不忍见她零落天涯,声声关切她的归处,此际的温暖不禁勾出她内心的惆怅:“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其中的“嗟”与“谩”二字,是她自叹徒有才情却在乱世中无处伸展的惆怅,便将整首词推向万事皆空的茫然与哀伤之境。

如此深切的哀伤她不只是为了她自己。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曾这样评价李清照:“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靖康之难后,山河破碎,百姓受苦只得仓皇南逃,朝廷亦是不思收复,议和又被俘,更没有项羽那样宁可以身殉国的英雄豪杰。李清照的内心悲愤不已,是为自己的漂泊,更是为国运的凋落、黎民的受难。她再次展开想象便已身在汨罗江畔,她似乎见到了怀才不遇却依旧上下追索的屈原。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少年时受过良好的教育,博闻强识,志向远大。其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兼管内政外交大事,后因遭贵族排挤毁谤,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在屈原的想象中,他也本想在华贵的宫门之外稍加休息一会儿,但,不能啊!时间紧迫,天已快黑了,摆在他面前的路程是那样的长、那样的远,可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要上上下下去寻找那理想中的君主与志同道合的人啊!这美好的理想终究落空,秦将白起攻破楚国后,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李清照此刻正如屈原吟着《离骚》在江边感慨、逡巡一般,“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这壮美的梦境中,李清照用屈原的故事种下了一颗现实凄冷的种子,字面上的豪放之语已渐渐偏向悲叹之气,这与她的人生际遇的跌宕起伏又是如此紧密相连。

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手下的统制官叛乱,作为主事者的他却临阵脱逃,后被朝廷革职查办。李清照失望至极。赵明诚也自觉羞愧难当,再遇上南渡途中感疾不愈,最终他卒于建康(今南京市)。此时此刻,只留下面对国破、家亡、夫死重重打击的李清照只身漂泊江南,对于李清照而言,不啻为致命打击。

而后的光景更是惨淡。在李清照晚年所写《金石录后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颁金”大概是指通敌之类的严重政治事件,因此受人弹劾,这事使她“大惶怖,不敢言”。李清照思来想去发现,这样的妄言诟病无非是有人觊觎她和丈夫收藏的金石字画等古玩珍器,于是她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向朝廷献上她仅存的收藏来消除自己“颁金”的嫌疑。可以说,年近半百,李清照在兵荒马乱中既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又散佚了全部财物。

失无可失之后,南渡以来,残酷的现实和流离的生涯反而扩大了她的视野,她的心中燃烧起更为炽烈的爱国热情,并在她的诗文中愈加显现出来,如“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蝶恋花·上巳召亲族》)。长夜漫漫,意兴阑珊,李清照无心睡眠抑或是无法入眠,梦里的京城还似以往那般春意盎然,花影相照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题八咏楼》)这深深的国破之愁却惊不醒南宋朝廷的苟延残喘,她声声深沉的呼唤招来的却是不断的打击和诽谤。连李清照这样一个无所依靠的女子都无法再无视那些不思北伐,只知歌舞酣醉的统治者们,任其奴颜婢膝地用财物交换片刻的安宁。但一介女流空有才华,又能有何种作为?个人的离愁家恨叠加上国愁深沉,这样的无望真可比肩屈原,显得无望却又那么珍贵。

梦境的美好想象本是寻一处美好境界从而躲开现实,但此刻似乎也掩不住现实的冰霜雪雨了,或许是李清照这一代才女的内在的品格与坚守让她不愿躲避与沉溺在诗词所营造的精神庇护所之中吧。在《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中,她与天帝对话凄苦却不乏坚定,她并没有放弃对理想的美好境界的追求與向往。词的豪迈气息虽减弱却又再起,掬一缕历史的月色,词人对自由的渴望、对光明的追求仍旧存在。

三、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这首词收束在另一番想象之中。她的志向与愿望似乎化作理想中的青鸟一路指引着她前行。“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愁云不去但追梦不停。此刻李清照迎风疾呼,吹拂吧,微风是不足够的,猎猎狂风才是她的期望,她要借着这大风飞去,再次乘风前往神话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仙山—她心目中的美好家园,就像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庄子·逍遥游》)的大鹏鸟,她的内心是如此辽阔宏大,她对灿烂的未来、对实现理想的向往是如此迫切!现实即使如此凄冷而不尽如人意,但她心中的那份浪漫与豪迈仍能乘着这一阵阵可以寄托孤苦无依的灵魂、摆脱人间痛苦境况的疾风,催生理想的萌芽而不停生长。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评此词“此似不甚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无一毫钗粉气,自是北宋风格”,梁启超也评“此绝似苏辛派,不类《漱玉集》中语”(梁令娴《艺蘅馆词选》)。

在《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中,李清照以梦境为切口,用以虚写实的想象去表现她在现实漂泊中跌宕起伏的复杂情感。从大鹏鸟不畏飓风而乘风向上去往天界的想象中能读出李清照的期盼,她幻想自己有着大鹏鸟一般磅礴飞天的豪迈之情;从想象屈原在天宫门口欲留未留、不惧日暮而坚持探寻理想中读出李清照与屈原情感的相通性,他俩都是乱世之中的有志有才之士,但皆在其中难得伸展,有壮志难酬的苦闷,但仍不放弃“上下求索”;从青鸟殷勤探路,迎风直去仙岛仙境的想象中读出即使现实如此令人失望,她面对动荡黑暗的现实也未曾放弃自己对理想的追寻,这更是何等的豪迈!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这首词风格豪放,意境恢宏,写法自由浪漫,虽以豪迈的追求为主,但其中又饱含人生路漫的凄苦与不断追寻的彷徨与坚持。李清照通过不断在梦境中变幻想象来抒发内心沉郁而又豪迈的爱国深情,既有怀才不遇的愁闷,又有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与愤懑,更多的则是不畏艰辛,对理想境界、国家美好未来的不懈追求与向往。在当时封建统治的社会中,这真是一位敢于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以奇幻浪漫抗衡人世凄凉,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的奇女子。正是有如此激昂情怀的词人,有如此关乎历史、当下、文学、艺术与审美相结合的诗词,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它们才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璀璨的部分。诗能表情,词能达意,它们以最精练、最富有情感的词句与精深的艺术造诣传承着中华文明,弘扬着民族文化精髓,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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