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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逝的粽子

2023-05-30杨文奎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宿舍同学

杨文奎

我沿着稍陡的街面往上走,兜儿里揣着两封信,一封给在林区加油站的父亲,另一封给初中同学。星期天的早晨,行人很少,微凉的空气让人振奋,走到尽頭转右朝下的缓坡是小镇的主街,很窄小,两边的店铺鳞次栉比。

据说,城镇先前十分红火。每天,成队的重车满载着飘溢松香的整齐圆木,从崎岖的山路出来,缓缓驶过街面,往河流下游的遥远内地驶去。两三年前,像我这样的外地补习生,林区子弟学校是不重视的,这几年却和蔼多了。因为松香不再那么浓郁地在这儿飘散,曾经气势汹汹的车队,好些停在凋敝的院落,车体颜色被积尘改变,干瘪的轮胎如母猪肚皮般贴在干透的泥潭上。

冰凉、光滑的大理石柜面后的木桌上传来生硬无趣的“咣咣”声,如那玻璃后的面孔。我把被扔在柜面的两张挂号票据用食指紧按、滑窜,捏在手里仔细辨认着不甚清晰的印迹。从青灰色釉面砖铺地的小邮政厅出来,我在街边花一元钱吃了一碟米皮子。当地人说,江水系山林涵养,以至稻米醇香,清朝时为贡品。后来,我也吃过不同地方的米皮子,确实没有这里的好,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吧。

回行路上,我买了袋洗衣粉。从学校铁大门进去便是一块不大的泥地操场,北边小半部分用水泥硬化后用作篮球场地,南边的土场上也有两副篮球架。从南边台阶下去,又是一个半大场地,这里全是硬化地面,且南北边缘都有用矮小铁栅栏围着的冬青,枝丫修得还算齐整。在北面有一座很旧的礼堂,南边是砖瓦结构的二层教学楼,技校的学区在这块场地的东边。继续往南,从院落下去,是学生的住宿区。我们住在那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开间蛮大的瓦房中,以前被用作库房,屋顶的瓦片已发黑。

从两扇小木板门进去,宿舍狭长的小院就宽阔了,大门右侧是值班室,左侧是技校女生和部分本校女生的住宿楼,朝阳初升时,总是先在这高楼的窗玻璃上“炫耀”。此时,我们那库房似的灰色建筑把它的阴影投在院中。舍友们正聚在一起玩儿纸牌,叫声回荡在四壁。初中年级的学生刘江正翻动自己的抽屉,抬起了头。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今天是洗衣服的好天气。”

“怎么,今天没出去?”

“没地方去!”

“得洗衣服,不然陪你打羽毛球。”

“谢谢,忙自己的吧。”

我从挂在床边的塑料袋里抽出两件衬衣扔到盆里,拿出床底“余味犹存”的袜子。

“还有半小时才开饭哪!”他无奈地说。

小伙子面庞较宽,两腮黑里透红,体格壮硕。他父母原在林场,听说母亲已下岗,因离家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去,现在却陷入一个人的无聊中。“哗哗”的水流冲击在胳膊上,还觉得有点儿冰凉,衣服在撒上皂粉揉搓时泛出难闻的气味。洗衣棚在西边的围墙根下,上面用石棉瓦遮着,下边有狭长的高及腹部的水泥槽,墙面上伸出一排水龙头。紧贴着外边的围墙壁有一排高直的杨树,油绿的叶片已有鸡蛋大小。我看着洁白的衣衫在明净的阳光中滴下透亮的水珠,心也霎时明快起来。几个同学在宿舍燃起小煤油炉,他们从偏远山村的家中带着米面自己做饭吃。

“你今天打的什么菜?”那个小同学问我。

“应该是豆腐,还有白菜吧。”

窗口照样很拥挤,我也不谦让地把自己塞了进去。在花色各异、叮当作响的一堆碗盆中,我吃力地回转头去寻那小同学。这时,一束从镜片后射出的目光却使我定在那里—是同班的一个应届女生,只见她垂手拿着饭盒,眼光穿过手臂直盯着我,不知怎的,我向她的方向伸出胳膊,她先一愣,很快就微笑着把饭盒递在我手里。冬季学期的中午,从食堂出来到教学楼的阳面时,就把饭盒放在窗台,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吃着。现在,中午的太阳已显热,我端着饭穿过发白的水泥地,迅速走进宿舍。

“你们真快,已经做好了!”

“你今天吃什么好的呢?”

“老样子呗,豆腐!”

小同学端着,边吃边走近。

“我今天打得比你早呢。”

“是嘛,还找你来着。”

只听得铁勺碰着盒壁的刮擦声,都不说话了。

去年秋季,我刚来这所学校,和班上同学几乎不怎么说话。这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的座位就被班主任老师调到头排。午后的这段时间,尤其在周末,更显得无聊和寂寞。宿舍院墙外偶尔传来不高的说话声。几个同学斜躺在床上看书,按惯例那些书不久就会掉落的,那年头儿的我们入睡容易得很。连鞋也懒得脱,我把上身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躺下,双手交叉着压在后脑勺儿。天花板新刷的石灰泥,有些玉米粒大小的地方已经翘起,能隐约看到被石灰泥覆盖着的整齐的木条印儿。

“如果我等不及先走了,就在树下的雪上画一个箭头。”张婉惠说完,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会先到的。”

六年前,一个星期五班会上,班主任建议家离学校近的同学在早晨上学时要结伴。北方的冬天冷且漫长,早晨上学时还很黑。课间,张婉惠突然从叽叽喳喳的女生堆儿里抽出身,走到靠在铁栏杆的我跟前,小声对我说:“放学后,等着我。”便很快又去打闹了。那一刻,我觉得很羞愧,心想,老师只是要求早上来校时要结伴的啊。中午水流般从校门倾泻至街面的学生中,我故意走得比平时慢,可又不敢做出要等人的样子,只是用余光在左右流动的光色中寻找那熟悉的短发面孔。

“我说的你没记住啊!”

少年时的各种喧闹声在我脑袋里打着回响,可还是被那句话攫住了。走到旁边时,她瞪了我一眼。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那么多同学面前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一时间都不比往日自由了。她却显得自信、坦然,迈动细碎的步子,头抬得很直呢。

我终于憋不住:“可是老师只说在早晨结伴的呀。”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之后,从初二到初中毕业我们也都一起上学、回家……

“杨涛,有人找!”

我被人在胳膊上触了一下。

“什么事儿,刘江?”

门已被推开,中午我帮着打饭的陈芳和一个理科班的女生走了进来。

“没地方坐,就坐床边吧。”我把皱了的床单拉直,为了冲淡尴尬又勉强地说,“你们今天也没回家啊?”

“这宿舍真大,中间都能打羽毛球了。”说完,自己咯咯地笑。鼻梁上的镜片也跟着摇晃,头发颜色较淡,扎成马尾,在洁白的T恤上很富弹性地抖动。她发现,我在看她。

“噢,对了,来还你饭票,中午真谢谢啦!”

“你可够小气的了。”

“就不打搅了,有空来我们宿舍玩儿啊。”

淡淡的洗发水气味从她T恤上飘过来。一元和一张贰角的饭票被放在书桌上。

“哎呀,还说他找我了,原来给女生打饭去了!”刘江幸灾乐祸地喊。

“她当时在最后,很难打到的,就帮着买了。”我回答。

第一次模拟成绩已出,历史成绩很可怜,我的回答总是不能很好地联系当时的背景。晚饭后,我一个人去上院教学楼和技校教室相接的僻静角落看书。我从拐角闪出时,看到水泥方柱后面站着一对男女学生,他们显得有些惊诧,悻悻地离开了。我往水泥台阶垫了一张报纸坐下,翻开书。不一会儿,我开始想,下院中的学生在做什么呢?连一章都没看完,我便在丝丝自愧中离开,经过宿舍门房时,里面传来“音乐漫步”的熟悉旋律。几乎所有的节目,都要争着调台,唯独这节目例外。我是多么喜欢唱歌,初中时可没发现自己的这特点。每天晚上六点四十分,我总会守在电视机旁,今天差点儿错过。推开房门,饭菜香混着人们身体的热气直冲鼻孔,还有几个吃剩的饭盒堆在桌上。

“饭都顾不得吃了。”

“你倒挺喜欢这里的饭啊!”

白继发的声音阴阳怪气的。自打我转到这里补习,他就给我一种“狂妄”的感觉—因为他的父母都未失业,还有他是应届生,人又帅气,所以才那样吧。我这样猜想。

“对,我可是饥不择食,不吃,就别打那么多,还不是浪费自己的钱!”我说。

“呵呵,你啥时变得这么操心啦?”

我没再开口,盯着荧屏上闪动的汽艇。十分钟的节目一结束,好些同学就散开了,我也回到宿舍。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很孤独,一个倾心交谈的朋友也没有。我在落榜后,本该在母校继续复读,可总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熟悉的面孔,于是捆着铺盖卷儿来到江流下游的陌生小镇。有些事情终是逃不掉的,必须勇敢地面对。

隔壁宿舍的单放机播放着歌曲。技校的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在院中进出,窗口飘进她们肆无忌惮而又青春的声音。同宿舍的几个人正挤在门房看电视,我不爱看那些穿着长袍马褂儿却满口现代流行语的连续剧。田亮比我晚一级,歌曲应该是他放的。我连门都不敲就进去了,他坐在床沿,拨弄着一把天蓝色吉他,细软的头发像女孩子的刘海儿垂晃在前额。

“这首英文歌不错。”

“在一个女生那里借的,听不懂,但觉得歌曲很美。”

“初三时,英语老师教我们唱过,还记得一些调子,刚才听到,就过来了。”

“可惜没词儿,不然给咱唱唱。”

“老师说是英文经典歌曲。”

《昨日重现》,张婉惠很喜欢这首歌,那阵子她的眼睛多清澈啊!很奇怪,在人群中我们总能找到对方的眼睛,只是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渐渐地成了日常行为的一个习惯。她是班上尖子生,我只是中上的学生,爱绘画,她的素描作业常由我来承担。每天在同样的路上上学、回家,本该是稍显枯燥的。那两年,我们似乎共同逃脱了人生里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谈及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有些诧异,和他人的关系竟能达到那般纯净。

“后天星期天,我来你家玩儿,行吗?”

“不可以,后天我有事要出去。”

我低头,回答得很勉强。她可能有些怀疑,显出不悦的样子。实际上,星期天自己根本没事。当时,父亲是国有建筑公司的工人,我们兄妹三个都上学,故乡的土屋还住着年近八旬的祖父、祖母。我上初中后,兄妹三个就跟着母亲来到父亲工作的城镇。从那时起,母亲就在公司做苦工。虽然,我在学校很活泼,但内心总也摆脱不了深深的自卑感。好在这些强烈的感觉,在时光的水流中被冲淡了,甚至在记忆里还泛出些许的甜蜜。我原以为,那些迷茫、热情和亲切都已远逝,实际上心又溯游回过去的溪流中了。

上周五下午第二节体育课后,汗水濡湿T恤,粘在胸口,很热。泥地操场泛着刺目的白光,我带着年轻躯体运动后的倦怠和活力,兴冲冲地跑向二楼教室,只见课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淡蓝色信封。当时和我通信的只有父亲,“某某师范高等院校”,我在疑惑中拆开信封,是张婉惠寄来的。我在初中毕业时,祖父已过世,祖母也将行动不便,父亲就把我们带回老家,他先在县石油公司供职,两年后失业,后又被返聘,在林区一个偏僻的小加油站上班。听说她考取了省城的高等院校,而我在高考落榜,复读后,就未再和她联系。看着不再熟悉的俊秀笔迹,内心里一些亲切的东西似乎开始萌动了。她意气风发地描绘了自己的大学生活,信末真诚地流露出给我的勉励。睡前,我又很感动地读了一遍。之后,奇怪的是,我好像被某种信念支撑了。说实话,今天傍晚去僻静的角落看书,可不光是成绩差的原因呢。

“发什么呆呀!”

“觉得好听,就认真听起来了。”

“你爱听,就多留几天,迟些再还。”

“你什么时候去三場呀?”

“有可能下周末。”

田亮家在第三林场,他父亲是货车司机。一次,我告诉他油站的位置,回校后,他说从车上看到了我的父亲在院子里劈柴。

“你要去,能帮忙给我爸捎点儿菜吗?”

“可以呀。”

“不早了,我过去了。”

房檐上的天空能看到几颗星星。我洗漱好,本想躺着看会儿书,不料头一着枕头,倦意来袭,进入梦乡。恍惚中,听得迟归舍友推搡门扇的声音。我拉着女孩儿的手,在没过头顶的玉米田里奔跑,无数茁壮的干茎从眼角的余光向两边滑去,长长的叶子划着我裸露的手臂和脸庞。她被我拽着,上身前倾,洁白的膝盖在碎花裙下闪动。我边跑边回头,望见了她的脸,却认不清是谁,我们也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后来,又是我一个人站在夜晚的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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