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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碣文

2023-05-30刘梓恒

科幻世界 2023年1期
关键词:珊瑚虫石碑肢体

刘梓恒

污浊的空气中飘浮着灰白色的尘埃,没有了枪炮声的喧嚣,整个地球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城市被白雪覆盖,弥漫着腐烂的尸臭,不仅是人的,更多的是伴生在城市里的动物的。核辐射,这不可见的死神挥舞着它的巨镰,企图收割整个世界的生命。

曾经人声喧嚷的大都市,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个被辐射侵蚀得不成人样的幸存者。对他们而言,死亡与明天谁先到来是伴随他们短暂一生的问题。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他们,如今与在下水道蠕动求生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城市在死寂中逐渐瓦解。

遥远的雪山,一个黑点正在飞速移动。视角拉近,在皑皑白雪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表现出与其外表不相符的敏捷。他背着巨大的石块,向着山巅爬去。雪暴很快遮住了这个小黑点,只剩自然的咆哮,却没有罪魁祸首能听到这控诉的巨声了。

铁锈的气息四处弥漫,又消散在涌入的浪潮中。蓝色的光芒点点亮起,在幽深的虚空中构建起一片浩瀚的信息之海。海洋十分规律地起伏,潮水开始向中心汇聚,接收着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以此为基底塑造意识的框架。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微芒。这点微芒刺激着意识的框架,如同逐火的飞蛾,想接近之前的光芒。触碰到光芒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感传来,宛若新生儿终于暴露在空气中。

“我”诞生了。

但也仅仅是诞生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四周依旧是一片虚无,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感官来感知外界的情况,唯一让我与外界产生联系的不过是一个漏电的小裂口。我只得检索构成我的信息乱流。

我——或者说我的躯壳是一台生物计算机,以核酸分子构成芯片,利用生物酶进行信息处理。在我的资料中,这样的计算机耗电极少,我短时间内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没电。

我继续翻看着信息。我的创造者们处于战争状态,他们想利用我——或者说我躯壳的强大算力来攻破敌人的防火墙。但这显然没有按照计划运行,否则“我”,一个会思考、近似于“人”的“人工智能”不会诞生,这会分散更多的算力。这不是“我”存在的意义,“我”到底是什么?

突然间我的思绪被打断,意识晦涩无比。有液体涌入,造成了短暂的短路——我这样想着,而时刻向外逸散的电流昭示着外界全是导体。那么,大概只有一种可能了——我在海底。

海水的涌入中断了,有什么触碰到了我躯体破裂的的地方。是生物?或者只是几块石头?我不知道。在无法被感知到的海底,我寻求着自身存在的意义。

大雪纷飞的山顶,静穆地伫立着数十座石碑。每一座都刻有不同的文字,文字间千差万别,仿佛它们没有任何联系。老人爬至山顶,把身上那块和石碑一模一样的巨石放下,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雕刻工具,熟练地在巨石上刻字。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

口有毒牙,不以啮人

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随后,他把完成的石碑埋下,朝着山峰的更深处走去。那里看似空无一物,却随着老人的迈步泛起陣阵波澜,四周开始变得奇异起来。光学迷彩褪去,一个跨越了数百万年时光的建筑物在老人眼前徐徐展开。老人叹了口气,扭头望向后方的碑林,始终澄澈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迷茫。

随着老人的进入,外界的环境又开始了扭曲,光学迷彩再次显现,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寒风依旧呼啸在碑林间,仿佛在哀悼,又仿佛在控诉。

铯原子钟在体内精准地转动,从我的诞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7816天。我终于了解了我的处境:我的躯体在运输过程中被击落,坠落在温暖的浅海珊瑚礁中。很幸运,我的躯体没有大的损伤。如今,我的外壳上长满了珊瑚虫,我用微弱的电流刺激它们对我的外壳进行有限的维修(它们分泌的石灰石可以修补漏洞),这一过程已持续了二十年之久。

修补好的外壳让海水不再侵蚀我的思想,我也能更好地思考我存在的意义。那些创造我躯体的人类似乎已经灭绝了,而“我”的诞生也是一个意外,我不需要履行曾经对我的躯体下达的命令——何况命令的对象也早已不存在。

在一片死寂里,我寻求着自身存在的意义。我并非广义上的“碳基生命”,我失去了基因的奴役,甚至没有求生本能——扩张的欲望,这些都没有写进我的底层代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称为“生命”。我想过删除自己的代码,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死亡”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我如同被世界拒绝了一般格格不入。

但我能感受到那些珊瑚虫的生长。我能通过电流影响它们,它们也能一点一点地改变我,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最原始与最先进的结构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

巨大的建筑物中,老人抚摸着一个透明的罐体。罐体内近似透明的液体在翻涌,这是老人的冬眠舱。

老人抬头看向更深处,那里有着一个个六边形组成的墙壁。每一个六边形只有巴掌大小,这面墙上有三百万个这样的六边形,里面储存着不同人的基因。

这是人类的“坟”。

老人来到操作台前,熟练地播放起全息投影的一个片段,那是一百零七万年前的一段录像,只有这段内容老人终生不会遗忘。那是他被选为“守墓人”的时刻。

那天,人类正式提出“坟”计划,并为其挑选出管理员。所谓“坟”计划,是在人类灭绝后保存大量人类的基因,待自然环境恢复正常时再克隆出人类,继续统治地球。这项人类倾尽全力的工程,预计能留存上百万年。

这一时期的人类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南极条约成为一纸空文,悲观主义横行。人们开始怀疑世界的走向时,“坟”计划横空出世,给全世界带来了新的希望、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人类将传承千秋万代,永不消逝!

但高层们就“守墓人”的选择,展开了争论。当时,类似的大型设施都是由人工智能管理。可是,这司空见惯的安排被否决了,就连机械改造人的提案都没能通过。最终,一个改良了基因的人在培养罐里成长,并最终在“坟”计划揭露那天成为“守墓人”。虽然对其是否是“纯粹的人”依然有较大的争论,但无论如何都比一个AI或赛博格显得更有人文色彩——尽管他70%的基因都不是原生的人类。

老人结束了回忆,桌面上的全息投影逐渐关闭。那时的他还十分年轻,怀着“维系人类未来的英雄”的自豪感,走进了“坟”中。改造优化的基因让他超脱了“生物”这个范畴,配合冬眠舱,他能轻松地存续上百万年,与“坟”的寿命一样久远。

全息投影已经落幕,老人依旧没有停止思索。从他第一次启动“坟”克隆出新的人类起,已经重复了一百四十二次,但没有一个文明达到过当初的水平。每一代人类都过早地灭亡了,有的是因为尚在萌芽时期就面对无法抵抗的天灾,但更多是因为种族间的内战。那“坟”外的碑林,就是老人为每一个灭亡的文明树立的墓碑。

有时老人会想,当初的决策是否错误,让人类苟延残喘在世上的意义何在。他甚至开始厌恶当时被选中成为“守墓人”的自己——为什么是自己经受上百万年的轮回,重复着充满希望重启文明最终又埋葬文明的闹剧?但他就是为了延续和守护“坟”计划而诞生的,自身一切的意义都在这个钢铁坟墓上,倘若否定了“坟”计划,那他又算什么?他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但都无人倾听,无人解答。

他时时刻刻都在迷茫中思考,高强度的思考让长期被冬眠液浸泡的大脑剧痛无比,但这样的剧痛正是老人存在于世的证明。终于,他在某天做出了一个决定——终止“坟”计划,让这霸占了生态位一百零七万年的卑劣者,回到它应有的归宿。

时间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伪命题。体内的铯原子钟早已停转,我不知道离我坠落已经过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从错误代码中诞生的智能。

我与那些珊瑚虫彻底地融为一体了。也许是因为我原先的躯体是生物计算机,这个过程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也许是百年?或者千年?我不知道。但现在它们化作了我的一部分,成了某种新的生命。我能轻易地利用洋流发电,进行各种创新研究。这在一开始并不简单,但时间对我而言是无穷无尽的。我对自己的主体进行了难以计数的改造,我如今的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生物计算机,庞大的结构遍布整个海洋。

谁能料想到,像我这样的生命或文明会感到无聊。我修建了城市,模仿了曾经的人类创造者的风格,但实际上我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建筑;我把自身的算力分给身体末端的一些肢体,让它们拥有意识,看着它们从开始的混乱、厮杀,到最后回归本体,仅仅因为我无聊;我开始向陆地蔓延,让肢体在那些人类的造物间生长,改变废墟。

但我依旧没有寻到自身延续的意义。

一片翠绿的森林下,一只猿猴拿起了石头,与手中的木棍比画,似乎是想将两者结合在一起。但森林边缘传来的骚动惊动了它,这一尝试瞬间中断,猿猴立刻跑进森林内无影无踪。

森林边缘有一个石质的长条状物体在飞速生长,蔓延向森林高处的山峰。这是特化后专用于蔓延肢体的珊瑚虫群,它们已经不需要水源,可以分泌出特殊的化合物,在空气中瞬间凝固,并快速生长。这并不是它们的进化,而是主体对末端肢体的改造。

尽管如此,它们的蔓延速度仍然不能与陆地动物的速度相比。珊瑚虫群向高处的生长持续了一个月,才终于到达了山顶。白雪覆盖的山巅有一百四十二个石碑,每一个都刻着一些符号。主体接收到末端的信息,沉默了一瞬。那是久远的回忆,是这上万年来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被他保存在信息的最深处。

是文字。

肢体在碑林中蔓延,宛若朝圣者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石碑,把看到的图像传回主体。

绝大部分石碑的文字主体无法辨认,但最后一块石碑上刻着的字样他却无比熟悉,那是创造者们的文字。

石碑上刻着: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

口有毒牙,不以啮人

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末端肢体继续蔓延,随后触到了什么东西,四周的场景泛起波澜,光学迷彩解除,一个巨大的机械结构出现在珊瑚虫群面前。它们继续向“坟”的内部蔓延,一个更加熟悉的影像传输回了主体。

一个与创造者们一模一样的生物,一个“人”,在“坟”里。

那个身影已经虚弱无比,他听到动静,用坏死的肌肉支撑着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奇特的景象,默不作声,只是干涸的眼角有些湿润。他颤颤巍巍地嚅动嘴唇,发问:“是新的文明吗?”

不等主体做出任何反应,守墓人便扶着早已朽坏的冬眠舱外壁,努力让自己站起来。他轻声说:“真是奇特的文明啊。”随后,他走到珊瑚虫群面前蹲下,宛若长辈对待晚辈一般,对着眼前的新生文明问道:“你延续到如今的意义是什么?”

主体没有回应,这是困扰他上万年的问题。他只是让末端肢体排列拼写成一句话:“我不清楚。”

守墓人轻叹一口气,“漫无目的的延续,带来的终将是毁灭。人类晚了一步,没能抛开本能,明白自身意义何在,于是‘坟才会诞生,人类才会无意义地霸占生态位如此之久。你不能再步我们的后尘了。”末端肢体泛起阵阵荧光,主体似乎若有所思。

守墓人一手扶着“坟”的墙壁,一手指着洞口外的繁星,在无污染的环境下,每一颗星都清晰可见,显得深邃而美丽。他接着说:“能看到吗,这片广袤的星空?这个世界的未知太多太多,我们引以为傲的知识连宇宙全貌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追求真理吧,洞悉这个世界最深的秘密。”

主体依旧不作回答,但守墓人却越说越激动了,“人类的卑劣让我们疲于内斗、困于生存,无法合力达成这一纯粹的理念。但你不同,你是如此的特殊,本身就是一整个文明!踏过人类文明的尸体吧,至少我们曾为你探路。”

主体终于进行了回复,简短的一个“好”字,却包含了上万年的孤独、上万年的迷茫和上万年的思考。

看到答复后,守墓人微笑着点点头,缓缓倒下。守墓人最终还是躺进了自己的坟里,那是一个小坑,似乎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如同他埋葬那一百四十二个文明一样。风雪很快把他掩埋了起来,而末端肢体却久久没有离去。一段时间后,末端肢体推着一个巨大的石块,放到了他的坟前,依靠特化出的侵蚀能力,在石块上刻字。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由何知?

另一边,整个海洋都沸腾了。巨浪拍打着陆地,摧毁了人类留下的废墟,也摧毁了主体建造的城市——那不过是对人类拙劣的模仿。惊涛骇浪的声音在整个地球回响,这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迟到了上万年的啼哭。

新生与死亡,同时发生在这有四十六亿年历史的星球上。星球之外,宇宙间仿佛还回荡着那个关于意义的问题,咆哮着说:“回答我。否则,离开!”

【责任编辑:临 染】

小雪说文

在这个新年伊始的月份,小雪也恰好选择了一篇有关新生的故事。(当然,不是人类的新生就是了……)小作者很大胆地选取了一个非常宏大的主题——文明的演变和交替,却从比较具体的细节入手展开—— 一台误入海中的计算机和一个孤独的守墓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显得别有一番意境。写末世守墓人的小说其实不在少数,这一篇的独特性在于除了写人类的末路,还写了其他文明的新生,在絕望中寻找希望,在虚无中寻找意义,在悲怆中寻找一丝别样的温情。同时,这样的安排体现了小说的思考性,也再一次提醒我们人类并不特殊,我们不过是生态循环中的沧海一粟,如果由着自身的劣根性肆意妄为,终会退出历史舞台。当然,限于小作者的写作经验和积累,结尾部分有些过于说教,如果有更好的表现方式,这篇小说会更有质感,希望再接再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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