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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 的发展流变

2023-05-30史文静

今古文创 2023年16期
关键词:书面语古汉语第三人称

【摘要】 “伊”经历了从古至今的漫长发展,其意义也在频繁变化。先秦时期“伊”初具指称性,发展至中古汉语时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三人称代词。金元明清时期,戏曲的流行使“伊”在近代汉语时期的戏曲对话中作第二人称代词普及起来。“五四”运动后,语言的规范化要求使得“伊”大多作不成词语素出现在现代汉语中,始终充盈着汉字底蕴。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审视不同汉语史分期内“伊”的语义演变过程,展示历史环境变化在语言文字上的变迁。

【关键词】“伊”;人称代词;流变

【中图分类号】H1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6-01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39

汉语语言系统中,相较于语音、语法,词汇的变化最为迅速。汉语人称代词使用频率很高,常用的人称代词在语言交际过程中发生着变化,特别是汉语第三人称代词,经历了由无到有,再到分化的过程。本文立足于现有研究的薄弱之处试对不同汉语史分期内“伊”的历时性演变做一分析,需要说明的是,汉语史分期问题诸家说法众多,笔者采用王云路、方一新的观点,两位先生综合考察词汇、语音、语法三方面将汉语史分期,认为:1.先秦、秦汉为上古汉语时期(西汉——上古汉语向中古汉语演变的过渡阶段);2.东汉魏晋南北朝隋为中古汉语时期(初唐、中唐——中古汉语向近代汉语演变的过渡阶段);3.晚唐五代以后为近代汉语时期[1]。文中“现代汉语时期”上限的确定标准依据黄伯荣、廖旭东的观点而确定,两位先生认为:二十世纪特别是“五四”运动后,白话文运动和国语运动的相互推动、相互影响,使得书面语和口语接近,形成了现代汉民族共同语[2]。本文通过展示不同汉语史分期中“伊”的流变过程进而探索历史环境变化在语言文字上的变迁。

一、上古汉语时期

先秦到两汉时期,是“伊”字的使用初期。在先秦古籍中,“伊”的用法較单一,除《诗经》外,“伊”大都用于专有名词,如:

(1)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尚书》)

(2)伊耆氏掌国之大祭祀,共其杖威。(《周礼》)

(3)伊洛之戎,同伐京师,入王城,焚东门,王子带召之也。(《春秋左传》)

(4)秋,晋士鞅会成桓公,侵郑,围虫牢,报伊阙也。(《春秋左传》)

其中,《尚书》中的“伊陟”是指伊尹之子,《周礼》的“伊耆氏”是周代官名,掌握国家的大祭祀,《春秋左传》中“伊洛”“伊阙”均为地名,以上均为专有名词。据郭启熹先生统计,“伊”字“《周礼》四见均用指‘伊耆,专有名词。《春秋》十四见,其中伊洛、伊川、伊阙地名八见,伊尹、伊戾人名六见……《尚书》三十二见,其中伊尹人名二十二见,其子伊陟人名五见,水名伊川二见,‘祖伊二见”[5]。“伊”在古书中如此单一的用法大抵受限于其造字之初的本义,书面语发展较慢,而“伊”因具一定指称性在书面语作品中的用法较为固定,部分不符书面语规范的语言后期也要经过传学家书面语加工,因此,除必要的专有名词,“伊”在书面语中的出现频率极低。

与上述用法不同,同样代表先秦汉语作品的《诗经》“今存三百零五篇,‘伊字一共出现四十一次”[6],却没有一处用作专有名词。这是由于《诗经》中收集的诗最初用于配乐流传、口头吟唱,整理编纂者在先秦人民口头语言的基础上又经过加工提炼而成,会有较多的口语残存,因此较多保留先秦口语面貌的《诗经》可以较全面、典型地反映上古汉语时期“伊”的其他用法,如:

(5)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蒹葭》)

(6)淑人君子,其带伊丝。(《曹风·鸬鸠》)

(7)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小雅·正月》)

(8)岂伊异人,兄弟匪他。(《小雅·頍弁》)

参照辞书的疏通,可依次将上述“伊”的用法归纳为指示代词、判断词、发语词、动词“有”,这些用法在《诗经》中较常出现,尤其“用作指示代词时出现次数最多,多达十七处;此外还有一到两处是作为连词以及昆虫名出现的”[5]。这一使用情况说明“伊”在上古汉语时期活跃于口语系统,用法更为丰富。

二、中古汉语时期

汉朝以后,“伊”的指称性渐强,开始用作第三人称代词。“伊”作第三人称代词,在此后较长一段时期内逐渐占据了重要地位,直至隋唐年间,因其他人称代词的出现而发生变化,“伊”的第三人称指称性变弱。

从古文献资料中可以看到“伊”的指称性在上古口语系统中已初露锋芒,秦汉到魏晋南北朝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伊”的指称性得以放大,逐渐发展成为第三人称代词。“在魏晋之际,正当‘他字开始向三身代词方面发展的时候,‘伊字已经是个盛行的代词”[7]。语言发展的渐变性使得长期活跃于上古口语当中的“伊”在中古汉语中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三人称代词。

这一时期,“伊”的使用变得频繁,多以第三人称代词的形式出现。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极具代表性,据统计,“《世说新语》当中有‘伊字19处,用作第三人称代词的有18处,只有一处是用作专有名词‘伊尹的”[5]。如:

(9)伊以率任之性,欲区别智勇。(《世说新语·品藻》)

(10)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世说新语·贤媛》)

(11)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世说新语·雅量》)

(12)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世说新语·汰侈》)

在中古汉语时期,除《世说新语》之外还有轶事小说、诗歌中也存在用“伊”表第三人称的情况,如:

(13)臣作云:“青溪二千仞,中有两道士。岂不胜伊百倍?”(隋·侯白《启颜录》)

(14)三十六峰犹不见,况伊如燕这身材。(唐·佚名《杂诗》)

虽然“伊”作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在隋朝以及唐前中期仍占一定比例,但由于其他第三人称代词“他”“渠”等出现,“伊”的使用已明显呈现下降趋势,如成书于初唐的传奇小说“《游仙窟》中27处用及第三人称代词,只有1处用‘伊”[6]。可见,中古汉语时期“伊”的第三人称指称性由强变弱,同时孕育着词义的转移。

三、近代汉语时期

继五代十国进入宋朝,“伊”作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在富有书卷气的书面语中已很少见,从生活气息浓郁的宋人词中还可以寻到“伊”在口语系统的踪迹。北宋柳永是第一位将笔端伸向青楼女子感情世界的词人,与世俗女性的描写对象相匹配,柳永在词中充分运用俚词俗语,善将口语入词来表现世俗女子大胆的爱情,因此“伊”常见于柳永的词中。如:

(15)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16)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浪淘沙慢·梦觉透窗风一线》)

(17)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18)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锦堂春·坠髻慵梳》)

柳永仕途不顺,视青楼女子为知己,词中饱含对心上人的思念,也有渴望建功立业却不得志的心酸,用“伊”作第三人称代指意中人,也暗指心中的理想志向。与柳永同时而稍晚的欧阳修也有与柳永同样随“俗”的笔调,在欧阳修的艳词中也能见到“伊”作第三人称的踪迹,而在风格尚“雅”的晏殊词中极少见到“伊”,词风“雅”与“俗”的差异反映了近代汉语初期“伊”作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在口语中尚有使用,却在书面语中已少见。

随着近代汉语的推进,“伊”在宋朝后逐渐退出作第三人称的语境,但没有在语言系统中销声匿迹,而是产生了词义转移,其指称性在金元人的戏曲舞台上得以发挥。吕叔湘先生认为:“在金元人的曲文里伊字常作你字用……甚至宋人词里的伊字也有该作你讲的也未可知。”[7]随着戏曲的发展与成熟,“伊”在金元明清的戏曲中大量出现,如:

(19)你把笔尚犹力弱,伊言欲退干戈。(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

(20)我这里吐胆倾心说与伊,难道你不解其中意?(元·佚名《马陵道》)

(21)想翠钿罗襦当日嫁,和伊同照菱花,俺也是绿鬓红颜秀发。(元·高明《琵琶记》)

(22)惟只愿速离尘埃,早赴泉台,和伊地中将连理栽。(清·洪昇《长生殿》)

曲文中,第一人称“我”用“咱”字协律,而“伊”在《广韵》《集韵》中读作“於夷切”,为避免与第二人称“你”重复,可以利用“伊”的平声来达到协律目的。在戏曲对话中,“伊”作第二人称代词在此时已成为主流,如“《琵琶记》中,‘伊出現在23处,作第二人称多达22处”[8]。曲文之外,“伊”在小说中也有少部分使用,如:

(23)兕大王,神通广大,把师父与师弟等摄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没好意,两家比迸。(明·吴承恩《西游记》)

(24)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明·冯梦龙《古今小说·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25)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清·吴敬梓《儒林外史》)

以上是“伊”作第二、三人称代词的用法在明清小说中的体现,作第二人称代词在小说中的出现受戏文影响较大,而“伊”表第三人称在近代汉语时期并非主流,《儒林外史》等文学作品中仅有一到两例。综合来看,这一时期“伊”作第三人称代词仅有中古汉语过渡的残留,戏曲的流行逐渐使“伊”在戏曲对话中作为第二人称代词普及起来。

四、现代汉语时期

“五四”运动时期,社会各界倡导新文化运动的热情高涨,白话文的创作和国外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如火如荼开展。这时期汉语第三人称代词仍没有性别的区分,若都用“他”来指称,会使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指代不明,这让翻译工作遇到瓶颈。在此情况下,“伊”被用来称代女性,以与男性“他”相区别,并陆续出现了一批用“伊”指称女性的文学作品,其中鲁迅最早将这一用法应用到文学作品中,且数量最多,如:

(26)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一件小事》)

(27)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风波》)

(28)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社戏》)

(29)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呐喊》)

在鲁迅写作实践的推动下,“伊”作女性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一众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又如:

(30)伊有褴褛的古旧的浑沌色的竹布长褂和袴;跑时只是用两只小脚向前挣扎,蓬蓬的黄发纵横地飘拂着。(朱自清《憎》)

(31)前天,伊未免太绚烂了!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窥着,不敢正眼看伊了。(胡适《西湖》)

“伊”曾短时间、小范围地被用来特指女性第三人称。刘半农则认为“伊”不宜特指女性第三人称,他在《她字问题》中指出:“一,口语中用‘伊字当第三位代词的,地域很小,难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显女性没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于白话中不甚调匀。”[9]经过长期的学术辩论与创作实践,人们渐渐放弃“伊”,接受“她”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来使用,“她”在汉民族共同语中逐渐普及起来。而在不强调全民性、普遍性的地域方言中,如吴语、粤语、闽南语中还存在用“伊”作第三人称代词的用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对民族共同语的统一和规范有了更高要求,“伊”在古汉语中作人称代词、指示代词等颇具文言味道的义项淡出,在现代汉语中,由于“伊”在悠久的汉语发展历程中积累的强烈历史厚重感,人们常将“伊”与心目中对优雅、美好的向往相联系,常作不成词语素出现在专有名词中,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今,“伊”高频出现于人名、书名、品牌名、程序名中,如出生于1976年的演员马伊琍,因“伊”常出现在柳永等婉约派诗词中,被赋予优美古风意境,置于姓名更能彰显女子的温婉与优雅;成立于1993年的知名牛奶品牌“伊利”,即取“伊”在古汉语中指称性较多之内涵,以象征你、我、他,大家的利益;上线于2018年的恋爱相亲类软件“伊对”,其中“伊”既有对意中人的憧憬期待,又与“一”谐音,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总之,“伊”作为汉语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在现代汉语中仍发挥着独特作用,或寄托美好愿景,或赋予典雅意韵,始终充盈着汉字底蕴。

参考文献:

[1]王云路,方一新.中古汉语语词例释[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

[2]黄伯荣,廖旭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3](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4](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郭启熹.“伊”考[J].龙岩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3).

[6]孔德琴.《诗经》“伊”字用法研究[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1,(2).

[7]吕叔湘.近代汉语指示词[M].北京:学林出版社,1985.

[8]李静丽.人称代词“伊”的流变探微[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5).

[9]刘复.半农杂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作者简介:

史文静,女,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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