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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关于“女性”的诗歌课

2023-05-30杨碧薇

诗歌月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女诗人公共性女性

2022年12月2日,我用视频会议的方式,在北大文学讲习所的“现代诗讲堂”讲了一节题为《新节奏 新体验 新感性:当代青年女诗人的写作观察》的诗歌课。我在讲座中提到,“女性”是一个不断被建构的概念;新诗书写也是建构“女性”的方式之一,这种方式因女性自身的参与而更显独特。与前代诗人相比,当代青年女诗人在诗学观念和语言表达上,都展现出不一样的面貌。这种客观存在的差异,是“断代”与“传承”交汇的结果,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缘由。而新的女性形象和性别书写,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新诗的发展历程、生态格局,提供了观察新诗文体的别样视角。

由女性来讲女性,似乎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其实不然,至少对我而言是不轻松的。一方面,“女性”并不是我文学创作的重心,亦非我诗歌研究的方向。尽管我有一部分诗歌和批评也在谈女性,我写过《英雄美人》《漂亮男孩》《盆血》《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挺而拒绝》等诗,写过关于西娃、袁永苹、玉珍、贺予飞等女诗人的评论,但对“女性”这一观念,我始终保持警惕。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三剑客”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那么,在我和我的同龄人开始创作的时候,社会生活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个体差异不断加大,表达反抗意识已不是大多数女性写作者最为迫切的写作任务。另一方面,女性书写中过于小我、封闭的一面也展现出明显的弊病,失去了介入现实与历史的能力。凡此种种,让我对过于性别化的书写存疑,反而更倾向于“雌雄同体”的文学观,自己也在朝着综合式的写作努力。

几年前,我还在北大做博士后时,在臧棣老师建议下,我为学生讲过一堂青年女诗人的课。那次课上,我讲了郑小琼、包慧怡、玉珍和余幼幼。其中,郑小琼和包慧怡是“80后”,玉珍和余幼幼是“90后”。之所以选择这几位为研究对象,首先,是基于文本完成度的考虑。在这个传媒发达的时代,诗歌的传播变得便捷;纸媒不再是独霸天下的传播渠道,诗人们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发表自己的作品。但这也导致了诗歌现象的泥沙俱下,“有名无作”“名盖过作”成为诗坛常态。只有在严肃的诗歌批评那里,文本的质量和完成度永远是第一位的。从文本出发,才能拨开迷雾,更清晰地看到新诗发展状况,筛选出那些扎实的写作者。其次,是基于典型性和差异性的考虑。这四位女诗人的生活经历不同,知识型构、诗学趣味也都各有千秋;比如郑小琼,她早年的打工经历与改革开放有着血肉联系,独特的经历、身份与性情,决定了她在诗歌上的视角、立场和方法。这种新诗典型性,找不到第二个人可替代。在反复衡量后,我将各不相同的几位女诗人摆在一起,是希望通过她们,能向学生展示更为丰富立体的新诗生态。

而这一次,我意识到有必要将此前的研究继续深化。诗学自然是但也仅仅是最基本的出发点,还有更迫切的原因:“女性”是一个常提常新的话题;近年来,一些新闻事件的冲击更是促使我反思、调整自己的想法。我真切地感受到,只要男女不平等的现象还在,对女性的压迫、奴役和歧视还在,女性主义就是一种必要,文学里的“女性”就还有着极大的书写空间。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我写下了一首小长诗《你准备好了吗》,现在,我更希望看到同龄人对“女性”这一问题的回应,看到“女性”何以为诗、以何为诗。我决定出发了。在正式开讲的一个半月前,我开始做准备,阅读了大量文本,同时不忘向朋友们取经。有意思的是,朋友们推荐的名单竟都差不多,而且都提到了袁永苹和吕布布,这恰好与我的观察和判断相符。这种共识,又为我增添了一抹信心。

最后,我选择了五位女诗人作为这次课程的研读对象,分别是:冯娜、吕布布、袁永苹、张慧君和周鱼。确定名单后,我才注意到她们都是“80后”。这或许是一种巧合,但又包含着必然,其中,文本完成度仍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更为年轻的“90后”“00后”女诗人中亦有不少崭露头角的,然而就目前的创作情形来看,整体的完成度还是稍逊一筹,诗学形象尚不够清晰丰满——当然,我相信这只是现阶段的情形,再过五年、十年,新诗的生态格局必然会是另一番景象。名单确定后,准备工作就顺畅多了。我选择了冯娜的《橙子》《恐惧》《出生地》《诗歌献给谁人》和《魔术》;吕布布的诗,我则挑选了《诗歌移动论》《砥砺时刻》《雾中之路》《寂静时》;在袁永苹海量的作品中,我选的是《得知其名》《缺席的椅子》《红火焰》和《无名》;张慧君的诗,我选了《坚韧》《新母亲》《失败的创作》;周鱼的诗,我挑选了《镂空花瓶》《短暂春日》《感官世界》和《写诗》。和上次的四位女诗人一样,这次的五位也迥然有别,写作的来源很杂,明显是受到了不尽相同的文学滋养。这充分印证了一点:诗首先是个体的呈现。同时,在肉眼可见的差异中,她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元诗意识,创作了关于“诗”本身和“写”本身的诗,关涉到写作的自指性。

准备这门课时,我不只一次感受到,在中国百年新文学的谱系里,女性身份的解放与思想的解放是客观存在的,以此为前提,才会带动文本的解放和创造力的解放。“个人”如何显现、何以成诗,受到政治制度、社会条件、文化心理等多方面的影响。女诗人们光华灿烂的书写背后,正是妇女解放运动、启蒙思潮、社會发展持之以恒的推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性别学最终指向的必是诗歌政治学。

在北大讲这节课,有着特殊的意义。女性诗歌是北大百年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年三月,《诗刊》推出“北京大学女诗人专辑”,并与北大文学讲习所共同举办了这一专辑的座谈会。《诗刊》主编李少君在他的《诗歌维新:新时代,新媒体,新诗歌》中提到,“女性写作是世界性的文化潮流……女性视角天然蕴含体恤悲悯之情,观照个体性的同时也包含了公共性……女性写作正在深刻改变当代诗歌的格局”,充分肯定了女性写作的意义。女性写作,就是一种“诗歌维新”,既是个体的,也是公共的。而正如我在谈冯娜诗歌时指出的,公共性的成立,需要“自我”的发现与传承。诗首先要忠于自我,诚实地面对人与自我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公共性才是牢靠的。北大有源远流长的女性诗歌传统,从郑敏、周瓒、马雁再到今天的秦立彦,以及更年轻的一代诗人,这个传统正是以个体为纬、以公共性为经的。诚然,这一传统的影响力不只局限于北大——我这次所选的女诗人,只有张慧君有北大背景,其余几位虽不是北大出身,但也在不同程度上分享并参与了北大的文学传统。在这种知识共享下,女性诗歌才会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力量,为这个时代添上独特的注脚。讲这节课,也是我自己的一段学习经历。曾经,我认为诗歌是崇高的上层建筑,而在这门课上,我意识到:在瞬息万变的今天,诗歌恰恰是我们所需要坚持的最低限度的伦理。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著有《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五部,网课《汉语新诗入门: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和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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