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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砚:点石成砚闲园间

2023-05-30雷虎

旅游世界 2023年3期
关键词:端砚砚台石料

雷虎

俏色石雕作品:竹笋砚(正面)

俏色石雕作品:竹节砚(正面)

岭南, 古时因为天高皇帝远,中央政权很难有效约束;又因为崇山峻岭阻隔,中原文化难以辐射,所以在古时向来被视为蛮荒之地,一直游离在中华文化之外。直到唐代,端砚在古端州(今广东肇庆市)横空出世。“文房四宝砚为尊,百砚端为首”。岭南,因为端砚占据了文房这一中华文化最核心地带,而“母以子贵”成为中华文化的高地。

“得之不易,藏之为宝。继我书香,子孙永保”,如今的端砚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图腾。

好生活在闲园

在笔者印象里,端砚是中国传统文人最醒目的标签。任何人,只要和砚联系在一起,就被烙上了传统文人的印记。当和葛志文见面时,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着西装、梳大背头、开名车、住别墅,完全以“高富帅”的形象出镜。

“何时,端砚已显现出这般气象?”眼前这位是我采访过的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师中的一個,却是最另类的一位。这让我不由得对端砚的未来充满遐想。

车辆在山间的一栋别墅前停下,推开一扇大铁门,只见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石料在墙角边堆成了小山。看到我对石料有兴趣,葛志文也来了兴致:“广东肇庆是端砚人的‘麦加,我每年至少要去一次,这些石料便是今年从肇庆选回来的,选每一块石料都精心挑选。”

石料的周围,有一条蜿蜒的溪水,让小小的院落生出曲水流觞之感。院子虽然不大,只有六七十平方,除了石料堆成的小山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堆白色碎石做成的枯山水。其它地方的枯山水都是用细沙铺成,而这里却是用的大小不一的碎石。这些碎石,都是葛志文做端砚时凿出的碎屑。

葛志文带我走进那栋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门帘上是两个苍劲大字——“闲园”。字是诗人俞律的墨迹,而名为“闲园”的二层小楼,就是葛志文的工作室。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是陶渊明的田园诗,也是葛志文的“闲园”。号称“闲园主人”的葛志文喜欢田园诗那种悠闲的意境:每天睡到自然醒后,在园内浇浇花,逗逗狗;或者接待那些天南海北乘兴而来的朋友,又或者站在“闲园”阳台上看那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农户耕田播种。

无论是浇花的雅兴,逗狗的闲情,饮酒的豪气,还是农户们务农时恬静的生活,都是葛志文创作时灵感的源泉。

为端砚“自废武功”

工作中的葛志文

今年四十岁的葛志文,早在2009年,就被南京市政府授予“南京市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时至今日,他依然是南京最年轻的工艺美术大师,也是全国端砚业最耀眼的新星之一。葛志文和端砚的亲密接触,还要从1995年说起。那一年,年仅十八岁的葛志文高中毕业后,只身一人从苏北农村来到上海。机缘巧合,在一家工艺美术品厂谋得了一份工作。自幼喜欢绘画,但苦于没有老师指点,没有同好者切磋。如今,能把雕刻做为自己的工作了,有师傅指点、同事交流,一方石料经自己打磨之后就能成为工艺品,这极大地激发了葛志文的创作热情,葛志文的艺术天赋很快发挥出来。

1997年,为了纪念香港回归,葛志文制作了1997.71克的石壶《慈善归源》,最终以十二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拍卖成交,葛志文开始小荷露角;同年十月参与设计制作了名为《金牛壶王》的石壶,获得“上海大世界基尼斯之最”,并以二十六万元的价格义卖成交,让葛志文成为了厂里的“王牌”。名气来了,订单也纷至沓来。

然而,葛志文是一个喜欢无拘无束的人。虽然石壶给他带来了很高的声誉,但石壶是近年才开始流行的石艺,似乎缺少点文化积淀。一个偶然的机会,葛志文接触了“天下砚台端为首”的端砚,深入研究端砚的历史后,葛志文成为了端砚的“囚徒”:他决定“自废武功”,放着赖以成名的石壶绝技不用,把目光转向了端砚制作中:1998年,葛志文在南京博物院举行的民间艺术收藏交流会上以八百元的价格卖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件端砚作品,从此,走上了端砚艺术的“不归路”。

因为葛志文一直偏执地坚持“只雕刻属于自己的作品”为创作原则,从选材、构思、雕刻都要自己主导。这与工厂“客户是上帝”的宗旨发生了冲突。1998年,葛志文从工厂辞职,在南京开办了一家工作室,开始追寻内心的声音,把目光转向文化性更浓、艺术性更高的端砚雕刻上。“自己开工作室就不需要受人束缚,随心所欲地雕刻了。”葛志文当时的想法很天真。

这种“不以市场为导向”的创作,很快就让葛志文遭遇了冰冷的现实:端砚制作属于工艺美术的范畴,而工艺美术是一个讲究出身、名气的市场。在端砚制作上一无师承,二无名气的葛志文走进了死胡同。整整八年时间,辛辛制苦苦作出来的端砚作品都无人问津。在葛志文生活最困难时,曾经有人出高价,希望葛志文能复制自己曾经的作品,创作类似“慈善归源”、“金牛壶王”这样的作品,却被葛志文拒绝了。

葛志文是个在艺术创作上有洁癖的人,只创作自己喜欢的题材,只雕刻自己想雕刻的作品,绝不让自己的作品出现雷同。在葛志文看来,艺术品应该是唯一的,如果雕出的东西能够复制,那就成为了商品。终于,葛志文为自己的“艺术洁癖”付出了代价:作品叫好不叫座,以至于此后几年时间,葛志文不得不寄居在姐姐家。

直到2006年,葛志文带着二十多件端砚作品赴新加坡办展览,取得了轰动效应:一方枯竹砚以接近二十万元的价格卖出,创下了同类型作品的收藏价格之最。从那以后,葛志文的端砚作品达到了五万元的起步价,葛志文的艺术偏执终于得到了回报。

台前风光与幕后糟糠

一块端砚的好坏,石料的選择是关键。葛志文年纪轻轻便能成为端砚名家,与其“一眼穿石”的功力分不开。

砚石开采回来之后,需经过多道工序,才能成为一方砚台,好的砚石经良工处理后,犹如锦上添花,价值倍增,而每道工序都得讲究慢工出细活,马虎不得。因而为了保证能获得优质的石材,葛志文每年都要游历各大矿山看材选料。

选石材,业界称之为“围料”,类似玉石中的“赌石”:矿山开采出来的石材,并不是所有的石材都适合制砚。所以第一步要避开瑕疵与不可制砚的部分,开采出来的砚石表面十分粗糙,从石材表面就能分辨石质优劣,并能知道石料里面大概有些什么石品花纹,再决定取舍,是每个砚匠的基本功。一块石料选对了,砚台就成功了一半。

葛志文指着院子中堆积如山的石材说,这些都是他从各大矿山淘来的石料。闲来无事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闲园里发呆,遐想这些石头过去亿万年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样的“石生”,石材上的纹理都是如何生成……

说完,他竟然一个人在石头堆里翻弄起来,掂量重量、比划形状、观察纹理……犹如挑拣自己玩具的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把玩良久之后,他选取了一块石头,抱在手里,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跨过精致的石拱桥,走进狭小的石料切割室。

荷塘拾趣砚 (俏色石雕)

不一会,开料室内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周围树上的鸟儿,飞溅的火星让围观者不敢睁眼,最终,弥漫的粉尘把我驱赶出开料室。我们在开料室外,远远望着眼前的石匠:他似乎把来访的客人忘了,沉浸在他和石头的二人世界中。先用大型电锯把整料切成初胚,然后又换上了手持电锯开始给初胚整形……

整个工作室瞬间似乎变成了面粉加工车间,摄影师站在门口拍摄,相机镜头上都竟然都积了一层灰。但石匠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也不好打扰主人的兴致,于是决定在门口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石块终于现出雏形,葛志文才放下手锯,摘掉口罩走出工作室,这时我们惊奇的发现,他的一头飘逸的长发,已经被灰尘染成了白色。摄影师擦赶紧镜头上的灰,记录下这一“高富帅秒变农民工”的场景,意外的在工作室边拍下了一个毛笔写的大标语:我换你一生台前惊艳,你却笑我一世幕后糟糠。

“石头也是有生命的,只有你把它当成生命,和它们对话,雕出的砚台能有生命!但这个过程很痛苦,孕育生命,本身就是痛苦的过程!”每天,葛志文都和这些石材对话。他说这个标语就是他和石头对话的结果,这些石头有时会很得意。每次展出时,都亮瞎了人的眼睛。但雕石头的人,每天却躲在幕后,每天蓬头垢面,就像是糟糠之妻。

如今,很多手艺人都被冠以造物者之名。但对于葛志文来说,端砚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葛志文认了它和石砚之间“你台前惊艳,我幕后糟糠”的处境,把这句话写在开料间里,激励自己要耐得住寂寞,安于技艺。只有自己够勤奋,天成的端砚,才会不断妙手偶得。

用艺术洁癖做精神容器

从开料间出来,葛志文终于恢复了匠人范儿。左手拿着一方端砚初胚,右手抓着一把刻刀上楼。楼上是他精雕砚台的地方。

我本以为,他的雕刻台像一般的雕刻师一样,七八平米见方,一只台灯,刻刀若干。上楼后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楼上是一间七八十平的房间,房间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泼墨画,房间中央是一只长约四五米、宽两三米的雕刻台,雕刻台前是个超大的窗户,山峦不请自来穿过窗户给匠人做工作背景。

石雕作品:难忘的岁月砚(正面)

葛志文放下手下的砚台和刻刀后,看了眼窗户外的满山葱翠,长吸了一口气后,却不急着雕刻,而是在雕刻台上摊开宣纸,研墨作画。他作画极快,画的都是大写意,几分钟一幅画就完工。用镇纸压着画眉,把画挂在雕刻台边上,又开始画第二幅。画了七八张画后,雕刻台边沿都挂满后,他才伸了个懒腰。热身结束,开始进入雕砚时间。

雕刻是制砚过程最重要的一环。一块朴实天然的砚石,要想成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雕刻师除了要有高超的雕刻技术外,还要具备深厚的艺术素养。制砚,功能不在于砚石本身,而在于砚石之外。

院子里堆的枯山水,热身时画的大写意,看似和端砚没有关系,但却都是制砚的“它山之石”。有时,为了让“它山之石”更明显,他甚至尝试了打银壶、制紫砂、做铜茶托等各种工艺。

“端砚,是中国文人的精神空间,只有多涉猎各种养料,融入到砚的雕刻中,这个精神空间才能足够大。”葛志文打开他的收藏柜,拿出二三十只老茶托,让我看茶托上雕刻的技法。这是他最近去日本时,专程在旧货市场淘的。这只茶托,是他推崇的一位老匠人打造的,老匠人一辈子只在茶托上雕山水花鸟,葛志文淘了几年,也只收了不到三十只。说完,他在我们面前每人摆了一只老茶托,泡好茶后把茶一一放到老茶托上。

如今的砚台,面临的处境,比日本老匠人的茶托更离谱。

蘑菇壶

砚台实际上已经变成纯粹的“花瓶”——砚台的实用性不断消减,但是砚台的“江湖地位”却不断增强,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唐代以前,砚台大多以实用为主,专供研墨之用。直至初唐时的砚,砚面上一般都无纹饰,砚的形制也比较简单,式样不多;中唐之后,砚台也和其他艺术品一样不断演变和发展,并开始从纯文房用品演变为实用与欣赏相结合的实用工艺品;到了宋代,砚的实用和欣赏价值两者并重,一些文人墨客除了用端砚研墨,也喜爱鉴赏端砚、馈赠端砚、收藏以及研究端砚;到明清时期,藏砚之风盛行,砚台的欣赏性早已凌驾于实用之上。

到如今,玩砚之人已经鲜有人会用砚台来磨墨、书写,但制砚玩砚者却越来越多。因为如今砚台已经不仅仅是磨墨的工具、盛墨的容器这么简单,经过千百年的发展,砚台已经成为磨练民族精神的融炉,优雅生活方式的象征。

艺术伴身,是砚台之美。西方绘画用颜料、写字用圆珠笔,雕塑用石料。而砚台才集绘画、书法、雕刻、诗词于一身。一方小小的砚台,石匠能看到自然之势,画家能看到写意之境,书法家能看到线条之美,雕工能看到刀工之俊,文人墨客能发心中块垒——一直以为,人们都把砚台当成文人专利,其实在一方砚台上,社会每个阶层的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投影。

如果只作为墨容器的砚,那么随着书写方式的变迁,砚台最终会成为历史的烟云;如果作为中国人精神容器的砚台,那么一方砚中会有三千世界,每个人在砚台中都有无限空间。

但是,如果砚台只是用来看的,而不能磨墨,不能用来写字作画,那它作为中国人精神容器的地位,就将不存在了。所以,无论把砚台做得多么精美,葛志文都让砚台留出足够多的空间,用来磨墨。

在卖出了自己的作品后,葛志文遠离闹市,盖了这栋名为“闲园”的别墅。年纪轻轻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但是作品风格却一点都不“隐士”:回想起儿时生活的艰辛和母爱的温馨,就制作一方名为《难为的岁月》的砚台来玩味,一个针线匾,一个顶针,乡村生活就跃然砚上——葛志文的端砚作品,不似传统端砚那样风月无边,而充满生活气息;看到西南地区干旱,就创作了一方名为《难以抚平的伤痕》的砚台,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一片龟裂的土地,让砚台就如同纪录片一样有了直指人心的力量……

唐伯虎有句诗:“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种惬意的生活,在“闲园主人”葛志文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唐伯虎不会为了换酒钱,把桃树摘成秃枝。“闲园主人”也不会为了名利放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一年最多只做十方砚台,只会把其中少部分拿出去拍卖,最好的留给自己和朋友欣赏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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