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丹樱

茅针

母亲递过来一把茅针

棕绿色的箭矢锋芒毕露，剑拔弩张的对峙

母女之间

也在所难免

层层剥开，清甜。软糯

一如当年。母亲说，没有小时候味道好

女儿接过嫩白的絮状物

有滋有味地品鉴

羡慕着我们遥远的童年

带着好奇的少女，祖孙三代来到茅草丛

这是一堂生机勃勃的自然课

女儿积极探索

不断从草茎抽出惊喜

童年的必修课赶在童年结束前补上

少女交出满分作业……

风越吹越绿，并排坐在春天里的三根茅针

不约而同敛起锋芒

内心的柔软，一览无余

少女与非洲菊

非洲菊开满山坡

少女拍手吟唱，弯成月牙泉的眼睛

把天空擦洗了一千遍

母亲离世。积雪贯穿的前半生

她抱着膀子一直退啊，退。

退到银幕边缘，我将空出怀抱

亲吻她红肿的眼睛，但不会提及她的冷——

当我十岁的女儿哼着小调

从山坡跑回，当非洲菊蒙昧地打着骨朵

开满她的衣兜

糖衣

隔离层和粉衣层

工序介绍完毕

片心的棱角已磨平，再次按下包衣锅开关

药片第无数次在锅里滚动

制药厂工人正往里面添加有色糖浆

这是科普频道的画面

每当陷入回忆

率先从脑海打捞的

总是那些圆满的，散发光芒的瞬间

我望著电视出神

包衣锅已再次停止转动

温度降至室温

工人撒入适量蜡粉进行打光

彩色的药丸在锅里转着圈，蹦啊跳啊。我抿抿嘴唇

仿佛咂摸到甜味

薄薄地

覆在生活表面

彼岸花

明明怕冷，还打着赤脚

明明怕黑

还走很远的夜路

明明不被怜悯，还想被某人看见

明明脚磨出血泡也不能跨越生死，把他带到身边

还咬牙忍着

明明身子骨那么孱弱

还模仿着焰火

每一瓣都伸出钩子，像要挽留什么

明明掌心空空

还始终保持，握的手势

蒸槐花

踩着清晨的露水

摘下打着骨朵的那些。把芬芳的细雪

晾干水汽，滴上植物油，裹上面粉，上屉十五分钟

这是蒸槐花的理论依据

当它们出锅，在餐桌遭受冷遇

面粉分量，食盐配比，火力大小……

都可能导致口感偏差

失败的尝试何止蒸槐花，即使效仿令人难堪

槐花还是槐花

占卜时，它是尽职的道具

咀嚼花柱那一点甜，它是淘气的童年

厨艺精进，它才是上好的食材

沮丧并不影响效仿的热情，我们始终认为

槐花还是槐花

甘蔗摊

麻利地剐掉甘蔗皮

摊主将甘蔗放在专用的铡刀下

手起刀落，甘蔗一小块一小块

准备扔掉的节疤自动滑进操作台下方

提起一袋，两三口一个

边吃边发朋友圈炫耀

已经到了怎样能带给用户便利

商家就能制作出什么工具的年代

接女儿路过

两个买主围着甘蔗摊

各拿一大截使劲啃，甘蔗皮在嘴角神气地上翘

女儿目不转睛看着

我们凑过去，摊主把整根甘蔗砍成长段

女儿抱起一截好奇地撕咬

像蝴蝶触碰花朵

——但很快就会飞走

她还将从新事物中不断采撷类似的甜蜜

但快乐不会超过当年拿起砍刀

走向甘蔗地的我

跟着微信群模唱民歌的阿姨

英伦音乐家长等待区

头发灰白的阿姨摘下口罩，把手机举到耳畔

民歌女高音被解放

一段段听下去

兴起时，她也跟着模唱

布鞋褪到一半，脚趾在丝袜里

有节奏地晃动。顽皮的老少女

继续外放语音

识谱的，捧场夸赞的，直播厨房交响乐的

李姐张姐王姐们高亢的闲聊……

教室里各种乐器练习曲

交织成一个微信群的背景板

群里活跃着把唱歌作为共同爱好的退休女性

生活的B面

——我的未来图景

蹩脚的模仿者几次翕动嘴唇

那些崎岖的调子蜿蜒向前，并不急于回头

替我安排

一条恰好的声带

雨也下在你我窗外

下在中原地区的雨

也下在你我窗外。雨声滂沱

像直接拿盆子往下泼

我们在链接或截屏堆仔细翻拣

在隐约的好消息中

得到缓解。但坏消息明显占了上风

私窗里的不安排成队伍

能绕地球一圈

情绪起起伏伏，我们像被反复戳破的皮球

后来雨小了，后来倦意深重

后来两只蚂蚁冲虚空敞开怀抱

结局不出所料，洪水终将退去

而大地满目疮痍；孤独如影随形

而我们

互为信仰

轮到我来剖柚子

新同事小孜带来的白心柚

放在桶装水上方

细想之下，一到秋冬

院子里、地里、果园里，高挂枝头的柚子

陆续在各家各户门廊间滚来滚去

闲坐的人多起来

便抱起一个

就地摁在剁猪草的案板

拿菜刀从顶部切出圆形截面

顺手划拉几下

掀开厚厚的柚子皮

团团围坐的柚子瓣呼之欲出

这项工作通常由各家主母完成

母亲、姨妈、舅妈们把柚子麻利地掰成几份

透亮的果肉很快便塞到孩子们嘴边

我是众多小孩之一

多年来习惯于坐享其成

直到小孜举起白心柚，把一个主母的身份

自然而然

朝我推了过来

槐树下打电话的女孩

端着红茶，站在办公室窗口

风拂动细白的花朵

槐树下那位女孩，准时出现在午后三点

来来回回，走走停停

透過婆娑的枝叶

我看到她电话照例贴着耳朵

听着，说着，踢着石子

微微笑着

仿佛天地间

只剩下一条无形的电话线

续杯后回到窗前

她正倚着树干，不时扯起袖口往脸上擦

电话还不屈不挠贴在耳朵上

我羡慕她的笑

也羡慕她那双堤毁坝溃的眼睛

风再吹过来一点

槐花的香气

就能经过我

蓝帽子

小姑娘肯定看到她了

不经意间把帽檐往下拉了一截

她太熟悉

帽子底下那张小巧的脸

眼睛透亮，但躲闪

课堂上从不举手答题，但作业字迹清秀

蓝帽子什么也遮不住

她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伎俩

但不揭穿

她喜欢那顶蓝帽子

上初中时自己也这样

一天几次上下学

镇子太小，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父母的同事，同学的父母

班主任，科任老师

高低不平的台阶边缘，她含胸驼背

踩着自己的影子走

她把头越勾越低，越勾越低……

她多么需要

一顶漂亮的蓝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