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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飞翔

2023-05-30马道衡

辽河 2023年3期
关键词:二舅蚂蚁妈妈

马道衡

带球晃过几位队员,三步跨栏,球划了个弧线坠入篮圈。我嗨一声跳起。刘杨喊:许昕。许昕。我疑惑地跑出球场,刘杨搂住我肩膀上悄声说,你爸当咱班班主任了。心咚咚跳起来。

中考后,爸问我,好多孩子去怀礼一中。你去不?爸常念叨怀礼一中高考达线2千多。“我觉得他们掠夺性经营,靠化肥催生打粮,不管土地板结。孩子考住大学没后劲了。我说我就跟爸到三中吧。

开学前爸到学校开会,回来说,校长请孩子今年升高中的教师座谈,许诺免费补助生活费,随便选老师。他们让我当班主任。你看呢?我说无所谓。开学了,数学老师王骏兼了班主任。王老师一管学生,家长来维权,老师侮辱孩子。王老师不愿跟他们扯皮,班就乱了:谈恋爱的玩手机的读小说的,我看不惯这些,就打篮球。爸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用脑过度得锻炼。打篮球可培养分析能力准确判断力。但不能顾此失彼。怡蕾老掉头问题。简单的受力分析也问。怡蕾的眼睛特来电。她喜欢我?我不想学那些下课给女生买小吃饮料什么的男生。怡蕾学习还行,不像交异性朋友的人。爸的间谍?我吸烟飙车她告诉爸的?飙车爽还减压。爸说飙车危险,我不愿跟爸顶牛,就不飙车了,刘杨吼了我好几次,我说不知哪个鳖子告我爸我飙车的?刘杨呆看我,我赶忙说肯定不是你。我只能塞耳机听歌,可我慢慢沉浸音乐世界了。

王老师撂担子,还是爸为了我请的缨?“王老师知识体系全,思维缜密活跃,教学方法灵活,比我带强。好好学。”爸的话犹在耳边。好像爸多高明,今儿说这老师讲课出错,明儿说那老师不懂教学规律。可扪心自问,我的确没学到知识。

爸体质差,班主任每天很早到校带学生晨跑。我该收心学习,像叔叔那样留美读博士,挣钱报答爸妈。

爸当班主任一个月,我被罩起来了。

小学时我享受学习乐趣,课余到大舅家学二胡。

初中语文第一课学王家新的《在山的那边》。爸从电脑调出视频让我跟读课文,老师反复指导学生朗读,抑扬顿挫,联系生活引导我们想象诗人的人生追求。画面激发我的想象,心痒痒舒服,感悟到诗人的不懈追求。老师讲的跟我的理解一样,我得意我有文学细胞。第二天课堂上,孟老师读课文干巴巴的,好像一块带着腐酸抹布擦拭我的脸颊,一股腐酸气反呃上喉咙。孟老师照着教材全解解析课文,我懵了,课件上扭头看同学们,打盹的,吃零食的,我也不听课了。

英语老师念句型后就让学生做题,同学们照葫芦画瓢套句型做题,我研究单词跟单词的关系,把句子拆开组装,弄清了句式互换规律。老师问,作业抄谁的?自己写的。没抄?怎对了?脑里浮现上周末书店场景:我蹲书架间找书。杨老师尖细嗓音像细铁丝勒住我脖子。“两个班130人,每人5元共650,你怎给我600?”“您拿了套《智慧背囊》嘛。”“我拿本书还要钱?呃呃----我帮你卖书,你挣了多少钱啊?”我才明白为啥她在课堂上卖力推荐书:“这套书编者就是中考命题人,大家必须买。”啪---勒喉咙的铁丝断了。她血红嘴唇像电视剧中吸血鬼的嘴。我想:你卑鄙认为别人也无耻?爸看我英语成绩不行就请她吃饭,回来后直叹气。杨老师英语八级,考上陕师大研究生被人顶替。可搛大虾时袖口在鸡汤扫来扫去。我喊服务员拿纸巾给她擦袖口。她随手抹拉袖口,别别,一件旧夹克啦。我说,爸。我喜欢英语,老师不理解我,我才不听课的。我听网课吧。爸说,晚自习后回家10点半了,哪有精力?

班主任郝老师帶数学,“一昼夜”念“一尺夜”。我目瞪口呆。一道数学题我都想出两种解法,他还满头大汗在黑板上推演。眼神胆怯扫学生。我牵着嘴角笑。郝老师说,许昕,别以为你爸是高中老师,就了不起。来上来解题。我爸?懂培养数学思维。我解完题拍拍粉笔屑。郝老师呼吸粗起来。我捡粉笔写了第二种解法。教室里难得的鸦雀无声。看着郝老师的牛眼,我把粉笔轻轻放讲桌上。郝老师猛揪我衣领搡我,我一个踉跄栽倒,手掌戳讲桌腿钉子上,血涌出,我攥拳瞪他,脑中闪现拳头击中他脸的镜像,他的脸像扔了西红柿一样淌汁水。他慢慢后退。我捂血手回了座位。

郝老师竟叫乐家长。爸回来说,傻孩子。怎不尊重老师?我说:中考时,就他给学生传答案。我看不起作弊人。爸沉默一阵,长叹一声,各扫自己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爸多会儿变成这样了?

高中老师特好提问。马老师讲《祝福》,引导我们讨论:写了几类人?我们理解不了祥林嫂与柳妈的不同。他说,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把国民划分为:暂时做稳的奴隶与想做而不得的奴隶。偏激,但有道理。柳妈是被神洗脑的奴隶。自己觉得比祥林嫂高人一等。可祥林嫂最后怀疑神,她被神欺骗却陶醉其中,是暂时做稳了的奴隶。课堂练习:探究“我”的身份与思想。有同学说:我是鲁迅。我从“我”行为推断“我”是新党。老师肯定我的说法。

初中做题学英语方法完全失灵。郭老师讲英语喜欢设置情境交谈。每节课都能学到新知识。我弄不明白look怎既是动词又是名词。老师引导:have a look.look前是冠词,所以是名词。听不懂课,急火攻心,满嘴燎泡,只能按习惯,照葫芦画瓢套例题,敷衍了事。

和同学打扫办公室,看到爸的手记:

带班一月,进教室就会感觉到昕昕散发的狠气。昕昕看书本作业的眼神像寒风刺骨砭人。我用温和眼神化他的戾气,被他的眼神杀得片甲不留。有时他的眼神像老鼠从洞口探头探脑,试探。

可怜的孩子!

昕昕三岁时,我刮鱼的鳞片,他蹲盆边看,问我:爸爸,鱼睡水里冷吗?鱼疼吗?我说冬天冰下水适合鱼生存。他说:那咱们也住到水里去,不用生炉子了。

现在他哪有半点想象力?

教育失误太恐怖!

还没找到教育昕昕的办法。

教学的最高境界不是教知识,是培养兴趣,培养自主探究的思维。慢慢来。

不放弃!不给孩子压力,琢磨学习方法。

我的眼神?我的想象力哪去了?晚上辗转反侧,下决心明天发力,赶上去。

积习难改,越急越慢,越慢越急,我快崩溃了。

跨上摩托车后座,感到空气紧张,小心揪住爸的后衣摆。

抱紧我。爸喊。怒气再一用力会引爆空气的。

洗脸烫脚洗袜子,脑子梳理这几天活动,没吸烟没打篮球。昨天,校长在教室逮住接吻的学生。爸挨批了?还是见怡蕾问我题,怀疑我俩谈恋爱?这几天我憋屈得出不来气时,听过音乐。周杰伦的《烟花易冷》的旋律响起: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是再等……

我蹑手蹑脚回卧室。躺床上,进入音乐世界。

啪啪!啪啪!敲门声把旋律撕裂,音符像受惊的兔子在空间乱窜。我瞪着虚空。不想吵。每天早晨爸叫醒我,给我热好牛奶蛋糕,骑摩托带我上学。我心暖了下,笑着拉开门。

化学作业一塌糊涂。物体受力分析不对。作业本照脸摔来。

妈妈跑过来,别吵。影响邻居休息。

一波一波气涌上头。你监视我!卑鄙!

啪。脸火辣辣疼。

就监视你!爸食指戳我眼窝。胸部起伏,满脸潮红,盯着我。

爸打我?掐大腿。疼。从小到大爸都没骂过我!我吼:你不尊重我的人格!

妈妈拉着爸手臂,掉头柔声说:昕昕。睡觉吧。

嘭。我用力摔门。

該让小鳖子吃点苦头。恶狠狠声挤进门缝。

家容不下我,我走。嘿嘿。憋了两个月的气长长呼出。先攒钱,到太原找王飞。寒假聚会王飞买单,我还看不起他那暴发户财大气粗样。王飞能打天下,我也能。干啥?开公司,哪来资金?卖苦力,我看着麻秸秆胳膊,想这才叫手无束鸡之力,能干啥?真让爸笑话!我的脑袋像气球,被学校与家里的气充得膨胀,到了爆炸临界点,一爆炸,我就灰飞烟灭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没处卧室门。晚饭时,妈妈敲门,昕昕。出来吃饭啊。我忍住火气出了卧室。爸和颜悦色地说,昕昕。咱老家山里的,我跟你叔叔拼命学,才走出大山。饭后与你叔叔聊聊吧。

让叔叔说服我?叔叔给我买学习机等学习用具。心头一热。视频中叔叔胖了,笑眯眯的问,昕昕。学得轻松?

课程深。作业多。

一口吃不成胖子。学习不在于多做题,多思考多琢磨,养成良好的思维习惯,形成自己的学习方法。

叔,我不想读书了。

想干嘛?打工也得知识。打工的有白骨精,有泥水工。

做生意。

融资。技术。市场。营销。你懂?

学呗。

先打好基础才能学懂。我给你买了套网课,你跟着学吧。

看着屏幕上那个链接,出走念头动摇。千千静听跳出来。随手点开,沙宝亮的《暗香》,绸缎般乐曲溢满房间: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烈火烧过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风……我感到力量在血管里奔突。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我该拼到尽头。

摘耳机揩泪出书房。妈妈递过剥好的蜜橙。爸说,我与你叔叔念书才叫苦。星期天背着莜面菜团子咸菜疙瘩,步行十里到公社初中,星期三回家背趟干粮。我俩暑假刨药材采蘑菇换钱交学费才读完高中,大学只报免费师范与医学院。

我学不进去。我想试试做生意。我盯着笑吟吟的爸。

爸笑了。生意还没开张就让人卖了。试不起。好多大学生还就不了业。

念大学也就不了业,不如早点到社会打拼。

昕昕。好多学生吸烟,早恋。你没沾染那些毛病,就是打打篮球听听歌。其实也没啥,怎想去做生意?

努力学习也学不会。学不进去。

基础教育出问题了。小学初中就教学生做题,不训练思维。慢工出细活。慢慢琢磨。教育本来就是“润物细无声”的浸润,不是脱砖坯,流水线生产产品。

爸,在学校呆着也是混干粮,骗你骗自己!

咱念书家庭,我得对你负责。

逼我?我走!我回卧室把钱和衣物胡乱塞进背包,拉门。

好说歹说不行。爸甩开妈妈的手,妈妈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我过去扶她,她抓住我的胳膊,昕昕。爸爸为你呢。

滚!爸拉开门,指着楼梯喊。

我迈脚就走。妈妈扑过来抱紧我,昕昕。别走。我甩开妈妈的手,突觉她给我衣袋塞东西。可怜的妈妈。直到我离家出走,她仍关心我,我却在她心上捅了一刀。我的脚迟缓起来。

看你也没那胆量!

我决然迈脚。

许强,你要逼死我与昕昕?妈妈的呼喊催我的脚步加速。

出小区四顾茫然。黑夜了,哪有长途车?打车歌厅听歌。

选歌。《都怪我》。我出走怪我?《where  went  yesterday》怎可能回到昨天?《否定》否定自己?无聊!《我是一只小小鸟》旋律响起。老歌。没劲。可我就是一只小小鸟啊。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我真的想飞,可怎飞也飞不高。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了猎人的目标。我还没栖上枝头,就成了目标。谁是猎人?学校与爸确实为我好。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对。我无依无靠。靠爸妈能靠一辈子?泪水漫下脸颊。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常失眠。今夜更失眠。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学霸的明天才好。未来会怎样究竟谁会知道。谁知道明天怎样?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我的幸福就是像叔叔那样读书留美。寻寻觅觅。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我泪流满面。电话骤然响起。妈妈。妈妈就是我温暖的怀抱。我犹豫着。电话固执地响。关机。继续听歌。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我认识的人就亲人老师同学。世界真小。就像一只小小鸟。我们注定无处可逃,当我尝遍人情冷暖,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生活的压力与生命尊严哪一个重要?我哪有生命尊严?只有题海,在题海游泳。还顿不顿被潮水冲到岸上,被拍死在岸上。《面对现实吧》。我的现实就是努力了但学不进去。好累。管他吧……有人推我。同学。你超时了,请到吧台结账。到吧台,掏裤兜摸到一卷钱,妈妈塞的?泪涌出。打开手机。“咕嘟儿咕嘟儿”微信提示音响起。妈妈留言:10:40。昕昕。在哪?快回家吧。

11:00。昕昕。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11:20。昕昕。我给你裤兜塞了几百元钱,打车回来。

……

12:00。昕昕。不愿回来,先找酒店住下。明天我接你。

1:30。昕昕。休息了吧?给我留言,告我住哪了。明早我接你。

……

打车到车站,发现妈妈在站口张望。我关车门,说,到城西路口。一下车,一人车迎上来,接我的行李,太原。我毫不犹豫跳上车。手机响了。妈妈。我犹豫了一下,摁了拒接键,电话再响,我关机窝进座椅,扭头看窗外,妈妈一辆车一辆车问询着。我用上衣包住头,车启动了,我长舒口气。看着车窗外闪过的白杨树,想先打工挣钱,学手艺再发展。车进山洞,灿烂灯光笼罩着车流;出山洞,炽热太阳光透过窗玻璃抚摸着我。妈妈。我迷糊着了。

随人流下车出站,四周都高楼大厦,辨不出东西。肚子咕咕叫,进面馆要大碗面。等饭时,打开手机看微信。

6:30。昕昕。妈妈在车站等你。

7:00。昕昕。爸爸不该吼你。回来吧。

8:00。昕昕。刚几位司机说,你上了去太原的车。我给你二舅打电话了,让他到车站接你。别关机,等二舅的电话。

我抬头,二舅在车站?我关了手机就跑,跑不动了。迎泽公园。噢。小时候二舅带我们来过,离二舅家远着呢。找饭店要了菜与米饭,看邻桌有酒。想,打天下得像个男子汉。要了啤酒与烟。啤酒酸气顶上喉咙,强忍下咽。烟呛喉咙,咳嗽起来。服务员捂着口鼻,心突地一跳,在这打工。询问服务员,她说交押金服装费住宿费2000元。我到洗手间,数妈妈塞的钱,680元。泪水溢出眼眶。我带了2000多压岁钱,交了押金就没钱了。找家便宜招待所先休息。睡不着。想给王飞打电话,开手机,微信跳出来。

17:00。昕昕。二舅找你8个小时了。接电话。别住小旅店。钱分开装,晚上放枕头下。50多个未接电话。赶紧关机,摸索着把钱分装开,把衬衫塞枕头下。一夜迷迷糊糊辗转反侧。早上,伸手枕头下,手机与钱不在了。头轰地响了。提心吊胆退房,到手机店买手机,最便宜的800元,咬咬牙买了,下意识拨妈妈的号。喂——妈妈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铁器般瘆人。您谁?知道我孩子的消息?我给钱!喉咙涌上酸楚,呼吸粗起来。昕昕。昕昕。是你?狠心挂断电话关机。我一定要成功了再出现在妈妈面前。

一路问询找到人才市场。招工招牌真多。急聘工程人员:大学本科毕业,会工程软件。急招保安:退伍军人优先。咱不是退伍军人。招超市物管,押金2000元。我崩溃了。每天住店饭钱得200元。钱快花完了,必须找工作,要么得讨吃。

街拐角站着好多举牌人。泥工。掏下水。修屋顶漏水。大学生模样的举牌子:辅导初(高)中生。我能辅导初中生。有人来我就凑上去。一个个泥匠木匠被人雇走。有手艺多好。一学生被一妇女领走,走时把牌子递我,举着。别脸红。农民工进路边小饭馆去吃饭,我蹲着等人来。饭菜香随门口硕大音响飘出来的歌声直往鼻子钻。《蚂蚁》:蚂蚁在爬行,蚂蚁在爬行,爬到高楼与山顶,像你又像我,没什么高贵,没什么卑微,一会儿它飞行,一会儿逃避,搬来搬去。一会儿它歌唱,一会儿它流浪,来来去去。蚂蚁蚂蚁蚂蚁蚂蚁,干干净净。蚂蚁蚂蚁蚂蚁蚂蚁,生在哪里?我就是一只蚂蚁,来自哪里?我没有来处,又找不到去的方向!唉-----蝼蚁人生啊!我哼着曲调,泪流满面。

吱-------一辆车停下来,一女人伸头问,哪个大学的?我脸红了。想,先找落脚处再说。就说,我先免费辅导你家小孩,孩子不喜欢听不要钱。但得管吃住。

行。哎。你不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吧?

您看像?突然想起爸说私校有个老师为旅游各地打工,旅游完一地方,再到另个地方打工。我说我为旅游到处打工。

男主人姓武。说,还有不要固定工作的孩子?我说,河南一女老师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为旅游。武叔看着妻子狠狠地点点头。我从他眼里看出疑惑。孩子放学回来。我按爸爸教我的方式教他,一教就会。想起爸,心头涌现内疚。离家出走了,还得凭爸教的知识混饭。泪水腌疼了心。

睡不着,想妈妈想刘杨怡蕾他们。我哼唱《蚂蚁》一会儿飞行,一会儿逃避,搬来搬去。我一会儿流浪,一会儿歌唱,来来去去。我的读书经历就像蚂蚁一样忙碌。蚂蚁蚂蚁蚂蚁蚂蚁,干干净净。我得干干净净。酸臭味从窗缝钻进来,直冲鼻翼。我睡不着。

帮武叔收拾废品。看着满手油腻,酸楚涌出心头。怡蕾刘杨的笑脸闪出来。他俩怎看我?我要回去一定好好待他们。我会回去?老师们怎看我?马老师讲《记梁任公的一次演讲》,手舞足蹈,像极了梁任公。马老师说,许昕,你的作文不错。照这样发展,前途可期。爸对我暴躁怨他?我太让他失望了。我得继续读书,对得起爸!可不做出个样子回去不被人笑死?我跟武叔打个招呼到书店买了高中教材,自学起来。武叔吱了声,我小子要像你这么好学就好了。

那天正辅导孩子学习,武叔喊我,指指电视机,电视机正播报寻人启事。我的照片!心突突跳。泪水涌出。

许昕,書读的好好的,为啥跑出来?

我脚尖搓着地板。想跑,但迈不开脚。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妈多担心你呀。

我泪流满面。妈肯定哭肿了眼,哭瘦了。

武叔按启事上的号码拨过去。许昕在我这儿。你跟许昕说。

昕昕。你二舅马上去接你。妈妈的声音遥远而真实。我在梦中?

1小时后,二舅来了,递给武叔一沓钱。

小看人不是?快带孩子回家吧。

我给武叔鞠躬,武叔摸摸我的头,回去好好读书。考来省城大学再来辅导我孩子。

回二舅家路上,我心乱如麻。下步怎办?

从浴室出来,二舅正跟爸通电话,递给我。爸说,昕昕。在太原玩几天,散散心。听到爸的哭腔,我心被刀刺了般难受,我哪有脸散心?

第二天早上二舅说,昨晚我在SX大学指导乐队排练,得知你在市郊,赶去的。今天得完成排练,走,去SX大学。体育馆展翅飞翔,我感觉我也要飞起来了。抱书的学生谈笑着匆匆走向图书馆,眼眸射着智慧光芒。打篮球的同学传球,一个三分远投,场外女生拍手叫好。足球场同学们盘球、起脚踢球,同学们向球落点跑,长发像奔跑的马的马鬃飞扬。几位女生坐在灌木丛读书,微风撩逗,长发飘飘。步履匆匆跟着二舅跨过小桥,乐声传来。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庄严不太慢的行板,精神饱满的快板。我哼起来。橋下水流清澈,可辨河底碎石,鱼儿一蹿一顿一摆尾,动作竟呼应着旋律。这鱼儿也懂音乐。我长长呼了口气。

《十点半的地铁》旋律响起。一男生耳朵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哼着曲调走过。十点半的地铁,终于每个人都有了座位,温热的风终于能轻轻地静静地吹,身边的姑娘,胖胖的她,紧紧地靠着我睡,我没有推我不忍心推,她看起来好累。我也好累。我希望有人推我。矮下了身子向后仰,我懒散地伸长了腿。对面的大叔,在鼾声之中张大了嘴,身边的阿姨左摇右晃,她睡得找不到北。我也找不到北!我迷失了方向,我不是读书的料,但父母都大学毕业,叔叔留美,舅舅搞艺术,我有知识基因啊。我该找到北。我的北在南方的北面。这是我唯一不失眠的地方,悲伤的难过的,我没有力气去想。城市的夜在头上,沉默经过它的心上,虽然它千疮百孔,在夜里仍笑得;冷艳漂亮。我也悲伤难过我也没有力气去想。我要笑得冷艳漂亮。

昕昕。你有艺术基因。学音乐吧。

心倏地一跳。可艺术该从娃娃抓起,我还是学理吧。就考这所大学。心头溢出暖流。

看着同学们投入地排演,我的心竟慌慌的,怎也进不了他们排演的节目旋律。

傍晚回了二舅家,妈妈抱住我就哭。

第二天跟妈妈回家,车到原平,爸打电话说做好了我爱吃的核桃肘子。有脸见爸爸?每天早晨,爸骑摩托带我去学校,我抱着爸的腰,感觉我俩心跳频率一致。扭头窗外,牛甩着尾巴低头吃草。羊群像云缓缓移动。

到怀礼了。我睁眼。怀礼一中雄壮教学楼撞进眼帘,这学校吃饭休息以分钟计,违反校规扣分,再严重就回家反省。我该来这儿念书,可中考后爸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想来。

回家,看着爸僵硬的笑脸,我难受极了。晚饭时,妈妈说,昕昕。叔叔留美,舅舅搞音乐,咱书香人家,你还得读书。爸说,休息几天,回学校吧。

我想去怀礼县一中读书。

昕昕。当初想让你去,你叔叔说那种掠夺教学模式培养不了人的素养。爸给叔叔打过电话。怀礼县长与你叔叔科主任同乡。等消息吧。

我强迫自己适应高强度掠夺式教学模式。为了少上卫生间,尽量不喝水,一个晚上肚子突然疼起来,我打滚减轻疼痛。顶头床同学是本届状元,拿瓶矿泉水呲我的脸,尿骚气冲进鼻孔,高喊,你发疯别影响我休息啊。吵闹惊动了值班老师,送我到医务室,医生给我冲了杯蜂蜜水,孩子,得喝水。会得肠梗阻的。她慢慢揉我的肚子。凌晨,爸赶来带我回家。大舅来看我,说,回咱们县读吧。

每晚到大舅他们师院学音乐。一个周末跟刘杨登恒山。躺松树下草地歇息,脸颊痒痒,感觉蚂蚁爬行。蚂蚁在爬行,蚂蚁在爬行,爬到高楼于山顶,像你又像我,没什么高贵,没什么卑微。旋律在心底滑行。我就是一只蚂蚁。我忍受着蚂蚁的噬咬。我享受着蚂蚁的噬咬。一会儿它飞行,一会儿它逃避,搬来搬去。我在教室飞行,在课本上飞行,在作业本上飞行,然后被一股势力揪住头发,提溜起来吊在空中。我被甩出正常轨道,只得逃避学校,逃避教室,逃避课本,逃避作业,逃避其他男生追女孩的场景。我潜伏篮球场,潜伏飙车快感中,潜伏跟同学们争论问题中。一会儿它歌唱,一会儿它流浪,来来去去。我读书我唱歌。我跑到外面去流浪。来来去去。蚂蚁蚂蚁蚂蚁蚂蚁,干干净净。我干净。我一定得干干净净。蚂蚁蚂蚁蚂蚁蚂蚁,来自哪里。我来自纯粹的蚂蚁家庭。我们是纯种蚂蚁,干干净净的蚂蚁。我长呼气。我们都是忙碌的蚂蚁。爸爸是。老师是。同学也是。妈妈是。叔叔也是。舅舅是……

每天沉浸在美好的音乐世界,学蚂蚁飞行。蚂蚁没翅膀,怎飞行?我给蚂蚁按上一对鹰隼翅膀。太好玩了。身体是蚂蚁的,黑黑的圆球脑袋,细细的腿,翅膀展开却能遮蔽一座楼宇。

我随着乐曲飞翔,我变成一只飞翔的蚂蚁。

妈妈收拾行李。我整理身份证、银行卡等物品。篮球与吉他带上。装通知书时,脑海浮现外国电影中绅士动作,把通知书贴嘴吻吻,吹口气。通知书封皮底一位女士弹钢琴,五线谱符号图案上竖印着:录取通知书。

许昕同学。你已被我校音乐学院录取为演唱专业4年制本科生,请持本通知书按时报到注册。

SX大学音乐学院招生办

2021年6月

目光滑过书桌、床头、衣柜,器物上涂着釉。我心底浮上一只飞翔的蚂蚁。蚂蚁扇着鹰隼大翅膀翱翔天宇,蚂蚁圆圆脑袋,细小身体跟翅膀多么不协调啊。

我缓缓靠在椅背,闭上眼睛,用意念促动蚂蚁圆球脑袋与细小身体膨胀,膨胀,与翅膀协调起来,飞翔。蓝天。白云。

太阳笑得流泻着光,空中一派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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