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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缩放的视角:一种个人化历史叙述的可能

2023-05-30陈辉

现代艺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个人化长诗山海

陈辉

诗人赵晓梦在长诗《山海》中,希冀表达的便是能穿过沧海桑田般的城镇变化,网络上真假难辨的热点事件,世俗意义上成败转换的瞬间,抵达人生的真谛——平淡的心境与平顺的生活。

诗人赵晓梦的诗作第一次进入我的阅读视野,是于2019年至2021年长诗《钓鱼城》及其评论所引发的“《钓鱼城》热”。其1300行的长篇巨制、戏剧化的表达方式、多场景多人物之复杂关系的陈述是长诗《钓鱼城》引起热议的关键所在。因而,对于诗人赵晓梦,我留下这样的印象:热衷于鸿篇巨制的、热衷于个人化历史叙述的、热衷于钻研精致文本结构的、具有工匠意识的诗人形象。长诗相对于短诗,或是相对于由多首短诗任意堆砌组成的组诗而言,更加需要诗者一以贯之的诗韵诗气和焚膏继晷的耐心底气。长诗创作需要诗者反复地打量词句文本,反复地琢磨文本各部分的结构布局,在多次打磨修改中以期完成一种如白透水晶般的精美工艺品。如何看待诗人赵晓梦在《钟山》(2021年第4期)上发表的诗作《山海》呢?理应将它放在21世纪前20年长诗创作的序列之中,自诗人柏桦的《水绘仙侣》和“史记”系列、西川的《万寿》、萧开愚的《内地研究》、欧阳江河的《凤凰》等作品以来,长诗创作在21世纪前20年成为一种诗坛新风尚。

当代诗歌,自第三代诗歌以来,诗人们都争相摆脱“革命时代”的大结构、大叙事对自身的桎梏,而选择一种个人化的(甚至是世俗化的)表达策略。但即便诗家们有效地去除了原有的意识形态内涵,但无法摆脱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对历史文化的偏好。从一个巨变时代走来的诗人们不断地在感知着历史文化对他们的“召见”,在个人化表述与历史性表述中不断踱步,来回横跳。个人化叙述的轻率有时将他们更加推向文化历史一边,而文化历史的庞大“不及物”又把他们无奈地推回个人化叙述一边,在20世纪90年代,便处于“荡秋千”的状态。近年来,一些长篇巨制的长诗的出现则提供了这样一条路径,将个人化表述和历史意识有效地聚合在一起。其路径可以是柏桦的“史记”式的,在历史叙述中粘连现实性表述,以此具有“伪史书”的性质;可以是欧阳江河的“凤凰”式的,“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具有超验与现实相互印证的关系;也可以是诸如新历史观一样的,以“稗史”的视角,个人化的诗意,与庞大的历史现实缠斗的书写体制。从个人化历史叙述的角度观看长诗《山海》,可以探究诗人赵晓梦处理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展开方式。

诗名《山海》取自北宋诗人张耒的同名长律 《山海》,诗人赵晓梦向来擅长从古典诗歌中搜寻出文化意象,延伸出一种历史场景,并糅合着现实处境,杂合于一,构制出一种具有历史与现实交融性质的当代长诗。张耒诗中有句“深谷为陵岸为谷,海水亦有扬尘时”,以此表明个人成败在宏大的历史变迁中是苍茫而又虚无的,人生之真谛在于个人饱暖、个体幸福。赵晓梦在长诗《山海》中继承了海-河流的形象,以河流的流贯与个人行船所见所闻作为主要线索,串联起历史的变化与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际。

《山海》共有十章,每章由两段组成,每段十行,全诗共计200行。在整饬的文本结构下,赵晓梦的思维在不断跳进跳出,并在这种跳脱中,无尽转换诗的场景。这种场景可以是超验的世界,可以是历史的场景,也可以是现实处境,但其中有一些“中心意象”在不断显现,比如河流、船、数字“三”、城市(城市的隐喻)、大山、梧桐树……它们在不同章节的显现,使得长诗更加具有结构感与整一性。

谁都不想在雨点千行下躲避宿命。被

时间充满的局部永远是长亭更短亭,

下山很久了,我还能听到他们的心跳

与喘息。理想和垃圾被一键清空,

报应和真相迅速登上热搜……

现代人生活在一种井井有条的制度之中,这种井然有序既是社会环境中的,也是生存状态上的。现代人的时间被工作、事业、社会性事物占满,他们没有喘息之机。很多时候,他们的理想如电脑上的垃圾一样被一键清空,抛在脑后。现代人的休闲时光也不是赋予自己心灵的,而是被热搜——网络上不断翻转着真相与阴谋的事件所覆盖。此段点出了“下山”,“下山”原意有“入世”的意思,一个人在山上修炼本领,磨砺心性,下山即是投身到社会,以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处进一步淬出自己的纯真心性。而此处的“下山”,抑或指一种“下山的状态”,从历史的高度上下放到个人体验,以个人体验编织对历史的真实感知。诗人在山下磨砺得如何呢?由长诗最后一句“世界急剧缩小收拢到船身下,/我在船头甩了甩高贵的袖子:只有清风”来看,诗人在山下走一遭后,依旧持有山上的状态——飘忽的、豁然的,正如张耒诗的末句“俯眉袖手饱饭行,那更从人问通塞”。

同时,“植物正在下载泥土的高危隐私,那些正在/删除船只浏览的痕迹”(删除网络浏览印迹)、“即使城市开始取代山林,简洁灵动的家具/也阻止不了水波摇晃岸边的沙地”(城镇一体化)、“捍卫书店的读书人,从屁股到脑袋/都不准备认输”(独立书店倒闭)等都有如上段“时间充满的局部永远是长亭更短亭”(时间连续性)一样具有个人化历史叙述的特点。作为此文的论述关键点,“个人化历史叙述”可拆分为三个组成部分,即个人化、历史、叙述。个人化是90年代诗歌引入的一个重要概念。它可作为90年代“个人写作”的定语修辞中心,此诗学概念主张取消了所谓的“集体写作”,而鼓吹一种个人化的写作,即强调写作风格、写作路径、表达策略的多样化和差异化,形成一种多元化的诗歌现场。而具体到每一代人,这种所谓的个人化又会表现出一些集体特征。就赵晓梦这一代人而言,天生对历史具有好感,希望附有文化傍身。一般而言,历史是指一种立足于时空语境的客观现实,可以是过去的,也可是现实的。引入历史,在于增加文本厚度、文本质感,破除个人化书写的单一性,豁开诗歌文本的多个缺口以使它扩大历史容量。诗人赵晓梦在《钓鱼城》中的书写,其历史的指向更具有“稗史”特征,希望在文本中建构一种个人化感知的历史,重现个人角度(攻城者、守城者、开城者)的宋元钓鱼城之战。而《山海》中的历史呈现,更多是一种文化历史,他在文本中大量引入具有历史意识的文化符号,这些符号既含有文化意味,又透露出一种文化史、人世史。叙述,特别是诗歌中的叙述,更多展現的是一种多方要素相互摩擦啮合相离的展开方式。它不同于“诗人改造经验记忆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能力”,叙述只作为一种构制文本、推进文本的方式。

具有强烈的个人化历史叙述风格是诗人赵晓梦《山海》留给我的印象,以此作为立足点,展开《山海》内部的艺术特征显得恰如其实。

对于篇幅巨大的长诗而言,要有效地撑开它的内部,并在内部构制一种充实的质地,就需要有大量的语言信息。对信息的输入、筛选、掌控则体现了诗人的功底,既能切题,又能撑开诗歌的内部,展现多种语义的、感觉的、诗意的可能性。

《山海》文本中包含有大量的文化符号、文化信息。一类是古今诗歌歌词的引用、化用,(一)中“长亭更短亭”出自李白的《菩萨蛮》,而诗人赵晓梦则用此句表明时间的连续性,将主观上匆忙的时间感受化为空间上长亭紧接着短亭的空间拥挤感。(三)中“一条河一条船,/沿着花楸树赞美的黎明与黄昏出发”使读者可以察觉出其中的幸福主题,这种幸福原型源于海子在《幸福一日》所写到的——“从黎明到黄昏/阳光充足/胜过一切过去的诗/……我爱你,花楸树”。诗人赵晓梦在此处将下一行“村庄与城市提供了一条可供追忆的线索”中的“线索”具体化为“从黎明到黄昏”的内容,同时,“花楸树”“黎明”“黄昏”等意象也烘托出传统乡村的美好氛围。另一类则是古今文化符号在文本中的再现,例如“楚辞汉赋”“瘦金体”“世说新语”“梅兰竹菊”“晚熟的人”“沧海桑田”“青铜复制品”“汤汤水命”等。诗人赵晓梦挥霍着这种在文本中加有文化符号的能力,信手拈来,杂合于一,合成为一种恣意汪洋的行文风格。个人化感知性阐述与文化符号之间相互配合,交相辉映,彼此引义。既加大文本的深度、内涵,又给个人化的表述注入质感和内容,这是一种饱含有历史意识的书写方式。

同时,《山海》在饱含有大量文化符号、文化信息的基础上,还具有历史与现实相互穿插的特点。除了上文提到的“理想和垃圾被一键清空,/报应和真相迅速登上热搜……”(一),还有“被误解燃烧的内存深度加速,这无法/逆转的旅途,犹如一粒沙走进沙漠”(三)、“耕地和房屋占据从前的航道,/植物正在下载泥土的高危隐私,那些正在/删除船只浏览的痕迹”(四)、“最好的年华都在随手点赞的半道上休息。/群山鞋底滚烫,路过泥土的叹息。/掩盖真相的借口因为一滴眼泪,不得不重新/发送验证码”(五)等都穿插着诗人的现实情景,甚至是诗人在电脑前写作时所联想到的现实处境。而每一种现实处境在文本中都有具體指涉,(三)中被误解太深就像文件占取内存太多一样,需要深度加速,深度清理误解,而这种误解可能是无法解除的,无法穿越的,就像一粒沙子走在沙漠之中。(五)中的“点赞”具体指涉的是当今青年在休息时将大量时间花在网络浏览点赞上,而并未付出实际行动。“发送验证码”是指通过阅读网络文章而判断一个事件的真伪,而网络事件往往充满了不断的反转,而观众只能通过不断地接收新的爆料,以探明事实的真相,当然这样的真相往往也是不可靠的。诗人赵晓梦就是通过这样的现实细节的展示,来表明世事的诡谲、社会的浮躁变幻,而这一切也与《山海》的主旨相对应,以凸显诗人的豁然心境与向往平和的状态。

要完成现实与历史的不断穿插不断洄溯,就需要诗的摄像头可以随意地缩放。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的不断缩放,便是长诗《山海》的又一特征。长诗《山海》以河流为中心,诗人就像是在渡船上的一位渔公,穿梭在山水之间,不断拉近或是放远自己的镜头,依次观察着城市、乡村、山野,不断洞察着人世变化的诡谲和城镇命运的辗转。有时是远镜头,时代的、山河的、天空的、遗迹的;有时是近景特写,“艺术当然不是锁在抽屉/里的那封信”“雕花的门窗从来不具备抗拒时间的力量”。自第三章起,“是时候一个人出发了。一条河一条船”,诗人开始自己“下山”后的行程。他的诗的触角,触碰到乡村与城市——城市的命运、城市人的生活状态。也有眼下情景的特写,电脑上的下载、浏览、删除、点赞的行为。至第六章,又将笔触推到了大山、大海,转而又拉进到书店、门下。诗人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游走,像是一位背诵着古诗文和《世说新语》的古代秀才,又像是在电脑前打字撰文的现代文人。在古与今、现实与历史的对照中,不断聚焦、虚化;在古与今、现实与历史的恍惚之中,反映出这个时代变化的诡谲与社会的浮躁。顺河流而下,由此时此地腾挪到下一个时空,背景的山水风光,眼前的辽远广阔的生活世界,就这样虚拟地、实在地展开着。

这种观察视角不断缩放的个人化历史叙述方式成为赵晓梦长诗《山海》的一大特征。在长诗表达中,单纯的个人化表述已不再成为可能,其构造诗歌的单一性思维已无法支撑起具有庞大体制的诗歌,内部的封闭性和同一性也已引起了读者和诗人自己的反感。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种“异质混成”的诗歌慢慢浮出历史的表面。个人化,抑或是更为深刻的、单纯的“此在性”历史和生存经验的写作,已不再具有深度上的支持,慢慢退化为一种私语性写作或是一种只够自己消遣的读物性写作。因而诗人们开始以更为独立、也更有力量的话语方式去处理我们的生存、历史、时代的问题,这种“异质混成”,既能展现个人性,又能展现深厚的历史感。而这一切的问题都指向于“历史意识”,艾略特曾说,一个诗人在25岁之后,写作要带有历史意识。我们不必关心“25岁”这个时间节点,关键是一种真正的诗人写作要带有历史意识,不再是一种生活表面的套写和模拟,能透过生活表面的假象,直击生活中的真实。

诗人赵晓梦在长诗《山海》中,希冀表达的便是能穿过沧海桑田般的城镇变化,网络上真假难辨的热点事件,世俗意义上成败转换的瞬间,抵达人生的真谛——平淡的心境与平顺的生活。在这样的主题下,不断穿梭着历史的痕迹,或是诗词中的豁达观,“甩了甩高贵的袖子,只有清风”,或是文物中的青铜遗迹,见证文明的兴衰更迭。诚然,我们无法推测诗人赵晓梦是否思考过关于真实、关于存在的哲学命题。但他在诗歌中展现的历史意识毫无疑问地佐证了瓦茨拉夫·哈维尔的说法:“没有一种历史尺度的私人生活展示,只是一个表象和一个谎言。”他试图抵达这样的真实——个人化叙述的真实,具体时代语境的真实以及两者相互见证、彼此打开的真实。

能有效地实现个人化历史叙述需要诗人自己的写作策略,而写作视角的不断缩放可能是诗人赵晓梦为自己设计的一条写作路径。它要求诗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具有当下关怀精神、缩放自如的“镜头”,对现实生存、生活处境能带有恰如其实的个人化关注和带有深邃理解和自主建构的历史意识,并将两者有效地扭结为一体,有效处理当下生活与历史文化之间的关系。而不断缩放式的写作视角即可完成这样的工作,个人化的,历史性的,不断整合,从而形成一种体制巨大的、气势雄浑的诗歌。

而个人化历史叙述能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一定社会学意义,或者是触及到社会的内层呢?这还需要有待观察,但一些新的契机可能在这种写作方式中产生。个人一定是历史叙述的前缀吗?那不一定,如果有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历史叙述,可能会再一次加厚加深个人感知。是的,正如社会学家米尔斯所言,“具有社会学的想象力的人能够看清更广阔的历史舞台,能看到杂乱无章的日常生活经历……在这样的杂乱无章中,我们可以发现现代社会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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