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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恸(外一篇)

2023-05-30李俊玲

壹读 2023年5期
关键词:母亲

李俊玲,布朗族,70后,就职于云南省施甸县文化馆。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湖南文学》《西藏文学》《文学报》《文艺报》《滇池》《边疆文学》等刊物。出版诗集《流水飞花》,散文集《另一种抵达》《跳跃的河山》。散文集《隐秘的人间》入选2022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1

生日挨近中秋,每每过节时,母亲总会想到我出生时的艰难,她的描述让人觉得仿佛那一天的情景适才发生。她的疼痛,我的缺氧,父亲的焦灼,接生阿婆的淡定,甚至那天阳光的温度,厨房里烧焦的红薯气息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一切像是一幕影像,在她的话语中,细致而绵密地再次播放。而这一天距离现在已快半个世纪,这么漫长的时间足以销毁掉人生无数的细节和温热。不要说对那些远逝的记忆,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让人详细地还原,都会如大海里寻觅一根针一般无从打捞。而我的生日仿若是母亲存放于脑中的那帧片子,只要愿意,在某个时刻,咔嚓一声按下播放,曾经的场景便丝毫不差地还原,再现。

那天是传统的施甸街天,临近中秋,集市上涌现出秋天该有的吃食,板栗,核桃,松子,月饼,黄皮梨,小蜜梨,柿子……整条街都透着浓郁的甜香。中午时分,母亲最好的朋友杜嬢嬢刚买了两个熟透了的大黄梨,准备来和母亲分享,当她双手托着梨进门时,我恰好出世,没有正常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我刚悄无声息地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被挤压出来,一脸的淤青,不能自主呼吸。母亲说,那天她一大早就吃不下饭,自然没有力气生产,于是我被憋久了,接生阿婆使劲抠我的嘴,我没反应,倒立起来,拍我的脚掌,还是不会哭。母亲也因是高龄产妇,且长久地分娩使劲而奄奄一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系在我的身上,紫黑的脸,紧闭的眼,看似像一個死胎般让人恐惧。接生阿婆是我们县里最有经验的赤脚医生,她敦厚的身材,温和的性格给人一种天生的踏实感,那双粗实的手掌,接生过无数鲜活的小生命,也把许多人从鬼门关上拽回来。她像是一个掌握人间生杀大权的使者,一双手接过的是一条命,在充盈的子宫与纷繁的人世间,薄薄的肚皮隔着的是生与死的界限,阿婆无数次在这样的夹缝中化险为夷,将希望带到了人间。当然,也有让人悲伤的事情,被泪水和血水一次次地打湿,打碎,打得人毫无回天之力,阿婆很少讲起,说来都是刻骨铭心的痛,她的手摸过温热,也触及冰冷。生的喜悦,死的哀恸,措手不及的状况贯穿了她劳累的一生。我至今仍然记得她老年时的模样,永远戴着一顶蓝白色的帽子,穿着整洁,面容祥和,动作缓慢,像个行走于人间的天使。多年后,当她驾鹤西去,依然有许多人会提及她的名字:“哎呀,我们一家两代人都是那个叫凤琴的阿婆接生的。”“清明到了,给凤琴阿婆烧点纸钱吧,她可是我们家的救星”。她的人,她的手成为了这个小城里多半数人的记忆图腾。

凤琴阿婆的从容对于产妇的家人而言,也是一味强心剂,她不急不慌,大致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再次抠我的嘴,倒出羊水,提起来拍打脚掌,一会功夫,我才微弱地发出了一声猫咪般的叫唤。母亲说,我的那一声叫唤在她听来,就像是困于闷热的房间,快要窒息时,忽然开了一扇门,清风徐来,让人瞬间被搭救般畅快了,她火急火燎的心总算安适了。接生阿婆也舒了一口气:这丫头憋久了,再迟生几分钟就老火了。母亲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不然就老火了,老火就意味着凶多吉少,我们总会在人生中遇到各种各样老火的事情,被“幸亏”这个词悄然避过。家乡的人常常将可怕的境遇比作“老火”,这个词很生活,字面上来理解,老火意为“烧了很久的火”这样的火,哪怕早已不见红光,貌似暗沉的木炭里却潜伏着蓄势的威力,一扇即燃,一燃便会烧毁一切,难以扑灭。所以,人们看到一些带着某种危险势头的东西和面对棘手难办的事情时,这个词便会迅速闪现出来。我出生时的这把“老火”幸亏没有被再次点燃,不然的话,也就没有接下来的事情了。

我的第一口呼吸,想来是嗅到了黄梨的蜜香,以至于后来,一闻到熟梨的气息就心生出一种踏实的幸福,那是我来到人间自主吸到的第一口气,这样的生理记忆从此便永恒驻留在了体内,成为了一生挥之不去的纠缠。不止是黄梨,还有那些熟透的瓜果和稻米,都会自然地给我一种味觉上的安抚之效。我想,人的感知器官里一定像芯片一样储存着对于周遭一切气息的记忆,这些记忆一直安放在你的神经末梢,一闻到,就会让你的肌体调试到某种舒适的状态,于是生出欢愉的情绪来。我就特别喜欢被阳光亲吻后的味道,花草的,果实的,树木的,被褥的,一切被阳光染上色彩的,被炙烤过的气息都带着莫名的亲切感,它们有双魔幻的小手,能召唤出我曾经柔软的往昔。人的身体真是一座神秘的城堡,心绪是一个小人,当你在这杂乱的城堡中不知南北时,可以循着某种气息,避开那些险设、陌生和困顿,寻得一条明晰的归途,找回自己熟知的那盏灯,气息便是引路人。儿时陪着大人们去晒秋,在晒场上玩累了,常常倒头酣睡在稻草堆上,被母亲和阿大抱回家。那些透着泥土和日色之气的稻草被褥一般围拢着我,在上面所做的梦也是甜美的吧,像回到了母体一样的自在和温暖。

2

由于是高龄生产,我出生后母亲就一直身体孱弱,稍不注意就生病,在那个喝一碗红糖水已经算是犒劳的年代,我们家有时一个月都吃不上两顿肉。营养的缺失加上生产的气血亏损,使得母亲像一株缺水少肥的植物,枯瘦多病,还得喂养嗷嗷待哺的我,她的身体被贫瘠,被哺乳,被劳累这些无形的抽水机抽得日渐消瘦。父亲听说胎盘补气血,央求在医院的朋友找来,炖给她吃,这些来自母体的养分拯救了我们,那些陌生的人,陌生的子宫所给予我们的营养,让母亲逐渐有了生机。而母亲时常觉得手脚冰冷,她太需要阳光了,像急需要进行光合作用的稻谷,天天把自己摆在院子里烤太阳。她不知道,秋天的日头烈性不减,只想取暖,没想到后来得了月子病,一到秋季,背脊就会发痒生出许多红色的疹子,穿衣服都会刺疼。母亲哀叹,年轻时真是不懂啊,觉得身体虚,怕冷就去烤太阳,没想到烤出了毛病,这样的痛痒缠绕了她的余生。民间都说月子病无药可医,只有挨,顺民一样地接受着它带来的刀剑荆棘,很多女人都被这些病痛折磨一生。女人生养就是一个机体重组的过程,老人说,生了孩子的女人就已经被破气了,身体里的那种古本的元气流失了,像一块肥地一样,种一波庄稼后,土壤里的养分就随着镰刀被收割而去了,这个时候不注意就邪风入侵,难以复原。

月子病似乎是每个生产过的女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在我的周遭,每个老人都会说起自己身体里的那些顽疾,是她们熟悉的敌手,彼此周旋与对抗了大半辈子,土匪一般藏匿于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一旦时机成熟,便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她们以一个过来人权威的经验和所经历的血泪史告诫你,一定要遵循一个产妇该有的待遇和禁忌,不然受罪的就是你自己。她们就是因为生不逢时,无法周全自身,从此背负了这些一生都无法丢弃的病痛。隔壁的大妈一辈子养育了5个子女,84岁去世,每次去看她,总会和我叹息日子的难熬,习惯性地重复那句老话:怎么阎王爷还不来接我啊,活这么长有什么用呢。她日益老旧的身体,每天都在接受着病痛的煎熬,活着像是在接受岁月的责罚,她的腿骨经常锯齿锯一般疼,似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不断地啃噬。为了缓解刻骨的疼痛,她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草墩上,用细麻绳一遍遍地在她伤痕满布的腿上勒过。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驱散病痛,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只是转移注意力而已,却又平添了皮肉的疼。每天差不多是止疼药拌着饭吃了,还是没有缓解,她的腿青痕下是老旧的黑色淤疤,层层叠叠地包裹着瘦且皱的皮骨。这瘆人的病腿背后是一段苦难的历史,大妈在生孩子时,正赶上饿肚子的年代,饥肠辘辘是常态,产妇也不能幸免,生产完的第二天便下田去栽秧了,一泡就是一天。她说,为了抢工分,也为了吃上饭,她不得不去干活。饥饿和困苦倾轧而来,谁还会在乎这个女人昨天还是一名产妇。众人忙着低头插秧,包括大妈也忘记了自己刚刚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刚刚大量的血液从体内流失,刚刚完成了一次撕心裂肺的剥离。分娩,这件本来很重要的事,对于这样急迫需要活下去的人而言,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没有营养可补充,还得肩负着辛苦的劳作,她的双腿长久地浸泡在秧田里,从此也烙下了病根。我听着大妈的讲述,觉得悲从中来,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来,在广袤的平原之上,一只母角马生产后,舔舐着它湿漉漉的孩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希望小角马尽快站立和奔走,为了逃避虎狼的袭击,体下还拖着带血的衣包,不得不带着小角马奔命的场景。它们的不敢懈怠是为了逃生,而大妈的疲于劳顿是为了糊口。母性,在自然界中承担着如此悲情的角色,生育这个沉重的命题施压于她们本来并不强健的肉体上,也施压于精神上。常听人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话的背后,多半有个不懂怜惜的男人,也有个苦涩的家庭。为母则刚,应该所指的是母亲对孩子的保护之能,而不是变为一个肩负生育、养育和劳作的金刚之躯。女人的狼性是从孩子在体内胚胎般发芽的那一刻就会被激发出来,这也就注定了女人从身体和精神上,将进行一次彻底的变革。女孩时是一只柔弱的兔子,做了母亲之后,就会变成一匹狼,龇牙咧嘴地提防着这个世界对于孩子的伤害,此外,还会为了活着而奋不顾身,伤痕累累。月子病,这种生命之痛,刺一样扎入母体之后便再也无法拔除,成为她们余生身体里时刻揭竿而起的暴动分子。

听闻了太多人月子病的成因,大多是生不逢时的哀叹。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一起,彼此都會对各自身体上被岁月所凿伤的地方惺惺相惜,她们说着曾经年轻时少不更事的过往,和那个艰苦年代下跋涉的忧伤,她们的言语在彼此抚慰也在自我疗伤。看着我年轻的面庞,老人们总会无限感慨地说:你们是生在有福的年代了,不必担惊受怕,也不会挨饿受寒,想吃什么就可以吃到什么,只要有钱样样可以买得到,生个娃娃还有那么长的产假,你们这辈人就不会得月子病了。然而,我还是辜负了老人们的谆谆教导,没有体惜自己,不小心染上了月子病。生产时,我认真遵照着母亲的交代,事事小心。不能久坐,不然以后腰疼,不能吃酸冷,不然以后牙掉得快,不能吹风,着凉,不然会体寒……母亲喋喋不休的禁忌像为我打造的一副副镣铐,让人心生抵触,有那么夸张么,现在条件这样好,怎么会得月子病。女儿是在春天出生的,虽然天气转暖,可风中的寒气并未真正散去。在婆家坐月子时,一天夜里把窗户开着,因犯困就睡着了,半夜被冷风吹醒,第二天头隐隐作痛,我并未当一回事,着凉是常事,吃点感冒药便应付过去了。却不知那一夜的受凉,像施了魔法一样把邪气注入我的体内,以致后来,每当遇冷风袭来,我便会犯头疼病,脑袋被灌进了水泥般沉甸甸地坠着,僵硬得让人无所适从,有时疼起来感觉会炸裂一般痛苦。这样的疼,会持续好久,直到推拿按摩加上吃药,才会缓解。从此,我不得不爱上了帽子和围巾,只有用这些温暖的遮蔽来抵御凭空而起的风和冷。

春天来了,唤醒了万物的同时也唤醒了我体内那些潜伏的病痛,最怕的事情是出门风骤起,还忘记了戴帽子,那带着蛮劲的春风一吹,头疾便发作,像闹钟一般的精准,让我防不胜防。当我将自己捂成一个弱不禁风,老朽之态时,看到街上那些穿短裙,将身体一寸寸剥开准备迎接春天的女孩子们,恍若隔世,体内涌出时过境迁的忧伤。我想,这季节的流转中,这纷繁的人世间,一定有许多生育过的女人,她们的体内也同样埋伏着万千病伤,她们也和大妈,母亲,我一样,默默地承受,隐忍,同时在无力地抵抗,像一块土地,迎来着花开花谢,也承接雷电风霜。

3

母亲在生我之后,隔壁的阿婆有一次在和她闲聊中透露出了对我生辰上的担忧,她略懂掐算,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里,似乎能洞悉人间的走向。阿婆说,女孩子属虎是忌惮在秋天出生的,最恶不过老秋虎。这些世俗之语,把不安种植在了母亲的心上,她总担心我的出生带着命中的肃杀之气,会招致一些非议。于是特意请教算命的先生,总算有所安慰。又是“幸亏”这个词起到了作用,幸亏我出生的时辰是对的,中午饭后的时光,是老虎吃饱之后休息的状态,大可放心,虽然是秋虎,却是一只吃饱后舔着爪子的老虎,不会主动伤人。如果是黄昏时分出生的秋虎,那作为女孩子着实是一件特别棘手的事情,一定会嚣张跋扈,蛮横凶恶。以后谈对象,一提生辰八字,人家都会有所顾忌。母亲说,秋虎本来就恶,再加上黄昏下山的穷凶,在这个时辰出生的女孩子必定是一只标准的母老虎,人人惧之。母亲特意交代我,别轻易与其他人说,你是一只秋虎,不然人家会有所顾忌。我再一次为母亲的忧患和叮嘱感到多余,谁会在意你是一只什么虎,都什么年代了,还被这些老思想所捆绑。同时,也可怜起母亲来,历经了生产刻骨铭心的疼痛,跨越了生死之界后,还得为孩子的生辰八字,未来之运程提心吊胆,患得患失。这天底下也只有母亲才这样的操心吧。

对于母亲的叮嘱,我一笑了之,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谁会在意这些民间的八卦传言。直到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才发现现实比想象的要复杂。在结婚前,夫家要了我的生辰八字準备合婚,后来的一切都印证了母亲的忐忑原来也不无道理。我和爱人的婚事遭到了一些波澜,最终还是以他的坚持把我娶回了家。结婚的繁琐礼节我大体还是懂的,只是进入夫家大门的那一刻,忽然被两位喜婆拦着,说等一等,接着她们倒出了一碗水来,让我喝下再进门。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便问是什么水,刚好自己经过接亲路上的闹腾,口渴了,于是一饮而尽。接下来,鞭炮齐鸣,我踏着纷杂的炮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了那扇陌生的门,开启了自己的婚姻生活。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女儿的降生,我的生活被数不清的事务所填满,结婚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出。直到后来,爱人在一次玩笑中,不经意地脱口抖出了结婚那天的秘密,我细品,才发现,一个生在秋天的属虎的女人,原来还是如此的让人提防,原来自己一直深陷世俗的漩涡,从未逃离,不禁悲风拂面。爱人之所以道出秘密,是我们俩因一件家事各执己见,最后以爱人的妥协而结束,败北的他不甘地说:“结婚时给你喝的八井水看来还是镇不住你,我还是照样怕你,你还是家里的一把手啊!”八井水?这是什么玩意儿?我努力回想,嫁进门的那天喜婆手中那碗晃动的水逐渐浮于脑际,我喝下的那神秘的水原来叫八井水!爱人和盘托出,婚前婆婆她们去看了八字,说我是秋虎,属相上有克夫之嫌,如果想要镇住我的威风和霸道。婚后能夫唱妇随,和睦相处,必须让我在进门的那一刻喝一碗八井水。就是从八个不同的井里采集到的水,只有这水喝下去,虎威才消失殆尽,才能保家宅平安。我闭上了眼睛,一种被践踏的无奈涌上心头,那天我欢天喜地接过,并带着期许饮下的除了那碗水,同时也饮下了众人的忌惮,还有自己卑微的命。

和我一样卑微的,还有属羊的女人,她们的命被紧箍咒一般套在那些世俗的“金科玉律”里——男人属羊闹嚷嚷,女人属羊守空房,就是这句空穴来风的话,魔咒一般罩着人们的内心。老家一个远房的亲戚,我们称之为大表姐,人长得可以掐出水的标致,她初中毕业便辍学回家了,做起了服装买卖的生意。在八十年代那会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又漂亮又能干,按理是多少人仰慕的对象,然而,却因为属相是羊而遭到嫌弃和忌讳。一次次的提婚,退婚,一次次的期盼,失望,无情的光阴和鄙陋的世俗把她撕扯成了大龄剩女,闲言碎语刀剑般射杀而来,傲气的她一怒之下远走他乡,这一走便走出了自己的另一方新天地。在遥远的北方,她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结婚生子,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多年之后,她带着儿女和老公衣锦还乡,特意大摆筵席,邀约了众乡邻,也包括那些当年退婚的前男友家。她的宴请,如一枚深水炸弹,沉渣泥沙爆裂涌出,那些平日里默不作声的人居然也为此事议论纷纷。有的人翻白眼,语调酸涩地说她摆谱,想借此羞辱退婚的乡亲,有的人则竖起了大拇指:都说庄稼熬不过节令,人熬不过命,这样一个命不好的女人遇到贵人也会转运!有的人开始皱起了眉头:老祖宗的话也会有错?女人属羊也能闹嚷嚷?……她的荣耀归家,让平静的山区平地惊雷般地震颤了一下,很快又尘埃落定,一切皆沉溺于时间的流河里。

像大表姐这样旁逸斜出,临风而开的梅花毕竟少数,更多的女孩子们,还是沉默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株株草芥,在这块生来就一成不变的土地之上,承接那肃杀的秋风,包括我。如今,大地已改头换面,世俗的土壤被时代的犁耙翻犁开来,人间最终还是沿着生机而兴的方向在前行。

瓢 饮 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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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买菜,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菜市场永远都在此起彼伏的人声中被蒸得热气扑面。

我喜欢先到那个傣族人家开的豆粉铺来一碗稀豆粉,流质的豆粉飘散着股股香气,猫抓心般让人咽口水。老板麻利地抓起一把米线放入碗里,舀上两勺稀豆粉,辣子花椒几样佐料一放,搅拌后便是一碗活色生香的美食。这种简便快捷的吃食是施甸人的最爱。同样的居住地,同样的水土,让我们的舌尖都长着对味蕾相同的探寻方向,对这碗米线拌稀豆粉情有独钟。就连早晨的问候都是这样的:今早阿有甩了一碗稀豆粉?甩,即是吃,随意,豪气,喜好都充盈在这个字眼里,带着对食物风卷残云的动感。再没有比“甩”这个字更能体现出人对于食物的垂涎了。

小城的早点铺里多数时间都会遇到熟人,帮彼此付钱是常事,好久不见的朋友便趁机聊一下家常。不够吃了,老板会说自己添上点吧,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在这样半径不超过两公里的小地方生活,最不缺的就是浓浓的人情味。它会让你觉得温暖,舒坦和安全,却也有着无尽的消磨和散漫。

吃完早点,出门的街道就是农贸市场,我一般不到楼上的菜市场去逛,而喜欢在街道边的小摊位买菜。这些多是周边村寨的人们自家种的菜蔬,吃不完拿一部分来兜售。菜蔬刚从地里拔出或摘下,泥土残存,新鲜得滴水,有些菜被虫啃噬得没有卖相,而就是这样丑陋的菜蔬吃着才让人放心,没有农药的喷洒,膨大剂的注入,这些从自家菜园里长大的菜,带着对主人绝对的忠心。我买菜从不讨价还价,几块钱的东西,它们需要浇灌多少的汗水才可以生长到可以出售的模样来。时光一寸寸地等待着它们的长大,而从田地到市场又得经过一双手的不断辛劳。拔菜,洗菜,捆菜,背菜,然后摆摊,等待买主。漫长的时间和繁琐的劳作与所换来的零星钞票是如此地不对等。买菜时,看到他们指甲缝里的黑泥,划痕残留的手时,会觉得还价是一种罪过。

母亲是从来不买时鲜蔬菜的,她嫌太贵,等大量涌出,价格降低时才出手,这是她作为一个从艰苦年代过来的家庭主妇的习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甚至有些克扣自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已伴随她一生,无法改变。母亲喜欢货比三家,转遍大半个农贸市场只为买有限的两样菜蔬。她总觉得自己以最低价格买同等品相的菜,有种获得感。父亲总说陪母亲买菜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情,从不直奔主题,而是无限循环地转悠,有时不知道母亲是在买菜,还是在搞市场调查,没有时间界定的消磨让父亲觉得犹如酷刑。每次上街,父亲就扯三拉四地找各种借口,不愿相陪,他认为这是在对生命的肆意浪费。最后干脆对母亲说:我等你买好菜再去市场接你。他们达成了最后的妥协。

母亲对菜市场的沉溺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是一把菜,她也会反复掂量和还价,这时,我总会拉拉她的衣袖,示意果断些,不要斤斤计较,而她显然对我的阻止置于罔闻。我很奇怪母亲对于钱财的态度,她是那种看到别人困难就立马慷慨解囊的人,修桥铺路,捐资助学从来都是豪气而积极,唯独在买菜这件事上,她总恪守着一个主妇的初心,用最低的钱买最实惠的菜这个原则,分毫不动摇。

我只要有空就跑去市场买菜,想吃什么从来不管价格,只饱口福之欲。新鲜的食材有着勾魂的眼和妖娆的身姿,让人总会情不自禁揽入菜篮中。春季白鹭花是必吃的东西,这种在山坳里怒放的花朵,带着野地的气息,清香四溢。老家满山都是,儿时和表姐一起打白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和她已阴阳两隔。每次买白鹭花,看到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子,我总会恍惚间看到她,那厚实的手和粗壮的身板,爬树时敏捷的唰唰声拉我回到了从前。她在树上挥舞着竹竿,我在树下承接着花朵,花雨中跌落着我们畅快的笑声。如今,我回到老家,看到那满山的白鹭花,没有一丝欣喜,它们皑皑一片,雪一般让人生出冷意,人去楼空的悲凉一阵阵袭来。每次烹饪白鹭花时,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思念那些在山野行走的日子,思念随时咧嘴就笑的表姐,也思念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2

立夏之后,雨水渐多,野菜也相继入市。椿头菜,刺包包,鱼腥草,野薄荷,荠菜,马齿笕,蕨菜,芭蕉心……全都蜂拥而至。我喜欢野菜,这些随意生长的植物,吃着让人仿佛回归到野地,五官都变得清明起来。儿时,我们餐桌上以吃到肉食为富足的象征,现在,野菜才是难得的佳肴。幸而,这个小城的市场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招展着勃勃生机的野菜。买来,洗净,焯水,切碎,凉拌最佳。也可以烩炒,混着腊肉或者骨头鲊,鲜香提味,这是施甸人惯有的吃法,似乎任何一种野菜都可以和骨头鲊混搭,红绿相间中麻辣鲜香,是下饭的不二之选。这段时间,我时常徜徉在菜市场,对于一个喜欢美食的人而言是难得的享受,你会与某种稀缺的野菜不期而遇,像看到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开心。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大姐,额头满布汗珠,她浑身散发着山地里特有的蓬勃气息,背箩里是满满当当的野菜。递给我用草捆绑的一束束细碎的叶子,我在水沟边见过此物,不知何名。大姐说,她们当地人都叫猪食菜,以前都是喂猪的,现在却是难得的美食。我一查,才知道学名叫马蹄菜。大姐看着我迟疑的样子,开始说起這菜的神奇之处来,她前段时间牙龈上火,一直肿痛,就是吃这个猪食菜吃好的。她说,吃了好多药,也不如这水边的烂叶子管用,今天特意挖了许多来兜售。说到马蹄菜时,她的语调明显地上扬,眼神变得异常明亮,似乎这菜的药用价值是她一个人发现的。“生吃,焯水后凉拌,炒肉都可以呢。我就是吃了这个菜才猴了跳起八丈高!好东西呢,我才不会哄人!”(猴,意为人很精神)她跌宕起伏的肢体语言渲染得这菜立马熠熠生辉起来,让我不买都像是人生巨大的错失。乖乖买回家,洗净,就着蘸水吃。一股清淡的香气伴随着微微的苦凉之味,的确是很特殊的野菜,吃了让人神清气爽。如果吃多了肥肉,这菜去腻最佳。

其实,山里的很多野菜,我从来都喜欢生吃,入口,便让舌尖与野地里的净土,露水,云雾和清气来一次彻底的交融和碰撞。吃着这些微苦清凉的野菜,我想到了儿时,家人只要有小病小痛,阿奶总会到野地找些草叶回来,或煮或煨,或就着佐料吃,三两次便可把那些缠身的病痛驱走。鱼腥菜消炎,野薄荷去火,刺菜止血,车前草解毒,蕨菜利尿……各色野菜就是阿奶的药方,山野是硕大的药库,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人们营养。在实践中的不断验证和选择,提取出了属于民间才有的信手拈来的财富。这是集大成者的丰厚经验,让人类对土地从古至今保有着强大的信赖。阿奶是大自然的药剂师,她说,连马鹿都知道受伤了去吃跌打草,何况是我们人。大地是一本无字的书,每个生灵都能读懂。这些依存于山野的万物,相生相融中,彼此成就。草木和人在时令中承接着同样的命运,而它们却比人宽厚得多,它们奉献出了自己,成全了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

3

人与自然的默契就是在舌尖最直观的感受中达成的。土地的源源不断考验着人的智慧,没有冰箱等技术手段的年代,老百姓们总会想出各种办法让食物的储藏时间最大化。施甸人在这方面尤为擅长,知道如何将食物以最久长的保存方式分置到细水长流的日子中。腌腊就是民间保存食物的一种智慧体现。

冬腊月时,老百姓都会杀上一头年猪,以备将来一年的吃食。骨头鲊是最常见的腌腊,盐巴,辣子,花椒,还有草果、八角、茴香、姜丝,这些香料按比例与剁碎的排骨糅合起来,再浇上几碗白酒去腥提鲜,一系列的操作不仅让排骨香气扑鼻,又延长了储存的时间。搅拌好后紧实地压在陶罐里,只待时光悄无声息地将佐料与肉食融为一体。大致百天后,才是启封开罐的日子。陶罐里,安置着一个主妇的辛劳和调配。千家有千味,就是这道普通的骨头鲊,你也可以尝出不同的滋味来,每家每户的琐碎日子都沉淀在这大大小小的陶罐里。堆满了屋子角落的罐子储藏着骨头鲊,萝卜干鲊,油炸肉,香肠,水豆豉,藠头鲊……在紧缺的年代里,给予人们适时的补充。食物有各自的腌制时间,腊八的水泡豆豉是最好的,冬月杀猪腌骨头鲊味道最佳,过老年前制作的肉肠口感好。食物也和种子一样,遵循着人们长期以来所定下的节令,不能差池,逾期酿制,味道就截然。人们秋收冬藏中,一切皆依照时序而行,天地间,任何事物都有不可违拗的自然规律,包括食物。

多年前,我曾下乡到山野里,走得人仰马翻,饥肠辘辘。远远地看到一缕炊烟,像一双手在召唤着我。走近,才发现是一个独家村。一户人家孤零零地晾在野地里。还好,喧闹的鸡鸭,四处弥散的烟火驱散了这里的孤独,沸腾的生活场景总会让静默的山野变得生动起来。主人家热情地留我们吃饭,我如同瞌睡遇到了枕头,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说话间,男主人开始烧水泡茶,女主人则赶快到厨房从陶罐里掏出了一碗油炸肉,切片后在油锅里一煎,香气瞬间充盈了那间逼仄的厨房,就连房樑上挂的烟熏肉,也被割去了一大半来待客。不经意的闯入,使得老夫妻俩忙前忙后,让我心生不安。我知道,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之地,那些封存的肉食是多么的珍贵,而他们却倾其所有,招待我等这些素不相识之人。

烟火舔舐得屋檐发黑,这所老屋里,一切都在烟火的熏染中显得古朴,包括人心。火塘烧得热烈,红光映照着男主人沧桑的脸,当他端茶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双手,让人触目惊心。新旧伤痕叠加,皮糙茧厚,手指像花椒树杆,仿佛随便一碰就能戳破一切。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在长期与山野的短兵相接中保证着一个家的衣食温饱。儿女们都外出读书了,家里只有老两口在,他们的日子简单得像每一天的日升月落,房前种菜屋后养鸡,自给自足的山野生活透着泥土的自然之味。那一天,老旧的木桌上,一盆碧透的水煮青菜,一碟红艳夺目的水豆豉,一盘黄灿灿的油炸肉,还有一碗蒜苗炒腊肉,竟让我们吃出了饕餮之味来。多年后,那曾经偶然邂逅的一瓢一饮,还不时在我唇齿间游荡。有些滋味是注定了要与生命相融的,它带着这世间可遇不可求的情感。

那时,没有现在这样物质充溢的市场,5天才赶集的传统限制着大家对新鲜食材的享用。瓶罐里的那些腌腊就成为了人们餐桌上的依赖。没有菜,掏出点豆腐,萝卜干,水豆豉就可以下饭,且吃得有滋有味。一个人对饭食的依赖和一个家的殷实都累积在那些瓶罐里。我们这一辈人对于饮食的所有幻想和希冀几乎都囊括在那些瓶罐中,腌腊食物伴随了曾经如饥似渴的童年,以至于到现在,没有腌腊就觉得生活缺失了扎实的滋味。而我们的孩子却已经不再喜欢这些盐重味浓的腌腊了,她们这一代人的生活随时都被富足填充得无处安放,时鲜和营养是最佳的选取对象。她们对于食物的味觉探知已和我们相行渐远。有时,女儿会告诫我,少吃点腌腊食品,对身体不好。我没有吭气,心里竟泛起些许的惆怅。小小的餐桌上,对一道菜的喜好或拒绝,貌似口味的不同,其实背后是一个人成长背景的映射,我们的味蕾都烙着时代不可磨灭的印迹。

4

我的姨母一生都以卖豌豆粉糊口,小时候常常跟随着她走村串寨地叫卖豆粉。在我的记忆深处,她摇豆浆,挑担子的背影日渐佝偻,四季的时光消耗在没有边际的灶台,一生最后像炊烟般静静地在自家屋脊消散。在乡村,几乎每一个主妇都是这样的宿命,“哪家的女人不围锅灶转,哪里的庄稼不在土上栽”,这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人的命就得交付给锅碗瓢盆的。就像布朗族女人们的服饰一样,围腰是少不了的配搭,它围着一个家的温饱,也围着女人们辛劳的人生。

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姨母家泡大的,每天晨起,床头总会有一碗她给我舀的豆浆。热气腾腾,白烟缓升,香气弥散,那是我此生吃过最舒服的食物,这碗浓稠清香的豆浆沉淀着姨母对我无限的宠溺。姨母除了做豆粉,偶尔还做点干栏片。说到干栏片,它应该是施甸人对于吃的另一种高级境界了。不知道的人一眼看去,真是无法辨识这薄如蝉翼的黄色片状的物质是什么东西做的。尤其是油炸出来,入口香脆,却又带着一缕缕似有似无的甜香。这是大众最喜欢待客的食物,尤其是下酒,简直堪称绝配。在干栏片面前,花生米就显得寒碜和不值一提了。制作干栏片的原料其实就是普通的豌豆,干栏片亦是豆片。

施甸的田野里,除了稻谷,玉米,最多的庄稼就是豌豆了。春天,大片大片的田地里,豌豆花开得汹涌澎湃。施甸人对于豌豆的吃法,可以说发挥到了极致。除了做菜吃以外,晒干炒豌豆当零食吃,做成稀豆粉,凉豆粉,豆浆售卖,还有就是做成人见人爱的干栏片了。而制作干栏片的过程极其耗时费神。我们这里称其为“打干栏”,打,这个字就体现出制作的不易,需要力气,而更多的是技巧。姨母找来了竹筒和干稻草,这是打干栏所需的工具。竹筒是早就砍下的蛮竹,直挺光滑的一节,一破为二,瓦状似的,一尺多长。干稻草得找品相优质,没有被雨淋过的,根根粗壮笔直,干净通透。会打干栏的人家都将它们视若瑰宝。

豌豆面是现成的,姨母将其调成水浆,下锅煮沸,粘稠之状时,香味也随之升起了。这时,她快速地将其搅在竹筒之上,然后放平在锅边不停地磕打,“嗒嗒”声随着竹筒上下跳跃而出,整个院子都被这有节奏的声响填满。直到流状的豌豆浆均匀地铺陈在竹筒上,这才算结束了“打”的过程。一层豆皮便覆盖在竹筒上,像初冬时节的一层霜,晶莹剔透。只待冷却,姨母用一根麻线轻轻将其划离,随着竹筒的侧翻,豆皮稳稳当当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草席之上,所谓草席其实是竹席上铺着一层干稻草。这道工序貌似简单,却得谨慎而细致,稍有疏忽,滑溜的豆皮噗嗤一下就瘫倒,再难铺平。铺好的豆片放到太阳下烘烤,日头好的时候,一天基本会晾晒干了。一边晾晒,一边适时轻轻抖动稻草,便让干栏片有了波纹一样的曲线,自然优美。

这时,姨母总会交代我坐在院里,手持竹竿,震慑那些准备前来偷食的鸟雀。阳光下,依附在稻草上潮湿的豆片随着水分的蒸发而缓慢收缩,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花炸裂而开,像笋破土而长,像藤蔓迅速爬行,这应该是我听过最质朴而奇妙的天籁之音了。热度改变着豆片的形状,也将稻谷的清香之气蒸腾到豆片中。阳光把谷米与豆片的气息丝丝入扣地相融到了一起,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我身处其间,闻着四周散发的清香,像一双柔软的手包裹而来,心生甜美。

晒干的豆片,通透金黄,像昆虫的羽翼般,在阳光中璀璨。我举起豆片,透过它,可以隐约看到对面,朦胧的小院滤着一层暖色的光,豆片那一刻成为了我的滤镜,让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有了画的质感。很小的时候,常常忘记了干栏片的名字,想吃的时候总和母亲说,馋小金虫的翅膀了。母亲立刻心领神会,鸡蛋煮干栏片汤,油炸干栏片,藠头鲊炒干栏片。任何一种吃法,都会让我觉得唇齿留香。至今,我仍喜欢用母亲的制作方法给女儿烹制相同的菜式,女儿也和我一样,百吃不厌。很奇怪,吃过很多食物,唯一对干栏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它总能让我感到这个带着缺憾的尘世,有时也会那么的温暖,朴素,自带光芒,让我对生活葆有着无限美好的向往。食物,难道也如经书,会给人以超常的力量和想象?

5

老百姓的日子很大程度都是沉溺于锅碗瓢盆间,“民以食為天”这是最起码的生存依赖。饮食,有时也和命运一样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甚至把人际关系的摩擦也延伸到吃饭这件事上——“谁家的瓢盆不磕碰”。儿时曾住的那个大杂院,只要有家庭矛盾,遭殃的总是那些锅碗瓢盆,似乎只有砸碎这些吃饭的家伙,才能显示出不想过日子的决心。

有一次,隔壁王叔叔家夫妻吵架,斗嘴之后便是一顿猛砸,你甩碗,我丢盘。噼里啪啦的瓷器粉碎声充斥了整个院落。那是我听过最让人绝望的声响,彻底而尖锐。一个家的破碎起始于锅碗的破碎,满地狼藉中,是儿女们无助的哭声。作为旁观者的孩子,这样的场景是可怕的,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真担心他们有一天也这样大动干戈,而后分道扬镳。那是我们幼时的集体梦魇。大人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在打砸中的不管不顾,肆意宣泄,会在我们心中留下一道道隐秘的伤痕。

所幸,接下來妇委会和单位的人会在战火熄灭后,轮番来做思想工作,日子又如扯烂的衣服,继续缝补穿上。那天,王叔叔家的碗被完全砸碎了,母亲拿出了家里的碗,让我送去。我看到了灶台上,摆着大小的几个碗碟,显然,送去的不止我们一家。当炊烟再次从房顶飘出时,他家的两个孩子,又开始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日子似乎又恢复到风平浪静,而谁知道呢,这平静背后那无人知晓的忧伤。

“十家锅灶九不同”这是老百姓的俗语,表面所指的是饮食,而深处却道出了各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特殊情况。酸甜苦辣的滋味掺杂在食物中,也蕴含在芸芸众生的命运里。每家都在调味中维系着彼此的感情和家庭的走向,咸淡只有自己知晓。在大杂院生活时,吃饭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可以野猫子一样,嗅着香气,东家夹点菜,西家喝口汤,吃得美滋滋的。大人们则自顾埋头吃饭,孩子们的快乐似乎与他们无关,而谁都心知肚明,这些蹦蹦跳跳的小屁孩,终有一天将会长大,成家立业,也会在锅碗瓢盆的碰撞下,丧失掉没心没肺的喜乐。

赵奶奶曾是我的邻居,她家人口众多,子孙满堂。每天,最早亮起灯光的地方总是她家的厨房,灯光下她忙碌的身影是为了给孩子们做早餐。因每个人的喜好和口味不同,每天她至少要做三种以上不同品种的早点。面条,饵丝,包子,白酒煮鸡蛋。就是一道番茄,也整两个样式,凉拌和炒鸡蛋,只因孙子爱吃番茄炒鸡蛋,孙女爱吃番茄凉拌。母亲曾感叹道,像赵奶奶这样对孙辈们无微不至的“周全”她是做不到的。一个屋檐下各自秉持着自己的口味,无法迁就,看着白雪压顶的赵奶奶,让人五味陈杂。一个家,只有一口锅灶,如果调味不同,那就只有另起炉灶了,这是母亲爱说的一句话。

6

从前缺衣少食的年代,“问饭”是常事。就是和别人借米,借包谷和杂粮,等自己有时再归还。在父亲的老家,“问饭”这样的事情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才消失。阿奶曾经和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个穷人,独居山野,有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陌生老者前来家里“问饭”,穷人自己的粮食也所剩无几,而面对着瘦骨嶙峋的老人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家里仅有的包谷分一半出来。刚递完粮食,想舀碗水给老人喝,一转身的功夫,老人就不见了。穷人也没有多想,而从那天起,神奇的事情开始发生了,每天早上,穷人的家门口总有源源不断的食物送来,要么野果,要么野兔,要么谷米,穷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是谁送的呢?这成了一个谜,阿奶笃定地揭秘:是山神送的,那个“问饭”的老者就是山神。他看到了穷人的窘迫,便以“问饭”之事来试探此人的心地。好人终有好报,这可是根植在大众心中千古不变的真理。每次讲述,我都在阿奶的眼里看到这个故事所点燃的光亮。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传说,随着阿奶供奉给神灵的那一碗饭,一杯茶,一盅酒。我相信,诸神的眼睛总会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看着这烟火升腾的人间。火塘红着,人就活着,家就在着,一个村庄也因此得以延续。一个地方的兴盛,说到底,最不能割舍的根须还是在那些不起眼的瓢盏间。

庄稼一茬茬地生长,人一辈辈地更替,总有一些悲欢,是可以在舌尖一一复活的。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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