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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渔期

2023-05-30朱登麟

山花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虾小鱼

朱登麟

半张红纸掉进陶碗,被清水润成一剂口红。

牟小虾尖起食指和拇指,将红纸捞出来,衔进两片薄嘴唇,轻轻一抿,带木边框的圆镜子里就活灵活现地显出一张桃花脸。腮边两点胭红,颊畔一层薄粉,刘海从绣花头巾垂下来,贴着额头,像一丛不安分的水草。嘴唇红得太夸张,用手绢吸去一层,刚好将脸色衬托得清爽白净。

服饰是家族祖传的蓝衫黑裙,领口、袖口、裤脚绣着大红大绿的花边,胸前耸出一团鲤鱼跃龙门图案,束上花腰带,将那个部位衬托得高高凸起,让自己也禁不住脸红。牟小虾假装被镜子里那人吓一跳,得意地问镜中人,究竟是哪位思春下凡的仙女?

昨晚,牟小虾跟小姐妹在江边赏月,约好回去各自精心打扮,天一亮就划船到漩塘对岸的河滩,参加今年开渔祭彩排。

牟小虾从床头拿出崭新的红绸鞋,正要往脚上套,忽然听到江面上由远及近响起呜哩呜哩的唢呐声和嘡嘡嘡的铜锣声,混合着机动船的轰鸣。光听这阵势,就知有人家迎新娘,娶媳妇。是哪家的迎亲队伍呢?没听说牟家寨有姑娘要出嫁呀?牟小虾腾身而起,三两步蹿出房门,站在院墙边看热闹。

太阳还躲在梯子崖背后,薄薄的雾气给江面抹上一层神秘。只见一艘披红挂彩的游船,船头停着一乘八抬花轿,船舷边站着一队吹鼓手,细吹细打划过江心,腾云驾雾驶进寨前码头停稳。一个人影飞身上岸,胸前挽一团大红花,指挥众人抬花轿下船。

一股熟悉的鱼腥味从那人身上缭缭绕绕飘过来,飘进牟小虾的鼻孔。牟小虾的心一下子缩紧,继而瑟瑟颤抖起来。是他。是他吗?他这是要娶哪家姑娘呢?他这是……

牟小虾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喻小鱼挺着瘦长身子,喜气洋洋走在头里,一群人闹闹嚷嚷,肩膀上抬着花轿,担子里挑着彩礼,唢呐锣鼓助阵,像一股潮水沿江岸的水泥路倒灌进寨子,离自家院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他这是……做、做啥子呀?“呀”字没想囫囵,身后的堂屋门吱嘎一声,像水库开闸,嘻嘻哈哈涌出一群红男绿女。叔伯姨婆,姑亲表舅,兄弟姐妹,打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全都疯了似的席卷而来,不由分说将牟小虾拉拉拽拽拥进闺房。床上多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首饰、彩盒、化妆品。姨娘姐妹围成一团,将牟小虾按在木椅上,洗脸的洗脸,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扑粉的扑粉,描眉的描眉,将牟小虾原来的妆容弄得乱七八糟。牟小虾乍一糊涂,转瞬明白,心头喜不自胜,表面却噘着嘴,装作不情不愿、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不多一会,镜子里那个活灵活现的仙女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花团锦簇、满脸娇羞的新娘子。

成排的小鞭炮挂在柳树梢头噼啪炸响,像有一千张嘴巴欢快地说话;成团的冲天炮射进空中,砰砰砰炸开花,像谁在发表占领天空的宣言。人声,鞭炮声,唢呐声一齐响起,闹得牟小虾脑子里一片空白。难不成就这个样子了?就这样向那个人举白旗投降了?我牟小虾还没认输呀?

一张红绸从天而降罩住头颈,牟小虾眼前一暗,天、地、人瞬间变成红色。牟小虾身不由己,被人从闺房簇拥出来进了堂屋,被人按跪在堂前给爹娘磕头,又被人搀扶着退出门槛,扶上花轿,一切像在做梦。但牟小虾是条鲤鱼精哩,虽然身子不能自己支配,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想起当年爷爷在村头摆古,说漩塘边的喻、牟二姓原本是敌人,喻公原姓铁木氏,系元朝逃难的贵族,改姓喻,一是方言中铁、喻谐音,二是铁木二字太亮眼,容易成为官兵追杀目标。牟公原姓朱,系明朝追剿的总兵,因追到漩塘岸边,铁木氏先祖已炸毁江中跳礅,朱氏先祖过不了江,无法班师回朝复命,也不敢再用皇姓,遂改姓牟,好歹留个韵母,跟祖姓同韵。两个家族就这样隔河安营扎寨,世代为敌,相互对峙,直到明朝灭亡,才发觉早已没有敌对的理由。江山的兴亡更替离他们越来越遥远,现实是两个家族要繁衍,江岸边又没有别姓姑娘可娶,不得不相互抢亲。六百年漫长岁月,彼此心照不宣,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漩塘两岸的两个旺族,默认互结姻亲。但这抢亲的习俗却一直留传至今,即便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经过三媒六证,也得以这种轻喜剧软暴力的方式缔结婚姻。

可是,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嫁给喻小鱼呀。

可是,可是我真有一口回绝过他吗?

乌江像一柄青蛇剑,把群山劈成两爿。南爿是黔中,一道悬崖耸起脊背,从梯子崖往东西两端延伸,直插入世界边缘。北爿是黔西北,一层一层的山峦从江岸向远处延展,隐没进时间的天际线。

在牟小虾眼中,漩塘就是天地的中心,就是旋转在她和喻小鱼中间的一只天眼。

漩塘两岸的悬崖下、沟谷中,散落着一些老旧渔村,住着南腔北调的移民。他们来自内蒙、江浙、湖广、巴蜀,有元代逃亡的贵族,明代屯守的官兵,清代入赘的盐巴客,民国逃荒的灾民……外来人口不断迁入,使漩塘一带地缘文化越来越复杂。蒙古人的牧猎技艺,屯兵的军傩,四川盐巴客带进来的阳戏,江西移民传过来的花灯,水西彝族的巫术,水东布依族的山歌,在水面上碰撞,激荡,融合,制衡,形成了獨特的地域文化。每年的开渔祭,就是各种文化碰撞激荡的大舞台。

喻小鱼遇见牟小虾,就是在那年的开渔祭。

天不亮,娘将牟小虾从床上拉起来,按在镜子前的木凳上梳头,扑粉,抹胭脂,给她穿上传统盛装。等一切收拾停当,爹早已解开系在树根上的缆绳,在等她和娘上船了。牟小虾平生第一次穿这么正式,感觉束手束脚,身子动起来忸忸怩怩极不自在,下到江边时已是脑门发烫脸颊绯红。爹狠吸一口纸烟,从烟雾后面斜着眼睛打量她,像打量一条刚刚换上彩色皮肤的鲢鱼。牟小虾小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爹招呼娘儿俩上船,坐好,双手一伸一缩,两把木桨如蜻蜓点水在水面划动起来。晨光熹微中,双飞燕渔船张开翅膀,轻盈盈划破绸缎般薄的江面,飞向崖脚寨前的河滩。

河滩上人头攒动,沿岸九村十八寨的渔民奏起唢呐锣鼓,抬着酒米盐茶,沿河道和山路聚拢来。祭坛上五色旗幡飘飞,中央供着面目凶恶的河神。老祭师头缠青丝,身穿皂袍,须髯飘飘,歪起嘴角吹响法螺。众弟子分两排立于坛后,敲起锣鼓铙钹,奏响芒筒笙箫,焚香点烛,念经诵忏。各寨寨老将祭礼端在胸前,在坛口恭恭敬敬站成一排候命。河滩上红男绿女,扮成神怪、鱼鳖、水鬼、河蚌,招展旗幡,踩着锣鼓点子玩花灯,唱阳戏,舞龙,跳大神,各展绝技,蹈舞祭诵。

辰时正,古柳树下鞭炮齐鸣。老祭师昂着头,仰视藏匿云中的众神灵,字正腔圆唱一嗓:

各村各寨献祭礼——

各寨寨老上前一步,肃立河岸。

一祭天。天赐六合长顺——

寨老们将碗中的苞谷酒往天上一扬,洒出一片酒花。

二祭地。地佑五谷丰登——

寨老们将木升子里的稻米倾倒堤下,溅起颗颗晶莹。

三祭河。河保四季平安——

寨老们将食盐、茶叶撒进江水,招来一群游鱼。牟小虾跟几个闺蜜拉拉扯扯,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脸孔红得像几朵叽叽喳喳的喇叭花。

祭祀完毕,上来一个穿红戴绿的主持人,手持话筒,宣布叉鱼大赛开始,请各组选手做准备。牟小虾心跳加速。她六岁跟爹娘下江捕捞,一直在水上讨生活,练就了一手划船绝技,十年来她一直渴望快快长成大人,等的就是这场漩塘渔家儿女的比武招亲大会。她对今年的“渔王”奖杯觊觎已久,志在必得。

常在河边走,牟小虾对沿江两岸人物了若指掌,知道今年最可能拿冠军的是崖脚寨的喻小鱼,便动了心思,抢先爬上喻小鱼家那条柏木船,双手紧紧抓住木桨。她知道喻小鱼自视甚高,为人张狂,不见得愿意跟她配对,但她有把握凭本事降服他。

喻小鱼来到船边,见牟小虾抢占了自己家的渔船,显得不情不愿,手持丈八鱼叉立在船边,拿挑剔的眼神审视她,像厨师在鱼市上摇头晃脑选一条鱼,准备拿回去下锅蒸炸煎炒。

牟小虾知道自己不是喻小鱼中意的那一条,但她神色镇定,脸不红筋不胀,抬头看他,眉毛轻轻一挑,仿佛在说:来哇,认怂了呀?她知道喻小鱼不是一个怂人,他那一头卷曲的黄头发,那一身溜滑的黑皮肤,就是常年在江水中浸泡,在烈日下曝晒,被粗粝的河风撕咬而成。

喻小鱼当然读得懂牟小虾的眼神,也知道牟小虾家住在对岸鲤鱼峰下的牟家寨,她从小就是乌江里一条古灵精怪的鲤鱼精。

喻小鱼拿鱼叉往地上一撑,腾身跃上船头,船身顿时变成跷跷板,起伏颠簸起来。牟小虾稳稳站在船尾,身子像一棵柏树,根须扎进船板,任凭船身三起三落,连腰也没有稍微弯一下,连屁股也没有稍微撅一下。

河岸上响起一片欢呼声。第一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输。

啪——祭坛上传出发令枪响。

走哩——牟小虾一声清唱,弓起细长腰身,两手一伸一屈,两把木桨像一对翅膀翩翩翻飞,双飞燕像一只水鸟,尾翼轻轻一点水面,向前一蹿,如风般掠过水面。喻小鱼手握钢叉站在船头,两只脚爪像一把钢叉插在船头。

河岸上又响起一阵叫好声。第二回合的较量,牟小虾没赢。

船刚离岸,牟小虾双桨往水里一插,双飞燕戛然而止,像一只蜻蜓伸直翅膀停在低空,水面上波澜不惊。喻小鱼看一眼牟小虾,面露惊诧,点头赞许,发觉这个女子有点意思。他知道牟小虾是要挑战自己的叉鱼绝技,左手往怀里一掏,一招天女散花,抛出一把鱼食。

牟小虾冷眼看他施为,发觉鱼是最没记性的动物,过一个休渔期,就忘了“先鱼”们被捕捞宰杀的惨痛,此刻居然兴致勃勃游出来,绕着渔船啄食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条五尺花鲢身披黄甲迎着船头划水过来,像一枚发怒的小鱼雷。喻小鱼右手执叉,正要迎着刺上去,牟小虾双桨一摆,双飞燕忘乎所以,像一把尖刀贼溜溜杀向江心。等喻小鱼反应过来,牟小虾一双纤手左一划右一拨,船变成生了根的陀螺,在江心滴溜溜旋转,像投下一支铁锚。喻小鱼知道双飞燕没锚,锚在牟小虾心里。

牟小虾得意扬扬瞪着两颗黑眼珠,似笑非笑看着喻小鱼,仿佛在说:你不是说这条江是你的王国吗?跳下去吧,王冠藏在你脚底下的深水区哩。

喻小鱼明白了这个大眼妞的道儿,却并不恼怒,反而冲她做了个怪兮兮的鬼脸。牟小虾看不出他是哭是笑,是怨是怒,她不在意他的表情,她只想要他闹笑话,看他以后还敢对自己摇头晃脑不?

牟小虾心头乐呵,把头扭向岸边,将食指和拇指捏合成一个圆圈,余下三指竖起跟岸上的闺蜜们“欧吔”示意,仿佛自己已经赢下这一局。

岸边一阵呐喊,牟小虾感觉船头一轻,身子随船身往后轻轻一漾,回头,见船边溅起一道水花,水面咕嘟咕嘟冒起一圈圈水泡,仿佛饥肠辘辘的漩涡嗅出了人体的香味,已一口将喻小鱼的肉身吞进去,细嚼慢咽。

牟小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莫不是认输绝望,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投河自尽了?旋即又“噗哧”笑出声来,不是笑喻小鱼被逼到投河,而是笑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喻小鱼打小生长在江边,早练就了一身翻江倒海的本事,这一江的鱼虾都跟他混得脸熟。喻小鱼要投河,河神不见得愿意拱手让出这片江山,鱼虾们也不见得待见他,让这个不好对付的打鱼仔变成水鬼,成天在江里捉弄它们。说不定过一会儿,河神一声令下,满江鱼虾蟹鳖即刻就会聚在一起,将他那鳗鱼似的身子拱出水面,送回岸上,让他继续祸害人间。

牟小虾转动脑子里的小屏幕,虚拟出一帧帧喻小鱼水下活动的画面,脑子里咿哑咿哑闪出很多个想法。画面播放了十分钟,牟小虾身体里欢快的节奏慢慢变得有点小沉闷,继而有点小紧张,再继而有点小愧怍。按照喻小鱼的烂性子,谁捉弄他,不出一秒钟他就会施以报复。说不定就在下一秒,晃荡的水面会“哗”一声被拱开,闪现一颗毛绒绒的尖脑壳,一张湿漉漉的嬉皮笑脸。

喻小鱼会以何种手段施以报复,牟小虾想不出来,心里既怕又盼。

胡思乱想中,牟小虾感觉天空缓缓高远,水面渐渐宽阔,岸边的人声鼎沸慢慢喑弱,世间万物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子渐渐被压得紧缩,仿佛天地的面积无限放大,自己的体积不断缩小。斜长的双飞燕小成茫茫江面上的一根稻草,她自己则小成伏在草尖的一只蚂蚁。起伏的波浪将她举起来,托在半空,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失手将她抛进深渊。

时间随一圈圈波浪散漫开去,溶化进远处暗黑的江声。牟小虾身上的活力随这一圈圈波浪向外宕延,消减,泄漏。期待中“哗”的一声水响一直没有出现。牟小虾抬眼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太阳立即聚焦,在她眼窝子里点燃两堆柴火,将她内心的酸酸涩涩熬成滚烫的珍珠,咕嘟咕嘟往上冒。牟小蝦使劲眨眼皮,想让这两片贝壳硬成铁石心肠,将这些不争气的珠子吸进去,关起来。可它们根本不听她安排,联合起来算计她,扑簌簌跳出眼帘,连成珠串。仿佛这眼泪也有呼吸,在胸腔里憋久了,闷得慌,想跑出来享受河面的新鲜空气。

牟小虾没搞明白,自己处心积虑,不就为整治这条臭小鱼吗?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动起菩萨心肠,为他担起心了呢?刚才还蓄满力量的四肢怎么会变得软瘫瘫没劲了呢?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左手一松,像是有谁伸手薅了一把,一片木桨“哧溜”滑落江水。

又一阵惊呼像个水雷在水面上炸响,将牟小虾从幻象中惊醒。她掉转头,远远看见河边咕嘟嘟冒起一个大水花,水花披垂露出一头卷曲的黄毛,接着是一个黄褐色的鳗鱼身子。她的嗅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闻到了那身子散发出的鱼腥气。

促狭鬼。牟小虾长出一口气,整个人从混沌中活了过来。

喻小鱼站起身子,肩膀上扛着一把鱼叉,叉尖上挂着一条体形硕大的大头花鲢。那鱼仿佛还不相信自己的遭遇,不相信藏在深水还会中人类的杀招,大尾巴极不服气地摆上动,拒绝承认自己已被人类征服。

牟小虾破涕为笑,笑极而泣,泣极而怒,怒极而嗔。这一瞬间她的心理极其复杂,脸上的表情却极其好看。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喻小鱼身上,没看到她此刻的窘态,不然闺蜜们的各种嘲笑一定会势如潮水,泼她满脸满身,让她过很多年湿漉漉、黏糊糊的窝囊日子。

过了十六岁生日,母亲就经常在她耳朵边念叨一句话:一支筷子夹不起菜,一把木桨划不走船。牟小虾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但此刻她有了另一种理解,因为她拍打着一只独木桨,那条双飞燕竟然变成一只暗含嘲笑的眼珠子,只会滴溜溜乱转,怎么也看不到岸的方向。

喻小鱼将叉尖上的鲤鱼放进木桶,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衔在嘴上,噘起嘴唇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牟小虾顺着哨声看过去,见喻小鱼一挥左手,从身后亮出一片柏木桨。岸边的人明白了就里,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嘻笑。牟小虾脸皮发烫,一瞬间连投河自尽的心都有。

喻小鱼不放过炫技的机会,身子左摇右晃,像条水蛇轻飘飘游到牟小虾船头。牟小虾挥舞木桨,沿着船舷追打他。喻小鱼嬉皮笑脸,伸手将船头一拨一拉,船在水面打起旋转,差点将牟小虾晃落进河中,吓得牟小虾赶紧稳住身子。喻小鱼手扶船舷,腾身一跃跳到船上,将柏木桨丢在牟小虾脚边,得意地看着她。牟小虾捡起木桨,发疯般乱挥乱舞,将喻小鱼打下船,操起双桨将双飞燕划向岸边。

牟小虾正以为得计,突然船头一扭,来了个原地掉头,船身往右侧翻,将她摔落江中。牟小虾本就是浪里白条,一伸手一蹬腿破水前游,却不料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搂住她的细腰,将她捞起来,头朝后脚朝前斜挂在肩上,像扛一条带鱼。牟小虾长发披垂,双手握拳,拳头雨点般捶落在喻小鱼溜滑的肩背上。河岸上再次传出一阵谑笑。

喻小鱼还不放过她,双手抓住她胳膊,扭身一个背摔,将牟小虾仰叉叉摔倒在地,就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花鲢。喻小鱼冷眼瞅着牟小虾,就像先前看自己捞出来的那条大花鲢,仿佛她也是他叉鱼比赛附带的战利品。

这一局,牟小虾是输得见了底。可她不是喻小鱼捞起来的鱼,没理由忍受他的轻薄。她气呼呼翻身爬起来,扭着细腰游进人丛,放弃了本应由她和喻小鱼一起风风光光登台领取的渔王奖杯。全场观众大失所望,感觉这届叉鱼赛没有达到预期,因为以往的冠军选手,后来都顺理成章做了情侣,成了夫妻。

牟小虾心头极不痛快,暗暗发誓:这个男人今天“恩赐”她的,她要他用一辈子还回来。

心头不痛快的还有喻小鱼,牟小虾做了逃兵,显然是要反叛传统,不跟他好。当我喻小鱼是谁?这种离经叛道的事绝对不允许。

第二天,喻小鱼就请媒人上门说亲。牟小虾断然拒绝,说自己在江里待久了,对鱼虾蟹贝之类不感兴趣。她牟小虾要嫁的,是脚底板长轮子屁股冒烟,能在旱地里風驰电掣的男人。其实这并不是牟小虾的初衷,她是给喻小鱼预设一个难度,让他不敢小觑自己。

喻小鱼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他托媒人带信给牟小虾,叫她等一年,他喻小鱼拼了命也要抬着屁股冒烟的花轿来接她过江。

一江清水从大山深处袅袅婷婷走来,经年不息地流过崖脚。牟小虾住在江边,每天到河中撒网收网,到岸上卖鱼,感觉时光是流动的。江水一涨一枯,时间就过去了一年。

一条大坝从峡谷里缓缓升起,把江边的村寨往崖顶逼退,抬升两百多米,淹没了祖先用石头一块块砌起来、用腐质土一畦畦填出来的耕地,让岸边渔樵耕读的百姓华丽转身,变成彻头彻尾的渔民。江水堵在崖脚,堵起来的还有时光和人心。日子找不到出口,围着漩塘打转,一天一天磕磕绊绊,一周一周循环往复,一月一月周而复始。牟小虾早已厌倦水上的营生,渴望腋下长出两只桨,倾斜成一只白鹭,腾空而起,飞到山外去。唯一有变化的,是喻小鱼追求牟小虾一轮一轮不断升级的攻势,而唯一让牟小虾留在漩塘的也是对喻小鱼战而胜之的执念。

牟小虾冰雪聪明,知道怎样让一个男人臣服。一攻一守原本就是人生之道,喻小鱼的攻势越猛,牟小虾的营寨筑得越牢。

喻小鱼托媒人传过话,就在江里下起五道浮网、三道底网,每天打鱼,卖鱼,补网,晒网,骨头缝里渗出阵阵鱼腥味。鱼在他眼里就是牟小虾扭来扭去的腰身,就是牟小虾忽闪忽闪的两颗眼珠子。他吃住在渔船,五更天驾船收网,天不亮就将收获送到镇上渔市,换取红红绿绿的钞票。

等别的渔民醒过来,效仿他拉起三道网四道网,河滩上的活鱼已多到卖不出手。喻小鱼跑了一趟省城,回来后请工人在码头上搭起三间板房,开张了一家日杂百货店,又在江边拉起一道围网,拿柴米油盐烟酒茶换别人捞回的鱼,集中养在网围子中,趸给城里来的鱼贩子,低价进,高价出,相当于建起个产地批发市场,垄断了漩塘河段的活鱼生意,成为了真正的渔王。

半年后,漩塘活鱼在外面有了名声,城里的钓鱼爱好者蜂拥而至,喻小鱼经常驾船送他们到垂钓点,弄清楚了他们的需求,又从船厂定制一只机动船,船上装修起客房、厨房、卫生间、垂钓台,计划出租给钓客。

钓鱼船开业那天,向来做人高调的喻小鱼从镇上请来电声乐队,吹拉弹唱,大宴宾客。喻小鱼邀约一班浪荡仔,张张扬扬开着钓鱼船过江,请牟小虾父女赴宴。牟小虾不想滋长他的张狂,死活不肯跟爹过江,让喻小鱼又一次抓狂。

秋分前后是漩塘渔家的丰收季。一大早,牟小虾架着双飞燕,跟爹到江里收网。船行至江心,突然听到码头上响起汽车喇叭的长鸣。那声音极像了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洋洋自得,充满挑逗,在崖壁间回响,一声声撞击牟小虾耳膜。

牟小虾抬起头,见码头上燃起一团火焰,定睛细看才发觉是一辆红色夏利车。火焰中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像欣赏网中之鱼一般轻佻地斜睨着她。牟小虾低头划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感觉这一局对方要让她输。她觉得自己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码头上响起一片起哄声。牟小虾斜着眼睛从草帽檐下偷窥,见一帮浮浪子弟站在岸边,面前拉起一条红底金字的标语,内容极其霸道:

捕鱼捞蟹钓小虾,驾着四轮接回家

牟小虾看一眼爹,爹也正看着她,眼含戏谑。牟小虾埋下头,怨艾地叫一声爹,脸红到耳根。

去吧去吧,你就是一条小虾,别强撑着装鳖。这家伙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你跑不脱的。爹双手握桨把船划向对岸,悠扬婉转地说:过了这村,就找不到这店了唷。

渔家女儿经风历浪,学不会忸怩作态。船没靠稳,牟小虾一个箭步跳上岸,大大方方走上码头,大大方方坐上副驾驶座。喻小鱼一踩油门,夏利车往前一蹿,屁股上冒一股青烟,喘着粗气沿漫阳坡往上爬,翻过梯子崖顶,驶到流长镇上。一群年轻人吆五喝六,找个馆子胡吃海喝一顿,闹嚷着就要把牟小虾往喻小鱼家拉。

牟小蝦不说话,斜着眼睛盯喻小鱼,直盯得喻小鱼心头发毛,感觉再闹下去事情要黄,便赶紧出面制止,说老子这根金钩都不急,你几条小虾米急啥子?钓大鱼要有耐心,油粑曲蟮子撒勤点她才会上钩。

牟小虾仰头看天,不再说话。

黄昏时分,夏利车开回码头,爹还悠闲地叼着纸烟歇在船上吞云吐雾,等她回家。

牟小虾下了车,回头撂给喻小鱼一句话:买了个车,你还是条小鱼。

喻小鱼拉住她胳膊,说好啊,小鱼配小虾。

牟小虾说我眼光高,只会捞个鱼虾还不够资格做我牟小虾的男人。

喻小鱼问那要干啥子才够资格做你男人?

牟小虾说男人会捞鱼不算本事,这江边长大的仔哪个不会捞?鱼总有捞完的时候。

喻小鱼说是哩,这两年,能捞出的鱼越来越少,越来越小。那你说啥才算本事?

牟小虾说要会养鱼才算本事。

喻小鱼说养鱼谁不会?我收购的活鱼,哪一条不是养起来等老板来拖走的?养鱼谁不会?

牟小虾说切,那也叫养鱼?充其量是给长大成人的活鱼暖暖嘴,过渡过渡。

喻小鱼问那你说怎样才叫养鱼?

牟小虾说前几天村子里来了移民局干部,说政府正在谋划,扶持库区移民发展网箱养鱼,发家致富。那才是养鱼哩。

喻小鱼咬咬牙,说你再等我两年,我养给你看。

牟小虾说等不了,八字先生掐算过,我牟小虾得在明年嫁出去。

喻小鱼咬牙切齿发了狠,说明年就明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一年中你要敢嫁人,我把你全家扔进乌江喂鱼。

牟小虾说这不公平。

喻小鱼问咋个才公平?

牟小虾说一年后没得十只八只网箱,你把自己五花大绑,跳进乌江喂鱼。

喻小鱼说行,但是这回可不许再耍赖。

牟小虾嘻嘻一笑,说我只说明年嫁人,可没说嫁你。

喻小鱼冲牟小虾晃了晃拳头,气冲冲打开车门,一脚油门把车开回梯子崖顶。

整整一个冬季,喻小鱼没有再在漩塘出现。

春节前牟小虾还沉得住气,爹娘问她,她还没心没肺地笑说这个胆小鬼,叫自己几句话就吓怂了,躲到爪哇国去了,没胆再来追了。春节期间喻小鱼还不现身,牟小虾就有点心虚,借口元宵节看花灯,驾船过江,去了趟崖脚寨,满寨子找不到喻小鱼的影子,心头怍慌起来,找几个人打听,回说三个多月不知去向,过年也不回来,也没打个电话或者捎个书信。牟小虾就有点魂不守舍,这个浑小子,难不成养不成鱼,就真的认怂了?不会吧?他是不是学花灯戏里唱的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要真是那样的话,还……还啥子呢?牟小虾脸一红,没把这话想囫囵。

时间一长,爹娘看出了问题,认定女儿心里出了事,饭桌上拿话试探她,说他不仁,你也可以不义,前天上门提亲那小木匠就不错嘛,眉清目秀,脚勤手快,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哩。

牟小虾心头泼烦,起身回屋,砰一声关上房门,不再跟爹娘说话。

正月二十,年味还在村庄上空飘浮,春天就风一般翻过梯子崖降临江边,和暖的阳光从崖顶照射下来,在乌江的波浪间撒上点点金色鱼鳞。

大清早,牟小虾正在江心收网,崖畔传来一声浊重的龙吟,就见两辆加长货车叽叽歪歪从梯子崖蛇行而下,四平八稳停在崖脚寨码头。一群头戴钢盔的工人爬上货车,哐当哐当往车下扔钢管、扔油桶、扔抱箍。一个着牛仔衣裤,高高瘦瘦的男人头戴红盔,高声武气在现场指挥卸货。牟小虾背脊骨里掠过一道闪电,浑身上下被那人身上传过来的鱼腥味熏蒸得阵阵发热。钢管跟钢管、钢管跟油桶、钢管跟抱箍在水泥地上撞击,哐当哐当敲响在牟小虾骨头骨节里。

崖脚寨码头变成了加工厂。工人们在喻小鱼指挥下,将钢管用抱箍连接起来,拧紧,将空油桶绑在架子上,慢慢现出网箱的框架。整整一个星期,牟小虾把自己关在屋里,任凭爹娘怎么讲,就是不下河拉网收网。喻小鱼越是大张旗鼓,她牟小虾越要置若罔闻。这一个回合的较量,她要学花灯戏里的诸葛孔明,偃旗息鼓玩一场空城计。

第七天清晨,码头上响起雷鸣般的锣鼓声、鞭炮声、机动船轰鸣声和工人喊渔歌号子的声音。牟小虾悄悄打开房门,站在家门口隔江观望,见一条机动船拖着一串长长的网箱正经过她家门口,驶向上游的河汊。船身上拉挂着一条大红标语,标语上两行烫金大字:

架网箱 进河汊

养大鱼 捕小虾

牟小虾气得咬牙切齿,胸脯一鼓一鼓的,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激动还是假生气。

糊里糊涂中,花轿已被抬到江边。短短一段路程,牟小虾稀里糊涂走了二十年。

她曾数十遍想象过婚姻,认为它像满天云彩般自由而美好,可当这云彩真的降临,她却又惶惶不安。当姑娘时,她成天漫江漫谷里野,自己拥有很多,未来有多种可能,而一旦嫁为人妇,变成某个男人的妻子,就只剩下一种选择。她觉得自己从小长到大不是在做加法,让人生之路越走越宽,而是在做减法,不断去掉原本拥有的方向,走上一条越变越窄的路。她把自己比作一条鱼,一条被人钩着腮帮拴在船上的鱼,江水的浩瀚再也跟自己无关。她又把自己比作一棵树,一棵被人从土里挖出来栽进盆里的树,虽然会活得更精致,却再也得不到任性生长的机会,再也没有生命力的蓬勃。

老祭师带着弟子,在河滩上摆起八仙桌,供上河神牌位,插好香蜡纸烛。新人过江得祭河神祈祷平安。牟小虾参加过别人的婚礼,脑子里依稀记得那些祭词。

喻小鱼打开轿门,伸手扶牟小虾下轿,牟小虾摔开手不让他扶。喻小鱼哈哈大笑,仿佛一位骄傲的将军,踌躇满志面对着自己的俘虏。牟小虾咬咬嘴唇下了狠心:今天可是最后一朝,今天不扳回这一局,这辈子恐怕都会输得底朝天哩。

小夫妻双双跪在香案前。老祭师点起香烛,焚了纸,吹起法螺,弟子们敲起响器。老祭师左手揪住一只大红公鸡翅膀,右手拇指和食指掐破鸡冠,口中念念有词,念一句,挤出一滴鸡血,点在预先画好的咒符上。念完一段,命弟子焚化一道咒符。

老祭师扯起嗓子唱:

祭江神来祭江神,龙王老爷得知闻。

焚香秉烛参拜你,镇守江心保太平。

鱼兵虾将得知闻,狂风恶浪转回程。

水府三官得知闻,驾船尤如风送云。

撑船郎君得知闻,撑起船儿往前行。

掌桡童子得知闻,桡杆一划过江心。

落水亡魂得知闻,极乐世界早超生。

三茶六礼来供奉,新郎新娘拜河神。

一拜天——

喻小鱼就要躬身下拜,牟小虾从红袖中伸出一只素手拦住他,说不忙。

喻小鱼拿眼看她,疑惑不解。

牟小虾高声大气,说当着河神菩萨金面,我牟小虾有几句话说。

喻小鱼有些不耐烦,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啥子话说?

牟小虾说你听不听?

喻小鱼低了头,说听,听。

牟小虾说丑话说在前头,今天我牟小虾拜了河神,就要过江,过了江,就是你喻氏门中当家人。我说一,你不准说二。不然,我牟小虾今天就是跳进乌江喂鱼虾,也不上你喻家八抬大轿。

喻小鱼说:好。

牟小虾说:一。

喻小鱼愣了一会。

牟小虾加重语气,说:一。

喻小鱼说:好,一就一。

牟小虾说:只有“一”,没有“就一”。

喻小鱼说:好。一。

牟小虾说行了,但你得在河神面前起誓,不準过了江就不认账,过了江就拿你河对门的规矩管束我牟小虾。

喻小鱼说好,我起誓:河神在上,我喻小鱼要说话不算话,欺负牟小虾,你把我扔进漩塘淹……

牟小虾伸手捂住喻小鱼嘴巴,说好啦,拜河神,我随你过江。

老祭师重新喊礼:

一拜天长地久——

二拜地久天长——

三拜荣华富贵——

四拜儿孙满堂——

牟小虾额头着地,感觉这河滩地非常硬实,就像男人的誓言。

喻小鱼双手双膝触着河滩,感觉河滩上的石头仿佛女人说话的语气,又硬又冷。

四拜礼成。请新郎上船,新娘上轿。

千千送喜,万万纳福。

阿弥陀佛船中坐,百子千孙跃龙门。

机动船载着花轿,突突突渡过漩塘。却不料接亲的队伍上了码头,并不径直往崖脚寨走,而是吹吹打打穿过漫阳坡,将牟小虾往流长镇上抬。

牟小虾一头雾水,心又悬起来。离开乌江,牟小虾秒变被人打捞上岸的花鲢,身子失衡,灵魂失重,命运被悬在空中不由自己把握。原本笃定的输赢,突然又生变数。她感觉又一次被喻小鱼耍了手脚,赶紧揭开红盖头,掀起红轿帘,招手把喻小鱼拘到花轿前,气咻咻问他搞啥子鬼,是不是要把我牟小虾卖到镇上去?

喻小鱼哈哈一笑,说你牟小虾不是厌倦了打渔捞虾的水上营生吗?我在镇上买了个房,开了家活鱼馆,让你上岸,当老板娘。

牟小虾噗哧一笑,说我瞎说哩,你娃还当了真。

凌晨五点,时针将夜色“咔”一拨,把牟小虾的睡眠挑开一条缝,那些长满鳞甲的梦的碎片活络起来,像一群漏网之鱼,你挤我,我挤你,蜂拥而出,一瞬间逃得销声匿迹。到底梦里漏出去多少鱼虾,她数不清楚,混混沌沌的鱼们自己更数不清楚。那些在江水中流浪的鲢鱼、鲤鱼、鲫鱼、草鱼、黄鱼、银鱼,大半生漂浮不定,找不到时间和空间的边界,渴望将身子懒洋洋躺进水的柔软,轻轻晃荡,恍如灯红酒绿的镇子上那群夜夜笙歌的男神女鬼。浪累了,它们想找一个河湾,甚或是一张网,一个网箱,有个家,有个归宿,安顿余生。

牟小虾折腾大半夜,松弛的筋骨像一张被割破的渔网悬浮在波浪中,飘飘忽忽,空空荡荡。这剩下的人生,自己再也没有可以负隅顽抗的凭据。她得从第一天开始,重新拾起生活中的碎片,构筑让男人渴望进攻却一直拿不下的阵地。

起啦。牟小虾用手肘拐了拐喻小鱼,声音强硬。

喻小鱼哼哼两声,翻个身,送她一条又硬又滑的死鱼脊背,继续在鼾声中说梦话。

嗯?牟小虾加重语气,右手小指像抠鳗鱼鳃片般抠进男人左耳蜗。

男人撩开她的爪子,继续做梦。

早睡早起,陈谷烂米。牟小虾翕动两片薄薄的鲤鱼嘴,流出两句让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民谚。这是以前娘天天给爹上的晨课,每次娘一念叨,她总是替爹辩解。怪了,自己第一天做人家老婆,怎么就变成又一个娘了?

这是新婚之夜哩?你都上岸了,就多睡一会儿噻。男人语气先是硬如鱼头,说到“噻”字时早已软成摇来摆去的鱼尾。

牟小虾有点心软,轻手轻脚起床,推开一扇玻璃窗,花草的清新和早市的喧嚷扑面而来,感觉比江边的鱼饲料腥味清爽很多。可此刻她特别怀念那浓烈的鱼腥,怀念河滩上玩花灯、唱阳戏、跳大神的喧嚣,怀念叉鱼比赛的精彩刺激。

牟小虾回到床边,伸手揪住男人耳朵轻轻一拧。她让男人起床,男人就得起床。

男人被拧醒,转过身,伸双手捉住她手指,放在掌心慢慢揉,拉到嘴边轻轻吹。

牟小虾抽出手,拍拍男人脸颊,说天亮了,别老困床。又说我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河汊里的网箱,一个个都破了洞,那些漏网之鱼找不到家,着急上火喊你名字哩。

男人迷迷糊糊,说让我多睡会儿,困哩。

牟小虾不依,说哪个叫你昨晚上龙精虎猛的。

男人说还不是你这条鲤鱼精给害的。

牟小虾说你娃就是一条喂不饱的大花鲢。

牟小虾蜷起双手双脚抵挡男人攻势,说真的得起了,今天是开渔祭哩。

喻小鱼说你没看见布告,下半年就禁渔了,一禁十年哩,你还恋啥子开渔祭?再说你都如愿上岸了,不再是以前那只靠水吃水的小虾了,还恋啥子开渔祭?

牟小虾不高兴了,说反正我要去。不光我去,你也得去。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开渔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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