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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海

2023-05-30废斯人

野草 2023年1期
关键词:遗像哪吒祖父

废斯人

又收到一封杂志社的电子退稿信。流年不利,稿子屡投屡退。我回过头望向墙上挂着的祖父遗像,照片是黑白色的。祖父秃顶,眯着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来他在墙上禁锢久了也闹脾气,我顺手将遗像取了下来。

一个月前,在祖父葬礼上,我被安排抱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那天下着大雨,大伙举着伞,很不耐烦,一边埋怨天气,一边说着丧气的话。葬礼即将结束的时候,父亲和姑姑因为墓碑的费用发生了争论。两人怒气冲冲地对骂,最后不顾体面,在雨中扭打了起来。大伙都愣愣地盯着他们,没有劝架拉架的,心里明镜似的:两人不过是借题发挥,争抢祖父的遗产,似乎谁打赢了,就能多得一份。所以两个人都使出了全力撕扯。大伙冷漠地瞅着他们,早想他们分个胜负,吵吵嚷嚷几天了,好换个耳根清净。

我让他们别打。他们不理会。我心想:真丢脸,祖父哪有什么遗产。祖父跟我说过,他是不会留下一分钱的,包括我去读创意写作硕士的花销,他也不会支付。我没做声,也没反驳。祖父对我说:“你不是小说家那块料,以后肯定混不好,为了以后别沦落到吃低保的境地,得早做打算呀。”我气愤地说:“我才不会吃低保,至少要比杜二雷有用。”杜二雷是我们村的羊倌,党报在一九八〇年代发过关于他的一篇通讯稿《农民作家写农民》,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杜二雷也是全县第一个省作家协会的会员。祖父懒得搭理我,他打心眼看不起杜二雷,说他写的东西狗屁不通,还没自己讲的故事有趣。听祖父这么说,我想起来:人人都喊杜二雷大作家,除了村里墙外面写的打油诗,还真没看过他写的东西。后来,祖父兴冲冲地跟我说,要把房子拿去做抵押,钱到手了就去买基金。他相中了一家在广西销售海鱼的公司。那家海鱼公司的广告都上了卫视,他看到电视画面上的海鱼都有胳膊那么长,眼睛放着绿光。广告上写着:买基金,送海鱼。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如果赚了钱就去买一块墓地,正对着塔山,塔山是龙脉,好地方。

现在看来祖父没有得偿所愿。父亲和姑姑早就打算好,把祖父埋进城西的公墓。那地偏僻、便宜,只有飞到天上去才看得见龙脉。我在雨中端着祖父的遗像,对着狼狈的父亲和姑姑大声地喊:“祖父的房子早就没了,他没钱!”他们没懂我的意思。父亲让我闭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我知晓我说话不管用,就一直端著祖父的遗像站在旁边。大伙都走光了,也没有人告诉我要把遗像放在哪里。我刚要问父亲。他没打赢姑姑,从小就没打赢,他气嘟嘟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这遗像该怎么办?

最后我抱着遗像,坐4路公交车回到了出租房。这一路上总有人盯着我看。我主动向他们解释,其实他们也未必听。我说,祖父去世我很痛苦,但是我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如果有其他表现痛苦的方式,像是跳绳,我能跳一千个。

祖父的遗像一直挂在出租屋最显眼的地方。我每次被退稿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瞅一瞅祖父。祖父眼里像是充满了无奈。我在心里对祖父说:第十一篇稿子被退了,这个月一分稿费都没有,房租交不了,我们铁定得搬家。房东一直想让街头卖油条的中年夫妇住进来,早上好有免费的油条吃,为此一直找我的茬,什么没关水龙头、用电不节约之类的。我也没搭理她。

我抚摸着祖父的遗像,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积了一层灰。我对祖父说:明天我们一起走吧。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反正先走吧,走到哪儿是哪儿。就在这时,来了一个电话,我一看名字,是父亲,内心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这回有戏了,先找父亲拿些钱应急。接通电话,我还没开口,父亲急躁地先说了:“你祖父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他的语气很僵硬。

祖父能说什么,说我蠢,说我读不进书,说我以后没有卵用。父亲听了,一直嗯地答应,然后弱弱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没有啦!”

父亲那头陷入了沉默。我刚想向父亲提到借钱的事,电话恰到好处地挂了。父亲明明知道我写小说养活不了自己,丝毫不关心我的饮食起居。他是故意的。他想让我接手他的摩托车修理店。我才不干。我对手刹、机油、车灯没有任何兴趣,何况以后路上跑的都是无人驾驶的车辆,谁还骑摩托车,还真没写小说有出息。

我望着祖父的遗像,心想:父亲了解祖父吗?从小父亲把我扔给祖父,我就睡在祖父的身边,天天听他给我讲故事。祖父是那种碎碎念的人,他讲的故事太多了,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印象最深的是他跟我讲大海的故事。

祖父说,大海真软呀。

祖父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大山里,连山门都没出去过,哪见过大海呀。那年,他和杜二雷喝了点酒,醉在草垛子里头,醒来的时候人整个是懵的,脑子里还荡着酒风,转头却找不到杜二雷,这狗东西不晓得跑哪儿去了。祖父趔趄地走了几步,和三个大兵撞个满怀。祖父请大兵喝酒。大兵一把将祖父推倒在地,没有理会他。祖父问,你们是干啥的。大兵轻蔑地说,打仗的。祖父说,打仗?我最会打仗,天王老子也打不赢我。大兵说,这么能打?祖父说,那可不是。说着就仰在地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在一辆运兵车上。他从没坐过车,瞬间就吓到了,尖叫一声,嗖地站了起来。一群大兵以为有敌情,跟着也站了起来。祖父见个个都凶神恶煞地拿着枪,他双腿发软,又瘫坐了下来。管事的过来给了他一个编号和一杆枪,同时宣布了一下逃兵纪律,就四个字:逃兵,枪毙。说完就走了。祖父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怎么办,家里的羊还没有喂呢。

过了许久,祖父才试探地问旁边的人:“这是去哪儿?”

那人默不作声,大概也不知道吧。

祖父埋怨地说,车上太颠簸了,像是坐在羊角上,咯得屁股疼。除发了几块饼,就没其他吃的。你说我一个大男人,什么事都没做,光是坐车,却像是一天种了二十亩地,又饿又累,简直要死了。

那时,人是昏昏沉沉的,他经常出现幻觉。他说他看见了三头六臂的哪吒,跟三太子庙里烧香拜的那个一模一样。哪吒踩着风火轮说,你家羊丢了,我告诉你,大黑夜里被杜二雷偷出去卖了,你快回去。祖父说,那个挨千刀的杜二雷,可是我也回不去呀,要挨枪子。哪吒呸了一口说,你个孬种。祖父不悦地说,我才不是孬种。一神一人吵了一会儿,哪吒抵不住祖父的念叨,甩出混天绫,把祖父的嘴给层层缠住,出不了声。哪吒蹲在祖父的前面,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哪吒,涎水在嘴里打转。哪吒看出来了,指着肉说,这是龙髓,就是烤得有点焦,吃起来太柴了,但是油足,满口都是油水。

太他妈的饿了,祖父格外想念家里的羊,想着怎么样割羊的喉、剥羊的皮、抽羊的筋,做成羊肉汤,喝上一口,美滋滋的。

车停了,祖父被赶下了车。好大一片海,蓝得有些晃眼,像是一匹绸缎。这是祖父第一次看到海。他又惊又悲:都走到海边了,这得离家多远呀。一声炮响把他惊醒了。一个大兵跑过来,把祖父按在地上。那人问,你是新兵?祖父点了点头。那人教了一下祖父怎样使用枪。祖父还没学会。枪声变近了,那人急不可耐地想冲到旁边的壕坑里,好去保命,然而一起身就被流弹打死了,留下一股血腥味。祖父吓得一动不敢动,把头埋进沙子里,一个劲地求哪吒保佑。

一直到了晚上,枪声才渐渐消停。祖父还没死,他见四下也没动静,只有海浪的呼啸声,干脆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等爬到岸边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条船。祖父想都没想,一路小跑到船上。他心想,海上总比陆上安全。他认为大海和河流一样,逆着方向划,能划出战场,运气好的话,还能划回家。于是他划呀划,划了很久,都见不着岸。他费尽力气之后,仰躺在船头。海上起了迷雾,朦朦胧胧的,如同梦境一般。

我被房东死命的敲门声给吵醒。她让我拿钱。我告诉她,没钱。她二话没说,让我搬走。我见不惯她嚣张的样子,不服软地说,保证一个小时后离开。房东不信,径直走到客厅。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收拾东西。

其实我没什么个人物品,就冬天的两件棉袄,夏天的几件短袖,再就是一条万年不洗的牛仔裤。这些东西我收拾了四十分钟。我得争取时间,想一想我要去哪里。我在房间翻来翻去,让自己显得好忙,以此来躲避房东的眼神。我完全想不到要去哪里,于是装作随意的口气说,要不我给你写一篇小说,以你为题材,甚至署你的名。我只要住半个月,哪怕就一个星期,我会写出传世作品,轰动一时的,到那时……

房东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不可能,话就没往下说了,此时的氛围更尴尬,心情极度不爽。我无意识地蹦出一句话:“我祖父会打仗。”

房东有些莫名其妙。她显然一下子没反应“会打仗”是什么概念。就如同祖父说的,打仗像是剁萝卜,一倒一堆。

我抱著祖父的遗像,交出钥匙,走出了出租房,房门被重重地关上。我愣愣地站在街口,祖父仿佛在旁边。他又在嘲笑我,让我不要写小说了。我偏不。

我气嘟嘟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无奈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出了神。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祖父拄着拐杖向我走来,他经过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到藤椅处,坐了下来。他旁边是一棵樱桃树,过了花期,树叶之间蹦出一个个小小的青色的籽,等红了,就是樱桃。我看着那些青籽,犯了密集恐惧症,头皮发麻。祖父说,那就把树砍了吧。

我摇头说,虽然厌恶青籽,可是我特别喜欢吃樱桃。

祖父说,要不是结的樱桃挺甜的,我早就把这棵树砍了,动不动就掉叶子,难得清扫。

我不以为然,像是扫地的活都是祖父一个人干的。

我央求祖父给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祖父问,怎样算有趣?

我答不上,耍赖地说,反正就是有趣。

祖父笑着说,我哪讲得了,只不过那些故事土不拉几的,瞎杜撰,跟杜二雷那老东西一样,还不如去种豇豆,春天播种,夏天抽条,冬天吃腌货。

我说,不行,非要你跟我讲一个。

祖父问,为什么非要跟你讲?

我说,因为你是祖父,别人的祖父都能讲故事。

祖父拗不过我,说那好吧。他有一个小故事可以讲一讲:

有一个人在海里扑腾。你说我救不救。关键是我不会游泳。正因如此,我才知道被水呛到的滋味,那个难受劲一般人受不了,没几下就淹死了。所以我说要救。我就划着小船过去了,又费了很大的劲把他拉上船。仔细一看,那人居然身穿敌军的制服,这是一个日本兵。

我赶紧跑到船尾,拿起了我的枪,幸好我的枪一直带在身边。我把枪头对准了他,脑子里却在回放开枪的步骤。我没开过枪。

那人一直在喘气,可能是肺部吸入了水,越喘越厉害。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又不忍心把他赶下船。他吐出几口苦水之后,呼吸也平缓了许多,然后抬起头,狠狠盯着我,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吓唬谁呢,这点功夫谁还不会,我也瞪大眼睛盯着他。就这样没过一会儿,我的眼睛也酸,胳膊也疼,还要担心第一枪不响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哪吒又来了。他悠闲地坐在船头,大口嚼着龙髓,对我说,有那么难吗?

我让他别馋我,小心我回老家偷偷烧了他的庙。

哪吒笑了,你回得去吗,这是南海,我的地盘,龙王都得听我的,不然我就吃了他的龙子龙孙。

我说,你别把话说得太满,我要是死了,托梦给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让他们砸了你的供奉,看你怎么吃喝拉撒,耀武扬威。

哪吒呸了一口说,我们走着瞧。突然,日本兵一跃而起。我扣动扳机,放了一枪,还是晚了丝毫。日本兵早一步握着我枪,指向天空。一声响,船震了几下,携着浪涛吼了几声。日本兵憋着劲,抢夺枪支。我心想,这小鬼子看起来瘦不拉几的,却一身蛮力。我们两人抢了半天,不分输赢。最后我憋着劲一用力的时候,日本兵突然松了手,枪被回弹了出去,我一阵慌张没拿稳,枪掉进了海里。

日本兵哼哧地笑了。我生气地勒住他的脖子,揍他。他连忙反击。他的拳头真硬,打得我胃疼。我们互殴了一会儿,发现谁都不能轻易把对方弄死,于是两人各占船的一边,再另作打算。

夜有多寂静,连那些海浪都睡了。我依旧想我家的羊,肚子又饿了起来,才发现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吃。我记得口袋里藏有半块饼,拿出来一看还能吃。对面的日本兵,抬起头,看了一眼我的饼,他可能也饿了吧。我猛然想起哪吒在我面前吃龙髓的样子。于是我故意把饼在手里盘弄,然后咬上一大口,细嚼慢咽。我把那饼嚼得特别碎,夸张地吞下去。吞咽完之后,还不停地吧唧着嘴,声响弄得特别大。我听见日本兵喉咙在咽口水,心里有那么一丝得意。

祖父叹了一口气,樱桃树落下了几片叶子。

我问祖父,他是不是把饼分给了日本兵。

祖父说,我们耕田的人都知道饿的滋味,那样子很造孽。实在不忍心,我就分了一点饼给他。

我问,然后呢?

祖父说,他没吃,他将饼揉碎,撒在船边。我都不够吃,他却扔了。这不浪费粮食吗,我当时恨得咬牙切齿,想把他也扔进海里去。

我仰着头问,那你扔了吗?

祖父说,差一点,我正准备揍他时,他伸着胳膊用力往海水里一捞。船板上嘭的一声,是一条鱼。过了一会儿,他又是一捞,又是一条鱼。那鱼跟我们吃的鲤鱼鲫鱼不一样,长得奇奇怪怪的,有手臂那么长,眼睛闪着绿光,甚是瘆人。大概捞上来四五条。日本兵这才正坐在船尾。他捡起一条蹦跶的鱼,使劲地往船沿上砸。鱼像是晕了,身体也变软了。日本兵捧着鱼,使劲一口咬下一块肉,直接咀嚼吃了,满嘴都是鲜血。

我说,鱼就那么吃吗?

祖父说,我当时竟然没有觉得不适,比起这个,沿岸还未掩埋的尸体和硝烟还未散去的战场更令人不寒而栗。此时此刻,我只觉得饿,那家伙要吃饱喝足,我还不一定有命活着。于是,我学着日本兵的样子,捡起一条肥大的鱼,一脚把它踩晕,然后顺着鱼的颈部咬下一块肉。你知道吗,那血竟然是甜的,肉又嫩又鲜,而且没有刺,更没有鳞。

这时,我分明瞧见了哪吒。那个三头六臂的哪吒,他坐在我的旁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龙肉,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我感觉到了一股寒气。我不服气地咬一口肉,他快速地咬了两口。我们相互较着劲,但是我心里门清:他那个屌样有什么用,我的鱼肉比他的龙肉好吃一些,不柴不油。

祖父说,自那以后,再没吃过如此鲜美的鱼了。

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吓了我一跳。我起身,抱着祖父的遗像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说来也奇怪,在我的意识里,既没有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又没有一事无成的悲怆。我内心反而很宁静,像是牵着祖父的手在散步。

祖父说,他讲了大半生的故事,听的人都腻了。

我说,没腻。

祖父不信:你都听了上百遍了,还没腻?

我说,我就只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祖父捻起胡子,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你记不记得我给你托过梦。

我说,你动不动就往我梦里跑,我哪记得那么清楚,那可是梦,一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祖父说,难怪从小成绩不好,记性堪忧呀,只好让你再梦一遍。

我连忙说,这次我不要当祖父,又老又衰,我要当哪吒,帅气逼人。

一阵雾气过后,我坐在船沿上,穿着肚兜,小鸡鸡还露在外头。我扔掉了乾坤圈,害羞地用混天绫将屁股蛋子包裹住。船的左边是祖父,他比遗像里的样子要年轻多了,估计才二十左右,然而人也瘦许多,由于缺水,他整个人面无血色,嘴唇干燥得破了皮。祖父面相看起来很疲倦,眼神毅然决然,如同一口利牙,紧紧地咬住对方。我喊了一声祖父,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我转过头,对面也是一位年轻人,他袒胸露乳,胳膊上受了伤,缠着一条浸着血迹的绷带,死死地瞪着祖父。他们就那样精疲力尽地较劲,随着小船在一望无垠的大海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祖父看起来又渴又饿。他掬一捧海水送入嘴中,咸涩,难以吞咽。这偌大的海,偌多的海水,竟不能解渴,可又拉不出来尿。尿比海水好喝多了。祖父的体力不足以支撑他的敌视和戒备。他转过身趴在船尾,懒得去瞄那位日本兵,太消耗体力了。那日本兵除非过来把他勒死,不然也奈何不了他。何况日本兵还受了伤,没剩多少力气。倒是祖父还藏有一股劲,咬咬牙,能将那家伙扔进海里。

要弄死他吗?

说小的,祖父杀过田鸡,说大的,祖父杀过豺狗。杀一条活物,他轻车熟路。但是杀人这种事,他不敢。他怕背负罪孽,见了阎王,说不清,道不明,还不知来世堕落成了什么畜牲。祖父转而望向远方,远方也是海,平静得如一面镜子。

祖父嘴中喃喃地说,这到哪儿了,到了龙宫的地界没有。

我张望了一圈四周,说,怕还没到龙宫吧。

祖父说,到了龙宫,龙王怕要招待一回,我好歹给他烧过不少祭祀。

我说,龙王的祭祀那么多,他老人家哪记得谁是谁。

祖父说,村里人就是怕老龙王不记得自个,才在龙王庙旁边又修建了三太子庙,供的是哪吒,专门吓唬龙王。

我说,你们这些人也太坏了,一边死心巴肝地讨好,一边又耍小聪明去使诈,累不累呀。

祖父说,还不是想让老龙王给我们风调雨顺,然后五谷丰登,剩余的稻谷还能拿来酿酒。他笑着说,好的白酒有谷香,喝上一口,赛过神仙,逍遥又自在。

祖父突然直起身子,指着海面叫了一声,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场景。一群大得不得了的鱼向他们游了过来。其实是鲨。祖父没见过,他咋舌地说,这鱼太阴鸷了,带着一股杀气,来者不善呀。这种场景祖父似曾相识,村后的乱坟岗,总有几只黑隼在空中盘旋,它们绕着新坟飞呀飞,发出凄厉的叫声。这怕到了海里的乱坟岗。祖父趴在船板上低下头,想看清楚海里头是个怎样的光景,有没有坟头。海水清澈似玉,由浅到深,里头望不到尽头的蓝。蓝色之上,漂浮来了一串红色,很快红色渐染开来,镇住了海面。那是血。祖父定睛一看,原来是日本兵将胳膊上的绷带解开,伤口在船板上摩擦破出口子,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滴进了海里。这些鲨都是日本兵引来的,祖父顿时气愤不已。他快速地爬到船的另一头,出气地对着日本兵的脸颊打了两拳,还不解气,又用胳膊紧紧夹住日本兵的脖子。日本兵失了血,身体虚弱至极,反抗不了,任凭祖父摆弄,倏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吱吱的,像是从海底龙宫或者阎王爷那儿传来的,格外刺耳。祖父被日本兵的笑声惊住了。日本兵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熬不过去,能带走一个陪葬的也不算亏。他不是笑自己,而是笑祖父。

祖父哀叹了一口,松开了日本兵的衣领。就在这时,船边一只黑影越水而过,船体被猛烈地撞击。日本兵发出惨烈的叫声,他的一只胳膊被鲨叼走了,红色血液喷涌而出。就是一瞬间的事,祖父還没看清楚那鲨到底长得啥样。

祖父环顾四周,一大群鲨将船体紧紧围绕,它们像黑隼一样,排列成一个圆形的圈子,游呀游。激起的浪花,就是它们发出的低吼。船上什么都没有,祖父用胳膊肘敲打一块松了的甲板,取下一块板凳大的木板子。祖父管不了那么多,举起板子,站立在船头,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刀、一把剑。祖父对着鲨喊道:狗杂种,快滚。那个时候,他像极了手持乾坤圈的哪吒。

鲨张开了嘴,露出了锋利的牙齿,牙齿是锯齿状的,闪烁刀剑的寒光。旁边的日本兵忍住了疼痛,唧唧哇哇地念了一些词,祖父听不懂,像是某种祷告,又像是骂娘,然后冷冷地看着祖父,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翻下船去。站在船头的祖父才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船体因为受力不平衡被掀翻了。祖父跟随着日本兵,也跌进海里。

祖父不会游泳,在入水的一瞬间,他紧闭着双眼,像是做好抉择。他要好好跟阎王掰扯这件事。不管阎王听不听,他都要说清楚。要不来世也做一条鲨吧,在这海里痛快。可是那样的话,谷香的白酒怕是喝不成了。祖父猛然想到了三太子庙里三头六臂的哪吒。哪吒镇南海。他嘴里重复念着:哪吒,哪吒!

我这个哪吒当得真没用。明明就在祖父的身边,听着他的呼喊,可是完全无能为力,又扯不了他一下,又拉不了他一把,只能坐在风火轮上干着急。

祖父在海里睁开眼,透过海水看到日本兵弹动身躯,向海面挣扎,他也被吓到了。祖父看到日本兵一脸惊恐痛苦的样子,心软了,本能地伸手想去拉一把。然而鲨飞速跟了上来,将日本兵叼走,然后是一顿撕咬,顿时鲜血染红了一片。

祖父吞了几口海水,然后紧紧憋住气,趁着鲨集中在血红区域的时候,他奋力向上划。他只有爬上掀翻的小船,才有一丝生机。船是扑在水面的,在水中上下浮动,难以稳住,而且船底湿滑,祖父爬了几下又掉了下来,再爬几下又掉了下来。他疲倦得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跟不上自己的意识,他吃力地拉着自己笨重的身体,向上,再向上。

我在一旁看得急死人,恨不得自己跳进海里,把他背上来。

海面上的鲜血渐渐消散,日本兵尸骨无存,鲨嗅到了腥味,转变了方向,开始向祖父游来。

我连忙大喊了一声。

祖父像是听见了,他回过头,乌压压的好几只鲨。祖父见状,吓得奋力往上爬,幸好抓住了木板上的一个凹槽,他借力一跃,翻了上去,紧紧地抱住船板。鲨咬下了一块木板,败兴而去。祖父随着海水一同浮动,花尽了全部的力气才保持了平衡,他身体软了下来,只剩下指甲死力地扣住木板。他眼前渐渐昏黑,嘴里还冒出了一句:亲娘老子,要有一口好酒,那就安心了。

一个电话将我惊醒。我以为是父亲打来的电话,又找我问祖父的事。然而手机上显示的不是父亲,一个来自广西的陌生号码。

“你的鱼退了回来,是不要吗?”

“什么鱼?”

“你说什么鱼,买了我公司一定额度的基金,每季度都会赠送海鱼,这是公司的福利。原来留的电话打不通,我们就打这个关联的备用电话。这个季度的鱼你们到底要不要?”

我一下想到了祖父在大海里生吃鱼的景象。难道祖父这些年一直在吃这些鱼,说不定还是生吃。这些事我都没听祖父说过。

“要。鱼当然要。”

“是寄送到原地址,还是更换地址。”

这一下子可把我难倒了。原地址没人收,而我无家可归,又没有新地址提供给他。思索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电话那头已经不耐烦了,说他还有一堆电话要打,而且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

“那就不要了吧。”我刚说完,电话就挂了。其实我也想尝尝生吃鱼的滋味,是否有祖父说的那般鲜美。

我捏着手机,忽然想到晚上打电话来的父亲。他的语气有些颤抖,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过,我猜测,他为了遗产的同时,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思念祖父吧。我萌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先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祖父生前说过,要送一些海鱼给你吃。又给海产公司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把那些鱼寄回父亲家。做完这些,天色渐晚,我醒了醒瞌睡,伸了个懒腰,一不小心,祖父的遗像从我手中滑落,相框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慌忙地捡起照片,发现照片后面有一份报纸。祖父除了墓地以外,生前就已经把死后的东西都置办好了,这相框怕也是之前做好的。

我捡起了报纸,弹了弹上头的灰,是一份县里自办的小刊,出刊日期是1978年。在精彩故事板块的位置,有一篇署名杜二雷的文章。题目是《致敬抗战老兵以革命精神和实际行动回报乡梓》。讲的是祖父带领乡亲养羊的事迹。其中开头的一段介绍引起了我的注意。杜二雷说,祖父抵到战场后,不畏枪林弹雨,运送弹药物资。还有一段细节:队部被打散之后,祖父迷了路,只得沿着海岸线的丛林,寻找队伍。途中,他偶遇一队撤退的日本兵。祖父发现及时,他躲藏在一棵椰子树后,躲过一劫。等敌军走后,他在空地上发现了一名被遗留的敌军伤员。伤员奄奄一息,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可能是佛经,可能是遗言。伤员见祖父走近,握紧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顿时血溅一地。祖父见了,呆坐在一旁。良久,祖父将日本兵原地埋葬。到傍晚时分,祖父划着海边遗弃的小船,驶入大海。五天五夜之后,祖父在越南被渔民救起,转水陆回乡。杜二雷在文中强调,这些故事都是祖父自述的。杜二雷写道:回乡后四五个月,祖父一直神情恍惚,畏水,不喝用碗装的水。祖父对杜二雷改口说,那位日本兵并没有自杀成功,他救了那人,他们上了一条渔船,驶向大海。中间祖父又改口了几次,经历故事都不一样。最后一次,祖父说他并没有看见日本人,那条船上只有自己,船下还有一条大鲨。

这些事祖父生前都没有跟我提及过。

杜二雷的文章语句不通,错字连篇,文章往后面大概的意思是:祖父给羊看病,村民夸祖父养羊技术过硬。文章的最后,杜二雷顺带把他自己也夸耀一番,说祖父回乡,还是他去渡口接的。祖父穿着很朴素,就一身白色的麻衣褂,连一套军服都没带回来,只带了一条长相奇特的鱼。那条鱼有手臂那么长,眼睛放着绿光,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杜二雷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鱼。后来这条鱼被供奉在三太子庙哪吒的跟前,很多人都去看过,但是谁都不认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保不齐是一条胎里的龙种。

我这才想到,怪不得我每次回到村里,杜二雷总要拉着我掰扯,说祖父遇见过一条真龙。杜二雷讲得神乎其神的。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之前以为杜二雷胡编乱造,没有听他把故事讲完。我放下了报纸,一些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碰撞、蔓延,像是祖父对着我的耳朵倾诉。那一刻,我有了一股冲动劲,立马钻到附近的便利店,将手机插上充电线,开始一行行地打字,开始写关于祖父的故事。

写累时,我抬起头调整一下视线和心绪。视线越过面前喧嚣的公路时,我隐约看到了一片海。

【責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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