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走在马路上的这些人，每一个看上去都差不多。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人类，都差不多一样的普通。

但是走在马路上的这些人，却有着你根本不知道的神奇故事。现在走在斑马线上的这个女孩，钟知夏，她手里正提着从超市买的菜，很重的两大袋，打算回家做饭。

没错，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长长的卷发，很久以前烫的了，卷儿已经松了，不太好看，所以盘起来在头顶扎成一个丸子，有一些碎头发在鬓角、额头处飘垂着。

她有神奇的故事吗？

知夏匆匆地走，袋子里的大闸蟹被五花大绑，它们那么沉默、认命，它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挣扎？

是秋天了，挺美丽的一个秋天。银杏的叶子最早变黄，接着是白蜡树和国槐，然后是香椿、西府海棠、杨树、柳树。有些松树也会落叶，一根小小的松针落到知夏的头发上，像一根发簪，此时她已经进了小区。

回到家她马上就开始做饭。下午的厨房，锅碗盆罐的声音、水笼头出水的声音、菜倒进油锅里的声音……这些声音使她安心。她做了好多菜，全都放进保鲜盒里，因为菜还很烫，保鲜盒的盖子很快滃上了一层雾。

知夏开车上路，开五十多公里，去山里，去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那儿有一座房子，住着一个男人，她去给他送饭，送一周所吃的饭。

这是知夏，一个普通的女孩的神奇故事。

【2】

一个小孩对知夏说：“钟老师，你看我的手，我的手指很长对不对？我很适合弹钢琴的。”

知夏想说，手指长还是短，跟弹钢琴也没有必然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你父母出得起一节课五百元的学费。

知夏的课还不算是最贵的。

那个小孩被她妈妈带走了，她们最终没有报钢琴课。

是的，手指很长很漂亮，也可以很适合做饭。

秃黄油。把大闸蟹蒸熟后取出蟹膏和蟹黄，加上熟透的肥膘臊子，用葱、姜爆香，再用黄酒焖透，高汤调味，最后淋上猪油、撒上胡椒粉。可以拌饭，也可以在吃面条时放上一点儿，这是知夏老家苏州的菜。

蟹肉汤包。把大闸蟹的肉拆出来，加上事先准备好的皮冻和馅儿，这样蒸好的包子汁儿多，做二十只。担心路上互相挤破，特意用锡纸叠出格子间，一只包子一只包子地隔开。

回锅肉。“二师兄”的后腿肉最好，五花肉容易炒散，不要切太厚，不要炒太老。辣椒少放一点，吃的人食辣能力有限。

板栗烧仔鸡。这个季节板栗刚上市，北京怀柔的栗子好吃，煮好了一个个剥出栗子肉，鸡肉可以少点，栗子多点。

还有藕夹、椒盐排骨、番茄肥牛、宫保虾仁……

生怕不够营养，想着要不要带一罐汤。又考虑到路上容易弄洒，还是算了。

细长的手指弹钢琴和做饭都毫不含糊。

古人说：“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3】

程倾拿起筷子夹汤包，第一只夹破了。没办法，有些地方他很低能。

第二只，怕他又夹破，知夏把锡纸托起来，托到他嘴巴前，小心翼翼捻着汤包的啾儿说，“快张嘴！”程倾张嘴，汤包送进他嘴里了，他吃掉了。

“真棒！”知夏笑着，像表扬自己课上的小朋友那样。

真的就有那么爱他吗？有时候知夏也问自己。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执迷、疯狂、崩溃大哭，甚至去死。

她还记得初次见到程倾的那一天，五年前，或者是六年前的冬天。当时下着大雪，程倾公司的尾牙，她被邀请去演奏一首开篇曲，有丰厚的酬劳。程倾的公司很厉害，业内老大。

一个年轻职员把她领到候场处，让她坐下休息。那里有一个茶水台，摆着各种饮品和精致的点心，她走过去倒一杯红茶。

她忽然看见不远处，隔着一扇拱形门，人群簇拥中程倾的身影。

那就是她梦中、幻想中的，甚至可以说前世遇见的，那种如同神话故事里神衹化身人形的王子。她忘记了手中的茶水杯，忘记了要弹的钢琴曲，忘记了自己美丽长裙的深蓝丝绒、细细金丝，忘记了白色的珍珠项链和耳环，忘记了她那天也很美……她其实可以镇定一点、平淡一点的，她真的不必这样花痴。但是她走出那拱门，迎着他的方向，走向他。

就像中了邪一样，直直地走向他。

他看到她，有点惊讶，“你好！你是……”

“我叫钟知夏，我不是你们公司的人。等下我弹一首曲子送给你吧。”知夏说。

本来说好要弹《花之舞》，但是她改了主意。既然是要送给他的，那就要带着爱意、别致、初次的惊喜，要彈自己最喜欢的一首《Tassel》，爱的波心。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Tassel》，知夏把这首曲子理解成，爱的波心。

【4】

程倾说：“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战乱故事，很多情节都忘记了，但当中有一个情节却一直记得。主人公从满目疮痍的城市废墟里爬出来，找到他一位有钱的老同学的地窖，从里头抱出各种食物，肉汤罐头、荷兰芦笋、波兰火腿、丹麦奶酪、白兰地酒调制的桃子罐头、俄国的伏特加、手工的茴香酒……还有四分之一磅上好的咖啡豆。他抱着这些回到瓦砾堆中，与他的相好女子一边听着城市近在耳边的爆炸声，一边大吃大喝。我记得，读到这里时我馋得要死。”

他吃着知夏带来的饭菜，说：“现在我就好像小说里那个人。”

深山里，只有这一座小小的房子，是他之前找人修的。房子周围没有公路，如果想上山，最近能停车的地方在两公里以外，之后就是步行。蒿草漫过膝盖，一路走来，知夏的袜子被野菊的种子粘成了“刺猬”。

她坐在他床边摘那些种子，一颗、一颗、又一颗。

这所房子，与其说是一所房子，不如说是一座小小的寺庙。他与其说是在这里写作，不如说是在这里修行。他不会做饭，如果知夏每周不按时赶来，他就会挨饿。他这里也没有饼干什么的，连矿泉水也只有一箱。他故意要这么干。

不知从哪天开始的，他忽然说他想去写小说，于是就辞职了。

他说他要去一个没有人打扰，最好连人都见不到的地方写。

从一个公司的高管到一个……作家，不，他还不是作家，他连一篇小说都没写好呢。

临走前，他对知夏说：“钟知夏啊，我们分手吧。”知夏知道他是真心诚意的。

但是知夏笑笑，笑得冷冷的、讽刺的，却笑出了两颗饱满沉重的眼泪。“我手头这几个人里数你事多！”她开着玩笑，不去看他。他说：“我真的想分手，你不要等我了。”

他在山里的那所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一面窗子，一扇门，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炉子。他真的没有想过给知夏留一些位置。是啊，修行的地方，岂容他人安睡。

他吃完饭了。

天已经黑透了。

知夏想问他，为什么我不可以留下来？你只是在写小说，又不是成了佛。天已经黑透了，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再开车回城市去？

算了，不用问了，每次不都如此么？他不会留她的。

“我送你下山。”他说。

他举着手电筒，照着山路。他现在连手机都不怎么用，所以他也用不到手机里的手电筒。

他走前面，为知夏辟出道路。她跟在他身后，野菊的种子又把她的袜子粘成了“刺猬”。

但是就算如此，知夏一想到下周又能见他一次，能够喂他吃几个她亲手包的蟹肉汤包，她心里就又燃起一颗小小的火，就像遗落在秋天里的，最后一枚夏天的萤火。

【5】

程倾看着台上的钟知夏，《Tassel》，爱的波心，她弹得流畅又完美。她的侧面很像他初中的语文老师。初二那年，老师才从大学毕业，镇不住学生，经常被气哭。有一次他经过老师的办公室，看到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哭。老师穿着白底的、浅紫浅蓝浅棕的小郁金香图案的碎花连衣裙，领口窄窄的，延伸出两根飘带，系成一个蝴蝶结。他此后一直觉得女人穿成那样好看。

看老师哭，他好想冲进去将她抱住，紧紧地搂着她，保护她，擦掉她的眼泪，再出去和那些男生打一架，谁再敢把她气哭，就弄死谁。

他爱上了老师，这是少年初次的忧愁。

而此时的知夏，她的样子，真的好像当年的老师。他痴痴地望着舞台上弹着钢琴的她，她当然不是他少年时代的老师，她只是他们公司请来的钢琴师，为这尾牙弹奏一曲，领了酬金就马上会走。

但是她刚才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这首曲子是送给他的。

听错了吗？她是这样说的。《Tassel》，爱的波心。

一曲终了。她鞠躬，转身，走下舞台。她的蓝丝绒长裙、珍珠项链、卷曲美丽的长发、细长的手指……不能走！童话故事里的女孩都是在走出舞会后就不见了，不能走！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夜似乎已被雪映成了白昼。她站在街边，好像在等出租车。“留步！钟知夏！”他在她身后喊道。

知夏回过头来，慢慢地、非常幸福地笑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雪的晚上知夏的笑容，月亮般皎洁的脸庞，眼睛弯成月牙样，浅浅的两只梨涡。“我不会走。”她温柔地说。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都要哭了。“我不会走”，就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走”，让他有勇气握住她的手。

她的鼻头刚好到他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再靠近一点，他闻到她头发的香气。

“如果我没有走出来找你呢？”他低声问。

“我便会回去找你。”知夏说。

下雪真好。小时候知夏的外婆告诉她，下雪，是天空爷爷攒了很多白色的花瓣，高興的时候，就抛下来，送给地上的小孩子玩。

现在，天空爷爷要把他攒的白色花瓣送给地上相爱的人。

下雪的夜晚，街头拥抱在一起的人很多，但是知夏觉得她得到的拥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

【6】

你有神奇的故事吗？

你会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而去坚持吗？

坚持着某种别人不看好的执念，他们会说你没有未来。

有时候忽然很想他，可是连电话都打不通，山里信号不好。

发微信给他，他也未必能及时收到。

实在太想他，就哭一场，哭够了就去翻各种菜谱，学做那些菜。

何年何月，他能写完他的小说？何年何月，他能走出他的结界，如同一个凡人一般归来？知夏没有问过，她只是一直在等，就像等一个小孩长大。

既然写小说是他一定要去完成的事，那么等待就是知夏一定要去完成的事。

“我不会走”，与其说是对他说，不如说是自己给自己的承诺。

这是一个女孩和一个深山里的小房子的神奇故事。

深山里的小房子，住着女孩一见钟情的爱人，他在那里闭关写他梦想中的小说。

深山里的小房子，入秋的夜里很冷很冷，他升起炉子，借着炉火的温度，努力地写着、写着。但他不得不承认，在一些字句的间隙，他总能看见她像一个精灵一样弹奏着世界上最好听的钢琴曲《Tassel》，爱的波心。她在对他微笑，在他的命运的稿纸横线的间隙，她是美丽的音符，那么好、那么美、那么动人。

顺便提一句，如果某个周末上山早，天还没黑，知夏会沿路采一大把小野菊，将它插在花瓶里，摆在他的桌上。他会笑着说：“这花好看，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