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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己为鉴

2023-05-30ELLENYANG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3年1期
关键词:镜子身体评价

ELLEN YANG

在现代心理学中,有关“镜中自我”的理论与实验层出不穷,较为早期的研究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Charles HortonCooley在20世纪初提出的概念,他认为,人们的行为取决于自我认知,而这种认知是在与他人交往和互动中产生的,他人的评价和態度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自我。尽管当代人对于自我意识的了解,相比上个世纪的人们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仍有许多迷茫与困惑——我所看到的是真实的我吗?为何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我有如此多的不同?我现在看到的自己,是否与他人看到的一样呢?……当自我认知、自我评价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心理学名词,因书籍、电影、网络等渠道被越来越多地普及,甚至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很多人都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以此修正心理认知上的偏差。在此,我们与从业13年的资深心理咨询师严艺家一起来探讨镜中自我从何而来,如何认识及解开内心的纠结,从而获得平衡。

对镜梳妆,一件既简单又寻常的小事,却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所谓的“自我意识”,或许是我们从镜子里区分自己和他人开始的。上世纪60年代,美国演化心理学家Gordon Gallup通过在黑猩猩脸上做红点标记的镜像实验发现,通过10天左右的观察和学习之后,猩猩对镜子里自己脸上的红点颇为着迷,Gallup认为这是动物萌发自我意识的一种表现。1972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大学的研究者BeulahAmsterdam将这一实验方法用于婴儿,得出的结论是,人类的自我意识或在两岁左右才逐渐成形。虽然此类“镜面实验”的准确性至今仍未得到科学论证,但在某度程度上已经让世人对自我意识有了初步的认知。

严艺家举例说,婴儿对于身体的感知,包括被哺乳时触摸自己的身体、确认手脚的位置,都是为了帮助他们形成自己最初的存在感,而有的成年人也会和婴儿一样有下意识吃手的习惯。“类似这样的行为可能会让人无意识穿越到婴儿时期,通过吮吸大拇指的动作反复确认自己的身体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以一种非常原始的方式让自己调节心理上的焦虑或恐惧,找回一种存在感。其实这种感觉可能比安全感更趋于本质,因为一个人只有确信自己是存在的,才能被人看见,继而谈论自我。”

早期的认知心理学认定,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无论养育者与养育方式如何,总会慢慢学会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但随着心理学理论发展到新的阶段,有研究者发现,人们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所唤醒的自我意识往往和养育这件事有关。在严艺家看来,如果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中始终存在会侵犯其身心边界的人,例如不断羞辱其长相的人,那么当他望向镜子中的自己时,很难感觉看到了一个“足够好的自己”,哪怕他的身材已经非常符合主流的审美标准,也有可能会产生自我厌恶的情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

“其实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大脑出了问题,而是从小到大评价自己的那些眼睛被内化到了心里。因此,当一个人望着镜中的自己时,所投射的目光并不只代表自己,还可能代表的是过往人生中所有重要的人,包括父母、伴侣等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包含了这些人的目光。”

从一个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到开始产生自我认知和自我评价,通常意味着生理和心理上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阶段。一直致力于研究青少年心理发展的严艺家曾观察到,许多跨入青春期的孩子因为大脑中线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化,在镜子中看到的自我意象也发生了变化。“很多人长到十几岁,会开始更频繁关注自己的身体形象,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大腿,会有自己的腿像大象一样粗的错觉。其实这是大脑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性‘bug’:中线结构的发展会让一个人更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这对于融入更大的社会来说是有意义的变化,但这个发展过程中也更容易出现一些不符合现实甚至极端的自我形象认知,仿佛手机操作系统升级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bug。”

在人们成长过程中,显著影响自我认知的因素除了养育之外,还有文化。长于唐朝的杨贵妃在照镜子时,可能觉得自己丰腴的身体是美的,但假设她来到现代社会,或许在当下更以瘦为美的潮流影响下,也会觉得镜子中的自己并不好看。我们的社会推崇的审美标准和不同时代的流行文化,对于一个人的自我认知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且人们可能同时表现出自我认知过高和过低。严艺家进一步解释道: “以一个患有进食障碍的人举例,他既可能存在自我认知过低的状态,觉得自己不够瘦、不够美,另一部分的他也可能是自我认知过高的,或者说是自恋的,以一种具有全能感的潜意识去控制自己的体重,相信自己可以全然掌控身体。”

一个心理发展较为成熟健全的人,通常知道自己的身体只能部分地被掌控,比如可以通过健身和控制饮食获得健康的体魄,却无法改变生老病死的命运。但不少进食障碍症患者,可能已经瘦得形容枯槁,仍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食物都会让自己变胖。严艺家表示,类似的情况属于病理化的自我形象扭曲,需要去精神卫生机构接受专业的评估和治疗。“对更多人来说,我们不可能活在一个没有评价的世界中,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在评价别人、评价自己。大部分情况下,一个人可以去耐受形形色色的评价。可是,如果外界的评价让人明明想吃东西却刻意抑制食欲进而影响健康,或者明明可以20分钟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却觉得要是不精心打扮上两个小时,出门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影响到了正常的上班上学。当一个人对自我形象的极度在意对正常的发展产生了严重干扰,比如影响了饮食起居、学习、职场、人际关系等等,那么寻求心理专业人士的帮助是非常有必要的。”

在严艺家眼中,每个人都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自在一些,当我们察觉到有那么些“不舒服”但还没有影响自己的正常发展时,也可以试着通过和他人的交流来更新升级自我认知。比如,也许会有朋友告诉你,“你比自己想象的要更有魅力”,或者也可以通过和专业心理咨询师的交流去形成更健康良性的自我认知。

实际上,自我形象最容易受威胁的时期,往往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最需要重新塑造自我认知和自我认同的阶段。心理学家Erik Erikson指出,晚期青少年和青年处在形成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的敏感时期,当认知能力不断提高,很容易接受新的影響,并生成持久不变的观念。神经学研究发现,这种长期观念的产生,或与青少年大脑和成年人大脑之间的神经化学和解剖学变化有关。认知行为疗法的鼻祖Albert Ellis曾提出情绪ABC理论,将一个人产生消极情绪或行为障碍的结果称为C,他认为,诱发C产生的事件A只是间接原因罢了,而更直接的原因其实是B——非理性观念,也就是个体由于错误的认知和评价所产生的观念,比如,“我不值得被爱”“离开他,我就无法活下去”。在Albert Ellis看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或多或少地藏着一些非理性观念,并在心理上对它们存有依赖。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此类观念都是由自我塑造的,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加以改善。

所谓自我认知的偏差,很多时候与我们的外表有关。社会心理学家Robert Cleck曾在1980年发表的论文中提到过一场“伤疤实验”:在24位女性志愿者的脸上装扮出逼真的疤痕后,告知她们这些疤痕需要增加一些额外的效果,并悄悄抹去了它们;蒙在鼓里的志愿者们带着早已不存在的“伤疤”进入陌生的环境,与人接触,接受审视;在随后的访谈中,她们普遍认为外界注视他们的眼光是不友好的、带有歧视的,实际上她们的外表与前并无异样。心理学家将这一结果归结为人们对于自我的片面认知,而这种认知上的偏差,对一个人感知外界、与人交往时的心理状态产生了负面的影响。经历了总是嫌弃自己长相的青春期,新的自我被建立起来,青年们开始逐步融入社会,随后又有新的变化和挑战迎面而来,尤其是对于女性而言,成为母亲就是一个自我认知被打破和重塑的分水岭。

当自我形象发生剧烈变化,或者处于自我认同、身份认知被彻底改变的人生阶段,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会随之震荡。此外,外界环境的巨变也会让人的自我认知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身为两个孩子的妈妈,严艺家切身体会过身体似乎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时期。“女性经历过生育,会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当中。很多新手妈妈产后会回避照镜子这件事,不愿意去面对镜子中的自己,她们的自我认知在那个时期是受到威胁的。身材的走形和皮肤的松弛,带来很多不稳定感、不确定感、不可测感,有一些人经历病痛时也会有相似的体会。此外,还有一些和亲密关系有关的打击,比如另一半的出轨,同样会让人对自我形象有非常低的评价,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看或者不够有魅力才会导致对方有这样的选择。”当然,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在乎自我形象,比如,一些青少年在很抑郁的情绪阶段会不讲究个人卫生,这也有可能是病理性的,需要外界的干预与支持。理想的自我认知水平会不断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之中,比如,来到一个新环境时会相应做出判断与调整,而非固着在某种绝对的状态。

当自我形象发生剧烈变化,或者处于自我认同、身份认知被彻底改变的人生阶段,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会随之震荡。此外,外界环境的巨变也会让人的自我认知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比如,近年来全球经历了漫长的疫情,很多人长期在封闭、压抑、不便利的环境中生活,工作与学习的方式也从线下转变为线上,正常的人际交往受阻,沟通也变得艰难,由此产生的自我怀疑与对周围一切的不信任,都会让人的自我认知发生偏移。

了解了偏差产生的原因,下一步就是改变当前的状态了。想要修正自我认知的偏差,方法并不单一,严艺家建议从自身所处的“关系”出发,重新塑造自我认知。“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关系’。我们必定要在相对健康、良性、具备滋养性的关系当中去重新认识自己。可能有人以为没有女明星般的美貌,就没有人会爱自己,但遇到真心喜欢自己的人,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可以好好被爱的——这就是一个自我认知升级的过程。当然,它发生的前提是拥有一个能够滋养人的环境和良性的关系。”对于当下并未身处亲密关系中的人,严艺家建议,在自己的交际圈中寻找支持性的关系,比如朋友之间的相互夸奖,或是寻找一个审美非常多元的工作环境。当身边的人不以完全没有皱纹的皮肤为美,或者不以体脂率低于多少为乐,那么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接纳自己的形象。

“有一些留学生会在社交媒体上开玩笑说,刚出国的第一个月还穿得很精致,一年之后穿着超市里买的十几块的衣服也觉得没有问题。可能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举动是自暴自弃,但对于个体而言或许是自我认知功能的一种升级,因为他们不再需要依靠衣服来证明自己是存在的、可以被爱的。”从生活环境、交际圈层、艺术熏陶到文化思潮,自我认知所接受的影响来自不同层面,对于升级自我认知的方式同样可以不拘一格。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健身也好,化妆也罢,都是宣誓我们对自己身体享有主权的一种尝试,以此告诉自己和周围的人——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当一个人通过努力练出一条美美的马甲线,或许说明他对自己的身体是有掌控权的,但如果这种对于自我形象的掌控突破了动态平衡,到达一个极端的位置时,同样会给人带来困扰,因为完美是没有止境的。比如,有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完美,即使经济不宽裕仍不断借钱去做医美,以至于债台高筑,与家人关系紧张,这种行为背后往往隐含着一些更深层次的心理冲突。所以,我并不认为无止境地提升外形在心理学层面上是一个人自我成长的出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归到关系的层面上来谈论自我认知,只有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是存在的、被爱的,才是真正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安住的身体。”

严艺家从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视角看到,人们在追求美时,背后真正的需求其实不太一样。比如,有人追求美,是为了追求自我个性的表达,也许小时候他们不被允许这么做,那么如今追求美即是追求自由;还有的人追求美,是为了寻求认可,他们可能无意识地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变得更好看一点,就无法得到想要的爱。所谓容貌焦虑,可能是我们童年时期某些缺失的情感在当下的一种置换,一个人往往会把童年时照料者对自己的严苛要求,转移到当下对自己的要求上。我们在听到这些苛求时,需要清楚地了解到,那些要求自己好上加好的声音里有许多并非来自自己,而是来自过去经验中他人的声音,比如,童年时父母质疑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你却做不到的严苛声音。当我们能够觉察到这样一种内在的声音,并更多关注“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时,或许我们能在与自我形象的和解中找到新的出路,让自己放下过多的苛责与质疑,找到与自我和平共处的理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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