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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

2023-05-30洪元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3期
关键词:会长长安

1

侃侃而谈的周旭正要向更深处漫溯时,听到“叮”的一声,只好越过论文的第三部分,直奔结论,结束发言。热烈的掌声之后,主持人章桂生教授职业性地挤出笑容,不无幽默地说道,刚才周旭教授说他是抛砖引玉,他抛出的这块“砖”太有分量了,一下就掀起了“一池春水”,遗憾的是,由于时间问题,我不得不行使了主持人的“權力”,有兴趣的同仁可以在大会论文集里继续拜读周教授的大作,谢谢周教授的精彩发言。周旭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机震动了一下,秦若素在微信里说,周教授的“砖”很精彩!周旭心想,虽然自己被安排在下午第一个发言,但这种学术会议上的规定动作太束缚人了,他还是喜欢上课,野渡无人舟自横,想怎么讲都可以,学生们一个个都崇拜得不行,便回复道:时间太短,没法说透!

这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会年会由长安师大文学院承办,由于今年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100周年,因此会议主题为“鲁迅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据上午开幕式上长安师大文学院院长周晓光教授介绍,近四百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共襄盛会,创历届年会之最。周院长说,在新冠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情势下,各位同仁克服重重困难,牺牲宝贵的假期,到长安师大来传经送宝,共商学是,他代表长安师大文学院真诚地感谢大家的支持!坐在周旭旁边的陈克文意味深长地低声一笑,传经送宝谈不上,共商学是几分真,我看主要还是六朝古都、大唐盛世有吸引力,老周,你说呢?周旭“于我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说,老陈总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一语中的呀。

自从辞去副院长以来,周旭出来开会的次数明显多了。他觉得现在无“官”一身轻,要赶紧把前些年搁下的专业捡起来,四处走走,于身心有益。当然更主要的是,学院每年专项经费用不完,鼓励老师们出来学术交流,开阔视野,与同行加深感情,尤其是结交一些学界大佬,如今课题申报、学科评估和文章发表等,哪样都离不开他们。为此,张院长每次在全院大会上都要语重心长地跟大家说,亲爱的同事们,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现在是互联网和信息化时代,不能仅仅满足于板凳要坐十年冷,古人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要与时俱进,既要积极请进来,也要主动走出去。当然,周旭这次来长安开会,还有一个更直接也更隐秘的原因,那就是秦若素去年从闽南大学调到了长安师大,现在已是文学院副院长了。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会是教育部直属的全国一级学会,通常每两年开一次年会,由各地会员单位具体承办。这两年由于新冠疫情,已经中断一届了。周旭是学会理事,过去如果没有特殊事情,一般都会尽量参加。当初接到会议邀请函时,他当着江岚面说,八月份的学术年会在长安开,刚好是暑假,到时候一起去走走?见江岚没作声,周旭随后又赶紧补了一句,这次学会换届,一些大佬可能都会去。江岚说,我就不去了,你跟大佬们多接触接触,今年的社科基金项目估计九月份上会。以前每次出差,特别是开学术会议,周旭都会提前告诉江岚,征求意见,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尽管江岚一般都不会去,但他还是觉得应该跟她说说,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是他们结婚时定下的原则。早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周旭就跟江岚讲了他和秦若素的故事。他们是同班同学,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大二下学期开始谈上的,毕业时他继续读研,秦若素回山西老家一个县城中学教书,开始两年还时断时续地鸿雁传书过,到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就在遥远的时空距离中无疾而终了。江岚当时还用苏东坡的词开玩笑地说,没有谈过恋爱的学生不是好学生,不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周旭说,哎呀,我们江老师当初误入历史深处,应该到文学里来“争渡争渡”,更能“惊起一滩鸥鹭”。江岚似乎被挑起了兴致,接着说,文史哲不分家,我一个研究宋史的博士,懂一点宋词,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周老师不也常从现代文学跨界到古典诗词吗?江岚平时就这样跟周旭在诗词歌赋里,从恋爱的花前月下走进家庭的油盐酱醋茶,一晃就是“弄妆梳洗迟”,再一晃却是“日晚倦梳头”了。

当然,当着江岚的面,周旭不过是蜻蜓点水式地回顾了一下他跟秦若素之间的故事梗概,那些“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细节都还在心底藏着。秦若素在山西中学教书的那段时光,周旭是后来通过她的讲述像填词一样补上去的。但她在兰州大学读研、读博、留校,后来到闽南大学、长安师大,他是有意无意地从一些同学那里收集到的。直到去年他们班同学30周年聚会,有些“死生契阔”的两个人才在告别前,约在“时光咖啡”的包厢里,彼此诉说了分开后山远天高的绵绵长恨。

周旭是昨天下午到长安的。一下飞机,会务组的车就直接送他到开元大酒店。一个叫徐亮的研究生马上迎上来告诉他,会议期间由他全程对接周教授,帮周旭办完报到手续,然后把行李送到房间。周旭刚坐下来,房间的电话就响了。周旭心想,会务组的服务也太周到了,又有什么安排呢?电话那头是秦若素的声音,告诉他,刚才送他到房间的是她的研究生徐亮,她这会儿在忙明天上午开幕式的材料,晚上会务组没有安排,问他是否一起出去吃个饭。周旭说,好的,你先忙,我等你电话。

2

夕阳西去,华灯初上。周旭和秦若素坐车从开元出发,沿着阿房路,穿过朝阳门,经过钟楼、鼓楼,一路上,周旭边跟秦若素说话,边在闪烁的霓虹和喧嚣的市集中寻觅长安古意。到了华清池饭庄后,一身大唐盛装的礼仪小姐把他们迎到了“妃子笑”包厢。看着挂在墙上的“一骑红尘妃子笑”卷轴和题款,周旭笑着对秦若素说,长安今犹在,大唐何处寻?红尘妃子笑,长恨无绝期。秦若素给周旭倒了杯金思菊说,还记得在江右师大读书时,毕业前同学们一起到赣州春游,登郁孤台吗?周旭说,怎么不记得,大家齐声朗诵: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那时候,真是恰同学年少啊,望着青山遮不住的章江贡水合流北去,觉得长安虽远,人生漫长,未来可期,硬是把辛稼轩悲凉的《菩萨蛮》念得荡气回肠。秦若素长叹一声说,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没想到,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在长安东南望江右了。

这时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清蒸鲈鱼,米粉肉,蒜苗牛柳,西芹百合,莲藕排骨汤。服务员说菜已上齐了,请慢用,退到了门外。秦若素从袋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打开后帮周旭斟满了一杯。看着桌上的酒和菜,周旭觉得一股暖流袭身,自己的口味和最爱,她一样没忘。秦若素先以茶代酒敬了三杯,说第一杯是尽地主之谊,第二杯是致青春岁月,第三杯是祝心想事成。周旭说,若素,这么多年你的性格一点也没变,说话做事总是让人从心坎里感到温暖。秦若素颔首一笑说,记得当年你在火车站送我的时候说,我回山西是尽孝,因为爸妈就我一个女儿,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留江西是尽忠,为家乡教育事业做贡献。周旭若有所思道,是啊,当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定了个五年之约,说让时间和距离来考验我们的爱情。可是三年后就“鸿雁长飞光不度”,再也收不到你的回信了,直到你去兰州大学读研后,才通过一些同学零星地知道你的消息。秦若素轻叹一声说,虽然有情人未必要朝暮相守,但是不相守,谁能做到长相知呢?毕业后第二年,我爸爸就在一次车祸中意外去世了,为了安慰整天以泪洗面的妈妈,我只好同意了她请别人介绍的一门亲事。男方在县财政局上班,刚开始还马马虎虎,到后来吃喝嫖赌,就差一个毒了,还跟他单位上的女同事不清不白,以致人家的老公都打上门来了。妈妈见我受委屈,觉得是她害了我,两年后就郁郁而终了。我通过法院起诉离婚后,就考研出来了。你说,这些变故让我怎么在信上跟你说。那几年,我主动断绝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再苦,也一个人咬咬牙咽下去。

周旭看着秦若素不动声色地诉说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曾经柔弱的姑娘已在生活的苦难中磨砺得如此坚强,不禁为自己的五年之约感到愧疚。与心爱的人相比,他觉得自己所谓的五年坚守,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自己当初的误解和五年后的释然是多么愚蠢!周旭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若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当年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周旭平复了一下被秦若素掀起的有些澎湃的潮汐,接着说,自己在江右师大读研,留校,后去申城读博,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其间结婚生子,没有山重水复,更没有峰回路转,一切按部就班。当然,在讲述自己波澜不惊的过往时,周旭着重强调了局部段落和某些细节。他说,两年后,虽然没有她的音讯,但他还是继续写了四五封如泥牛入海的信,还是坚守着五年之约,即便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热心地帮他张罗女朋友的事,甚至老院长程皓还介绍了副校长的女儿,他都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是博二的时候,遇到江岚的,都是人文学院的博士,在学院资料室常常碰到,都喜欢宋词,就像当初他俩一样,一个迷苏东坡,向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一个爱李易安,喜欢“日晚倦梳头”的任性。一来二往,他们就走到了一起。看见秦若素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拿起五粮液自斟自酌起来,周旭接着说,若素,我是在你读研的时候才从张芙蓉那里知道你在兰州的,〇五年我跟张老师去兰大开会,还特意去宿舍找过你,她们说你有事请假回山西老家了,留了电话给你,你一直没有跟我联系,我就想,也许时过境迁,关山难越,春风不度,各有各的难处,不联系也有不联系的原因。

秦若素又喝了杯五粮液,脸上泛起了潮红,感叹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宿命,就像这墙上的“妃子笑”一样。杨家有女初长成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可以独享恩泽,可以一骑红尘,然而,马嵬坡前,大难来时各自飞,一国之君竟不能保全自己的女人,难道大唐盛世的衰变能够全都迁怒于一个只懂得霓裳羽衣的女子吗?因此,后来即便有临邛道士殷勤探,也只能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正如李易安所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周旭一阵沉默。他本来想说,春雨的缠绵固然美,但夏雨的激烈、秋雨的惆怅和冬雨的凄清,都有各自的魅力,时会移势可易,初心可不改,沧海横流方显人之本色,就像驿外断桥之梅,即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依然暗香如故。然而,正如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一样,自己现在家庭事业都在蒸蒸日上,而秦若素虽然摆脱了前面婚姻的梦魇,工作有了起色,但是人家如今毕竟还是一个人生活,周旭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战场上的逃兵。

3

通常来讲,这样的学术会议第一场主旨发言主要安排学界大佬,第二场主旨发言安排行业精英,然后是按专题分组讨论,每场发言都安排有主持人和评议人。现在一般主持人都会严格控制发言时长,即使是大佬发言,时间一到,主持人就会提前一分钟提示,不像过去,有些发言人一时兴起刹不住车,经常占用别人的时间,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弄得后面的发言人只好来去匆匆,草草收兵。大家明面上不说,私下里怨声载道,谁不想在同行面前语惊四座,鹤立鸡群,为今后的学术人生赢得声名?当然,学术也有江湖,发言还是要论资排辈的,譬如今天的议程安排,第一方阵发言的是会长、副会长等前辈学人,时间要比后面的多出5—10分钟,虽然观点不一定发人之所未发,但身份和威望在那里,每到停顿处,必然掌声雷动。有时主持人和点评人觉察到前辈似有不尽之意,便会极尽歉疚和赧然:我们是拜读先生的大作成长的,今天再次聆听教益,如沐春风,茅塞顿开,遗憾的是时间有限,未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会后一定找机会就教。

周旭在第二方阵第一个发言,与其近年在学界的声名鹊起密切相关。前些年,作为分管教学的副院长,周旭疲于应付各种会议和检查,来自教育部、教育厅和教务处等各级部门的文件精神都要提前领会,及时传达,硬是让一个冉冉升起的学界新星提前黯淡了还没来得及完全释放的光芒。过去是一年三四篇核心期刊文章,后来弄成了三四年一篇,如果不是博士论文的存货还没有拆解完,恐怕三四年还出不了一篇,以至于有次出差到申城去看望自己的博导张致公先生,这位曾经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界大佬带着明显失望的口吻提醒他:周旭,学者以学术立身,不能舍本求末自毁长城啊,人的一生很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想要,当放下的还是要放下。老师当年在他退休的师门聚会上,当着众弟子的面曾不无欣慰地颔首说道,我看今后能传衣钵者,周旭也。想起这些,周旭羞愧难当,赶忙起身向老师致歉,说自己辜负了老师厚望,今后一定要谨记老师教诲,把失去的追回来。第二年,周旭就辞去了副院长,自此一心扑在科研上,当年就成功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接着又在权威期刊发表了三四篇重要文章。去年,在全校学术成果奖励大会上,刘校长在讲话中特别提出,人文学院的周旭教授,以前管教学全校是先进,现在做科研全省勇当先,是新时代的优秀教师!

周旭这次的发言题目是《鲁迅的宗教观及其学术研究范式之关联》,点评人陈大鹏教授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文章视角新颖,另辟蹊径,不失为当下鲁迅研究的一篇重要成果。自鲁迅1918年发表新文学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以来,鲁迅研究就开始了。这些年,一个鲁迅成就了多少专家学者和硕士博士,据知网以“鲁迅”为关键词的主题查询,相关文章近九万篇,各类专著不计其数,百年鲁迅研究如何避免重复生产,进行创新突破,是每位鲁迅研究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不离不弃的追求。周旭发言最后的这段话引人深思,让人警醒,这不难从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看出大家的共鸣。

4

晚上七点,开元宴会厅里高朋满座,会议承办方长安师大宴请与会嘉宾。由于会长赵兰亭教授是燕京师大校长,根据接待对等原则,长安师大党委书记兼校长袁牧之亲自出席宴会,当然主桌被单独安排在了雅颂居包厢。按照惯例,主桌通常安排的是会长、副会长和承办方领导等重要嘉宾,周旭是学会理事,原本是没有资格到主桌的,当然从内心来讲,他也更喜欢在大厅,可以无拘无束,开怀畅饮,但赵兰亭会长特意叮嘱周晓光院长让周旭到主桌上来。表面上看,大家以为周旭下午的发言很精彩,所以享受了特邀嘉宾的待遇。实际上,周旭来长安之前,就接到导师张致公先生的电话,获悉自己将在这次理事会换届时,接替他担任副会长。周旭知道,张老师与赵会长是大学同学,曾经在艰难岁月里共过患难。那天,当先生在电话那头缓缓地说,周旭,我把接力棒交给你了,希望你不负所托,做好传帮带。周旭瞬间感到一股暖流遍全身,先生父亲般的慈爱和期望让从小缺乏父爱的他不禁热泪盈眶。不过,让周旭意外的是,秦若素也在雅颂居的主桌上。

宴席上,袁牧之校长做了热情洋溢的致辞,欢迎大家来长安师大指导工作,感谢学会对长安师大的信任,让本次年会在长安师大召开,相信年会一定会取得圆满成功,衷心祝愿赵兰亭会长和各位专家学者在古城长安期间身心愉悦!燕京师大和长安师大都是教育部直属的985高校,两位校长都是副部级,更重要的是,据说长安师大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博士点明年中期考核,而在座的嘉宾中除赵兰亭会长外,还有三位副会长都是评委,拥有关键的投票权。因此,今晚的接待规格非同一般,鲍鱼、海参、螃蟹、羊排等一般学术会议招待中少见的菜式都在宴席上争奇斗艳。

第二天上午是小组讨论。周旭是第三小组的主持人,评议人是东南师大的吴志刚教授。尽管每张桌上都放着座位牌,但周旭发现差不多有一半缺席。当然,这类中途溜会的情况是学术会议的普遍现象。平时在单位和书斋里埋头苦干的专家学者们,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谁不想抓紧机会到附近名胜去走走呢?以前开会,承办方会单独安排时间去那些地方“文化考察”,后来这类“文化考察”都不组织了。虽然会上东道主会热情地邀请大家利用会议期间到周边走走,但是邀请函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会议的起止时间,不组织文化考察。如果会后另想盘桓时日,即使是自费,回单位报账时也会阻力重重,甚至连正常出差费也不予报销。

周旭理解那些“开小差”的学者,当然对坚持学术至上的同仁更加尊敬。他环视了一下会议室,笑了笑说,该来的都来了,根据会议安排,上午的讨论由我和吴志刚教授临时牵个头,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此前认识,有的还不太熟悉,我看诸位先轮着自我介绍一下,然后自由发言,为了争取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我们把时间控制在10分钟左右,请大家支持配合。小组发言的主要是第三方阵的年轻学者,不少还是参加工作不久的博士,虽然有些紧张,但一个个都准备充分,经过了昨天一天的观摩学习,他们很快进入了角色,态度谦虚,条理分明,虽无惊人之语,但求印象深刻。

5

中午是自助餐,秦若素端着盘子走过来,挨着周旭一起坐下。前天晚上吃饭时两人商量过,会议期间尽量少接触,以免误会,这种时候人多嘴杂,稍不留意就会生出是非。周旭说,专家学者也是红尘中人,做学问的时候都理性,日常生活中也脱不了俗,尤其这种临时性的聚会,是八卦掌故的温床,一阵飞短流长后便各自散去,所以常常是虽然会议结束了,可流言还在四面八方飞。但是秦若素说,凡事皆有度,水至清则无鱼,人无短难深交,圈子就这么大,他们晓光院长都知道咱俩是大学同学,别说那些信息灵通的好事者,如果表现得太生分了反而会让人起疑,所以也要适当互动。

所谓自助餐,不仅饭食自助,饭食的对象也自助。周旭对秦若素的故作亲近心领神会,一副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们秦教授忙到现在才有机会来接见一下老同学啊。秦若素轻叹一声道,是啊,如果不忙一点,怠慢了你们这些贵宾,是要挨批的。我们领导说了,这次是举全院之力办好年会,宁可重复千遍不厌倦,不许百密一疏出闪失。旁边江汉大学的江文斌凑上来说,会务组辛苦了,长安师大的热情好客、周到细致有目共睹啊,可以说,这次年会不但前无古人,而且可能后无来者,欢迎秦教授和老周有机会到江汉大学指导。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周旭和秦若素都不由得一怔。周旭说,老江,我们是近邻,随时都有机会,你还是单独邀请秦教授吧,古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啊,你们有宿怨,更要加强联系,加深感情。秦若素接口道,我们周大教授总是发人之所未发啊,用古人的恩怨来解决今人的问题,大家常说文史一家,看来你这个文学教授经常跨界到历史领域啊。说完向周旭瞟了一眼。周旭知道,秦若素所谓的跨界历史另有所指,是暗讽他受江岚的影响。便赶忙说,哪里哪里,纯属偶然,文史不分家嘛。江文斌也附和道,是啊,文史一家,现在不搞点跨界,还真出不了新。秦若素心想,谁不知道文史一家,你江文斌哪里知道我的弦外之音呢?

想到已跟赵会长约好,待会儿去拜访他,周旭不再接茬了,任大家天南海北地聊着,吃完后,起身告退,说等下有点儿事,大家慢用,先撤了。周旭转身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秦若素,觉得自己没有提前暗示她,有些失礼,但他发现秦若素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正一个人置身事外似地在那里默默地吃着,既没跟大家说话,也没抬头看他。

6

周旭回到房间,洗了把脸,刮了下胡子,换了身衣服,梳了下有点凌乱的头发,把自己从上到下整理了一番。其实,他平时并不是个特别注重仪表的人,喜歡穿得休闲些,有时忙起来,一条牛仔裤穿一个礼拜,甚至几天忘记刮胡子,以致于有次想跟江岚亲热还因此被拒绝。一贯在这方面不够积极的江岚推开他说,周教授,几天没洗澡换衣服了,这身上都有味儿了,胡子都跟长在刺猬身上一样。这次来长安开会前,江岚还再三叮嘱他,在外面要注意仪表,现在不像以前,年轻小伙子随意些是前卫,中年大叔不整洁是邋遢,你出去虽然没人知道是江岚的先生,但都知道是江右的教授。因此,这次去见赵会长,他还是得留下一个好印象,就像江岚说的,他是江右师大的教授,是致公先生的弟子,前天晚上跟秦若素一起出去吃饭可以随便些,现在去拜访赵会长,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显然是不太得体的。

周旭上穿白色雅戈尔短袖,下着深蓝金盾西裤,一身正装敲开了赵会长的房门。赵会长说,小周,这次理事会换届,致公先生虽然身染小恙没能出席会议,但他向我极力推荐了你。我们是多年至交,他的事也是我的事,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你这两年的进步很大,完全有能力和责任接好班。昨天的发言很不错,下面反响热烈,希望你再接再厉,今后为学会发展做出更大贡献。赵会长是北方人,身材魁梧,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头由岁月和学问染就的银发,更是让人不由得心生景仰。周旭说,赵老,感谢您对晚辈的关爱和提携,恩师让我代他向您问好,平时反复叮嘱晚辈要学习您的文章风骨和待人之道,若有机会为学会服务,一定竭尽所能,唯会长是瞻。周旭一脸真诚地望着赵会长,无限谦卑地表达了一个晚辈的感激和敬仰,表达了对赵会长和学会的忠诚。周旭看了看表,起身双手递给赵会长一本自己的新著说,赵老,打扰您宝贵的时间了,这是新出的拙著,请您多批评,我来长安之前按您家里的地址寄了点江右特产,等您回燕京,应该就能收到了。赵会长也起身接过书说,祝贺大作出版,我也不多留你了,以后找机会再详聊,回去代我问致公先生好,以后就不要客气寄东西了,我们之间用不着见外。周旭赶忙说,赵老留步,您的问好晚辈一定带到,真诚地期待您有时间到江右师大讲学指导。

周旭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不然整个下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从赵会长那里回来后,周旭再也睡不着了,哪怕一个盹也打不成。他干脆坐起来,点根烟,把刚才到赵会长那里从进门到出门,整个儿梳理了一遍。他觉得,整体来看,他对这次拜访还是满意的,时间虽短,效果显著,表达了自己的敬仰,加深了会长的印象。看来江岚让自己不要提着东西来长安,而是寄到会长家里,太明智了,如果把两瓶茅台和一盒庐山云雾茶拎来,麻烦不说,恐怕放在会长房间满地的礼品中间,他都弄不清楚是谁送的。

7

根据会务安排,第二十八届年会进入了尾声。下午三点,理事会换届选举在欢快的音乐声中按照既定程序进行。与会的上届理事会会长、副会长悉数在主席台就座,副会长兼秘书长宋晓芳教授主持会议。第一轮投票结束后,主持人宣布投票结果,会议厅内掌声雷动,36位学者当选新一届理事。接着,新当选的理事选举产生了会长、副会长和秘书长。会长毫无悬念地由赵兰亭教授连任。副会长中,周旭和周晓光分别接替因身体和年龄原因无法继任的张致公教授和张洁茹教授,其余七位都由上届副会长连任,秘书长为秦若素,宋晓芳不再兼任。事后有人开玩笑地说二周换二张,周代张僵。周旭心想,周晓光当选副会长顺理成章,他是张洁茹的弟子,更何况还不遗余力地承办了这次规模空前的年会,可是,秦若素任秘书长,却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她怎么也不提前跟自己透透风呢?

五点十分,代表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闭幕式由新任秘书长秦若素主持,会长赵兰亭先生和新当选的九名副会长在主席台就座。秦若素向大家宣布了新一届会长、副会长和秘书长名单,聘请张致公教授和张洁茹教授担任名誉副会长。虽然两位名誉副会长因故未能出席本次会议,聘书由秘书处会后寄送,但秦若素还是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向两位前辈致以崇高的敬意,感谢他们为学会发展做出的重要贡献,请他们一如既往地指导学会今后的工作。最后,赵兰亭会长发表了重要讲话。他说,本次年会是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产生了新一届理事会。他代表全体同仁,对会务组同志和长安师大校方表示真诚的感谢。他同时还感谢各位同仁对自己的信任,他表示自己要老骥伏枥,继续为学会做好服务工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尽绵薄之力,他希望全体会员和新当选的理事会一起携手并进,共创学会新辉煌,把新时代学会工作推向更新的阶段。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闭幕。

8

“晚上有安排吗?”周旭一回到房间就接到秦若素的电话,他一时有些语塞,陈克文他们已约他晚上去大雁塔附近的杏花村酒楼小聚,然后一起游“大唐不夜城”。都说来长安旅游,不看兵马俑,不上大雁塔,不游“大唐不夜城”,等于白来长安。兵马俑和大雁塔他以前都看过,但“大唐不夜城”还没去过。据说这里已成为长安新的网红打卡地,尤其是晚上,现代的声光化电和古老的长安文化水乳交融,共同制造出让人流连忘返的大唐盛世奇观。再说,他刚当选副会长,不想给这些老朋友留下喜新厌旧的口实。然而,秦若素那里有更多牵扯他的东西。想到这里,周旭意味深长地回道:“没有什么特殊安排,听秘书长安排。”秦若素说:“那好,我六点半在东门停车场等你。”

六点二十,周旭到停车场望了一圈,没有发现秦若素,正准备拿手机联系,一辆红色甲壳虫停在了他前面。秦若素摇开车窗,叫他上车。大约半小时后,车子进了名门世家小区。坐在副驾驶上的周旭不再说笑了,小区的门岗、草坪、喷泉、地下车库等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当他们从车库直接乘电梯到2802室门前,秦若素从LV包里拿出房门钥匙时,周旭这才知道,秘书长今晚是在家里安排自己。

望着一脸讶然的周旭,秦若素莞尔一笑道:“怎么啦,周副会长感到有什么不对吗?放心好了,没有人绑架你。”周旭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幽默:“要绑架也是我绑架秘书长啊,你看看,美女,名车,豪宅,随便一项都够敲一笔的。”

“好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张嘴还是那样贫,多少年都不变,喝点什么,果汁还是绿茶?”秦若素一边打开冰箱一边说道。

“还是绿茶吧,是啊,不像有的人,江山和本性都悄没声地改了,前天晚上,还害得我陪着鳄鱼的眼泪伤心了好久。”周旭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一切,难免不五味杂陈起来,觉得眼前的秦若素判若两人,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不一会儿,餐桌摆上了雪梨肉饼汤、蒜蓉基围虾、清蒸鲈鱼、杭椒牛柳、泡椒凤爪和凉拌秋葵。秦若素说,周副会长,上来呀,还要人请吗?周旭故作夸张道,哎呀,想不到我们秘书长不但学问做得好,这厨艺也是一流啊。秦若素边打开酒柜边笑着说,别打趣我了,都是阿姨做的,我出門去接你的时候,让她先回去了。钟点工,每周三次,住在附近的小区。来瓶白兰地咋样,庆祝一下?周旭回头看了看说,五粮液吧,我喝不惯洋玩意儿,茅台就给你省着。秦若素说,你来了,还要省吗?那就茅台,平时难得有人来。周旭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你自己呢?秦若素拿来分酒器和两个小酒杯说,我舍命陪君子,不过昨晚喝多了点,上午头还有些晕,今天少喝点。

他们一起为江右岁月干杯,为长安相遇干杯,为学会发展干杯,为身体健康干杯……周旭发现,秦若素可能比他还能喝,刚才还说少喝点,现在却比他还主动,一杯又一杯,杯杯都有不得不喝的理由。周旭怔怔地望着微醺而妩媚起来的秦若素,不禁有些伤感。前天晚上,他还说秦若素没变,说话做事总是让人从心坎里感到温暖,可是今天夜里,秦若素显然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秦若素了,虽然说话做事还是让人感到温暖,但这种温暖里分明潜伏着不安。

“若素,昨晚在雅颂居不是没上酒吗,你怎么喝多了呢?”周旭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一个又一个好奇。

“嗯—后面领导安排了夜宵,说赵会长来长安,不喝点酒,就没尽到地主之谊,让我去陪了一下。”秦若素迟疑了一下说。

周旭以前就听说,赵会长有“三好”,酒量好,一斤不醉;精力好,三更不睡;学问好,著作等身。现在一般正式场合不能上酒了,但私下以个人身份叙叙旧,喝喝酒,是很普遍的事情,只是秦若素所说的领导,不知是哪个层面的领导,校长、院长,还是……周旭看着欲言又止、话里有话的秦若素,觉得当年因淳朴直率走在一起的两个人,隔了二十多年的时空,早已今非昔比了。她自始至终都用房间座机而不用手机跟他联系,她刚才让自己在酷热的停车场而不是清凉的大厅等候,她好像提前知道自己这次换届要当副会长……更让人费解的是,她这个秘书长事前没有一点征兆,上届的副会长兼秘书长宋晓芳教授让出秘书长,留任副会长,看起来顺理成章,可实际上却不合常情。按照惯例,秘书长应该与会长一个单位,方便落实会长的意图,安排学会的工作,上届的宋晓芳教授就是如此,而且还是赵兰亭会长的学生。

“若素,你要做秘书长,怎么提前也不跟我透透风呢?”

“什么叫我要做,是学会要我做,再说,没公布的事,我怎么好跟你说呢,你的副会长不也没提前告诉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是学会安排你做的,前天晚上你说祝我心想事成,我以为你都知道。”

“唉,你用不着解释,曾经沧海的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有很多事现在一时说不清,你明白我的心就好了。”

周旭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陈克文他们都知道他要接老师的班做副会长,她秦若素哪里会不知道呢?只是怕她误会生气,无论如何,她毕竟曾经是自己的人,现在还是这样对他好。

9

今天是七夕,秦若素特意请自己到家里来吃饭,可见她的一番苦心。周旭不想因误会而让两人心生罅隙,毕竟见一次不容易,为了这次一个人来长安开会,他可是没少在江岚面前费心铺垫。今天说如此酷暑天气,实在不宜出去旅行,如果不是理事会换届,还真不想去;明天说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以前都去过,也就那样;后天说新增的“大唐不夜城”听说不过是人工打造的一条步行街,估计跟豫章的万寿宫、胜利路差不多,无非是声光化电和仿古建筑混搭的旅游+商业模式,现在的网红打卡地没几个真正有内涵的。总之,周旭就是要让江岚觉得自己这次去长安,内心真不想去,实在是不去不行。

当周旭再次提议为江右岁月干杯时,秦若素起身说,我有点晕了,你多喝点。周旭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吟了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后,自饮了一杯。他告诉秦若素,自己平时如果看书写文章累了或是有啥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时,就用两种方式犒劳一下自己,一是喝点好酒,二是看部好剧。秦若素似乎还未完全恢复到初始状态,既没及时附和,更无插科打诨,只是拿眼睛看着他,任周旭一个人自说自话,自斟自酌,使出浑身解数地想挽回因他而起的“颓势”。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就罢了,心心念念的人也这样对她生疑,枉费了自己一番苦心。周旭没到长安时,她是那样盼着,想象了无数個相聚的画面;到了长安后,她更是一切从他的角度煞费苦心。她不用手机和微信联系他,是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手机引发的争端甚至血案比比皆是;她把第一次吃饭的地方订在华清池的“妃子笑”,是因为他们当年相约过将来一起去看看华清池的温泉,一起去尝尝“妃子笑”的荔枝;她记得他喜欢吃鱼和米粉肉,说小时候在山里只有河里的小鱼没有江里的大鱼,过年最开心的美味就是奶奶蒸的米粉肉;她尽量在公开场合,少去跟他搭讪,怕人多嘴杂,对他不好;她冒着风险带他回家吃饭,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知道外面有不少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但她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管不了那么多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

周旭见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收效甚微,秦若素好像有些意兴阑珊,便说谢谢她的盛情款待,让她费心了,美酒佳肴,他乡故知,人生幸事,他很开心,很知足,他想去阳台抽根烟。秦若素回道,如果还说这些客气话,就真生气了。他们一起曾经做过梦,她不想残梦了无痕,更不愿人生长恨水长东,酒可以适当喝点,烟少抽些,她陪他一起到阳台上看看。

站在名门世家28楼阳台望去,长安的满城灯火尽收眼底,远处莽莽苍苍的山脉,近处高低起伏的建筑,秦若素说,一个人待在这140平的公寓楼里,有时候真的会产生张爱玲所说的“遁世”的感觉,回想起大半生的弯弯绕绕,虽说人生并不全是一袭爬满虱子的袍,残破也罢,华美也罢,但终究是自己织就的,怨不得别人。周旭吐了一个烟圈说,若素,鲁迅先生说,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正如地上的路,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呢?秦若素轻叹一声说,这些年我越来越有种宿命感,觉得作为生命的个体,其实很渺小,像生老病死、成家立业这类人生大事都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后天只能在很有限的范围内进行局部的调整。这么多年,别人介绍的、自己遇上的,也不少,但也许是有了一次“围城”的经历吧,所以就格外谨小慎微,生怕带来二次伤害。开始的时候,还会去试一试,一来不忤人家好意,二来也给自己机会;但后来,就有意回避了,觉得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即使能凑合在一起,也顾虑你不适应我,我会打扰你,与其迁就,不如一个人走到黑算了;再说还有女儿兰兰,现在也大了,再过两年我就是外婆了,就更没有别的想法了。

周旭一时陷入了沉默,没想到白天意气风发、柔中有刚的秦若素,现在却是如此与世无争、沉静透彻。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兰兰怎么样,他还没见过。秦若素也跟着峰回路转,说兰兰挺不错的,在长安师大跟周晓光院长读研究生,学的也是现代文学,刚拿了国家奖学金,很独立,不用她操什么心,平时住校,这阵子在赶毕业论文。周旭笑着说,呵呵,虎妈无犬女,一个青春版的秦若素吧。秦若素也笑着说,比她妈强,做什么都踌躇满志、未雨绸缪,要不叫她考你的博士?名师高徒,不会给你丢脸的。周旭说,好啊,只怕她看不上211的江右师大。秦若素说,我看是你怕江岚吧,现在都说,考博关键不是考导师,是考师母,没过师母关的,都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周旭说,天下并非都是黑乌鸦,也有白天鹅,江岚从不过问我招学生的事,每次请学生一起吃饭,总是当着他们的面说,都说你们周老师带的都是漂亮女弟子,我看名不虚传啊,这一个个的好像不是现代文学专业的,而是播音主持专业的,不过周老师很严格的,你们都要努把力。

秦若素说,打住打住,夸夫人也就罢了,还连带着自己一起夸。兰兰的事再说吧,虽然我不同意社会上说的那样,学得好不如嫁得好,但还是不太想她接着再读博,一个女孩子,当开花时开花,当结果时结果,不要像她妈,人老珠黄了还是形影相吊,一个人在阳台上“晓看天色暮看云”。周旭说,你这就自私得有些越俎代庖了,谁说读博就耽误开花结果了,我看是可以开更好的花结更大的果,我的几个女弟子就是读博的时候跟理工科的男孩子谈上的,读书时互相鼓励,毕业后双栖双飞。现在就业压力大,有编制的单位逢进必考,只有博士才可以开绿灯,作为人才引进。别人不懂,秦院长还不清楚吗?再说啦,你那“晓看天色暮看云”后面,不是还有“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吗?秦若素说,什么“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这里只有前半句,不过周教授说的有道理,我后面问问兰兰,一切由她自己选择。

10

其实,秦若素平时除了晾衣服,一个人很少待在阳台上,更别说晚上。一是因为忙,她是分管科研的副院长,怎么说,自己的科研总得名副其实过得去,她的前任张子敬虽然一心扑在工作上,但是科研做得不咋的,年终考核连续两年没通过,是自动辞职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松懈,行政、科研、教学三肩挑,有时忙得饭也顾不上,办公室和家里随时备着方便面;二是独自凭栏,无限江山,她不想让自己伤感,有人说,女人的江山是婚姻,是青春,这两样她都“白云一片去悠悠”了。而今夜,一轮弦月,满天星斗,她竟然跟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从客厅到阳台不过咫尺,但屋内和屋外却是两个世界,里面是她秦若素一个人的天地,外面是整个古城长安。

秦若素不禁一阵恍惚,幽幽地说,我们还是进去吧,外面太热。周旭虽然不知道秦若素心底刚才过山车般的起伏变化,但也觉得在一个单身女人的阳台上待长了不合适。再次回到客厅,秦若素给周旭倒了杯大红袍,让他在沙发上坐会儿,她去把桌上收拾一下。一袭墨绿旗袍的秦若素正要俯身收拾碗筷的时候,周旭从后面轻轻地抱着她,凑近耳边说,若素,别收了,歇会儿吧。秦若素浑身一颤,呆住了,觉得呼吸是这样近,而声音却是那么远,本能地按住周旭的手缓缓地说,周旭,别这样。周旭这时哪里能听她的,吻着耳垂,轻抚脸颊,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瑶湖边上一样。她先是那样挣扎,后来却把他抱得那么紧。虽然他们的第一次草草结束了,但那个夜晚已嵌入彼此内心深处。

两人坐在沙发上,深深地相拥,无言的默契让他们陶醉,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他们从惊涛骇浪中停了下来。秦若素赶紧起身,到化妆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周旭也站起来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不整的自己,隨手拿起一本《小说月报》,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架起了二郎腿。秦若素扫了一眼已经烟消云散的战场,边向门口走去,边提高声音问,谁呀?待她从猫眼里看到是兰兰时,打开门半责怪地说,淘气鬼,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有钥匙吗?兰兰说,咋这么久?钥匙忘带了,突然想老妈了呗,你手机关了,一直打不通。秦若素想起刚才一到家就把手机关了,免得乱七八糟的电话打扰,于是说,可能没电了,叫周叔叔好。兰兰抬起头,这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赶忙向周旭问好。周旭微笑着站起来打招呼,是兰兰啊,常听你妈妈说起你,放假了还在学校用功啊。兰兰说,在赶论文呢,家里写不成,资料都在学校里,昨天我还听了您的报告呢,讲得真好!学院里早通知他们这些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了,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全程听会,作为学术活动考核。秦若素说,你周叔叔可是我们专业的权威,以后有啥问题多向周叔叔请教。周旭说,你别添油加醋了,家里有你这位专家妈妈,学校里有名师周院长,哪里还需要舍近求远呢?兰兰说,周叔叔,我们同学都看过你的文章,这次现场听了报告,大家更崇拜你了呢。秦若素说,听到了吧,这些我可没有教啊,刚才还跟你周叔叔说,叫你毕业后去跟他读博士呢。兰兰说,好啊,就怕周叔叔看不中啊,不过,我现在还是想集中精力先把论文写好。就像秦若素说的,兰兰的机灵比她妈妈那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是单亲的孩子更早熟。其实周晓光已跟她和秦若素都明确表示过,只要她愿意继续读博,不需要考试,通过考核制,走下形式就可以。

周旭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先回酒店了,读博的事后面再说,看兰兰自己的选择,我这儿没啥问题。秦若素说,好吧,我送送你。两个人出门一上电梯,都长吁了一口气。周旭说,你喝了酒,别开车了,我自己打车回去。秦若素说,好吧,我送你到小区门口,今天算是认认路,下次再来家里坐。明天上午我要主持赵会长的讲座,下午陪他去黄帝陵,就不过去送你了,会务组都安排了车,徐亮会过去帮你拿行李,送你到机场。周旭笑着说,好,你忙你的,秘书长和副会长以后少不了碰头,多保重身体!

坐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周旭回想了一遍跟秦若素的两次约会。来长安之前,自己想象过会议期间的安排和跟秦若素在一起的画面。男人的江山是事业,学术报告、换届选举、拜见会长,这些都是他深思熟虑的中心议题,跟秦若素一起吃吃饭、叙叙旧,他都想到了,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差点失去控制,幸好被兰兰无意中截止了,保全了心里的风景这边独好。

周旭刚进酒店,手机微信跳了一下,江岚问他明天几点的航班,要不要去机场接,说豫章疫情反弹了,提醒他回去前先做个核酸,因为他们小区喇叭在喊,外来返章人员要凭48小时内核酸报告阴性证明才能进小区。周旭回复说,下午两点五十,不用去接,他到时打个车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周旭先到酒店旁边的长安人民医院做了核酸检测,中午匆匆吃了自助餐后,徐亮早在酒店大厅等他,帮他把行李提到车上,又坚持要跟车送到机场,说是秦老师交代过的,要他善始善终地做好会务工作。登机前,周旭在候机厅犹豫了一阵,还是给秦若素发了个短信:“无言上西楼,人生长恨水长东。”下午四点五十,航班准时到达了豫章,但一下飞机,周旭便和其他乘客一起被大巴车直接拉到青山湖酒店隔离去了。坐在车上,周旭打电话告诉江岚,他在去青山湖酒店的路上,要一周后才能出来。

洪元,本名李洪华,江西瑞昌人,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理论著作《生命意识与文化启蒙》《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双重变奏》等多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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