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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河

2023-05-30杨小玲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阿爸母亲

夜色深沉。春水细绵如同一把梭子,斜斜密密地织起一张网,柔软而轻盈地铺设在浙西小镇的瓦垄上。橘子色的路灯走进了虚开的一尺窗台里,透过玻璃,依稀能看到对面街头闪着黑色亮片的瓦松里,水珠正一滴一滴滑落在水泥地砖上,恰好形成了一个圆锥形的水洼。

他沉沉地醒来,许多时候他是不愿意醒来的,这样的雨像是一首催眠曲,带着一定的节奏,“嗦嗦啦啦,嗦嗦啦啦……”在他失眠多年的夜里,枯燥的音符如同他敲打一只汽车轮胎的锤音。平阳汽修场,十九岁的钳工小江西,弯曲的腰如同一张拉满弦的弓,细瘦的双臂抡起一只铁柄大锤,不偏不倚地砸在轮毂上,无数声锤音落下来,春天的雨滴也落了下来,漆色的轮胎和金属色的轮毂随之分离开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吸进去了汽油的芬芳,还有许多飞扬的尘屑,他一直觉得汽油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他直起身来,扎紧腰间的裤带,他想起来了,他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什么东西了,可是他并不觉得饿。他抖动着核桃般的喉结,毛茸茸的胡须爬上他的唇间,他嗫嚅了几下,那年的春天,他感到了无限的悲伤。

他还是醒来了。他的身子湿漉漉地,他摸了摸床,被褥也是湿的,他怎么会躺在雨水中?他想,是不是房子漏雨了?房子是不会漏雨的,这是在一九九三年,花大半生积蓄买的混凝土商品房,挑在了二楼。

他不愿睁开眼睛,但是湿冷侵蚀着他身上的每块骨头,他瑟瑟发抖,他唤着隔壁房间妻子的名字,可是他张了口,却没有声音。这样终究是不行的,他想他会生病的,他害怕极了。

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这次,他看见洒进橘色窗户里的光线不再柔和,它被一堵阴影阻挡,以至于他觉得整个房间突然变小了。他朝着阴影望去,只见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床沿上。这个人穿得很单薄,只罩着一件藏青色的涤纶卫生衣,像是在夜里起身时,顺便过来探望他一下。他继续望着这个背影,在藏青色的衣服里面,包裹着的应该是一具孱弱的身体,但是他的脊背是笔直而光滑的,就算有再大的雨滴,身上都是沾不住水的,它们会很快从他的背上滚落下来,所以他的衣服是干的。

他从他的背影往上望,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攀爬这座山峰。许久,他小心翼翼地捕捉到了一个清瘦的颈部,它微微侧向窗外,似乎在倾听着春雨。这个颈部支撑着一个没有多少毛发的脑袋,脑袋顶部裸露着黄色的头皮,在他的眼里,有些触目惊心,却又熟识不过。

这是个谢顶的男人。他竟然和这个男人长得一模一样。他是谁?

他悄悄地观察着他,等待着他转过身来,而男人却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伸出一只手,想抓住那个背影,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手,他想侧过身来,用另一只手去触摸他,另一只手也不见了。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听见自己拼命“嗷嗷嗷”地叫着,他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但是他喊出他名字是那样困难,似乎有一块浓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咳嗽一声,慢慢地酝酿着这个发音,他已经有六十年没有呼喊过这个名字了,他在他的生命中走失了整整六十年。

男人并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只是很认真地听着春雨将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小镇轻轻覆盖。

男人近在咫尺,而躺在床上的他依旧感觉那么孤单。他挣扎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依然没有用处。不多时,他的双腿不能曲伸了,它们粘连在一起,血管破裂相通,肌肉渐渐退化,生出了鱼鳍,皮肤上长出了白晃晃的鳞片,让他又痛又痒。

他变成了一条鱼。他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他呼吸困难,嘴巴一张一翕,口渴得要命,如果有一潭水该有多好呀,他太渴了。此刻,他多么希望男人能帮助他呀!

男人完全沐浴在橘色的柔光中,他的身上被打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这片光晕就像盐菜坛里长出的霉菌,让人忐忑不安。他似乎来自另外一个别人确定不了的世界。

这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雷声,轰隆隆——今日凌晨四点十五分,惊蛰。远山新竹破土,江河春水浩荡。闪电将天空撕开了裂纹,狂风摇晃着电线杆子,窗外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而坐在床边上的男人像一棵扎了根的树一样稳稳地坐着。密集的雨水开始从窗外浇入,填充着各个角落,水越来越满,漫过床脚,漫过床沿,忽然,床板咯吱一声,塌陷了,雨水顺势翻滚着浇入床里,大鱼在那一刻狠狠地甩动了下尾巴,溅起了高高的浪花,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这样欢腾的水花,带着一丝丝的腥甜,就像鳌江的水,他痛快地饮下,他太渴了!

驀然,房子轰然坍塌了,越来越凶猛的水流淌进窗内,木板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小船,小船一个趄趔被推出了窗外,成为浩瀚江水中的一叶扁舟。

这个风雨飘摇的黎明,他没有丝毫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害怕。

那个只给他一个背影的男人,此刻牢牢坐在船舷中,他的身子还是那般干燥,狂风掀动他的衣服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那是来自温暖的体内散发出的汽油的芬芳。

大鱼跳入江中,紧紧地跟着小船,在江水中,他第一次感受到无拘无束、酣畅淋漓的快意。大雨滂沱,小船在汪洋中颠簸,黎明的光即将撩开朦胧的雾气,他拼尽全力游到船头,然后一个翻跃,他看到了坐在船舷上的男人的正面,微微侧着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当中。这是一张非常模糊的脸,看不出欢快抑或是哀愁,许多年来,一直被镶嵌在墙上十二寸的黑褐色像框里。

鱼儿钻出江面,冒着水泡,他缠绕在男人的脚边,用他冰冷的体温轻轻碰触他,就在他碰触到他坚硬肢体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一九六○年春天更早些的辰光里,他奔跑在异乡的清晨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身子,衣服贴着后背,他像疯子一样撒开大步,无声地呐喊着……

他的父亲叫杨全胜,江西赣东人,平阳县汽车站的一名汽修工,长得很瘦小,不苟言笑,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曾在汽修队修车,后来一度失业,带着妻儿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后经人介绍,进入了平阳县汽车站工作,在鳌江边的小县城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大师傅。

那一天清晨,母亲为大家准备了早餐红薯玉米粥,父亲端出菜橱里一碟放了许多天的霉鱼干,他最近总觉得口淡无味。粥配霉鱼干,他呼哧呼哧,很快喝了大半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顾不上擦,套上一件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就匆匆出门了。路上,冷风灌入他的衣裳,他想着昨日解放大卡车发动机声音异常的问题到底是出现在哪里。冷不防,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沾着新鲜血丝的浓痰被吐在路边一株盛开的玉兰树下。他怔了一下,也没多想,他怀疑是鱼干里的小刺卡在喉咙里出血了,等中午多吞点干饭就没事了。

他走进保修厂的时候,看见解放大卡车还安静地卧在空旷的场地里,四只大轮胎被卸下,发动机被拆开,前后梁被抬出,此刻就像一只被掏空的大兽。徒弟小忠早早地来了,他递上一根大前门的香烟说,师傅,你今天气色不好,就不用爬车底了,我一个人能将后梁装上去。

师傅摆摆手说,我不抽烟。今儿个要用两个千斤顶,你要注意两边要调一样高。

小忠点点头,麻利地钻进了车底,在里面敲敲打打好一阵子,在校紧最后一颗螺帽时,他发现有一只扳钳忘了拿进来了,他在车下喊道,师傅,递一只四号扳钳给我。师傅没有听见,他又喊了一声,师傅依旧没有过来。

他爬出车底,看见师傅坐在铁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台水平仪,冒着虚汗,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喊道,师傅,你怎么了?

师傅虚弱地说,我没事,就是胸口闷得慌。你把水平仪也带进去,测下前悬架和后悬架的水平度,记着,前后两处正负值不能超过30丝。

小忠从他军绿色的书包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给师傅擦了擦汗,他说你再等等我,我送你回家。一刻钟后,当小忠再次从车底爬出来时,他发现师傅已直挺挺地倒在黑漆漆的车间里,像一条忘了装上的后梁。保修厂寂静无比,几只麻雀从满是污水的洼地上蓦地腾空飞起。

小忠没有将他送回家,而是直接送去了县人民医院。

那个忙碌的晌午,母亲正在小院里用干柴烧引一个煤球灶子,大蒲扇子扇出一团团黑压压的烟雾,一个个火星噼噼啪啪蹿出火膛。他和十二岁的大弟去乡公路拾煤渣,刚回来,八岁的小弟在门口的小池塘边挖蚯蚓。车站工会主席何建国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他家门口,他没有注意到弯腰生火做饭的女主人,而是直接看到了比杨全胜高出一个头的大儿子,他喊道,小杨,你阿爸晕过去了,送去医院了,你们快去看下。

何建国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了相似的情景。去年除夕工会会餐,食堂烧了平日里难见的大鱼大肉,小忠父亲一时贪杯,竟猝死了。有所不同的是,那天是傍晚,天已擦黑,他也是慌慌张张骑车到小忠家告之这一番话的。此刻,当杨师傅一家四口人用四双眼睛齐刷刷盯向他时,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受欢迎。

何建国走后,母亲依旧扇着煤炉,火苗已经蹿出半尺高了,她勺上一锡壶的水放在炉口上,继续摇着蒲扇子。刚才何建国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还没有進入她的耳朵就被阻断了。小弟在池塘边将蚯蚓穿进一个鱼钩里,春水浸湿了他破了洞的鞋子,大弟将煤渣倒入厨房的角落里,出来的时候,整张脸蒙上了灰屑,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这一个晌午,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等锡壶中的水滋滋作响时,他走到母亲跟前说,阿妈,我去。

母亲这才抬起无限悲伤的脸,望着大儿子说,你阿爸会不会有事?

阿爸不会有事。

母亲一个趄趔,瘫软在院子边的枯木上,长长地叹气,说,你现在去吧,下午我带大弟和小弟去看你阿爸,有什么事你跟何建国说下。

平阳人民医院。他踏进病房,父亲正昏睡在白色病床上,脸像一张白纸,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上打着点滴。医生问,你是杨全胜的家属吗?

他望着床上的父亲,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你母亲没有来?那好,小同志,你跟我到办公室一下。医生打量他一番说道。

一张人体解剖图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医生指着两片宽阔而殷红的肺叶说道,你父亲得了急性细菌性肺炎,从他咳血痰的情况看,他需要用大量青霉素药剂消炎,但消炎药在我们县级医院很短缺,每天供应量不足15*10ml,分到你父亲这里,也只有2*10ml。如果过了今晚,你父亲的情况还不能稳定下来,明天必须转到温州医院去。

医生的话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些话似乎不是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讲的,但是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立在窗前,当料峭的春风像一条鞭子抽向他身体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平阳汽车站八级钳工,平日里只顾抡铁锤、不苟言笑的父亲杨全胜在这一天倒下了。

父亲在那个晚上又咳出了几口血,他让儿子用方格子手帕包起来,说,丰儿,你阿爸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你阿妈是个女人,没个主意,这个家要靠你撑下去。

第二天午后,父亲最后望了望潮湿的鳌江水,终于坐上了汽车站派来的吉普车,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到了温州医院。那个傍晚,在灰蒙的天色里,微弱的钨丝灯无力地闪烁着,他背起父亲走进住院部,父亲趴在他的背上,他的两只手托紧了父亲瘦骨嶙峋的双腿。父亲好沉呀,他背着他走在过道上时,撞撞跌跌,差点摔倒。许多年后,他忆起了父亲那天在他身上的重量,明明才一百斤,为什么会让他觉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后来有人告诉他,将去之人没有办法将自己牢牢悬挂在别人身上,失去重心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沉,但是他想,这不是唯一的答案。

父亲依旧咳血,方格子手帕已经捂不干了,得用车间一个季度才发一次的用品——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擦拭。鲜血殷红,从父亲的肺叶中每吐出一口,他的眼睛就要黯淡一些。父亲越来越虚弱,春天的雨水越下越绵密,他像河床中的一根水草,随时会被河流带走。

第四天清晨,耳边传来了父亲微弱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听见父亲说,丰儿,我想吃馒头。

我想吃两个。父亲继续说。

阿爸,你等我,我这就去。他走出医院时,发现晨光还很微弱,雨蒙蒙地飘浮在异乡的天空上,他根来认不出东南西北的路,街上鲜有人走动,他只能踏着明明灭灭的路灯一路乱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条街,没有找到一间早餐店。衣服已经湿了,额头上挂着水珠,后来他在一条街角闻到了腾腾热气的味道,面麦的香味让他热泪盈眶。他走进了这爿国营早餐店里,冲着揉着面团的女师傅喊道,我要两个馒头,我要两个馒头!

女师傅白了他一眼,放下面团,拍了拍手中的粉屑说道,两个要四两粮票!

我没带粮票。我阿爸有,你能卖给我吗?

没粮票?那啥也买不了,这是规矩。要吃叫你爸给!女师傅一转身,继续揉着面团。

我阿爸,病,病了,还吐,吐血了,他今天想吃,姨,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乞求道。

真是倒霉哩。唉,算了,卖给你,我贴你四两,不过价格要双倍了。女师傅摇摇头,极不情愿地将两个白糯糯的馒头夹进他的布袋子里。

他将布袋子捂在里层的卫生衣里,即刻,烫烫的馒头像温暖的电流遍布他的全身,他又精神了!阿爸,再等等,我就到了,他在心中默念道。春雨在回去的路上等他,雨稀稀地从瓦砾下拉出春风的线条,风弹开了雨丝,落向他稠密的黑发和灼痛的眼睑。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人们似乎注意到了这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他奔跑的姿势像一匹踉跄的老马。许多年后,他每每想到那个清晨,他都觉得这是上天刻意安排的。

他到医院的时候,望了望墙上的钟,时针刚好指向八点,他已经出去两个小时了。他突然有点懊悔,出去那么长时间,一定让父亲等坏了吧?他从怀里掏出馒头,径直走向病房,却发现病床上没有了父亲。他推开一个个病房喊着,阿爸——

没有人应答他。一个医生跑过来说,你出去不久,你父亲的痰堵塞了气管,没有抢救过来。

他在抢救室里见到了父亲,他还没等到买来馒头的儿子,就转身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抚摸着父亲谢顶的尚有余温的头部,发现他面容平静,眼角凝结着一粒泪珠,这滴泪珠并不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流下,而是他无法抑制地对于春天的期盼。

父亲走了。他想他應该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他的母亲和弟弟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该怎么向他们交代?酝酿好的眼泪还没滚落下来,医生就过来让他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然后领着他走进办公室,说还要给他父亲单位打一个电话。分机转拨到何建国那里,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显得多少惊讶和悲痛,只是说,我们知道了。

等到这位少年再次回到抢救室,父亲已被推入了地下一层。这次,他们真正天人永隔了。冷风从二楼的过道穿进地下一层,像一根缝纫针,连接着光明与幽暗的秘道,生和死也许只差几十步的距离,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再向前踏一步。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独自在他乡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第二日清晨,他搭乘了一辆去平阳的顺风大货车。车子经鳌江时,雨止天晴,他发现,才短短几日,堤岸两侧已垂柳翩翩,野草疯长,春水依旧浩荡,像他一般茫然没有头绪。他想,父亲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河流带走的?河流去向了哪里他并不清楚,但是如果他是一条鱼就好了,他就能知道万物所有的走向。而现在,他所希望的是这个行进的春天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可以喘口气,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敲开小院的门,其实他知道,这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但他还是敲了。母亲出来了,从她铁青色的眼圈里可以看出,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一个人,你阿爸呢?母亲问道。

他走进屋内,掏出两个馒头放在四方桌上,馒头因为雨水的浸泡,掉下了糙糙的面皮,就像一个暮年垂垂的老妇,顶着乱蓬蓬的白发。

他说,这是阿爸想吃的馒头。

母亲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中读到更多消息。何建国的话还是令人不放心的,她想,必须问问儿子,但是儿子给了她更加确定的眼神。她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她扶着墙坐到床边,她感到房屋摇晃了起来,她的山塌了。

小弟的个子已超过桌子半个头了,他盯着白面馒头,咽着口水,那时,他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屋子沉寂得可怕,他的手臂像蜿蜒的小蛇探过桌角,匍匐向桌面,就在他伸出黑黑手指的那一刻,大弟冲了上来,狠狠地扣住了他的手。小弟愣了一下,饥饿已在他全身发酵,他盯着馒头,并没有放弃。他换了另一只手,这一次,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抓起它就往嘴里塞,大弟在这个时候迅速在他头上敲了一顿,小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弟哭着,母亲也哭了,大弟也跟着哭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哭声如春水一般倒灌进来,母亲的哭声时高时低,缠绵哀怨,像断了弦的二胡。哭累了,她望一眼还立在跟前的大儿子,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在她混浊的泪眼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何建国又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前的小院里时,他的声音洪亮,且略带亢奋,他朝着黑洞洞的屋内大声喊道,小杨,明天你阿爸的追悼会你来参加一下。

小弟探出了脑袋,他木讷地听着自行车远去的铃声,铃声像一群春天的麻雀的叫声,嘈杂地落满了他们的院子。父亲没有了,父亲在这个春天不见了。他狐疑地环望了四周,许多天里,他都在等待他回来抱抱他,但这一切似乎不太可能了。

小弟吸着鼻涕,现在的他需要一颗麦芽糖,但是再也没有人想到他。

在那场追悼会上,作为老杨家的大儿子,他清楚地记得他带回家三个东西。第一,他带回了父亲的骨灰盒;第二,他带回来了工会给的抚恤金,一百二十元;第三,他顶了父亲的职,成了平阳车站的一名汽修工。会后,父亲的徒弟小忠陪他走回了家,路上小忠告诉他,去年,他的父亲喝酒猝死了,他也是顶了父亲的职才上班的。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怕,每个汽修工的儿子,天生就是抡大锤的料。

小忠走后,他晒着春阳,院子里开出了不知名的小花。他惊讶地发觉,父亲离开后,阳光还是会出现,花儿还是会绽放,日子还是可以一页一页地数下去。只是他知道,阳光和花朵不会像从前一样了,但为什么不一样,他不愿再多想下去,因为那时他并不清楚命运是什么东西。当他再次来到江边时,他大哭了一场,他第一次思考了命运,他觉得命运这个东西吧,就是鳌江奔流的水,让人茫然无措,却能生生不息。

母亲在那一天梳好了光光的发髻,就像所有沉默隐忍的寡妇一样,穿上靛青色的麻布连襟罩衣,左臂上缠着黑色的布条,蜡黄的脸,如一根瘦弱的白烛,点燃着绝望和挣扎。白烛燃起的那一天起,母亲再也没有笑过。

母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显得分外忙碌。她垂着头,没日没夜地劳作着。她将父亲肥大的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刷洗了一番,把袖口和裤脚加长,改成了大儿子上班的第一件衣裳。持续明媚的春光,母亲又将父亲柜子里的衣裳全倒出来翻晒,青色的卫生上衣直接给大弟穿了,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过两三年,大约就合身了。而卫生裤则从膝盖处裁成两截,到细篓里找出碎布拼拼凑凑,给小弟做成了两条秋裤。这样,大弟和小弟分别有了新衣。父亲的黑棉袄破了洞,跑出了许多棉花絮子,母亲抽出了一团一团的棉花,铺在板凳上面,她盘算着,要给大儿子做一件新袄,他是家里唯一会挣钱的人,冬天来临的时刻,决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三月,父亲的衣服在院子的整个上空散发着汽油温暖的芬芳,从这一刻起,他爱上了这个味道。他穿着他的衣服,成了平阳汽车站保修厂的小杨师傅,光荣的国营工厂的职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话不多,但人勤脑快,很快就掌握了技术要领。他们想问题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会将双手耷拉在背后,然后踱步着小小的外八字,左右晃动着脑袋,像是个绞尽脑汁的教书匠。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他想,一个人但凡被标记了某某人的姓氏之后,他多少会有些这家主人的生气。这是他在许多年后想到的,他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已不再年轻,他谢顶了,需要跟父亲一样戴上一顶帽子。他也用不了头梳了,但枕巾上永远是油腻腻的。

他在保修厂上班后,饭量开始大得惊人。有一次晚饭,大弟指着他向母亲告状,大哥大嘴巴,已经吃了三碗稀米糊了。母亲将大弟训斥了一顿,一家人只有你大哥赚钱,不吃饱,有力气干活吗?

他放下了碗筷,开始意识到自己多吃了,母亲和弟弟们就会吃得少,他难过地涨红了脸。

母亲在第二天早上告诉他,一家人每月仅靠他上班发的四十斤粮票,远远不够用,抚恤金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她想带两个弟弟回赣东老家灰山底生活。

阿妈,一年学徒工快得很,我和站长说了,晚上给客车座位做皮套,一个月有十块钱呢。他劝说母亲。

我到农村,随便挖个地都能种个萝卜白菜,不像在城里,一个月的工资换不到一担萝卜。现在你大弟能帮我了,不会很辛苦。母亲信心满满地说道。

母亲还说,到了乡下,你弟弟就不用拾煤了,灰山底有两个大煤山,我听你阿爸说过,那灰秃秃的山头一铁镐下去,就能锹出一车子煤。到时咱们将灶膛里烧得旺旺的,菜不用油,照例炒得好吃哩。

阿妈,你好多年没回灰山底了,现在带着弟弟们去,不说二叔小叔能照顾咱们,不欺负咱孤儿寡母就行了!

母亲的计划搁浅后,秋天已渐渐来临,院子里又要开始晒臭鱼干了。母亲的性情大变,每天很早起床,提着竹篓去江边拾小鱼,过了晌午才回家,可回到家时,依然是个空篓。小弟饿得双眼冒星,不断去厨房勺水喝,喝了吐,吐了喝,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像个乞丐。母亲当作没看见,将篓子扔在水缸边,坐在小木凳上,一言不发,呆呆的像个木桩。

母亲其实没有去江边。这一路上,但凡有一个熟人和她打招呼:“杨师母,到哪儿去?”她都会跟人家说上半天不肯离去,别人没空儿听下去,她会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自言自语。后来,邻居们跟他说,你阿妈出去总跟人讲,我的命真苦呀,四十三岁,男人就死了,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没拉扯大,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还是随他去吧!

那些天的夜里,母亲连续做着噩梦,两个弟弟还小,睡得死,唯有他听得真切。母亲在漆黑的屋里,含糊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充满绝望又真切的声音,像是船橹拍打着波浪发出的呜咽声,有时又凄厉地如山中被野兽夺走的家禽。

母亲病了。据说好治也难治,说难治也好治,只需在江面上喊她名字就好了,但喊的时候是不能被别人看见的。

凌晨四点的江面起了薄薄的雾气,繁星隐去,天空幽兰,透着星点的亮光,轮船的汽笛声在蒸汽机里酝酿着绵长的声音。他偷偷扒开沉沉的夜色,垂下身子对着涌动的江水,小心翼翼地喊出了一句话,“毛——羽——仙,回家喽!”江水晃荡了一下,踏出一片白浪,转身跃向了东海。青螺收紧厣壳,滚落进了水底,寄居蟹夹紧了钳子,冒着一连串的泡泡,秋刀鱼跳上了水面,闪着银色的刀影。他壮了壮胆,再次喊道,“毛——羽——仙,回家喽!”河水翻滚着,像锅里烧开的沸水,冒着腾腾的热气。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呼哧呼哧,酝酿气息,气流从腹腔到肺部,抵达气管,终于,他大声喊出了两个人的名字:“杨全胜——毛羽仙——”鳌江空无一人,天幕上突然划过一道流星,黎明的微光亲抚着江面,层层光束温柔地将他包裹。他全身战栗,热泪盈眶。

“呜——”汽笛声响了,最早一轮驶向东海捕鱼的船只起航了。

他飞快地往家赶,还没踏进小院,远远地就听见一个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小弟尿床了!

母亲风风火火地抱出一床棉被往竹竿上翻晒,棉絮上面有一摊摊黄黄的污渍,那是小弟的杰作。小弟赤裸着身子,蹲在门口,噙着泪一声不吭。

他唤小弟进屋,要冻感冒的。

母亲凶道,给我就这么站着!不长点记性,我打你一百次有什么用?

小院的炊烟又重新升起。母亲在那个清晨又活过来了。她似乎突然记起了许多事情没有做,她洗衣做饭、晒小鱼干,间或揍揍小弟。父亲的骨灰盒被藏在檀木箱子里,关于他的一切就像砧板上的一把刀,一刀下去,就将所有有关现在和过去的东西一分为二了。

考慮到杨全胜家的实际困难,汽车站做皮套的活儿很快接下来了,他到隔壁手套厂借了一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母亲做样裁剪,他则学会了踏缝纫机。夜深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噔噔噔的脚踏声一直响到凌晨。

时间忽然转到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母亲真正下定了决心带两个弟弟回赣东老家生活,实现她种萝卜种一箩筐的梦想。灰山底,是母亲在这个世间最后的退步场,也正是因为母亲执意回到灰山底,在那片更加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使他在往后的几十年里颠沛流离,不停地搬家,每一次搬家,都是为了能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平阳,温州,泰顺,江山。一九八一年,他带着妻儿,还有他的一张三等功嘉奖令及三张先进工作者奖状,辗转来到浙西小镇江山贺村,以一个异乡人的角色出现在这里。灰山底近在咫尺,只距三十公里。这时,他已是不惑之年,但他却觉得那般心满意足,他的人生从此不用漂泊。

日光白晃晃地刺向他的眼睛,他听见身边异常嘈杂。他睁开眼,发现妻子就在身边,妻子责备他说,你又失禁了,前列腺手术白做了。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单,瞬时明白了。他想翻身,捂住该死的裤子,可是他一点都不能动弹。在老妻面前,他其实已经不需要维护什么尊严。

他瞟向窗台,窗子完好无损,墙上的闹钟响了,时针刚好指向八点。

两周前,他又中风摔倒了,髋关节断裂,尾骨断裂。手术台上,他清晰地听见医生用电钻、锤子和锉刀,将一枚钢针用螺钉给他敲上,他之所以能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是因为他没有被全身麻醉。凭着多年的修车经验,他能准确地判断出工具的型号,2.3P的不锈八角锤,M4.5钛合金螺钉,300mm长空心钢针,这和他修理一台精密的发动机没什么区别。而现在的他是一辆老破车了,发动机熄火,刹车失灵,前梁、后梁弯曲,四个轮胎磨破,润滑液枯竭,最重要的,每一个螺钉都长锈了,所有的部件都打不开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该报废了。

是的,他已经老得一塌糊涂。但他不再害怕,他远远活过了父亲的年龄,还有母亲的年龄。在他的房间,他被幸福包围,床下藏着数年的菜籽油,桌子上搁着密密麻麻的鸡蛋,虽然他吃得很少,但他觉得,只有充足的食物才让他心安。

他想动弹一下双脚,但双脚只有大脚趾可以转动,他忽然想起刚刚在滔滔江水中,他是一尾鱼,长出了尾鳍,生出了鳞片,他的身姿是多么灵活。还有,他还在船舷中见到了他。

老妻过来给他换上干的床单,他忍着剧痛,挺直身子往上抬,让她将旧床单抽出。他说,水,水,水。

还要喝水?喝了拉,拉了喝,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他见她没理,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几号?五号是惊蛰日。

未几,春雷沉闷地撞击着窗户,雨突然哗哗而下,他感到莫名兴奋,他身上的每块骨头都流遍了微弱的电流,雨越大,他越躁动不安。

此刻,遥远的鳌江水正穿越过无数条河流,一路向西,向他翻滚而来。辽阔的水域,腥甜依旧。

他在等待自己化作一条鱼。

作者简介:杨小玲,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滇池》《江南》《小小说选刊》《浙江作家》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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