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雪

一

林梅是市第二中学九（1）班的班主任，毕业班责任重大，全班最让她头痛的就是男生陈北鱼了。这次月考陈北鱼又是年级倒数，更可气的是考成这个熊样他还好意思逃课上网，被林梅从网吧直接揪了出来。

林梅要打电话给家长，陈北鱼斜挎着书包站在路灯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林老师，你打也白打，我爸是跑长途运输的，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现在不知道在北京还是上海呢，他肯定来不了……”

“你妈妈呢？让你妈妈来接你，我今天必须见到家长！”林梅气不打一处来。陈北鱼听到“妈妈”两个字脸色一下变了，却依然故作不在乎地说：“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林梅怔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北鱼看见她的表情，嘴角抽搐了几下，似乎在艰难地忍住笑，对林海说：“见我爷爷行吗？不过他出门不方便，你要见他得跟我走。”

“好，我去你家！”林梅暗想，考成这个熊样还有脸笑，等会儿见到爷爷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林梅跟着陈北鱼来到一个老小区，陈北鱼拿出钥匙开门，一边推门进去，一边朝屋里喊：“爷爷，林老师来了！”

林梅内心有点疑惑，屋里漆黑一片，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他爷爷要是在家怎么不开灯呢？这时，陈北鱼摸到了开关，啪的一声屋里亮了起来，只见屋里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幅缠着黑纱的遗像，上面的老人和蔼慈祥，正默默注视着林梅。

林梅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心里又惊又怕，稳定心神后不由得怒火升腾，她竟然被一个半大孩子耍了！

林梅正要发火，陈北鱼却熟练地给爷爷的遗像上了一炷香：“我听小区里的奶奶说，死去的人不吃饭，闻闻这香的烟火气就等于是吃饭了！我爷爷可怜，每天得等我回来他才能吃上饭。”

林梅再次感到意外，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去打游戏！”

陈北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说：“林老师，你坐吧！你有啥话和我爷爷先唠着，我去泡两碗面！”

说完，陈北鱼去厨房烧水了。林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孩子的嘴角似乎有点不受控制。这时，厨房传来“咣当”一声，是水壶落地的声音，林梅急忙冲过去，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陈北鱼蜷缩在地板上，牙关紧咬，拳头攥得死死的，全身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痉挛抽搐，脑袋不停地往橱柜上撞，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林梅脑子里顿时冒出两个字———癫痫！

二

林梅并不知道陈北鱼患有癫痫，不然也不会在两次看到他嘴角抽搐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是发病的前兆。

林梅紧紧搂住陈北鱼，随手抓了一块毛巾试图塞到他嘴里，以免他咬伤自己，结果混乱中陈北鱼一口咬住她的手，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惊叫出来。

林梅一边紧紧搂着陈北鱼，一边拨打120，拖着哭腔急切求助：“医生，快来帮帮我们……”

所幸发现及时，陈北鱼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急救，病情很快就稳定下来了。

林梅联系到了陈北鱼的爸爸陈大海，结果陈大海拉了一车海鲜，说是耽搁了赔不起，他答应一卸了货就往回赶。

林梅没办法，只好先交了医药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一边守着陈北鱼输液，一边轻轻揉着手上那两排青紫的牙印。隔壁病床的家属看到这一幕，一惊一乍地说：“你的手咋了？他咬的？这么好一个孩子，怎么也得了这个造孽的病啊！以后上大学上班，处对象结婚，人家都会嫌弃的！”

林梅急忙使眼色：“快别说了，孩子一会儿该醒了！”

这番话被早已醒来的陈北鱼听见了，他睁开眼睛，扭头盯着隔壁病床冷笑两声，说：“这么嫌弃癫痫病人，你们家的还治啥啊？赶紧拉回家等死得了！”那家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林梅赶紧说：“小北，你别这样，没人嫌弃你。”

陈北鱼突然烦躁起来：“怎么？可怜我了是不是？你不用可怜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今年都十五了，等到了法定年龄，我就能打工养活自己了！”

林梅正要说话，这时护士在病房门口探头说：“陈北鱼是谁家孩子？医生找陈北鱼的家长！”

“他是我的孩子！”林梅脱口而出，急忙跟着护士出去了。

陈北鱼听了这句话愣住了，回过神后猛地拉起被子蒙在头上。他努力克制了很久，泪水终究还是顺着耳边流了下来。

畢业班教学任务重，林梅上完课就往医院跑，给陈北鱼拿药、打饭。

陈北鱼吃着林梅送来的饭来回扒拉就是不往嘴里送，林梅问：“怎么？不喜欢吃这个？”

陈北鱼说：“林老师，你不用对我这么好，你还是省点功夫管管咱们班学习成绩比我强点的学生吧，他们还能挽救一下。”

林梅气极而笑，说：“你想得美，咱班一个都不能少，你病好了赶紧给我滚回去上课！”

陈北鱼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从小就有这个病，以后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业。我妈都不要我，她只带着妹妹走了。”

林梅一怔，笑着说：“嗨，不就是单亲家庭吗？多大点事啊，我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不过我跟我妈。妈妈比爸爸会照顾人，这点我比你强一些。”

陈北鱼没料到林梅会跟他说这些，此时两个人似乎不是师生，倒像是朋友了。

“我妈不喜欢我，从小我就知道，她几乎不抱我，我爸得外出挣钱，都是爷爷照顾我的。后来有了妹妹，我妈就更烦我了，出去玩都是带妹妹一个人，买好吃的也是偷偷给妹妹一个人吃……”陈北鱼仰头看着天花板，“我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上帝不是万能的，所以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会派一个天使跟随照顾，这个天使就是妈妈。林老师，我就想问问我妈妈，她为什么不爱我？她是妹妹的天使，但也是我的天使啊！”

林梅眼圈红了，这孩子表面上叛逆倔强，内心却是如此渴望被爱，也许改变他的契机就在这里，她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陈北鱼的妈妈。

三

林梅给陈大海打电话，跟他要陈北鱼妈妈的联系方式。陈大海警惕地问她要干什么，林梅说出自己的想法，被陈大海一口拒绝了。

林梅生气地说：“你们太自私了，一个抛下小北不管，一个赌气不让去找，你们都是为了自己，有谁为小北考虑过？我不管你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离的婚，但我是个女人，我相信没有一个妈妈不爱自己孩子的！他们母子怎么相处是他们的事，你不能替小北做决定！”

“林老师，你要记住你的本分是教书。我今晚就能到家，你可以回学校了，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陈大海语气极其不客气。林梅气得挂断了电话，半天没缓过来。

陈北鱼躺在病床上，默默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说：“她们在淮安。”

林梅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你妈妈和妹妹在淮安？”

陈北鱼点头：“我去找过她们，但是没敢见我妈。我见到我妹妹珊瑚了，我有珊瑚的QQ号。”

林梅眼前一亮：“那还等什么？我们这就联系她们！”

陈北鱼在林梅的手机上登录QQ号，和珊瑚取得了联系。视频通话接通后，林梅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生，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看到陈北鱼头上缠着绷带，背景又是病房，关心地问：“哥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没事，就摔了一下。”陈北鱼鼓起勇气说，“珊瑚，我想和妈妈说几句话，可以吗？”

珊瑚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咱们私下联系，不能让妈妈知道！”

林梅接过来手机，对珊瑚说：“我是你哥哥的老师，希望见一见你妈妈，你把手机给妈妈。放心，一切有我呢！”

“哎呀，不是这样的，反正不行……”珊瑚急了，正语无伦次，忽然有个身材窈窕的中年女子走进房间，问珊瑚在和谁说话。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她勃然大怒，对着林梅大发脾气：“你既然是老师就该为人师表，你自己想想你这样的行为合适吗？我和陈大海已经离婚了，那个陈北鱼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做多余的事了，好好教书吧！最后警告你们一句，以后你们再敢骚扰我女儿，我就报警！”

林梅一天之内被两次教做人，也是气得不轻，一转头看到陈北鱼愣着发呆，还要打起精神安慰他：“没事的，北鱼，是我操之过急了，咱们慢慢来。”“不用了，林老师，谢谢你！”陈北鱼缓缓躺回床上，眼神空洞而绝望。

“你睡一会儿也好，我去给你打饭！”林梅拿着饭盒出来，刚走到走廊就掉下泪来，这孩子的神情太让人心疼了！

四

林梅打饭回来后，病床上空空的，陈北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她找遍整个楼层也没看见他的踪影。林梅开始扩大范围寻找，却看到很多人都在往顶楼跑，说是有人要跳楼。林梅心里慌了，踉踉跄跄爬到顶楼，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单薄身影———陈北鱼正站在顶楼边缘，呼呼的风吹动着他的病号服。

“小北，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下来，到老师这里来……”林梅扒开众人，缓缓走近陈北鱼，颤声说。

陈北鱼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梦呓般地说：“林老师，谢谢你，你跟护士说我是你的孩子，我特別高兴。但是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现在要走了，这个世界我再也不来了！”

“小北，你不能这样，你要想想你爸爸知道了会多伤心……”林梅懊悔、恐惧，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围观的人里有人报了警，警方已经在楼下开始安放气垫了。

这时，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大海出现了！他一口气爬到顶楼，见到这个场景，知道隐藏多年的秘密再也瞒不住了。陈大海喘着粗气对陈北鱼说：“你下来吧！她不是你妈，不爱你很正常。你小时候总是犯病，我挣的钱都给你治病了，还借了一圈外债，她能喜欢你才怪！你下来，我告诉你亲妈是谁！”

林梅愕然地看着陈大海，陈北鱼更是难以置信：“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大海咽口唾沫说：“就是这个意思，你亲妈另有其人，她叫杨晓萌。你先下来，我慢慢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

陈北鱼还在将信将疑，林梅趁他不备上前搂住将他扑倒在地。陈大海抢步上来，不等林梅和陈北鱼分开，就将两个人紧紧搂在怀里。林梅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据陈大海说，陈北鱼的亲生妈妈叫杨晓萌，而他也不是陈北鱼的亲生父亲。陈北鱼和林梅对望一眼，惊得不敢说话。陈大海苦涩地笑笑说：“晓萌是我的女神，追了好几年没追上，后来被个富二代哄走了。但是晓萌走心，人家走肾，那个富二代压根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后来晓萌大着肚子回来了，当时我刚刚结婚，还在度蜜月呢！几个朋友都劝她打掉这个孩子，晓萌死活不肯，说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没办法，我就给晓萌租了一套房子，想着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结果又赶上难产。晓萌生完孩子就剩一口气了，求我替她养活这个孩子，后来她就没抢救过来……”

陈大海说，杨晓萌去世后，孩子身体也出现了问题，因为器械助产导致头伤性癫痫。他把这么一个病孩子抱回了家，妻子当即就闹了个翻天覆地。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松口，最后还是把孩子留下了。

陈北鱼颤抖着问：“我就是那个孩子？”陈大海点点头，红着眼圈说：“也不是存心想瞒你，你亲妈没有结婚就生了你，我是怕你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五

陈北鱼的名字是陈大海起的，出自“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对他寄予了无限的期望。陈北鱼知道这些隐秘往事的来龙去脉后，才知道陈大海有多不容易，他还一直怪爸爸不关心他。他发奋要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却始终进入不了状态。在林梅的建议下，陈大海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心理科就诊。

医生以为陈大海和林梅是夫妻，给陈北鱼做完各项检测后，批评他们：“你们怎么当父母的？孩子抑郁倾向都这么明显了才发现。”

陈大海立刻开始自我批评，说平时太忙了没顾上孩子。林梅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医生提出一个方案，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孩子的心结要是解不开，吃再多药也没用。这个法子要是能行得通，孩子就没事了。”

医生推荐的是做一次生育疼痛等级体验，这种项目一般都是妻子怀孕了丈夫来做，以此体会妻子生育的艰辛。陈北鱼来体验，可以切身感受妈妈生他时承受了怎样的剧痛，明白妈妈对他的爱有多深。

到了体验的这一天，林梅和陈大海陪在一边，一再叮嘱他：“受不了了就喊，咱们就停下来。”陈北鱼点点头，然而疼痛从一级升到了五级、八级、甚至到了十级，陈北鱼都一声不吭。

林梅和陈大海眼看着疼痛升到了十二级，十二级是生育疼痛，级别和骨骼碎裂的疼痛是一样的。陈北鱼突然崩溃大哭：“妈妈！妈妈！原来生我的时候这么痛，你才没有扛过来……”

林梅的眼泪奔涌而出，但她知道，陈北鱼已经迈过这道坎儿了。

陈北鱼全力以赴复习备战，如愿以偿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陈大海要热闹热闹，除了邀请林梅，还把珊瑚接了回来。陈北鱼很久没见到妹妹了，高兴地拉着她问长问短。珊瑚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妈妈上次对你态度不好，你不生气了吗？”

“因为哥哥的存在，妈妈承受了很多原本不该承受的压力，她情绪不好我能理解。你知道吗？上帝不是万能的，所以在每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会派一个天使，那就是妈妈。”陈北鱼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哥哥也有一个天使，她很爱很爱我，只是她为了送我来到这个世界耗尽了力气，所以很早就回到天上去了。”

林梅和陈大海对望一眼，内心无限欣慰，脱胎换骨后的陈北鱼温暖而坚定，迎接他的必将是鹏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