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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自温郁的南方(短篇小说)

2023-05-29李敏锐

椰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朱红

李敏锐

刚下飞机。三个小时的旅程令人疲惫,咽喉处隐隐发痒,硬咳了几声也不见缓解,似乎是又要发炎。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前段时间咽喉发炎,中药西药通通灌下,半个月也不见好。月初,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这几日出差开会,咖啡当水饮,咽喉受到刺激,炎症蠢蠢欲动……她开始烦闷起来。中年人的身体越来越像瓷器,稍不留神,伤口成一道疤,极难再复原。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全暗,好在的士开上了内环,路灯亮了起来,高楼的灯也亮了起来,又是一番热闹的场景。她给沈南发微信,问他有没有约到潘教授的号。

沈南复她:“约了,下周三。”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复“谢谢”,沈南又发来一条:“你找我就问这事儿,没别的话和我说了吗?”语气里有些不高兴,她倒是悟出来,只觉得好笑,快四十岁的男人,心眼还那么小。故意逗他,“冬至节快乐!”那天正好冬至。公司的同事早几日就约她一起过节,思量再三,她还是拒绝了。广州人特别兴过这个节,她是湖南人,没有这种讲究,不就是一个节气嘛。

“一块儿吃饭过节吧。”沈南顺着她的话往后讲。

“今晚哪家店还有位置?估计都要等位。”

“那就等呗。”

沈南要见她,她躲不掉。潘教授一号值千金,若不是沈南出面,这事能办妥吗?沈南喜欢她,她也晓得,到了这个年龄,爱与不爱早已不是特别重要的事,但一旦涉及婚姻,她还是有些谨慎。

“那去喝砂锅粥吧,我喉咙发炎,只能喝粥。”那边答应了。她喊司机调头,往珠江新城开。车从猎德大桥上经过,司机不由自主地念出一句,“穿过猎德桥,死都发!”她眼前浮现出林老板的模样,吓了一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后一想,这句话不就是林老板讲给她听的吗?林老板信风水,他总讲珠江新城下有一条水龙,水龙在猎德村这块入江,猎德村收足了旺水,人丁兴旺,财运亨通。江玥不信,权当故事来听,如今看来,有没有水龙不知道,这块地儿的确是旺到不能再旺。

他们约的猎德坊附近一家潮汕餐厅,第一轮食客刚退下,恰好有一张空位。此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半,两个人都饿到前胸贴后背,一口虾粥入胃,只觉得人间美味。沈南问她,小心翼翼地:“那个朱红,跟你很熟吗?”

“原先和我一个公司。”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当时我和她还合租过一阵子。”

“她那片子,我也看了,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她之前因为宫外孕,切除了一边输卵管,又有过人流史,再加上年龄偏大,最好考虑人工受孕。”

她“嗯”了一声,又讲:“这次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对了,你明天有空过来一下,我也带你拍个片子。”

“我又没怀孕,有什么好拍的。”讲完,才悟出沈南的意思,应该是指她的咳嗽,于是笑了起来。

“其实你这个年龄是该考虑一下了。”沈南低声讲道,见江玥不接话,也知趣,这个话题推进过早,不如就此打住。砂锅粥在小火上慢慢煮,粥汁儿慢慢收拢,烟气升腾出来,正好遮挡住她出神的脸。她想起一些事情,很遥远的事,记不起全部细节,所以不太想讲给沈南听。

01

十三四年前,阴差阳错,她从一家杂志社转来做外贸。那时她负责香港那条线,商务签证办不下来,旅游签证得两次一签,甚是麻烦,于是每次都委托前台帮忙办理港澳通行证,有日发现公司前台换了一张脸,一问人事经理才知道,上一个前台辞职了。新来的前台叫朱红,个子不高,面如满月,一说话,露出整个上牙龈。前台要求穿正装,朱红在西装外套里搭紧身T恤,走路时,丰满的胸脯上下抖动,吸引不少男同事的目光。人事经理私下提醒她,朱红只听不改,人事也拿她没办法,前台大多半年一换,甚至有些小姑娘做了一个月就辞职,走马灯似着,人事睁只眼闭只眼。

外贸公司在珠江新城一栋公寓里,不大,不过五十平,又隔出一间小屋做老板办公室,更加拥挤。老板姓林,喜欢喝咖啡,早上开工一杯,吃完午饭又一杯,有时候下午忙得厉害时,老板会探出脑袋冲着门外喊:“阿玥啊,帮我买杯咖啡!”

又强调:“斋啡啊!”

江玥的位置离老板最近,每次老板都会喊她。兴盛路上有一家7-11便利店,小妹手脚麻利,一人煮咖啡做车仔面,还负责收银,忙成陀螺。周一咖啡第二杯半价,一杯给老板,另一杯给自己。江玥不喜欢喝斋啡,味道很苦。她在斋啡里加糖加奶,边喝咖啡边翻着便利店的杂志,捱十来分钟,《城市画报》翻到底,才把老板的斋啡带上楼。老板不知情,饮下一大口,如同救命水。问江玥多少钱?答:“八块。”

老板给她十块。江玥从钱包里翻出两块钱递回去。有时候没有零钱,江玥就去找朱红换钱。朱红轻笑道:“老板怎么会计较这一块两块钱的?”

“那也得给啊。”江玥不理,她已经贪了半杯咖啡,不应再贪那两块钱,但因换钱的事,与朱红熟络起来。偶尔,江玥上班迟到几分钟,朱红便悄声耳语:“你中午再来打卡,我就说你今早忘记打卡了。”江玥生出感激之情。中午过来前台热饭时,还会主动同朱红讲话——原来朱红也是湖南人。再一问,大学没考上,家里又穷,姊妹多,这才来了广州打工。

老乡见老乡,又多了一层信任基础。有日,江玥接到中介电话,不敢在办公室里讲太多,便走到外头来。待她挂了电话,朱红问她:

“阿玥姐,你是在找房吗?”

“对呀。”

“你要不要和我合租?”朱红试探着问道,还未等江玥答,她又讲,“我就住在公司对面,我本来和一个女的合租,上个月那个女的回老家了。”

公司对面都是拆迁户的回迁房,江玥去看过一次,电梯楼,上下楼都不累脚。两房一厅最少两千块,江玥觉得貴。她现在租的房子才六百块一个月,她本打算按照这个价位找,但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房。中介同她讲,猎德村拆迁,冼村也在拆迁,这片不会再有握手楼了。她也知道这个情况,拆迁通知白纸黑字挂在公告栏里,铁板钉钉。房东催她,再不搬走,就喊人进屋扔东西,她没法与房东理论,房东已经赔了她两个月的租金,不吃亏。

朱红讲:“我给你的这间屋有阳台,有阳台的卧室本来要多出一百块,想着和你是同事,又是老乡,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又讲:“你租我这间,都不要出中介费,又省了几百块。”

这一讲,江玥似乎占了便宜,朱红继续劝:“住我这里,可以走路上班,时间就是金钱啊。”

江玥当天没答应朱红,说是回去想想,还是嫌房租贵。偏不巧,那晚回到出租屋,发现桌上东西被人动过,再一检查,少了一块手表—— 一定是今早晾衣服时忘记关窗,对面的人拿衣叉勾走的。她拉开窗户想骂人,心底积蓄的怒气冲到嘴边,又决定把这件事放下。环顾出租屋内,本来住着两个人,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孤单肯定是有的,委屈里还夹杂着怨气,竟然哭出声来。第二日便决定租下朱红那间屋。

搬来的第一日,朱红请她吃饭。兴盛路上的大排档,菜是朱红点的,一碟手撕鸡,一碟炒花甲,外加一个炒米粉,份量很足。朱红提议喝点啤酒,三杯两盏下肚,话也多了许多。

朱红讲:“你晓得不,公司管业务的黄姐是老板的老婆。”

“你怎么晓得的?”江玥瞪大眼睛问道。

“上次老板喊我帮他复印资料,我看到的。”朱红压低声音继续讲道,“他要买兴盛路上新开楼盘的房子,要复印他和黄姐的结婚证。”

“老板为什么不公开夫妻关系?”

“公开的话,谁还会自己做业务,都跟在黄姐后头找钱啦!”朱红嘴角往下拉了一下。江玥只觉得新鲜,自从认识朱红,她知道了很多关于老板的秘密。比如老板的真名叫林国鑫,前几年算命,说他缺水,他想改名叫林国彪,跑了几趟派出所,都无法改名,索性对外都称林国彪,其实身份证上还是林国鑫。

江玥就琢磨,一个前台,如何知晓这么多秘密?也是稀奇。

稀奇的事不止这一件。比如,朱红除了在这家公司做前台,她还在一家清吧做兼职,晚上七点做到十点,端盘子擦桌子,有时候还要帮忙削水果做果盘,一个月下来,千来块钱收入,正好用来交房租。江玥感慨:“好辛苦,何必替房东打工,不如租个便宜的屋啦。”

“你不懂,林老板讲这地方风水好,猎德村下有条水龙,几百年根基在这里,我要改命,就得住在这里!”

“你搞笑啦,人家是把龙舟埋在水下,水浸昆典木,越浸越新,赛龙舟时,再挖出来,哪来的水龙?”

“我讲的是真的,你不信拉倒。”朱红急了,脸色都跟着变。江玥见她较真生气了,便有些尴尬,想转言说其他,朱红却端起书本看书。探头一问,原来在准备初级会计证考试。每日上班时把书压在一沓资料下面,没人经过时,就偷偷复习。朱红让江玥保守这个秘密,江玥点头。

朱红跟江玥讲:“以后你有什么秘密,我也替你保守。”

江玥摇头,她没有秘密。

“那苏毅是谁?”朱红指着快递单上的名字。

“大学同学,之前他有一些东西放在我这里,我现在给他寄回去。”江玥边打包东西边解释,语气冷淡,轻描淡写。

过了会儿,江玥喊朱红扶住箱子,她好将胶带封住开口。朱红瞟到一张家庭合照,照片上的人都在笑,除了江玥,她把脸扭去一边。

02

按照顺序,苏毅先来广州,江玥随后。

来之后,才发现广州热得不像话,如同蒸笼,一丝风都进不来,皮肤被晒到黝黑发亮,好似抹了一层油。还没待几日,喉咙开始發炎,又因贪冷冻饮料,连带着牙龈跟着肿胀起来。痛得张不开嘴。小卖店老板娘同她讲,“快去买支凉茶喝啦!”她本不信那东西能治病,但此时也无他法。卖凉茶的小妹单手操起一大铁壶往一塑料瓶倒凉茶,又指了指一旁盘子里的陈皮:“免费的。”不知何意。她迫不及待灌下半瓶凉茶,只觉得一股子苦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开,苦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才想起“免费的”三个字,赶紧抓了一把陈皮塞进口里。苦是止住了,当天夜里,咳嗽也缓和许多,第二日又去买了一瓶,权当药水喝下。

那时她与苏毅的工资加起来不到四千,若是想住得离公司近一些,房租至少得过一千五。舍不得。往番禺那边找,价格倒是便宜许多,但洛溪大桥日日塞车,早上最晚得六点起床,是一件麻烦事。寻了几日,听人讲猎德村房租便宜,一间屋不到五百块,以为是骗局,被中介领去一看,这才领悟为何如此便宜。九十平不到的房子,被房东硬生生地隔成四间,张开双臂即可碰到左右墙面。厨房与厕所共用,煮饭要排队,冲凉也要排队。苏毅叹了口气,安慰江玥:“我多赚点钱,明年换一间大的。”江玥笑眯眯的,一点都不恼。上一个租客留下了床垫和煮饭工具,省下一笔开支,她高兴得不得了,总算在广州落脚了。

苏毅在一家超市做物流,三班倒,一个礼拜有两三晚得江玥一个人睡。隔壁那栋楼的人伸手就能够着这边的窗户,好几次江玥躺在床上都听见窗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第二日起来,发现桌上一遍狼藉,再不也敢把重要物品放在窗边。同住的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在附近做钟点工阿姨,一人租一间屋。好像是姓吴。有日,吴姨在厨房炒菜,突然就开始骂天骂地,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江玥听了半天,才听出是在骂有人用了她的生抽。一瓶子生抽,多一点少一点,怎么能发现有人用过呢?她觉得吴姨眼神犀利,从此在厨房做饭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动了其他人的东西。

早饭是不做的,一是因为早上用厨房的人太多,不想去与其他人争抢,二是江玥起不来,总要捱到苏毅夜班回来叫她。苏毅经过楼下的小卖店,顺手买早餐,糯米鸡十块钱四个,再配上两杯豆浆。苏毅替她撕开包在糯米鸡外头的荷叶,同她讲事:“周末,我爸妈想带我妹过来广州玩。”

“行呀。”江玥吃得认真,并未把此事放心上。又过了几日,她洗苏毅的衣服时,发现一张订酒店的收据,三天酒店,将近一千块。她质问苏毅为什么要订这么贵的酒店?苏毅不回答,她便生气,把脸盆摔得噼里啪啦作响。苏毅倚在厕所门口,低声哄:“我爸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广州,再说,我们不是还有些存款嘛。”

“三天酒店就花去一千,还要吃饭!还要玩!没有四五千,怎么抵得住?”

“不用那么多——”苏毅拉长尾音,忽然见有人走来,苏毅立刻站直,“你有完没完,不就千把块钱的事,有必要大惊小怪吗?!”声音大了,语气里夹杂着一些暴躁。

江玥正欲争辩,一抬头,原来是吴姨。吴姨瞟了江玥一眼,幽幽扔了一句:“靓妹,你这样洗衣服,好浪费水啊!”

“我又不是没出水费。”江玥横了她一眼,吴姨权当没听见,拿了抹布就往外走。江玥的气发不出去,怨气积压在胸口,好几日都未消散,一直捱到周末,苏毅的家人到了广州。

第一顿饭是在广州酒店吃的,苏毅带父母过来喝粤式早茶。苏毅的妹妹,十五六岁,正是充满好奇的年龄,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苏毅说他来点菜,妹妹不让,偏要自己拿着铅笔在菜单上勾选。江玥不敢看,担心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计算价格。菜点完了,大小碟盅摆满一桌,一人还配了一杯普洱。苏毅夹起一块虾饺放在江玥碟中,她轻轻咬下一口,只觉得这一口价值千金。一行五人,吃了三百多块,得心痛大半个月。吃罢饭,她借口杂志社有事,逃开下午的活动。晚上的珠江夜游逃不掉,苏毅提前买好了船票。这也是江玥第一次坐夜轮游珠江。妹妹特意换上一条泡泡袖的连衣裙,手腕上套着一个镶满珍珠的小挎包,很是得意。偶然间,她瞥见裙子后背的标签——H&M!原来下午苏毅带他全家去逛街了。

眼泪直挺挺地流下来,自己省吃俭用,最后变成了苏毅一家的美好回忆……游轮开到白鹅潭,河面变得宽阔,岸边的白天鹅酒店如同皇宫般闪烁,仿佛梦境的另一端。摄影师喊“大家一起看镜头”时,江玥依然在走神。

苏毅怪她,“你怎么把脸扭去一边呢?一张合照二十块啊!”江玥鼻子一酸,不想回应了。

03

送走苏毅父母,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恢复到从前。苏毅动了考公务员的念头,但他运气不佳,好几次考试都名落孙山,便同江玥商量,干脆转考老家的公务员。江玥不太愿跟苏毅回去。来都来了,还未看够,为什么又要回去呢?两个人之间生出了间隙,加上之前积累的种种,隔三差五口角不断。

那段时间好像都不太顺。杂志社突然资金缩减,老板不想再砸钱办杂志,一部分人被调去集团行政部,另一部分人则不再续约。江玥属于另一部分人。她以为这是一起偶然事件,许多年以后再回望,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应该是一个转折点。互联网正在迅速扩张,智能手机正改变着每个人的生活,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察觉身处时代激流当中,大部分人如她与苏毅,懵懵懂懂,不知道该走哪条道。回南天来了,逼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怄烂的味道,晾在外头的衣服几日都干不了,墙壁上浸出水珠。咽喉又开始发炎,先是隐隐作痒,积累了一两日,咳嗽声鱼贯而出。这次有经验,直接走去凉茶铺,卖凉茶的小妹还在那儿。

“你搞点霸王花干煮汤,祛湿的。”小妹又告诉江玥,菜市场旁边有一个卖干货的档口,那边有霸王花干卖,“来月经不要喝啊,那东西好寒。”

江玥记了下来。按照小妹教的方法,先把霸王花干泡开,再把筒骨去血水,苦瓜切块,一并放进砂锅里煲,煲足两个钟。江玥喝了一碗,剩下的汤放在厨房,想着等苏毅回家再喝。晚上苏毅下班,掀开锅盖,只剩几块筒骨,汤汁少了大半。

“哪个不要脸的,连我煲的汤也喝?我在里头放了泻药,今晚拉稀拉一床。”江玥扯开嗓子骂道。其实她已经猜到是谁,整个下午只有她与吴姨在家,其他的人都出去上班了。

没人应。江玥又骂:“不要以为躲在屋里头,我就不晓得是谁偷喝的?下午哪个在家哪个不在家,大家心里头都清楚。”

过了一会儿,吴姨终于开了口:“你哪只眼见到我喝了啊?”

又讲:“我喝了又怎样啊?我往里面吐口水了!你同你老公都喝我的口水啦!”

越讲越离谱,江玥想去拍门,苏毅不许,他把江玥拖回房间。门一关,江玥就开始哭,苏毅不但不安慰,还数落她,说这有什么好吵的,不就是一碗汤的事,明天继续煮就是。

江玥摇头,这不是一碗汤的事。

“那是什么事?”苏毅不懂。他卸了一下午的货,没有太多的精力同江玥讲话,他希望江玥可以安静下来,而不是相反。江玥却觉得他在明知故问,生出反抗的情绪,争执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比一声高,言语犀利,句句都想刺痛对方。最后,是苏毅,还是苏毅,他讲:“不吵了,睡吧。”主动避让,这才平息下来。各自睡一边,背对背,中间空出一个人的面积。半夜,客厅传来“嘭”的一声,以为进贼,拉门一看,坐在地上的人居然是吴姨。

吴姨解释:“肚子痛,想出来煮点热水喝,结果没看清路,摔了。”讲完,瞟了江玥一眼。江玥站在门口,不动不笑,也不似看热闹,眼神似从幽深处而来,望向地上的女人。蘇毅微惊,担心江玥和吴姨又吵起来,赶紧把门关上。这个动作惹恼了吴姨,她在外头骂:“这么厉害,有本事去买房啦!”此话一出,苏毅也恼了,再次拉开门,冲着吴姨吼道:“你还有完没完!”对方这才收声。

两个人再次回到床上,江玥依然紧贴着墙面。苏毅转身,把江玥揽入怀里,怀里的女人开始啜泣,苏毅最怕这种,他是粗疏之人,见不得女人示弱,女人再一声哽咽,他便觉得自己无用。伤感袭来,暴躁地剥开女人身上的衣服……她也回应,双手却交叉抵在胸口,像是一种反抗。苏毅并未意识到异样,他以为女人都是这样,半推半就,优柔寡断,所以需要男人主动出击,他拼命进攻,直到两个人完全地、彻底地瘫软下来。他小声地安抚:“要不,还是跟我回去吧。”江玥不做声。她知道苏毅的意思,老家有父母帮衬,物价也便宜,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同这些人争抢厕所与厨房……不禁惘然,想起刚来广州那会儿,神采奕奕,也就是最初那一会儿,很快就明白,他们与大多数城中村租客,并无二致。

这倒是提醒了她,反正在哪里做都是挣钱,思路可以再放宽点。投了数家报社,都无下文,眼看存款日渐变少,不如再试试其他领域?也是这时,接到一家外贸公司的电话,问她有没有兴趣做文员。电话里她答应得倒是爽快,去到目的地时才发现,所谓的外贸公司,就是珠江新城里一间五十平不到的公寓。老板很年轻,讲话的语气也很浮夸,讲到未来发展时,手舞足蹈,眼睛都跟着睁大。她暗自嘲讽,一个文员而已,有必要知晓公司这么多事吗?有些犹豫,但是工资一个月三千,倒是与预期相符。不管了,至少有一个地方可以拿钱。江玥隐约觉得,接下来的路,可能要她一个人走下去了。

04

本以为外贸公司不是长久之计,哪晓得却似一个开端,一进来就停不下来,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先是把产品翻译的工作交给她,待她做顺手后,又安排她跑业务。一开始她是抵触的,文员收入稳定,转为业务员后,收入高低与自己业绩有关。老板劝说她,依然是浮夸的语气,“总而言之,不会亏待你!”她将信将疑,还是“信”占了上风。方向转变,节奏也跟着变。早上七点从广州东站上车,赶至深圳,从罗湖出关,换乘地铁,捱至旺角站,下去一拨人,她也在其中。午饭不够时间,三明治配杯鸳鸯,吃完再补妆,掐准下午一点开工时间,笑盈盈地走进客户办公室。香港人不午休,时间就是金钱,每个人都在努力赚钱。这样的气氛也感染了她。一年不到,香港这条线跑熟了,她的收入倍增,气焰也跟着高涨,连说话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原先羞涩的女人被藏了起来,看不见了。这才发现老板之前画的饼竟然成真。

她忍不住同苏毅夸赞:“林老板这人,平时嘻嘻哈哈,没想到脑瓜子这么灵活。”

苏毅却嗤之以鼻:“这种人,只知道钻空子,运气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江玥同他争辩,但争辩无用,鸡同鸭讲,最后又回到要不要回老家这个问题上——超市把物流包给第三方,新的物流公司薪资是底薪加提成,提成与客户数量挂钩。每日除了做超市的业务,还要给其他客户拉货。勤快一点的话,一个月六七千不成问题,但苏毅不喜欢这份工作,时常跟客户发生争执,客户打电话投诉他,一投诉,就扣奖金。江玥劝他收敛一点脾气,“你甭管客户讲什么,你就笑,笑就行了。”

苏毅反驳:“我笑不出来,我不会为了赚钱,脸都不要了。”

“你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这是一回事吗?”

“这当然是一回事,我是不会赚这种不要脸的钱!”苏毅声音大起来,接着,又说江玥,“一个女人,成天同一帮男人吃吃喝喝,像话吗?”江玥不做声了。

苏毅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他不喜欢江玥这份工作,他不觉得江玥的收入越来越多是一件好事,反倒令他在两个人的关系上处于劣势。偶尔,江玥也会生出怀疑,她与苏毅这段感情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之前是互相爱着的,又因生活在一起,亲密关系里的有一部分转化为亲情,本应更加坚固,但是现在……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来外贸公司上班后,江玥瘦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成熟间夹杂着少许天真,再加上穿衣打扮上了一个档次,愈发时尚丽人。她很是得意,但这种得意在苏毅眼里似乎是不伦不类。苏毅总是提醒江玥,他们不属于这里。

“你想在城中村待一辈子吗?”

“当然不想!”

“我好几个朋友都回老家了,买房买车,日子好不潇洒。”苏毅羡慕地讲道,只有这个时候,苏毅的目光中才会流露出希望,对未来的希望。他不知道,这些目光,其实像风,把江玥送得更远。无所谓,反正两个人都不大会计较了。苏毅跟公司请了三天假期,准备回老家一趟。江玥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苏毅先摇头,又点头,解释道:“一些小事,反正得回去一趟。”江玥便不再过问下去。又过了几日,房东敲门,以为是来讲房租涨价的事,哪晓得却是另一件烦事。

“我们这里要拆迁,你们要开始找房子了。”

又讲:“都是老租客,我提前三个月告诉你们,已经很讲感情了。”

其实早已料到会有这日。月初,村口一家服装店突然大甩卖,店内挂了数条促销海报,白纸红字“拆迁清场!”顶着杀马特发型的年轻仔站在塑料凳上叫嚷:“十元!十元!通通十元!”声嘶力竭,吸引不少人。见惯了商家促销手段,并未放心上。怎知三日一过,服装店当真撤场,档口空荡荡的,变成了大窟窿。卖凉茶的小妹同江玥讲,凉茶店也要关,“房东不租了,老板要重新找档口。”猛然醒悟,先前大家讲的整村拆迁,可能是真的。

江玥把这事讲给苏毅听,苏毅非但不惊愕,反倒松了口气。挂了电话,细细琢磨苏毅刚才讲话的语气,越琢磨越不对劲。女人的直觉占了上风。打开苏毅的电脑,调出他与朋友的QQ聊天记录,原来苏毅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的笔试!这几天是回去老家面试。心里答案解开,眼泪溃决,流了满面,她以为自己会去找苏毅大吵一架,结果反而是冷静下来……第二日出门,拿粉饼盖住厚重的黑眼圈,情绪也被盖住,待她走出来,走到马路上,透过街边的玻璃橱窗,才发现自己今天的脸色异常苍白,或许是因为粉底液涂过了。不管了,第二只靴子落地,或许是一件好事。

05

有时候她也会想,为什么会是她和苏毅?为什么不能是她和苏毅?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个过来广东打工的人,百舸争流,奋楫者先,不是所有人都能撑到上游,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只是在这个节点上,她与苏毅出现分歧:一個想继续往前,另一个呢,已在另觅出路。只能分手。早就该预料到这个结局,城中村住着那么多对情侣,都能善始善终?这是一种常态,她安慰自己,接下来,就是长久的不平静。那段日子,有些混乱,紧跟着,工作又出现变动。

老板想把她从香港这条线调离出来,负责开拓日韩地区的业务,美其名曰高升了,实则是担心她自成一派,防备她日后将香港这块业务资源带走。她也猜到老板的用意,只是香港这条线一开始就是由她做开的,现在让她拱手相让给他人,舍不得。那日开会后,故意走迟,待到同事都出去后,便转身。还未开口,老板先讲:

“阿玥,我知道你要跟我讲什么,公司要拓展,不可能只守着一条线做事,你是有经验的老员工,你帮公司就是在帮自己。”

又讲:“别的公司底薪是比我开的高,但是我这边的提成给的多,我的原则是多劳多得,你要是觉得其他公司发展好,随时可以走人,我不会阻碍任何人的发展。”

老板的话,看似留她,实则是警告。江玥不敢反驳,羽翼尚未丰满,最好做低伏小。只是好奇,谁将她去其他公司应聘的事告诉老板?猜不出来,左右隔壁都有嫌疑。消沉了几日,连带着工作也跟着散漫下来。又过了一阵子,正好是端午节,朱红喊她去看划龙舟,她没兴致,却拗不过朱红的好意。朱红拽着她,她跟在朱红后头,一前一后,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眼睛还未望见,只听龙舟鼓“咚咚”的响,炮竹震天,急促的口哨声如同令下,猎德涌里浮出十几条“水龙”,小伙子们铆足干劲,“嘿呦嘿呦”地往前冲,“看过五花龙,今年不会穷!”气氛热烈,她也跟着激动起来。

朱红指着一条“水龙”大喊道:“快看!林老板。”——林老板站在一条“水龙”前,手持长串红鞭炮,嘴吹哨子,鞭炮点燃,噼里啪啦作响,瞬间,红纸屑、硫磺雾在水面上飘散,非常威风。

“你喜欢林老板?”江玥冷不丁地问道。

“怎么可能?!”朱红摇头,“我不敢喜欢他。”

“他喜欢你?”

“那也不可能,他喜欢钱,他喜欢给他赚钱的女人。”朱红继续摇头,又讲,“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女人还是要靠自己。”

“你不是已经拿到初级会计证了吗?也不需要依靠谁了。”

朱红“嗯”了一声,不再接话,江玥也不再问。那天看完赛龙舟,两个人心情都很喜庆,次日返工,人都有了精神,立马掉转头开始做事。换了新业务,找钱比之前辛苦许多,光坐飞机就得耗去大半体力。一开始是新鲜的,飞机在跑道上快速滑行,“轰”的一下,心脏猛然跳动,随着飞机急速上升,待到飞平稳后,空中小姐推着小推车挨个询问:“你好,咖啡橙汁可乐,需要哪种?”盈盈笑脸,好似窗外的好天气。也有遇上台风天,机身摇晃,人也跟着晃动,广播紧急提醒收好小桌板,慢了半拍,橙汁洒了出来——从那次之后,每次坐飞机都有一种敬畏之心。

接手香港那条线的阿华,广州本地人,倒是愿意做事,只是年轻贪玩,多少有些毛躁。老业务员做事讲究,交易一确立,马上制作客户档案,列明所需单证、办理时间和单证收取记录。所有的单据,全部复印一份,万一出了纰漏,可以对照原单处理。层层上保险,全赖人的耐性。不巧的是快递公司把外贸单证遗失,阿华忘了留底,急得团团转,旁人都等着看热闹,无人帮他。老板在办公室拍桌子,黄姐好心替阿华辩解几句,连带挨骂。又过了几日,阿华辞职,江玥生出愧疚,当时应该提醒他,所以阿华喊大家吃饭时,她第一个到。

吃饭地点选在IGC商场五楼新开张的粤宝轩,说是米其林二星,菜品一般,唯一有印象的是胡椒粒焗大肉蟹。服务员帮忙把蟹钳敲开,一口下去,全是肉。一两38元,一只2斤左右,五个人一围台,加上一些包点小食服务费,消费将近三千块,抵得上普通白领一个月的工资!再一问,原来阿华是猎德村拆二代。江玥感慨:“你还打什么工,躺家里收租就够了。”

阿华摇头:“林老板也是拆二代,还不是在努力找錢。我辞职是因为黄姐要走,我是跟着黄姐做事,她去哪,我就去哪。”

“黄姐为什么要走?”有人问道。

“因为老板要把朱红塞进财务部,黄姐不同意。”阿华答道,停了几秒,又讲,“你们知道黄姐是老板的老婆吗?”

“不知道啊!”江玥跟着众人扮惊讶状,一桌人脑袋凑紧,先讲黄姐怎么跟老板白手起家,又从黄姐讲到朱红,讲老板怎么同朱红眉来眼去,有板有眼。江玥不信,阿华便笑她傻:“朱红都把你卖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老板的监视下。”

“你怎么知道的?”

“黄姐告诉我的,她看过老板的手机。”

又讲:“当初老板招朱红进来,因为朱红的八字旺老板,老板五行缺水,朱红是海中金,老板招前台都要算命,万一八字不合,就不要。”

江玥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决定不表态,也不需要她表态,众人一个话题紧跟着另一个话题,无人理会她的心情。那晚喝得有些过,回到出租屋时,朱红好心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她下意识推开,用力过猛,杯子落地,砸得粉碎。朱红怔怔地望着她,她本想同朱红再讲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话都溜到嘴边,又决定不讲。无论真假,都不紧要,大家同为过客,合得来,就互相取暖,合不来,就分道扬镳。终于,她想要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06

要买房的时候,才发现,珠江新城的房价高到令人咋舌!听说有人买下兴盛路七八家临街商铺,七八万一平买入,转手四十几万一平卖出,一口气赚下几辈子的财富。也就是那几年,兴盛路上的餐饮一家接一家地开,法国餐厅、日式料理、土耳其水烟馆、俄罗斯餐吧……短短四百米,汇集了近百家酒吧与餐厅,好不热闹。江玥叹气,只觉得自己错过最佳买房时期,若是早几年在珠江新城买一间屋,哪怕是三四十平的小公寓,现在转手卖去,也是一两百万赚到手。

只能往远点找。过了猎德桥,到了海珠区,琶洲新开楼盘三万多一平,嫌贵,而且都是大户型,她一个人住,着实有些浪费。磨碟沙附近有一些二手楼盘,来回看了几次,每次都能挑出毛病,比如大门打开就能望见卧室的床,比如浴室没有窗户,空间过于逼仄……说归说,倒是动了心。中介窥见成交的可能性,更加殷勤。房东扮红脸,中介扮白脸,三方拉锯半个月,终于给了买房订金。接着,交首付,过户,在银行办理贷款手续,一连串操作下来,不但掏空银行存款,还欠下亲朋好友一些钱,内心却很充盈,她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

又搬家,这次的心境完全不同,脸上洋溢着愉悦。搬家那日,朱红专门请假过来帮忙,她也没拒绝。大大小小十来箱东西,她一个人的确搞不定。小货车司机见她是个娇弱女子,坐地起价,她正欲争辩,朱红拦住她,指了指车身上的电话:“打电话投诉他!一投诉,他这个月奖金就没了。”——这个场景,令她想起苏毅,突然发现已经许久没有同苏毅联系了。转念又想,有什么好联系的,当初是他执意要走,将她撇下,她是被迫接受分手的,何苦还要她来承担思念这种麻烦事?就该忘记。总之,是过去了。

朱红提醒她:“阿玥,你记得拍下车牌,万一他搞坏你的东西,你还能找到他,叫他赔。”

点头。还是朱红做事稳妥,心里感激。朱红又跟着她一起坐上小货车,两个人挤在一堆箱子中间,经过猎德大桥时,朱红冒出一句广州话:“过猎德大桥,死都发!”

“谁告诉你的?”

“林老板呗。”

“你和他?”江玥欲言又止,她本不打算提这件事。

“我和林老板之间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黄姐不喜欢我,她有几次喊我陪客户唱歌,我没去。”朱红讲完,又望着江玥,“你信我不?”

“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江玥不想掺和,方才的感激之情有些动摇,又想起阿华先前讲得那番话,生出怨气。朱红还想解释,但见江玥脸上不高兴,也不做声了,伸手扶稳箱子。

搬家之后,安宁了一阵子,又过了几日,她接到黄姐的电话,表面上约她出来叙旧,实则是想挖她。她犹豫再三,还是前去赴约了。一见面,黄姐开门见山:“阿玥,黄姐是怎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清楚。”她点头:“清楚清楚。”黄姐讲:“你给阿彪打了这么久的工,于公于私,你都对得起他,你现在转来跟我做,是对你自己负责。”她继续点头:“是的是的。”一副讨好的模样,其实也是敷衍。她不想得罪黄姐,但又想为自己日后留一线。自从和黄姐离婚后,林老板开始沉迷炒股,对于公司大小事都不太上心。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江玥要提前找好新出路。

黄姐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再劝,转说其他,说是给江玥介绍了一位呼吸科的医生,催促她去看病。

“阿玥,你咳得这么厉害,要去看医生,小心得肺炎啊。”

黄姐把医生的微信推给她,她也领了黄姐的好意。那日去到医院时接近中午,交完钱,拍完片,早已过了十二点,医生还在等她,这让她非常不好意思。医生姓沈,单名一个南字,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讲话时字正腔圆。沈医生看了她的胸片,开了一些清肺的药,叮嘱不要熬夜注意休息。她一一记下,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隔了几日,沈医生给她发微信,问她咳嗽好点没有。

“好些了,谢谢沈医生。”

“你叫我沈南就好了,不要加‘医生二字。”

“为什么?”

“你喊我‘沈医生,咱俩就成了医患关系,我不想这样。”沈南解释,还附带了一个笑脸表情。江玥明白他的意思,还因为这些话,变得心情愉悦。所以沈南约她吃饭时,她亦没有拒绝。沈南话多,又喜欢流行事物,吃饭的气氛非常活跃,她也跟着放松下来。有回在猎德坊一家西餐厅吃饭,吃完饭两个人沿着江边散步,沈南指着不远处的广州塔,兴奋地讲道:“下次我们去广州塔上坐摩天轮吧。”

她点头,随即,脸色又暗淡下来,沈南以为她不舒服,关切地询问她。她摇头,尽量克制着情绪,想把这段路走完,双眼依然迷蒙起来……她望见了江上的渡轮,也就是好几年的光阴,却像是上个世纪的回忆了。

07

沈南长了一张国字脸,眉眼舒朗,一看就不是南方人的长相,身材也不似这边男人瘦小精干,而是高大壮实。再一问,母亲是山东人,参军复员到了广东,尔后认识他父亲,结婚生子,落地生根,这几年极少返回山东。原来如此。

“我都不會说济南话了。”

“那你会说粤语吗?”

“听得懂,不会讲。”沈南摇头,本来听粤语也是吃力,后来当了医生,接触不少当地人,这才算完全听明白,“我爸只和他那边亲戚讲粤语,同我们讲广东普通话。”沈南打趣地解释。

“你也蛮有趣,广州生广州长,连粤语都不会讲。”江玥笑道。她与沈南的约会已趋日常,一周一见,甚至有时一周见两回。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对情侣,实际上,还未到那一步,还可以再处一段时间,再看看。江玥猜测沈南也是这样计划着,这样的关系又过了大半年。这回,沈南约她喝下午茶,地点定在四季酒店。之前同客户也来过这里,商谈业务,心境完全不同。下午茶在酒店70层,中庭大堂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红色不锈钢雕塑,像三叶草,又像莫比乌斯环,反正仁者见仁。江玥感兴趣的是底座上的那首禅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若是心中没有烦闷的事,一年四季都是好心情,这不和酒店的名字相互呼应吗?思绪扯远了。谈起别的,讲到过去的生活,就是没有把全部故事讲给沈南听,挑着一些可以讲,陆陆续续透露一些,想着沈南也不会太在意,毕竟是过去的事了。又讲到未来,未来的生活。沈南把手覆在她手背上,她微微一惊,没有移开,随即,她就习惯了这个动作。沈南握紧了她的手。

这年她三十五岁,是一个该稳定下来的年龄,可是,她跳槽了,从林老板的公司跳去了黄姐的公司。林老板没有挽留,大概也觉得大势已去。朱红倒是不舍,同她讲,等拿到本科毕业证,也打算走。江玥便笑道:“你是海中金,你走了,老板会发癫。”

“他发癫关我什么事啊!”朱红低声嘲讽。那日分别后,一两年都未再见过。朱红的微信朋友圈设置三天可见,无从知晓近况,她的朋友圈亦是如此。偶尔,她也会怀疑,是不是真同朱红一起住过?她对这个人的记忆似乎在慢慢淡化。好在还有一些旧同事,偶尔提及朱红,讲她辞职,讲她去一家外企上班,又讲她去念MBA,言语中流露出嫉妒,多半是不服气。换一个方面,也是朱红的本事,海中金也好,运气佳也罢,总之,越来越好。

再同朱红联系,竟是因为结婚。朱红给她发微信:“我要结婚了”,接着,又发来一张电子请帖,点开,结婚照上的朱红,瓜子脸,樱桃嘴,身材凹凸有致,好似女明星。新郎呢,身材肥胖,还比朱红矮半个头。朱红何时恋爱?本想着微信上发一个红包算了,旧同事给她发微信,也接到朱红请帖,约她一同参加。这才决定去喝喜酒。

婚宴订在珠江新城内一家新开的酒店。司机不熟路,绕了一大圈,她早已习惯,也不恼。十年前,珠江新城还是一块大工地,如同迷宫,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口是常事。倒不是道路标记不清晰,主要是南方人认路不爱分东南西北,全靠地标建筑找定位,这几年歌剧院、图书馆、天德广场这些大型建筑物建好,大家才摸清方位。到了婚宴地点,才发现朱红是真瘦了,新郎也是真的又矮又胖。旧同事坐了一桌,其中还有几位依然留在老东家,讲起林老板的事,说他又结婚了,老婆比他小十岁,去年年底生了一对双胞胎,现在变成二十四孝爸爸。她忍不住询问:“林老板不是和朱红那个啥……”讲完就后悔,怎么能在人家婚礼上讲这些话?

“阿华,是那个阿华,追人家不成,就乱讲人家和林老板的事。”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故事,便感慨,这几年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翻转换向,推倒重塑,有人是在往前走,有人是在后退,都有收获,也留下不少后患。她也不是这样?那日,因有旧同事在,喝多了几口,朱红挽着她,有些动情。

朱红讲:“阿玥,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又讲:“我还是把你当成好姐妹。”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也觉得该释然。那日之后,两个人又约着见过几回面,关系回温不少,聊起过去的事,也不再耿耿于怀。朱红问她是否认识看不孕不育的医生,她想起沈南,决定帮朱红一把,朱红又问她,沈南是不是她男朋友,她想了想,点头。冬至节过完,广州再次暖起来,异木棉开花,行色匆匆的人们放慢脚步,驻足,抬头,惊叹。心头一暖,踏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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