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末，农村人的日子异常清苦。缺吃少穿是农家最真实的写照。因为人口多，粮食少，一般人家，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餐米饭，其余的日子便餐餐喝粥。一件衣服，老大穿过了，改给老二穿，以此下推，到破得不能再穿了，就把它拆了做成鞋子穿。

那時困难到什么程度呢，我说一个真实的故事你感受感受吧。李永宏和李永年是亲兄弟，比邻而居，永年家的一只母鸡把蛋丢到了永宏家，永年的老婆到永宏家去讨要，永宏的老婆不给，结果妯娌俩撕扯起来了。撕扯前，两人双双把上衣脱了，为的是怕把上衣扯破了。当时妯娌俩都不过五十岁。

懂得了这些，你才能懂得我为什么在15岁前没到过县城，你才能懂得我为什么8岁才入学，你才能懂得我小时夏季为什么从不穿上衣，你才能懂得我和我的同龄人小时在冬季为什么腰间常系着一根稻草绳，你才能懂得我和我的同龄人小时为什么会因为打碎了一只碗而被父母追着打，你才能懂得我和我的同龄人小时为什么那么喜欢满山遍野找野果子吃。也只有懂得了这些，你才能理解我遇见仙女时的心情。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伙伴黑子、亮毛三个人从村庄对面庙山上找野果子吃回来后，准备到门塘去洗澡。我们三个一路打闹着走到距门口塘不过十来米的李永年家的西山墙头边，正准备脱了短裤下水时，亮毛突然说：“快看，他们玩的是什么？”

我抬头向门塘北边看，看到张小奶奶门前有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那两个女孩儿年龄和我们大小差不多，个头也和我们差不多。那个男孩儿看着年龄小一些，个头矮一点。他们正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男孩儿站在一端，两个女孩儿轮流着站在另一端，两人之间拉着一根长长的有弹性的细绳，剩下的那个女孩儿用脚勾着这细绳上上下下地来回踏跳。她们一边跳一边唱，歌声非常动听，似乎是从云间飘来的，仿佛能把人带着飞起来。

我们三个也不下塘洗澡了，静静地坐在山墙头边看这三个天外来客和他们玩的游戏。那个男孩儿穿着海军蓝的短衫，很文静，一直立在那儿拉着细绳。两个女孩儿，头扎着马尾辫，身着白底碎花连衣裙，脚穿白球鞋，轮换着如彩蝶般在细绳间穿梭。西下的夕阳，把万点柔和的金光撒在两个女孩儿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给她们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炫目的光晕，使她们美得不可方物，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远远看去，两个女孩儿就像是在阳光里蹁跹起舞的仙女，她们和我所见到过的乡村女孩儿完全是不同类的存在。我看着她们，自惭形秽之情油然而生，我下意识地把光光的黑瘦的上身向山墙上靠了靠，潜意识里想把身子藏进墙缝里。

两个女孩儿玩了一会儿后，许是玩累了，收了细绳，带着男孩儿走进张小奶奶的青砖大门楼里去了。不知为什么，他们走后，我们三个还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最后连塘也没下，没情没绪地各自回家了。

后来听父亲说，张小奶奶的女儿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潢川师范，毕业后留在了潢川县城。那两个仙女是张小奶奶的外孙女儿，那个男孩儿是张小奶奶的外孙，他们随母亲来乡下看望姥姥，他们玩的游戏是跳皮筋。

我父亲曾和张小奶奶的女儿同过学，所以他能告诉我这些。那年，我9岁，两个仙女，让我平生头一遭感受到了自卑的同时也感受到什么是美好，她们更是为我打开了乡村之外的一扇窗口。

自从遇见仙女，我一直想走出乡村，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身在乡村。虽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发芽，开花，结果，可所有的种子，都能给人以希望。人生，不能没有希望。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希望还能再遇见小时遇见过的仙女，也许，这希望，明天就能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