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3-05-24凌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语

凌风

在近未来世界,宇宙中突然出现神秘的“墙”,一批批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心理学家被送进宇宙,攻克墙之谜题。离开地球后,他们是否还有机会与亲人团聚?人类为何一步步走向隔阂与失控?这些问题的答案不在未来,而在此时此刻。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许杨:

人们发现墙那年,我刚好六岁。此前人们一直默认空间是无限的,所忧虑的只有时间。直到遇到了墙。

那时人们谈起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態度,漠不关心或者不愿多说,最后结果却都一样。它一直是人们话语中的碎片。我一直试图拼接这些碎片,直到我自己也遇见它。那之后我也不愿跟谁讲它了。

那年全世界的天眼先后给出相同的报告。首先是倒圆锥形的宇宙微波背景被拦腰截断,我们再也没看到过我们的奇点。然后,脉冲星坐标系一大半在瞬间消失,余下的也不再远离我们。当扩大观测范围时,发现所有方向上距离我们1200万光年外的星系,都消失了。每次望远镜试图再次聚焦,都会变得模糊一片,像被蒙上一层雾。墙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

那年我还跟杨丽丽住在280多街。那是个典型的美东大城市,海水的咸味从我一出生就来到我家。我们住的几栋楼都是华人,紧挨我们的是棕色的西语区,然后是蜡黄色的印度人。然后非裔,他们人最多。再然后犹太人,这时已经离市中心很近了。最后是市中心。中心就是中心。那时又晃又响的地铁能从那里直通我们这里,但沿途中,没有人去其他人那里。每到一片区域,一种颜色就会从车厢消失。最后几站,会有西语区或者印度人陪我们。再最后,就只剩下我们。

那时所有信号都断断续续的。短短几个月有2万个探测器被送往墙,它们要在近地空间跃迁。我们每周日去教堂时,牧师都要先用五分钟祈祷信号稳定。我们礼拜时西语区也没有中止他们的娱乐。我们常听到来自肩式收音机的舞曲接近又远离。有次我们的圣歌和西语舞曲一齐中断,我们在突然而至的安静中沉默了几秒,爆发出猛烈的笑声。笑声中夹杂起西语脏话和巴掌声,很快又加入了我们牧师的声音——他让他们滚远点。而就在对方的英语脏话来临时,西语舞曲又和圣歌一齐回来了。

那个人来的那天和其他所有周日没什么不同。他进来时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光从外面倾泻而至。大人们都在背对着他,而他背对着所有的光。只有我转过头。一个黑色的东西拉起他的右手。第一声巨响的时候,杨丽丽像甩一条绳子一样把我从后门扔了出去,在我的小臂留下三道指痕。那几分钟我对杨丽丽充满愤怒,因为我对她的右手充满好奇。直到后来不断涌来的尖叫声,才让我醒悟刚才看见的是一把枪。

教堂再开门的时候杨丽丽还带我去,那时我小臂的划痕已经结痂。她的视线在几张空椅子上反复游移,但那儿什么也没有。读博期间我第一次做哀伤辅导实习,那时第一批深空探索中唯二幸存的顾若非和徐忆北刚刚返回。在他们的反复更正下,我才发现第一批是派了7000多人,而非100多人。他们只在电视上露了一面就来了我们这儿,电视上的人们也跟过来。每次谈话,玻璃外都站着几十个人,航天总局、临床、军科院。

叫顾若非的宇航员无论聊起什么,都会绕回AI探测器。它也是第一批被派上去的,处在领航探测器右翼。领航是第一个墙的目击者,当墙一下子出现在它们视野时,它怎么也不愿继续前进。右翼和左翼分别重复了五遍机器人三法则,领航却突然说:

“我快窒息了。”

右翼和左翼面面相觑,那时的AI还没发展出意识。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三法则,得到的答复是: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右翼执行了销毁程序。然后不论我们再问什么,顾若非都会回到黑匣子里这句话: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作为队长,徐忆北显得思路清晰很多。在跃迁后,墙就以一个一望无际的灰色平面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一下子对观测结果产生怀疑,它不是一个长径1200万光年、短径900万光年的椭球体,而是一个“绝对的平面”。他们分到的远探组要搭载单人航空器向尽量广的范围探索。而所有留下的人都自愿转为了爆破组,因为“当它出现在你眼前时,你唯一的本能就是打碎它”。

墙看上去是一块暗灰色的金属实质,偶尔能看到局部有些灰色像水波一样荡开,又重归平静。他们试了所有方法观测墙的另一边,但什么也看不到。从衍射谱看,墙的构成无法匹配任何一种元素,原子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接近绝对零度。探测组所有的取样都失败了,当他们尝试高能粒子轰击墙面时,墙没有丝毫震动。

徐忆北的前两次远足发现了墙周围迷宫一般的引力场,由此把它归为“暗能量”。

徐忆北的第三次远足是到墙边一颗静止的行星。墙的突然出现把这颗行星嵌在了墙上,它的另外1/6在墙外或墙体里(由于墙的厚度未知)。在这颗行星上,顾若非是唯一一个摘下手套的队员,氯气在他右手上留下的疤痕至今依然清晰可见。当他触到墙面时只说了三个字:

“好冷啊。”

好在墙的表面只有零下15摄氏度。当时所有队员都在拼命仰望拔地而起的灰墙,没人在意别人的动作。

徐忆北的第四次远足没有目的地,他们在墙的表面像一群攀岩者一样跳跃前行。墙面平整如一,他们八个人中常常只有四个真正吸住了墙壁。最后几次访谈时,徐忆北反复提起“预设”。最后的单独访谈时,他才说起在他的第七次远足前,他忘了提前探测引力场。当时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心理木僵状态,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然后,一股未知的力量把他和顾若非瞬间拉回地球,他再也没有见过余下六名队员。

徐忆北让我一下就想起杨丽丽,在我们不多的相处中她反复提起“梅姨”的名字。杨丽丽是梅姨生前望向的最后一个人,那时鲜血正从她的乳房中间喷涌而出。但杨丽丽把我甩出教堂后,再也没有回去。

导师把徐忆北归为自责创伤引起的PTSD,内省型人格。我却总觉得PTSD之上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我们没再去几次教堂,便踏上了回国的旅程。我们扫不出变异疫苗的标签,我便让杨丽丽伸开手掌,给她画了一个。机场所有人都戴着拴满绳子的口罩来回踱步,所有的座位都是空的。我们经过一个小房间时,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抓住我把我拉向一条长队,队的尽头是一扇漆红的门和一面洁白的墙,上面挂着十字架。队伍里两个人在彼此抓着对方的衣服,不让对方前行,他们都说自己才离上帝更近。这时杨丽丽抓住我的另一只手,她俩拉扯起我的身体。那个女人喊道,墙已经来了!

杨丽丽把我夺回来之后,一下就坐在椅子上。

“咱去的教堂只说中文。”她说,“而且那个人只打女人。”

她的话越来越慢。清晨的微光从机场窗户投进来,有尘埃在里面不断翻滚着。她接着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不是第一回,肯定也不是最后一回。在我们漫长的对话中她始终没有谈到墙。当我们走向登机口的时候她说:

“如果真有上帝,祂不会是这样的。”

我们最后又一齐望了一眼那个祷告室。又有更多人凑过去,又有更多的争吵。我们走进飞机的时候,空姐朝我们弯了弯沾满睫毛膏的眼睛,它们都躲在护目镜的后面。

韩杰:

在我们那儿,女人从不上桌吃饭。厨房就是她们餐厅,餐桌就是厨房的矮桌。她们吃边角料,或者剩菜。小时候我会跑过去,拨给她们自己碗里的菜。她们就拿筷子打我,说我长大了没出息。可我还是去。只有一次我没被打。那天我过去,我妈都不看我。她的一边脸是青的,那天是她被打了。

韩力每天傍晚准时回家。他身上有股藥味,又怪又香。我上小学之后,他身上药味越来越少,酒味越来越多。我三年级那年,他身上只剩下酒味了。他喝酒和睡觉分不开,睡醒之后也不去药厂。我们的H省紧挨首都,首都的工厂顺着铁路一座座运过来,我们的城市就在铁路上建起来。我妈念叨,这么多工厂搬来,我爸的怎么不开了。韩力说,医保担子重,要用便宜药。我妈说,那也不能把咱便宜没了。韩力就给她一巴掌,声音闷在她胸腔。我妈一边哭一边咳了几下。韩力又一巴掌,我妈把咳嗽也憋回去。我也是,一开始叫,后来邻居老问,我就开始学我妈。那一段我们家最大特点就是安静。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破坏记忆力。有次韩力出摊,回来没带液化罐。他开始喝酒,跟我说,妈的,他们收的时候我还在笑。那天我起夜时,他还在喝。他说,妈的,不该要这小子。我眼睛没睁开,嘟囔地问了一句。他就抓起我领子,把我拎起来扔到地上。又从地上拎起来,按到墙上。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感觉自己都快被按到墙里。我沿着墙滑下来,又顺着墙蹿上去。第二天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吃早点,他掰掰我的脸,一脸诧异地问:

“你这是怎么弄的?”

韩力的话给了我很多启发,我练出走神的本领。他一打我,我的思绪就飘出去,在一边看着自己,好像他打的不是我。我看着白白绿绿的酒瓶,里面有人的倒影,都是扭着的。上中学,我跟我妈离家出走,走神却跟着我。我妈要找大夫,我说,以前我爸再混,钱还是他挣的,我还要考大学。我还是走神,因此也没考上大学。我从铁路技校混了两年出来,沿着铁轨抄读数。可新冠来的头两年,我们组解散了。我看见北京一个医院招护工,我想这行业我熟啊,就过去了。

那时的医院里,过道一半都是床。大家整宿整宿地聊墙,蛋壳、笼子,宇宙外墙。有人说世界末日要来了,但我想那玩意儿不是几千万公里之外吗?人多的地方,纠纷就多。有次家属占着床边,我在床尾给病人吸痰,没给上劲儿,痰回去了。我赶紧给病人拍背。他儿子上来就给我一巴掌,说,你老缩个脖子什么意思?我又走神了,直到护士拉走我。我隐约听见他们在吵,你傻啊,护工也拿回扣,都医院的人。我只记得病房的墙白得发晃。我努力想找个污渍看,但那墙上什么都没有。

这让我想起有次帮王德利抬大体,我刚上手,大体的冷劲儿就压下来,好像福尔马林钻进皮里。大体顺着池子垒五六层,王德利从下往上,一个个钩。我到第五具就没感觉了。我手不酸了,他们变得很轻。我想,他们都是医学院教授啊,怎么挤在这儿。后来这些想法也没有了。我突然很慌,向四周抓。结果抓到了王德利的一只手,他的手给我插上一根烟。那根烟我跟他抽到了解剖室门口。他问我,累吧?我说,一百二,值。他说,这段实验都排不过来。我说,给我发微信就得。他说,得,咱再跑两趟,两趟差不多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抽烟,男人抽,女人也抽。大街上都是烟蒂,好些都在燃着。如果不嫌弃,捡起来能接着抽。那天妇产科一个主治让家属捅了,因为没保住孩子。他说能保住大人就不错了,那边说五年才怀上。我到大厅时那个主治正被人抬进抢救室,血洒了一路。急诊的小大夫把眼睛捂上了。我问他,见不得血?他说,见不得给自己人做手术。

我出去看拳。外面风大,烟头烧得旺,一会儿游向一边,一会儿向另一边。拳场就在小饭馆的地下一层,人围成一圈,他们在中间打。一开始瞎打,后来都一招一式的。女的也打。我那天看的就是女打男,那个女的穿紧身衣,身条像海豚一样顺,拳套破巴巴的。那天她被打得不轻,喊停的时候躺地上起不来。没人管她,只有我过去抱她起来。我说,我带你去外科,今天急诊没地儿。她说,你把我拳套解了。我解了,看见她磨得发红的指节。她说,真痛快。我说,我送你过去。她摆摆手说,你送我去楼上。

楼上人跟音乐一样杂。我接了俩扎啤,她塞给我一卷钱。我抽出来几张想还她,被她挡回来。我问她你干啥的?她说,跟人唠嗑赚钱。我说,赚多少?她说,一回千八百。我啤酒一下洒出来。她说,可我小时候,不会说话,老师以为我哑巴。我说,你现在挺能说的。她说,你干什么的?我说,我比你运气差,我就没钱看病。她说,那你遇见对的人了,我给你打个折。我说,你到底干啥的?她说,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后一个词我听过,满大街都是招牌,前一个词是哪来的推销话儿?她说,你听过宇宙外墙吧?我点点头。她说,它出来之后,人的问题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就是看这些的。我不懂她的意思,盯着她眼里闪着的光看。她没再解释。酒吧的光被人群点亮一会儿,又暗下去。她的血迹渐渐干了,眼里的光也跑到她眼镜上、她鼓鼓的胸脯上。我们聊天没断,一直持续到我们婚礼那天。她问我看上她什么?我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她说,你先说。我说,我们家都是粗人,想有个有文化的。她说,你说的话粗,但你人很细。这时她爸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她爸没哭。她爸是个汉子,以后我闺女嫁人的那天,我也不哭。

许杨:

像我们很多人一样,老韩也是个不太走运的人。他有点畸形,脖子陷进肩膀里,像想把所有的运气都缩进身体里。

从中学开始,他就一直站在韩力和他妈妈中间。当韩力发现儿子的体力超过自己的时候,他在老婆身上的发泄加倍了。一次他妈妈被打到酒店住,老韩还被派去看她。老韩不仅带去了三七粉,还带去了一个离婚协议模板。这个过程后来反复多次,韩力在他们搬走之后又把老婆求回去,最后一次不惜跪在儿子面前。但每一次都在他的新一轮暴力中结束。他一喝酒就开始向周围人诉说老婆儿子的不争气,他们的任何一次出头,都会让他恼怒不堪。有时半夜,他会突然走进老韩和他妈妈的租处,留下一屋酒气和几张破破烂烂的钞票后扬长而去。往往是老韩把那几张钞票揉成团,扔到屋外空荡肮脏的走廊里,然后他妈妈再把那些纸团一一捡回来。老韩带我跟韩力吃饭的时候,韩力半天没动筷子。他扭头问老韩:

“你是怎么找到这种妞的?”

我见他妈妈那次,我爸也在场。我爸跟老韩很快称兄道弟起来,但他妈妈跟老韩说话的时候,总要用几根手指挡着嘴。那天晚上老韩问起我前男友的事,我说现在谁还想结婚?但老韩不一样,他的恋爱观是:

“我本来没想过讨老婆,碰见你我才想。”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我把头埋进他怀里。他用舌头检查我脸上的伤口,问我女人打个什么拳?我跟他说:

“人都憋着口气的。”

我跟他都坚持要孩子,然而小语的出生却动摇了我。她出生之前我的身体肿胀不堪,被挤得生疼。她来到我家后,我每天像看护一个嫩芽生长一般培育她的睡意。而她见不得我睡,往往我刚一睡着,她就把我叫起。一个晚上她叼着我的乳头,始终不想停止哭闹。老韩安眠如常。我眯起眼看到窗外被盈盈月光覆盖的草坪,开始思考应该抱着她一起跳下去,还是让她先下去、自己后下去。当我终于把她放回床,我回到老韩身边跟他说:

“咱把小语送走吧。”

老韩扶我躺下。小语不哭了,我却开始哭。我告诉他我不配做母亲,他抱住我说:

“那你做父亲那边儿吧。”

刚生完几天反而最平静。我看着老韩抱着小语走进产房的时候,突然拿起手机,给杨丽丽打了个电话。那时我们已经三年多没联系,我叫起她的名字,她却开始确认我的身份。当我告诉她我生了个女儿的时候,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高亢的声音:

“你磨蹭什么呢?”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在我们的课题陷入一片僵局那段,我导师常带我去跟神经生理学家梁学斌喝酒。这位白发苍苍的学者谈起手头课题时讳莫如深,他不断舞动手指,像在比画哑语。一天半醉不醒之际,他才终于谈起了它。

“它们都没走远啊。”他说。

梁学斌像说错话似的捂住了嘴,他们没有兴致再多说一句。我们走回科大的路上,三个影子被一盏接一盏的路灯抛到地上。梁学斌在他的实验室打开一个显示着五种正弦波的电子屏,又拿出了一瓶酒。

那几年通过具共情能力的镜像神经元拟合AI,我们采集到了意识波动的五种正弦波。人类所有意识都由这五种波动组成,但除了看到它們(并确定它们是等离子态),没任何别的发现。我刚要问起电子屏上是谁的意识,梁学斌就说:

“这是从墙过来的。”

这些信号在22年后终于抵达地球,与此同时,我们也观测到了从地球发出的信号。梁学斌放上近地望远镜图层,一片白色,然后几团灰色像墨迹晕开一般出现。

最初对这些意识波动的观测都是在群体死亡场所,除了个别国家设置了集体枪决以加速研究,大部分都是在医院进行的。这些意识群很快便被牵引一般脱离视野,梁学斌换上木星图层。它们到达小行星带之后,其中一批通过空间跃迁留下的虫洞鱼贯而出。然后,所有的意识群都跟了上去。

“它们好像自然会寻找最短路径。”梁学斌说。

他又换上粗糙不堪的宇宙外墙图层,整个图层都打着“绝密”字样。那些意识群从墙边的虫洞出来后不久便被吸附到墙的表面,与墙合而为一。我抢过手柄,想要放大那些图像,但它们放大后仍一片模糊。这时我猛然想起徐忆北曾讲的“荡开的灰色”,我的思维完全陷入这句话里,跟着它我的身体陷入到椅子里。

此后的五年,我们对墙的研究完全停滞。这成为我跟徐忆北见面最频繁的一段时间。心理援助后,顾若非用两年时间就恢复了社会功能,徐忆北却在两年的正常表现后,突然一天爆发躁郁症,此后再没好转。这又让我想起杨丽丽。杨丽丽带我回国后不久的一天回家,没看到我们似的,径直坐下开始吃饭。我爸笑着问起自己的手艺,她说,刚才去公园的路上,恰好经过少数族裔地铁恐袭。她的咀嚼并没被叙述打断,好像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当我们指出爆炸的是十号线,不会经过她往返公园的路时,她只是说:

“谁能两次碰到这种事啊?”

杨丽丽在此后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写着不想拖累我和爸爸的字条。她的字迹凌乱不堪,所有的亲戚都对她的下落毫不知情。又过了一年,她的同事才透露一点风声。她单位有个少数族裔男人最近突然离婚,有人见过他和杨丽丽在一处风景区留下的合照。紧接着关于她约会其他男人的消息不断传来,全部都是少数族裔的。这为爸爸的伤痛叠加了莫名的羞辱。当他找到杨丽丽,满脸通红地质问她时,却发现她张着嘴吐不出话,好像忘记了汉语。只有当她扭头看向一边的我时,她才说:

“妈妈本来想打下去的。”

接着她紧紧抱了我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在那个清晨和字条一起留下的还有她的拳击手套,那是她刚被蛇头送到美国后买的。她最初一边在按摩店打工,一边上拳击课。我们那次见面后,再也没有联系。然而在我三十六岁一个夏日,她又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那天老韩一脸诧异地跑向我,说门口有个满头银发的女人在找我。她冲我露出笑脸,当我问起她来的原因时她说:

“听说你有个闺女了呀。”

我再一次陷入困惑,不知她是忘了十年前我在产房打的电话,还是当时根本没听清。我把小语喊出来,让她叫姥姥。杨丽丽在看到她之后,笑容加深了。她笑的时候我却哭了起来。我赶快走向厨房加入老韩。我们再出来的时候,客厅空无一人。我最后在小语漆黑的床上发现了她们。小语正给杨丽丽指星星,一边讲哪些星星看不见了,被挡着的星系又有了哪些新名字。那张床像是有魔法似的,我被吸到杨丽丽另一边。这时她一手搂起我,一手搂起了小语。我跟杨丽丽说自己学了那么多心理咨询,却和她连天都没聊上。她一脸诧异地说:

“可妈妈挺好的呀。”

那张儿童床被晃得吱吱呀呀的,我们陷入了某种梦境。好像那张床是生活本身,床之外就是生活之外。在老韩推开门、客厅的亮光漏进来之前,杨丽丽说: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

她说这话时,我能感觉到我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缓缓流淌。上次我见她的时候,那些纹路还不在,它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说那句话时,只差一点我就改口叫她妈妈,不再叫杨丽丽了。

韩杰:

我跟许杨恋爱,像过一道道门。门总粘着我。第一次上床,见朋友,见父母。我总想让她先陷进去。可她一会儿像是陷进去,一会儿又不像。我妈第一次见她,就偷偷告诉我,不能找这种家庭出来的,不交出自己。那天我问她,如果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咋办?她说,老韩,这世上哪有爱情,有的只是信。她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又在闪光。那天我把一股劲儿用到她身子里,在她里面我也碰见了这股劲儿。

月子没两天,许杨就把上孩子。孩子越长越胖,她越来越瘦,好像她的肉都长到小语身上。小语长大后所有课她都要带,包括体育,她教小语比画拳头。认识许杨之后,我只在看她们打拳时走过神,不过这种走神也不太一样。

她睡得晚,经常是跟我先睡,半夜再去书房。小语三年级那年,她开会越来越多,一走就几礼拜。我跟她说,你现在一下陪几百人唠,是不是一回几十万了?她说,这不是讲课。我看她文件上写“宇宙外墙”,说,那玩意儿离那么远,轮得着你操心?她不说话。她在书房支了个床,有时我一睁眼,旁边空的。我就去书房小床上抱她一会儿。再后来,她一早就去单位,我过去,那张床也是空的。

有个晚上我正熬银耳羹,她从后面没声响地进来,抱住我,身上还有墨香。她说,老韩,谢谢你。我拍拍她的手说,不就个宵夜?她突然哭起来。她问我小语睡了没。我说睡了。她伸手关上我的火,拉我进了屋。她把头埋进我裤裆里。我说,你到底咋了?她不说话,舌头越来越用力。我的围裙还没摘,围裙边盖着她头发,一起一伏的。

周末,她拉我去公园。草坪上全是放风筝的,风筝线细得像头发丝,风筝看不清是被牵着,还是自己飞。她说,老韩,我觉得我对这个家,没你对这个家好。我说,你怎么又来了。她说,我一直想弄明白墙怎么回事,这次要动真格了。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吧。她摇了摇头。我说,回不来了是不?她接着摇头。

我又感觉自己脱离身体,向上飘进不明不暗的雾里,周围都是风筝。耳边是几年前许杨跟我说的话,她第一个哀伤辅导实习,在电话中心,接了一个地铁爆炸案幸存者。过去了六年,他家灯还是關不上。一关灯,人影、碎片、尖叫,都跑出来。想到这我开始从雾里往下坠,我想抓周围风筝,但没能拽住我的。我捶了一下公园椅子,木头发出碎裂声。

我说,你原来还是看不起我。

她说,扯这个干吗?

我说,那小语呢?

她说,你知道我整个人都给了你们。

我不说话了,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一直在抖。没这个我们活不下去。她说。我说,是你活不下去,还是我们活不下去?

结婚没多久我妈来我俩新家。那天许杨出去了,每次我妈来,她都出去。我妈看看书房里的书,又看看卧室里的书,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我说,萝卜青菜。她摇摇头,你可别幼稚了。那天许杨加班,我妈给我做了一桌子菜,一边夹菜一边说,不会有哪个女的像你妈对你这么好的了。

许杨走的那天,我帮她收东西,好像她只是出差。她说,要封闭训练,不让带东西。我没听见似的接着收拾,直到包了两大箱子。她把头埋进我肩膀里,抬不起来。她说,两周后点火,你们去吧?我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她说,你带着小语去吧?我又点了点头。

许杨:

本来没有家这回事,两个人长出孩子,家就长出来了。我爱上老韩不是在床上,是有次我们走在马路上,一边几个气球爆炸,我躺到地上尖叫的时候,老韩跟我说再也不让我听这种声音了。我勾着他的脖子松不开。我睁开眼,发现他是跪着的。

老韩在所有方面都力求完美,就像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每次走神。他走神时我也会抱他一会儿。他醒来我也不跟他提,只说:

“有段时间溜走了。”

在杨丽丽突然出现在我家后不久,我们发现所有重大情绪也能从地球飘到墙。之后航天局就找到了我。我跟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招募室,他的脸色像那天的天气一样阴沉,语调像他的脸色一样阴沉。

“其实这五年墙的研究没停。”他说。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4%”,他的字迹如此清晰,以至于整场谈话我的目光都在上面逡巡。这个意识物质在墙的构成占比,和我们此前对宇宙的理解惊人一致。每当新的意识融入墙,其他组分也同比例增加,使4%这个比例始终恒定。这一度引起巨大恐慌,直到人们确定墙的质量只有墙内黑洞质量总和的四分之一,而且墙只影响距离300万公里以内的引力场。现在的问题是,从墙发出的意识波动过于微弱,除了派一批心理学家去现场收集,没有其他方法。

“没关系,你有三天能考虑呢。”他最后说。

我们第二次见面就在第二天。他说,探测器只能搭载6个人单次跃迁的能量,此前宇航员返回的唯一解释是误入了微型虫洞。当我试图计算返程的可能性时,他说:

“你知道第一年,全球发了几个探测器吗?”

我记忆中的“2万个”还没有说出,他便接着说:

“90万个,只回收了20个。”

我们与地球的通讯也是受限的。基于墨子号对EPR佯谬的验证,改变正反粒子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无论身处何方,都会以完全相反的方向改变。这是我们传递信息的唯一方法,但我们这边只有30万对,相当于限制了带宽到30万个二进制。除了墙的信息,什么都不能发出来。

“如果我不去呢?”我说。

“怎么说呢,我们一共派150个心理学家。”他的语调仍然毫无变化。

第三天我决定去找杨丽丽。她突然造访我家后,便搬到了康复小镇,只定期见我和爸爸。我望着她桌上来自藏族的皮带、维族的茶杯和回族的帽子,几个问题渐渐清晰了起来。

“你为什么觉得是保护我们?是你非要走。”我说。

她的双眼又涌起笑意,人造阳光投入她的眼睛像映在一条溪水里。

“我一直想找个东西去恨,可是我该恨谁呢?”她说。

我刻意选了我和老韩常去的公园说这事。我说完之后他对我所有的感情瞬间褪去。让我一下没有了愧疚,倒觉得是他在背叛我。

“以前韩力看不上我。”他说,“他每次打我,我都想表现好点。表现好了,他确实不打了。我跟你也是,我也想表现好点。可你最后还是没看上我。”

然后他又走神了。

火箭点火的一刹那,巨大的爆炸声让我又一次惊恐发作。短暂的训练没人想到测试这些。我捂住耳朵尖叫起来,队长梁凡瑜一边摸着我的脖子,一边掏出地西泮扎了进去。我的双手在空中挥动起来,但始终碰不到老韩的身体。地西泮让我的心平静下来,我的身体随着箭体剧烈抖动起来。因为没有返程的选项,梁凡瑜不断摸着我的额头。窗外的世界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远去,很快我们便进入无尽的黑暗。这时教堂里那个背对光的人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他脸上什么也没有。整流罩分离后,梁凡瑜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做了个噩梦。”我说。

“什么梦?”她问。

“小语的,我还是放不下心。”我说。

出发那天黎明时分我们就集合了。我们捧着鲜花站在国旗和联合国旗的两侧,巨大的条幅像一座桥一样横在我们头顶上。两面旗帜在微弱的光芒中反复飘荡,背后是一如既往的阴天。一些人过来照相,另一些人过来拥抱。没什么人说话,沉默中偶尔爆发几声抽泣。我反复寻找老韩和小语的身影,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韩思语:

我从小就知道许杨漂亮,邻居们都说“这孩子没她妈妈漂亮”。因为这个,我总觉得爸爸对她比我好。那时候我就开始讨厌她。越好玩的事,越会被她说。她却还说,我把我跟你姥姥的都给你了。

四年级的一天,我在饭桌上等她。我爸让我先吃,我让他再等十分钟。那十分钟,我看见我卧室的光比以前柔了,我挨个看桌上倒扣的碟子,边都掉了一角。突然我就决定喊我爸来吃饭,不等她了。

第二天,许杨坐到我床上说,小语,不论妈妈做什么,妈妈都爱你。我问她,这次去多久?她说,可能挺久,小语还记得宇宙外墙吧?我点点头。她说,现在我们能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就是需要妈妈去一趟。我的心撞得胸口疼。我问她,妈你会回来吗?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星光压在我头顶上,很冷、很重。

有可能,她说。我又问,她又重复。有可能,就这三个字。然后她把一副破得不行的拳击手套塞给我。之前我都快忘了它们,她塞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许杨临走前我又见了她一次,我说,妈妈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不等你了。她说,妈妈不该让你等。我说,姥姥走的那会儿,你是怎么过的呢?她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瀑布似的。我们抱到一起,泪水多得像能代替我们连上彼此。

我记得满头银发的外婆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时候,无比慌乱,眼球到处转,有生命似的。好像她是女儿,许杨才是妈妈。很久以后,许杨也会像外婆一样回来吗?

许杨:

在刚离开地球的时候,我们总会回头看地球。飞远之后,又會回头看附近的行星。当跃迁把我们投入到黑暗中时,我们都以为跳错了地点。每个尝试望向舷窗外的人都抛弃了物理学,开始相信宇宙是由层层叠叠的物质构成的。舰船加速的时候,我们甚至能迎面感受到它。宇宙在我们前进之前开放,又在我们经过的路途后面关闭。舰船好像不是在按照我们的意志,而是按照宇宙的意志在行进。

我反复的追问,让梁凡瑜对我彻底失去了耐心。毕竟是我而非别的谁在负责整船人的心理。

“你确定真没有以太吗?”我常问。

我们的船名“纵目号”取自古蜀文明。舷窗外总能看到纵目二号像一个巨型的自行车轮缓缓转动,五根等分的辐条如同五根坚硬的海星手臂连接着正中的船舱。望远镜在其中两根辐条上生长出来,像两个外凸的眼睛。它们的目的好像不是采集墙的信号,而是要竭力看到墙的另一边。古代的蜀人生活在像今天一样多雾的环境中,在罕见的阳光里远方对于他们显得遥不可及。他们当中只有领袖蚕丛双眼凸出。他们文字多变,但每个“蜀”字里都有一个“目”字。

然而我们并不需要望远镜,便能清楚地看到墙。它在如平原一般肆无忌惮地延展着。我们好像不是在驶向它,而是被抛向它。它刚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聚到了船首,船外的寂静渗透进来,降临在每个人身旁。虽然离墙还有几百万公里的距离,我们附近的9艘舰船都开始放缓速度,联合国的、美国、北约、俄罗斯、印度、巴西。它们的步调无法协调,就像反复进出黑暗的流星一般。

物理学家第一个打破沉默:“你们说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队医笑笑:“总是去安慰。”

我摇了摇头,我只能评价人的目的。

“宇宙的目的就是让我们造这个船,这俩镜子,来研究它。”工程师说。

“可重要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物理学家说。

“这不现在也看见了。”梁凡瑜说,“开工吧。”

由于我们被派在最长轴,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来自中国另外72个方向舰船的信息就传来了。屏幕上缓慢弹出五种正弦波。图线是一种绝对的无序,说明五种意识在以任意组合出现。物理学家跟我一起拟合出混沌模型后说:

“它好像不想让你猜到心思。”

然后我们的望远镜信号传来。第六种到第九种正弦波形出现了,它们都与前五种正弦波的函数相关。我们正解析的时候,和其他函数都不相关的第十种到第十五种出现了。最后,波形开始脱离正弦函数,变得没有固定形态。我走到舰首,看了它很久。人类的意识像雨点打在这片深远的湖面上。当无数的人类意识在它内部融合,会产生什么呢?我们最后的解析结果中没有任何孤独,也没有死亡。它丝毫不惧怕毁灭,好像相信存在之外还有存在。

随着我汇报时间的缩短,压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沉。到第五周,我们除了绘制更多的无序波形,不再有任何收获。我向梁凡瑜总结这是一个孤立心理后,她下达了开始B计划的指令。纵目号的六个人将兵分两路,梁凡瑜和我前往联合国的船,其余四个人开始原位远探。

在我们出发之前,梁凡瑜带我来到通信室。十万个玻璃罩像密林一般排列着,我们每人都收到了来自家人的三分钟音频。也许是老韩让给小语,我只得到小语的。她留下的只有文字,而且显然没到三分钟。

“许杨,他们让我过来。如果你收到,我跟我爸已经忘了你了。我还好,我爸不太好了。我也不太好。他们要不提,我都已经忘了你了。”小语说。

我趴到梁凡瑜的身上。梁凡瑜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我身体里的热量涌到她的身体里,又返回我的身体里。

“这是地球什么?”我问梁凡瑜,“这是什么时候?”

“我们过了一年半,地球过了二十三年。”她说。

不久后,我们乘坐的飞行舱像一个出芽的孢子离开纵目号。另外四人的告别停留在“保重”和“后会有期”里,不愿再延伸什么。刚刚飞走后,我们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匀速变小的纵目号上。有天我们醒来,在视野里突然看不到它。我的队长开始大口喘气,把固定带绑在胸前,喊着“冬眠合剂”。我握起她的手,带她依次感知自己的手指、小臂、躯干、头颈。她的呼吸平静下来,我解开固定带,把她紧紧搂进怀里。我的队长不顾所以地哭起来。

“没有人给我寄信。”她说。

“我一个人惯了,没想到这个。”她说,“他们不该选我。”

然后联合国的船越来越大,我把望远镜的视野投到屏幕,两艘纵目号也同时出现。当它们停到墙旁边的时候,有六个树木一般的身影从船舱出来向墙漂去。他们每人身后都连着一条脐带般的绳索。他们先是用四肢的吸盘吸在墙面,然后开始两栖动物一般的跳跃。不时地,他们会打开手中的高能钻,但钻头连火花都产生不了。他们没有停下,而是向更远的地方跳去。我的队友们一次次弯曲膝盖、射出蒸汽、在不远处着陆的姿态,好像不是在勘探,而是在朝圣。我的脑中不断浮现起藏民在公路上长跪的景象。

韩思语:

我小学的同学,要么跟爸爸过,要么跟妈妈过。有的谁也不要。可我爸妈都来开家长会。好几个同学因此不跟我玩,说我的爱太多了。我总爱跟他们凑。许杨走之后,我再也不跟别人玩了。

那时候小孩少。地铁一半座都是染色的,大街上的人群走得都慢。一个班只有二十人,什么都跑不过老师眼睛。我落单之后,班主任排了个活动,挂个大红色的横幅。家长也都来了。

她说,三十一年前,出来什么了?我们说,宇宙外墙。她说,咱们开始全民航天。咱一年级就开了天文课,现在还有高赛班。国家到现在已经派了一万多人上去,咱们班也有两个同学都是宇航员家庭。我们欢迎他们讲讲好不好?

先上台的同学,一边讲一边哭,他讲话还行,哭的时候很吵。可在哭的时候,掌声才响起来。班主任喊了几遍我名字,我才想起要上去,但我忘了她想让我讲的话。所以我站起来,走向和讲台截然相反的方向。我走到走廊,掌声还没停。掌声到处都是。后来我爸也来了女厕,拍我的后背。我盯着池子里刚吐出来的东西,告诉他也没什么的。

初三我們搬家,我爸在挂东西,身后箱子没整,许杨和我俩合影一角露出来。我看着薄膜后的许杨,以为是别家的谁。那天我开始染发、烫卷,画像一团雾的眼影。我朋友多起来,穿衣服不再重样,男朋友像我换衣服那么换得勤。甚至有一天,我爸来跟我说,这对班级氛围影响不好。我说,分得快就不好吗?他说,我们当初也这样,可你妈还是非跟我结婚。我火了,为什么拿我跟那个女人比?他说,再怎么她也是你妈。我说,那她还是你老婆吗?他就不说话了。

许杨走没几年,我爸就沾上酒。再之后,他就垮了。他接各种各样的活儿,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味儿。他进屋直接喝酒,我让他先把澡洗了。他跟我说,喝完酒才有力气。

许杨刚走的时候,他的身体像山一样结实。我睡不着就找他。他不会说话,就拍拍我肩膀,我看着他背后的月光沿着他肩窝滑下去,像滑进两处山坳。直到他用两只大手推我到房间,然后给我铺床。他跟我严肃地说过,自己要是走神,别紧张,别理他就好。可我一次都没见过。他从没因为什么发过抖。直到我高三报完志愿不久的一天,我躺着玩手机,传来一阵拍门声。我打开门,他大步走进来。我问他,你没带钥匙?他接着往里走。脸颊被什么憋得通红,全身止不住地发抖。我摸他的额头,有股细细的水珠,反而是凉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我才看见他几个指节全破了。我说,你跟人打架了?他拉起我的手,找了张我的卷子,翻过来写起银行密码、房产证码。他写的时候,身子不抖了。他的颤抖都传给了我。我说,爸,到底怎么了啊?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爸去办事儿,一会儿回来。说完他就走了。然后他再也没回来。

我唯一留着的是许杨的拳击手套,原因就是她说了句有可能。其实她不如让我认定她永远走了。如果我们都能回去,我一定这么跟她说,别留念想,就说,我回不来,所以忘了我吧。

许杨:

我们吸住联合国舰后不久,便发现门被锁住了。我们按下紧急按钮,只摘下头罩,就浮进空无一人的控制室。梁凡瑜像蜕皮一般把宇航服脱到控制室的地板上,带我出去。在一处拐角,一阵淡淡的血腥味进入我的鼻孔,我拉住梁凡瑜,而她说:

“你又过敏了?”

然后我们的后脑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晕倒过去。

我们又一次进入控制室,被绑在椅子和地板连接的立柱上。梁凡瑜皱巴巴的宇航服在我们面前蛇一般地蠕动着。一个男人看到我便放下手中的豌豆胶,来到我的胸口重重地踩了一下,然后回去继续吃。他没给我们堵嘴,因为他踩完之后,我感觉肋骨都陷进胸腔里,卡住我的声道。每隔一段时间,那个男人就会被另一个接替,然后是第三个。我们无法辨别昼夜,那三个人的换班成了我们的全部节律。有一轮,第一个男人蹲到我面前问我名字,他说他叫Aris。梁凡瑜接替我回答“×你妈”,接着他用一根修理钳结束了对话。也有一些时候,他们三个都不在。梁凡瑜就在这些时候跟我讲起B计划:

我们收到家信不久前,北约就发动了第二轮信息战。与此同时,我们在五个方向的舰船都看到北约的船接近墙,在墙面伸出一根细杆,做起连续抛掷。而在距离这些船500万公里之外的地方,又有另一艘船停在墙面。他们叫它“弹球计划”。很早前就发现墙的引力不仅会把粒子吸在表面,也会提供一个沿切面的加速度。由于墙是几乎无摩擦力的椭球体,因此可作为一个超大型粒子加速器。那几艘北约的船,像扔一个弹球一样把粒子抛出去,它就可一直加速下去,直到遇到500万公里之外的回收器。在这个过程中,每个粒子都会成为高能粒子。此前类似的研发都告失败,是因为宇宙微波背景中的低能粒子会中和高能粒子。墙出现之后,很多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都收到了更多高能粒子的信号。人们突然想到墙正好可以挡住宇宙微波背景。

每个高能粒子都具有摧毁一颗恒星的力量。当第一批弹球被成功回收后,科学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分化。一部分人决定放弃科学,而另一部分人成立墙教,好像人的本性不是信仰未知,而是信仰力量。人們翘首以盼墙的下一份礼物。但墙是沉默的。在此后二十年,它都像此前一样沉默着。

弹球在墙表面呼啸而过、惊扰意识波动的场景不断出现在我眼前。这项超级武器的制造,似乎和那已故去的万千灵魂密不可分。我对梁凡瑜说起我的担忧,她却一脸轻蔑。

“即便是活人,他们也会用的。”她说,“何况是死人。”

最终让我放心的不是人类对弹球的控制,而是得知我们也已在研制同样的弹球。实际上,纵目号留下的四个人是到墙面抛掷弹球的,是真正的行动组,我和梁凡瑜才是远探。

那三个人处理我们的方式很简单,我们的上身紧贴着自己的膝盖,同时被另外两个膝盖压着,直到被捆成球形。我的队长是先被扔出舱外的,在她匀速远离我的过程中,我看到她的皮肤迅速地塌陷下去,冰晶瞬间结满了她的脸庞。在我被扔出去之前,Aris平静的微笑一直停留在我的视野里。

“我们既然是囚徒,”他说,“做好囚徒的事就好了。”

在我们被绑住的最后几天,我盯着窗外的黑暗,发现它不是一整片,而是分成了更明亮的黑暗、更吵闹的黑暗和更沉寂的黑暗。我眼前的黑暗先是闪耀起来,然后又归于沉寂。在黑暗中我能看到老韩走神后的意识,其中充斥着骚动和孤独,同时也有一种温柔显现。然后我看到了一场沉静悠远的睡眠。我曾经一度恐惧小语的到来将永远剥夺一部分自我,她出生后很长一段,我都想把她送人。但当她逐渐长大,我看到她像我一样打拳、看星星时,我又找回了那部分自我。当她再把这些东西教给杨丽丽的时候,我开始相信这些自我要比原先的更好。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

“妈妈你会回来吗?”

她的眼皮用力地闭着而微微颤抖。我摸着她的脸,不知道除了允诺,还能说什么。

“有可能。”我说,“很小的可能,但是有可能。”

她抱着我沉沉睡去。一小时后,我把那副拳击手套放在了她的怀里,接替了我的位置。

韩杰:

停宇航津贴后,我开始真的倒霉了。那是许杨走的第五年。他们说全民航天,就是全民支持航天。那年北约开始搞机器人、搞新原子弹,我们也搞。津贴是一点点变少的,等全没的时候,我们只好搬家。搬完那天,我到小语屋子帮她挂那七张照片。从小我就带她拍照,两年一回。那些照片本来隔一截挂一幅,现在都挨一起。我从她小时候看到她大,又从她大看到小时候。我扭头的时候发现她不在了。她正在院里看地上打转的叶子。后来她变了好多,学校不让干的都干。她天天从我眼前过,又好像在别处。

小语课外班越来越花钱。医院一个月开八千,课外班就花五千。我白天在医院抬病人,晚上就去帮王德利抬大体。每天能多一百五。有天护士长突然跟我说,院里要进一批机器护工。我说,病人能好受吗?护士长说,省钱。以前是机器比人值钱,现在反过来了。那天我就这么被省了出来。我走的时候没有医护也没有病人注意我,好像我从来没来过这医院。

我看到快车公司招人。这工作除了吃饭没点,尿蛋子憋得慌,都挺好。但没几个月,机器人驾驶就批准了。空的车,人一进去,车自己走。慢慢地,大街上到处晃悠的人多起来。人们渐渐分成两拨,吵墙的事,有时还动手。我还是那句话,宇宙跟我们这种人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大街上开始贴招募“破壁者”的海报。我一看,给钱挺多,能够小语后半辈子。再后来,开始给没工作的人发机械补贴,街上的人就少了。可这些钱还是不够,我又去找王德利。那时候有种新的编制,只有他们不下岗。可王德利告诉我,解剖系就这么一个编制,给我了,他就没了。我说,我闺女要上大学,要不你借我钱,之后我再还你。他说,你是愁挣钱,我是愁花钱。我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他说,我闺女直到她上大学那年,才知道她什么病。一进医院,人家都是希望别看出啥,我们是想看出啥。我说,那她现在呢?他说,刚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我有钱,可买不着药,现在是终于有药让我买了。最后他没给我编制,只给了我一包烟。

我出来后,看到大街上发“麻糖”的机器,突然有了点想法。那时候街上免费发麻药,做成口香糖,嚼几下人就飘起来。烟酒限量,但人们还是想。我转头问王德利哪儿进的烟,我知道哪搞酒。我租了辆小摩托,后座绑俩折叠板。几个礼拜下来,哪儿有监控我都熟。可平衡不好掌握,不被逮,就要去背阴地儿,可那儿又没客人。有天就是换地儿的时候,远处一个人影过来。我没看见制服,光看见它灰溜溜的身子。它伸手按我摩托,我才发现是个机器人。我推车接着走。后座里的酒咣当咣当的,让我直想乐。没想到它另一只手也按过来了。我说,兄弟,你这一般怎么私了?它说,从事售卖限制品,请你配合调查。我说,我自己喝点。它说,你已经触犯了城市管理条例第6.2.5条,我们有证据。我说,证你大爷。它想挪我车,我掏出后备厢里的钢条,把它打烂了。好在它上司是个真人,扣下我的货就让我走了。之后换了政策,没有机器人穿制服,都改成真人。可没几个月,我就又摊上个小年轻,他过来的时候一直冲我笑,他说这是微笑管理。他都把我两条烟塞自己包里了,可我走没多远,他又来抢我车。我说,我东西都给你,这车是我借来的。他说,你东西都给过我了,我就是来要车的。我就打了他一拳。这时我猛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打过人。他反手打了我一拳,我就又给了他几下。他说,老子要碾死你。我取出那根钢条,接着打他,直到他什么也骂不出来。我大脑一片空白,然后韩力和别的一些事儿涌过来,乱糟糟的。直到他开始求我,那些事儿才一股水似的流出去,只剩下小语。我停下来,跟地上的制服说,你滚吧。

回家的路短,去派出所的路越走越长。警察已经站好一排。一个白头发的说,得换个地儿待着了。我头顶的汗又下来了,我说,不用再审审吗?他摆摆手,录像都看了。我说,再审审吧。后面一个小年轻说,快走吧,最后一趟车了。

我上了一辆坐满人的小巴。六七点的阳光透过栅栏进来,一片金属灰。到那之后,一边过一个淋浴头,一边机械手查体。它们好像在我身体里搅,伸进我屁股里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然后去一片草场,我是最后一趟车,所以被挤到最边上。有人推我的时候,铁丝网就贴到我身上。阳光也透过這些铁丝网进来,我想怎么跟之前六七点的一样?才意识到已经第二天早晨了。铁丝网外站了排机器人。我旁边有个老头说,别伸手,有电。我说,怎么这么多人?他说,进来好些精神病。我说,怎么不去精神病院?他说,因为关了好些正常人。这个仓好,排队快,半年就能审。而且一般发南城二监,每顿三个菜,天天有热水澡。然后他突然停住,压低声音说,不过我听说二监快满了,如果到四监就不行了,狱头贪。我说,你挺有经验的啊。他说,里边可比外边舒服,就是进来越来越费劲。这回我先抢了个包,结果人家说兄弟有难处啊,还从口袋摸了张卡给我。我见着个漂亮妞,把裤子一脱,结果她叫了一声说,两千一次,只用手。最后我上街,去撕破壁者的海报,才顺利进来。我说,我跟你走吧,带我去二监。他上下看了我一下,问我叫啥名。我说,韩杰。他说,王德全。我说,你这名儿跟我一个好朋友很像。他笑笑说,他叫啥?我说,王德利。他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影子似的跟着王德全,我手里东西总是比别人多。他让我把东西送给管教,说,送东西,才能得东西。入冬,王德全的哮喘出来了,没法儿下床。我花大价钱给他买了布地奈德。我把呼吸罩按到他嘴上,他吸着吸着坐了起来。我说,见好真快。他突然一把搂住我说,上次给我买药的还是我闺女。布地奈德快吸完的时候,他跟管教待的时间越来越多。发车那天,草场上又人头涌动。他没出现,我走一会儿,就回个头。快上车的时候,他的粗气声过来了。他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比我们一队人加起来东西都多。我说,这么多东西,喊我一声啊。他跟车门口的管教对了下眼,管教伸出警棍挡在我胸前,他就这么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我喊,王德全,王德全!他没理我。那辆车开远了,车窗里全是后脑壳。后来管教才告诉我,那是去二监的最后一趟车。我就这么去了四监。

我进来的第四个月,小语才来看我。她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就是地方小。她说,我住的地方也小。我们笑了一会儿。她说,案子还得排几个月,我也不知道给几年,那王八蛋非说自己离不开拐了。我说,你别操心这个。她说,我后边给你存点钱。我笑笑说,里边发的都没处花,你给我个地址。她没笑,说,房子我早退了,搬大学宿舍了,我后来没考上你说的。她拿出录取通知书,举到玻璃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计算机语言专业”,我看到红章的时候,她两行眼泪正从红章下面滑下来。我说,民政局来人了吗?她说,爸,我都这么大了。然后她终于笑了一下。幸亏你是在我这么大才犯事。她说。我看着她,笑不出来。

那片草场视野好,能看见星星。我想许杨是飞到了哪颗星。以前她老说我憋着口气,可天上的人,又怎么懂地上的这口气?

韩思语:

上高中之后,我就跟我爸隔了一层。他看不惯我,我看不上他。我高三报志愿,是从分低到高来选的。分最低的叫计算机语言,我打听一圈,没人感兴趣。计算机的语言,计算机自己都能写好。我跟我爸说的时候,他一脸正经地打断我。我说,这专业是硬需求。他不信,让我选意识科学、强人工智能什么的。我就说,反正你也不懂。他抢过电脑,钩上几个带人工智能的,直接提交了。我爸的脸颊和指节都红彤彤的,他就连给我报志愿的时候身上都带着酒气。

我爸刚进去那段,我不敢回家,就去找当时的男朋友,给他讲我爸。他皱着眉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给了他一巴掌,当天就分手了。我给我爸写信说,我想不明白了,咱家能出来个好人吗?他给我回,你男朋友说反了,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第一次从看守所出来,大街上有两拨人在吵架,一拨说多亏了墙,造出新原子弹。对面那拨说要打破墙。他们周围贴着宣传海报,说把人的波长调成跟墙一样,能和墙融合、穿过去。我想这两拨人没必要吵啊,都可以报名,崇拜墙的跟墙融合,讨厌墙的去破壁。我想,要不我也报个名得了。这时我打了个激灵,我爸闯进来。他进去了,我反而跟他近了,人就是这么个动物。我迈开步子走出去,那天是我第一次上街。我看见一群穿制服的人走近那两拨人,不再发怵。

我大学的课不仅内容重复,连问题都是重复的。每节课都有人问,为什么要学AI早就会的东西。我们被叫作“考古系”。可这系很适合我,简单重复。我一打字,代码在我眼前长出来。除了键盘声,什么都听不见。除了上课,我还得搞钱。那时候同学都用一个叫“糖配”的软件,女的一进去,填年龄三围;男的一进去,填月付金额。我想这个好,很纯粹,省纠缠。我遇上四个没什么头发的大叔。他们说着离不开我,可我一涨价就全走了。到第五个,竟碰上个同龄人。我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反问我,什么才叫钱多?我不说话了,想着怎么给他涨价。他接着说,我不在乎的东西,反而会来。我说,那钱是你挣的吗?他就不说话了。

他本来住上海,跟我在一起之后,就说自己住北京了。他非要跟我去看我爸。我说,在商言商,你这样我只能换人合作。他说,那好吧,我安排他好点儿。有次我跟他去外滩,江对面都是高楼,每栋楼只亮一半,可凑一块儿还是很亮。我仰起头,不仅看不见星星,连夜空都不见了。他问我是不是喜欢天文。我说望远镜我早扔了。这时候一些焰火升起来,有的亮得久,有的亮得短,但终究都会灭。他说,现在焰火都是改良的,视网膜影像能持续五分钟。我说,你是不是VR玩多了?他说,你为什么玩糖配?我说,说一辈子也做不到,何必呢。

我们沿着江边走,船在顺着我们飘,风在逆着我们飘。他突然说,我就一直想跟你说——这时我们路过一个发麻糖的,他跑过去。机器只说话不出货,他就用皮鞋踹机器,大衣被鼓鼓地吹起来。我赶紧跑到另一处拿了几块给他。我说,你嗑这个啊?他说,这是我们家产品。我说,你到底干吗的?他说,你可以查查,樊育恒。我一查,发现他爸是远翼的高管,当时的前五大AI公司。他说,我以前一说完,女的就变样了。我说,变什么样了?他说,反正不是你这样了。

他接着说,因为人都只往上看。但在底下的人,又看不到上面。我说,你丫什么意思?他说,首先强AI出来了,大部分人给它们打工,后来他们也不用打工,政府养着,政府的钱AI公司出。很快,所有工作AI都能替代,底下的人越来越多,上面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才要这个。他指指发麻糖的机器。

他说的时候,江上的货船正飘进自己的轰鸣声里,而轰鸣声正飘进它们更前边的黑暗里。我知道船上没人,它们进入黑暗的样子就像巨大的鲸鱼。风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吹,但总在顺着它们吹。我说,那这样,咱俩不太合适。他张着嘴半天没有声音。这时我已经走开了。他说,我们公司也做好事,飞船都用我们系统,怎么说,我们是打前锋的。他拉着我的大衣,都快把我大衣拽下来了。我停下来盯着他说,我甩你跟你没什么关系。他才放开了我。

本科毕业,我的老师推了十个人读博,我是其中一个。博士毕业,她又把其中两个推到她项目。她没带我去学校,而是去了航天局。我说这跟计算机语言有什么关系?她说她也是接到通知。可刚到航天局,她就被挡在门外。她以为是她的项目,实际上是我的项目。一个瘦高的男人带我进了个屋子,他的两颊像被嘴巴吸了进去,表情也是。

他说,你见不惯太空、宇航什么的,但这不是你所有心思。几千万光年之外,我们在好多个位置都收到了几组有规律的声波信号。这些声波都出现在脉冲星和墙的引力平衡点。我们还不知道声波来源,但因为脉冲星是整个宇宙都用的定位系统,所以很有可能,是来自墙另一边的“他们”。

他接着说,我主要来跟你讲这关你什么事儿。第一,把什么样的设备放在那里,都收不下这些声波,只能靠人感知。我们听到的只有宇航员的复述。第二,他们的复述很统一,信号就是几种计算机代码的拼接。第三,翻译这段声波的过程,相当于当场破译密码。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你的专业能做。

那为什么选我?我说。

所有推荐的,我们都做了意识测试。只有两个人有那个。他说。

哪个?我说。

黑匣子。我们不知道黑匣子里是什么,但能看到它。能听见这段声波的宇航员,也都有黑匣子。他说。

我去不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然后我站起身。

你不用再做别的工作了,你爸也……他顿住了。

我俩都听过这话。我说。

但你比她当时要稀罕得多。他说。

我从航天局出来,想去找我爸,到半路我又返到学校。老师一见我就说,这么好的机会让你赶上了。我说,您打住。我就往家走,到家门口我看见一个男的坐在那儿。我远远地问是谁。他说,找你这么久,没想到是航天局先把你定位了。他的胡子像芦苇一样又高又密,说话的时候,嘴像一口井一样一开一合。我往后退,他又过来抓我大衣。这时我才认出来是樊育恒。我说,你去搞艺术了?他说,我跟家里闹掰了。

我们刚进门,我老师的电话就追过来,让我这段安心待着,不排代码。我打开手机,先提示我一条转账,说明天还要再发一笔。然后是仓里的信息,我爸让我给他回电话。我说,×你妈的。樊育恒问,你摊上什么事了?我说,毕业招聘。

我给我爸回电话,他说宇航局给他打电话让谈谈。我说,你跟他们说没什么好谈的。他沉默了半天说,他们说你心里一直有个事儿。你再想想,他们开了红色专线。我说,被子送到了吗?他说,盖了几天了。挂断电话后,我问樊育恒,你说人干吗非往天上跑?他说,可能因为待地上不舒服。我说,你变化挺大的。他说,你有事跟我说,我虽然闹掰了,但还能拿钱。

我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他说,你又有人了?我说,你到底干什么来的?他说,我就想告诉你我一直忘不了你。我说,你知道吗,我周围有人老说长久长久,可最后比谁都短。他搂住我,这次我没躲。

我打开手机日历,算起刑期。我去看我爸,跟他说我想好了的时候,说到第三遍他才听清。他没回话,脸上落满了水。访室的椅子要比囚室的高,但我感觉他一直在俯视我。他伸出一只手贴在玻璃上,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也把手放了上去。我们的两只手好像隔着玻璃碰在一起。他的掌纹印在玻璃上。我跑開的时候带了一片风,很快把我的掌纹蒸发了。

然后,我去跟樊育恒说我要走了。他说,你要是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说,人都是吸着别人的命才活,可没了别人一样能活。他说,你就没爱过我吧。我说,你是我唯一动过心的。他说,那我到底做错啥了?我想了想说,你什么都没错,可能正因为这个我才要走。

韩杰:

四监里我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强奸进来的瘸子。我问他为什么不找站街的?他说连这个钱也没有。他跟我一样,也是医院护工下岗,可他比我贼,走之前偷了一箱麻药。他说他一般趁聊天的当口打麻药放倒,完事后灭口。一般是越反抗的越有杀心,越顺从的越想放走。他放走过一个小年轻,麻药劲儿不够,打完了她还一直说话。他为了节约,不想再打一针。她问他有没有女儿?他说跟老婆一块儿跑了。她说,要是大叔你家人听说你出事,得多难过啊。他说,他们才不管我死活呢。这时候他停下来了。她说,大叔你要是放了我,我来管你。他就把她放了。后来就是这个女的去告的线索。我问他后不后悔,他说她现在还给他写信。

情绪报告仪进来那天,我们又多了个姓林的新管教。我们每天回监,都要在门口大表画钩,“很好”“普通”“很差”。我们都瞎钩,没人管。那天门框上装了个像X光机的东西,说能测心情。我过门的时候,仪器说“很好”,我就钩了下“很好”。林管教伸手挡住我,把我的脸从右边扇到左边。他说,都进来了,还好?我赶紧把钩挪到“很差”,他又把我的脸从左边扇到右边,说,你要差,那我也好不了。我赶紧钩“普通”。从那天起,我们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普通”。

林管教长得带女人味,不像做管教的。所以犯人们总盯着他看。可他一发现,就给几巴掌。他刚入这行,很有想法。我们的脸总是火辣辣的,好像他把想法印在了我们脸上。林管教把再教育内容改了,引入一个像躺椅的机器,一躺上去就做梦,说能监测和消除我们心里最大的恶念。我一开始的梦,都是跟机器人打架。后来许杨、小语也出来了。不知怎么的,她们就和机器人混在一块儿,半人半机器,我打了半天,发现是她们。我上去抱住,一会儿又发现是不认识的机器人。

一天我从教育室出来,迎面一个佝背的身影走进去。他低着头,头顶像顶拖了线的白帽子似的。我扒住他,我说,王德全,你怎么来了?他的泪水流进皱纹里,像流进田里的小堑。他说,我接受再教育。我说,醒醒,是我。他说,我不想醒。后面的管教把我扒拉开了。再见他是几天后,我们上晚操。那段星尘悄没声地来了,说是北约试验了新原子弹,把木星的一个卫星炸了,灰尘都飘到地球上。可我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他说,我认得你,当初你把我甩下,自己来了四监。我合不拢嘴。他说,我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折腾到四监。我说,二监怎么了?他的嘴唇开始抖。他说,他们天天让我做梦。我老梦见两个人审我,为什么要去撕海报?我说我以为这是个公益活动。他们说,你就不能有点理想?然后他们就打我。破壁是尖端探索,多有意义。后来我也这么想了。有次我出来,梦游似的,想着我也要破壁。破壁,破壁,我走到铁丝网前,开始翻。结果挂到顶上,翻也翻不了,回也回不来,这时候电流来了。王德全身子抖得厉害,讲不下去了,我想搂搂他,但我一碰他,他就触电似的弹开了。

林管教在四监待了七八年,他走之后很长时间,我们的日子都过不下去。这主要因为他把自己也放进了我们的梦,每次梦的结尾都是他。他会说,监狱只改变那些愿意变好的人,有的人能从所有事上吸取教训,有的人一辈子都在一个事上栽跟头。好些个二进宫的,开始分不清他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听说他走,他们都哭了。那天我也哭了,王德全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他打我的巴掌了。

人进大牢,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湖里。外面的人是浮着的叶子,总感觉跟他们连着,但他们没法跟着往下沉,除非把他们也拽下来。有次我在教育室梦见了小语,她浑身都是金属的,除了头。第二天她真来了。她说,爸,我想好了得跟他们上去。我算了你还有七年,我们半年到跃迁点,执行任务四个月,算成地球五年,最后半年飞回来。那时候离你出来还半年,我来接你。我说,这就是个学习项目吧?她摇摇头。我问她,研究课题?她还是摇头。我问她,那你干吗去?她说,一开始我觉得是为了什么去,离开什么,研究什么、自由什么的,但后来发现都不是,我就是觉得得去。我这辈子都没追求,这也不是我的追求。我好像是,为了去本身才去的。这时我的一只手按在了玻璃上。她的脸都变形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眼里的水,还是她脸上的水。我看着我的叶子,想着她能伸手碰我一下。但她没有。她伸出指尖刚碰到玻璃就缩了回去,直到她跑开。那时我的手心里玻璃都是热的。

她飞走那天,管教通知我减刑两个月。然后我开始反复梦见一片阳光明媚的草地,坐着小语和许杨。不光她俩,我妈和许杨她爸也在,韩力和杨丽丽也在。他们有说有笑的。我想过去,但走了好久,他们还是离得那么远。阳光像一块冰挡在我们之间。小语先看见了我。她站起来跟我说话,可她说话的样子又好像不认识我。

她问我,你来干什么?

王德全的梦跟着他到了四监,他又越了两次狱。他知道自己被判无期之后,变了个人,每走步路都琢磨琢磨,睡觉一个姿势,刷牙逐一刷每个牙缝。我跟他说,很多无期都改有期。他跟我摆摆手说,你操我的心干吗?我操我的心干吗?

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刑期。慢慢我也不确定自己刑期。我们在灰尘里看不见人,可王德全总能找到我。有时我错觉,雾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有次我们看着雨珠打在草上,他突然跟我说,你的身体在里面,但你的灵魂可以去外面。有次我们仰头看天,风把云推得很快。他突然说,你看不见空气,但空气在流动。

四监比二监好,一周有三天是劳动。二监天天再教育。我和王德全一直在一组,做陶艺的时候面对面。有次我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他说,你不记着刑期?我说,我算不清减刑。他说,那你就做吧,等陶器做差不多了,你就出去了。我就开始做陶器。我想捏个陶人,我从来没捏过。我先做身子,一转盘,身子就圆起来,我一压,它就瘪下去,腿也盘起来。我把它的两条腿重新摆好,让它们既压着对方,又被對方压着。我把头刻上表情,它嘴在笑,眼睛也在笑。

我再抬头的时候,教室都空了,只剩王德全还在转他的盘。我的手上都是泥巴,我把头粘到身子上,卸下磨盘。这时门口站了两个管教,让我收拾收拾,可以回家了。我走的时候回身看了眼王德全,他冲我笑,笑得就像我捏的人,或者我就是照着他捏的人。

我还没走到门口,东西已经摆到门口。我扭头说,东西都不要了,被子、衣服都给我里面的朋友,他们都要。

韩思语:

太空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孕育我们又不知它在孕育。无法想象的巨大和灰尘一般的渺小同时出现。我们曾路过一片海盗船状星云,同行的天文学家说里面有一百个太阳系正在孕育。也曾有两个比我们船体还小的星系被彼此引力纠缠,像一对无法靠近也无法分别的人。我反复想起失重训练,我们穿着宇航服在水里做动作。水池墙壁上刻的字被粼粼的水波弯曲着: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我们被一圈潜水员包围着,他们透过氧气泡注视我们,像水本身一样沉默。

我们的船取名祝融号,跟七十年前探索火星的计划同名。他们希望我们来取火种。望远镜对墙的发现微乎其微,便被移除。留下来的舱体改成一个向四周辐射光芒的太阳形。祝融号按照原计划到达报道最多的位置。墙和脉冲星的引力像无数根细线穿过我,把我固定在那个点。我动弹不得,直到最后队友把我拽回船舱。

每段声波之间,都会有一段完整的间歇,正像是一段段焰火。我甚至能听到记忆中嗞嗞作响的火花声。按照密码破译的规则,我先找重复最多的音節。那是一个火花湮灭时的尾音。当我记下它时,关于其他音节的猜想自然展开了。墙外文明的语言也遵循着二进制,如果用字母体系的语言来表达,组合含义太多,我便开始考虑单音节词,自然首先想到汉字。

按照原计划,我只有四次机会去平衡点。第四次的时候,我才听懂第一句话。许杨突然闯进我的脑海,我们曾正看着同一片黑暗。我开始猜测她当时来这儿的心情。这时那段声音清晰了起来。它刚一清晰起来,我便确定了它的内容。

所有不可言说的就必须保持沉默,他们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他们重复了两遍原话。当我再次反问的时候,他们说:

所有可以说出的也不必说出。

此后他们便沉默了。当我把这两句话带回船舱,队友们一脸困惑地问,这个破译真的对吗?

我选了字符语言这边,只是另一条路组合太多。我说。

地面控制把这两句话和之前的声波比对,发现此前的声波只对应第一句。也就是说他们回答了我的反问。

十分钟后,地面控制才重新开麦,我能听到背景中夹杂着欢呼声。他们说要开始B计划,我要再做两周,相当于地球大半年。他们知道这样我可能错过爸爸出来的时间,但三天后B计划的对话方案依然出现在屏幕上。它们一个个字符地蹦出来,背后的十万个粒子也相同地跳跃着:

(1)你们是谁;(2)为什么现在和我们交流,以及我们的关系;(3)墙是什么,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它和你们的关系;(4)我们观察到的事物是否真实,如果有其背后的真实本体,事物和本体的关系是什么;(5)我们是否具有意识,意识的本质是什么;(6)宇宙的意义、意识的意义以及存在的意义是什么;(7)时间维度、可能性维度或其他更高维度的形态,以及空间三维和这些维度的关系;(8)是否存在多元宇宙,我们宇宙和其他宇宙的关系是什么;(9)你们和我们如何在可观测现实、本体、各维度和多元宇宙中继续存在、或如何继续不存在;(10)我们存在中的伦理法则是什么,是否可能实现群体幸福。

我要按顺序把这十个问题提给他们。我问完前五个,他们没有回答。当我全部问完时,他们抛给了我一个问题。

你是谁?他们说。

韩思语。我说。

不对,这是你的名字,我问的是,你是谁?他们说。

在你们高高在上的文明下,人类正经受巨大苦难,尤其在墙出来之后,我们就是让你们随意玩弄的吗?我说。

你在这里,你想知道,但你还是更多东西。他们说。

我只要答案!我说。

但我只能跟你说话,而话只要一说出来,就是在掩盖事实,而非揭示事实。我知道你只关心事实,但你不该把我能说的话和它想成一个东西。以后你会发现,你的问题也不是真的,因为你只要提问,问题就要用你的话来说出。你的怀疑本身,也是无法确定的。这就是墙,你有你的墙,我也有我的墙。他们说。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个队友把我拽了回来。地面控制用一成不变的声音告诉我,随着声波信号的增加,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分析出炉了。他们抛给了我若干个比喻,比如以前人们以为海螺里是海浪的回响,后来发现只是鼓膜动脉血流。

你知道回音壁原理吧?地面控制说。一堵圆形的围墙,声波会在墙里一些位置累加。

他们从那一串声波中提取出了规律的意识波动,这才发现我们以为来自墙外的声音,其实来自墙本身。墙的声音在墙内四散而开,直到反复交叠、震荡,在引力平衡点汇集。从来没有墙外文明,跟我们对话的是墙。

当地面控制说完,我的笑声像洪水一样突然而至。这场笑是从我坐在地上开始的,他们想扶我起来,但我的笑却把我往下拽。我捂着肚子躺倒时,队长把冬眠合剂扎进我的胳膊。但笑一直尾随着我,据说我在睡梦中还会突然爆发笑声。当我终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讨论下一步方案。我被两个人扶到床上,床又被推到通信台前。

虽然跟一开始想的不同,但这也是重要突破。地面控制说。

然后他们让我再过去一趟。我说,你们换个人吧。地面控制说,这次只有两周。我说,是半年。地面控制说,你父亲那边都安排好了。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地面控制说,他一出来就有人接,全程照顾。房子还原了你们以前的。我说,我跟我爸住的那个?地面控制说,你想哪个都行。

那天晚上,我一直看向不远处的平衡点,但什么也看不见。队长过来跟我一起看。他说,你爸知道你没去这两周,也不会高兴。我说,你完全不了解我们。他说,我没资格说,但你没资格不去。他指指祝融二号说,前两个听到过的人,把声波给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他又指指墙说,北约开战了,用慢速弹球炸了贵州一个村子,我们也炸了他们一个,好在没再打别的。

我再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墙微笑了一下。后面的每次对话,我都尽量背下来,再把声波复原比对。但破译越来越难,墙的语言逐渐把我带入一片雾当中,就像记忆一样。我以为它说过的,它可能并没说;我忘记它说过的,它可能跟我反复提起。

最后几天,每当我进入对话,我都感觉墙不再是墙,墙成了一片森林。我是在跟森林交流。它们传来的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片声音。好像风吹过树林的时候,经过的叶子都在沙沙作响。在最后那天,我感觉自己和它融为一体了,我也成了森林。那一瞬间无数的情感向我涌来。我一下就明白了墙最初问题的答案,我是谁。我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而成了在那一瞬间拥有的无数感受。

我们的对话在这里被截断了,我们都陷入沉默。在沉默中,我所有过去的思想都已落下,所有未来的思想都未升起。我被打开了一片比白色还要洁白的空白。

我比最小的更小,也比最大的更大。我同时在很多地方,也在一处经历很多时间。我和其他的我最初处于极端对立的状态,我们发现对方存在的第一想法就是消灭他。墙告诉我,它经历的意识融合和这个过程无比相像。但成功之后,过去所有痛苦又消失殆尽。当我和其他的我终于握手言和的时候,我感受到那片空白像一只手一样包裹住我,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这时墙说,我们的对话接近尾声了。它好像从第一天就知道B计划的全部。墙说,很多不可言说的东西,都是可以显示出来的。你已经找到了这些东西,但你的任务也刚刚开始。

墙说,你听懂了吗?

我说,刚才我好像完全懂了,现在又好像不懂。

墙说,所以不需要想我的话,只要听到我在说。不用提问,因为我们一直在说话。

回去的时候,我的宇航服上湿漉漉的。我的面罩上蒙着一层水珠,让我的视线一片模糊。队友惊诧的声音接连传来,其中一个说,应该是暖的气体液化下来的。可外面都是真空啊?队长摘下我的头盔后,我说,结束了。他说,任务结束了。我说,我跟墙不再说话了。然后我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他跟我说,有了你妈妈的信儿。我说,我妈?

他说,你妈妈的意识波动一部分加入了墙,另一部分停在一个引力平衡点上,碰巧被祝融六号碰到。有种头盔,关联近的人,就能跟那段意识共振。把它吸引回来,留在身边,还能重建那个人。但只能一个人戴,两个人就会干扰。

我说,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他说,祝融六号还等在那儿,地面给我们机会。我们去汇合,你可以把那段意识带回来,也能带回地球。他们测了信号,大概能重建三天。

我说,过去要多久?

他说,还要另外两周,就是你要再晚回去半年多。

听到这里,宇航服上的水一下跑到我的身上,我滑到地上。

求求你们,别让我选了,求求你们了。我说。

我爸出来后被安排在一处高档公寓。我回去那天,他正躺在阳台布满阳光的椅子上。椅子正有规律地摆动,他的白发已经爬满额头。对我来说,他是从一个精壮的中年人一下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当他在我面前睁开眼的时候,满脸诧异。直到我说了三遍“小语”,他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拍起我的肩膀。他冲到厨房冰箱,一只拖鞋留在阳台。那时正值盛夏,他想给我拿两根我儿时爱吃的棒冰。但他翻箱倒柜,也找不到那种棒冰。当他终于从冰柜底部抽出一根其他牌子的棒冰时,他发现包装袋软塌塌的,冰箱的制冷系统早已停止工作。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

冰箱坏了。他说。

我叫他们修,很快。我说。

可他还是坏了。他说。然后,他捂住胸口,好像那里压着什么东西。他再说不出来话。我猛然意识到他是走神了。我的爸爸一辈子都没在我面前走过神,直到现在。我把他搂到我臂弯里,他抓着我仰起头。我凑近他的嘴巴,我以为会听到我的名字,但听到的却是许杨的名字。

他喊第三次“许杨”的时候,我说,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停止了抽搐,两只手从胸口滑到地上。我爸爸在我的臂弯里陷入了一场无比安详的睡眠。他睡着后,恍惚间我看到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抚平了,白发缩了回去,柔软的黑发重新生长出来。好像他一下子又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变成一个我怀中的婴儿。

韩杰:

一个叫曾航的小伙子把我带出四监,带进一处公寓。他笑起来跟屋外阳光一样好看。他也是一身黑衣。我跟他说,你这穿得跟大牢里似的。他就笑笑。我说,我女儿在哪儿?他指指天上说,还有半年。我说,她现在怎么样?他说,执行任务,局里最重视。我说,能跟她通个信吗?他说,你身份有点难,有话我帮你带。

家里的东西都很整齐,挂的位置跟原来一样。一开始他每天都来,我能听见他在厨房炒菜。后来饭菜通过门口一个横板送进来。没人进来,我就出去找人。小区人都在做手工,他们做的奇形怪状,我走过去说,你们整得挺有创意。其中一个说,随便捏捏就行了。我说,有工作就不错。他们说,现在谁还没工作?隔壁桌一个也穿黑衣服的小伙子冲我笑了一下,他的手又细又长。

又过了两个月,曾航来了,他说小语还要再过半年才能回来。我说,现在孩子都忙。然后他掏出六瓶药,说体检出来我有退行性变。我说,什么性变?他指指脑子,说,每天吃一片,这是三个月的量。我说,现在怎么造的都跟真人一样了?他说,之前发现了意识共振。我说,你给我看看里边呗。他摆摆手,我疼也是真疼。我说,那你能陪我待会儿吗?他点点头,陪我坐到阳台上。我說,咱俩挺不公平,你知道我的事,我一点不知道你的。他说他阅历太少了,他原来就是南方一个小山村的,那年北约做出慢速弹球,扔到他们那儿,村子一下就没了。后来用意识共振复原了他们意识,放进现在身体里。不过小区模拟人也不光是他村子的,好多就是现造的。我说,那你现在感觉什么样?他说,就是中间溜了好多时间。我说,那咱俩感觉挺像的。我们看着顶上的太阳一点点向西边滑,阳光越来越弱,我们的影子越来越长。我看着阳光勾出他的身形,线条像条海豚,让我想起许杨年轻的时候。后来他一句话没说,我也一句话没说。夜幕起来的时候,我说,谢谢兄弟。他说,有事屋里喊一声,咱就通话。

我不想做手工,就待屋里等。过去的事越来越模糊。我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在里边还是外边。有天当我站到有门把手的门前,想不起来该做什么。有天半夜起来,我站床边喊报告,没人理我。我憋得难受,揉开眼睛,才发现是在家。

小语回来的那天,我以为回来的不是她。这孩子都跟她妈走时候差不多大了,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

韩思语:

许杨的意识被放进一个头盔交给我,头盔轻得像小时候玩的气球。许杨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好像比她走的时候还年轻。她想碰我的脸,但她的手马上从我的头里穿了过去。

你都这么大了。她说。

她跟我爸重逢的时候,表情虽然无比惊讶,但并没向前走一步。她上下打量着他,像在找什么东西。

当时我爸站在我屋门口,正问我想不想带他出去走走。当我告诉他许杨也在这里时,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听到了久未谋面的老友。

她现在在哪儿?他问我。

他的眼神跟随我的手指一起来到窗边。那时正站在阳光中的许杨对他来说是透明的,但他的微笑是如此持久,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晴天似的。慢慢地,我发现那片阳光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上下翻滚的尘埃,它们游动、追逐,毫无顾忌。我爸爸是对着它们微笑起来的。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他说。

这时许杨的眼眶才湿润起来。她仍然没有往前迈一步,她托我问话的语句,像是对一位陌生的长者。她放弃了在他身上的寻找,不愿再看他。

我们一起沉默地走上大街。我爸爸的表情像是第一次来这个小区。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让我带着出门,是因为他已经忘了大部分的路。他曾突然甩下我们跑进一家店问路,到了后又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我看到无数个外形近乎完美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纯黑的衣服。他们每个人见到我都点头致意,好像知道我是新来的。人们把家里的东西也搬到大街上。在人潮之中,有人做手工或者敲电脑。有的一家人在路边吃饭、碰杯,津津有味。还有几个人在路边冲澡,水顺着他们的头发流下来,帘子上能看到他们身体的影子。

我们去了一家商场,在发型的问题上我跟许杨吵起来。她让我梳她的发型,而我最讨厌的就是她的发型。我们走进一家照相馆,留下一张有空缺的照片。我们路过一条街,许杨说很像我小时候练拳的街。尽头是个死胡同,旁边房子像要拆的。她说要带我再练一次,在给我示范格挡右勾的时候,她把手放到我的胳膊肘。我没有躲开。我爸在一旁看着,这条路他似乎一下就认出来了。许杨问起那双拳击手套的去处,我爸很肯定地说,已经找不到了。

由于许杨无法离我太远,那晚我只好跟她一起睡。我的床复原了以前的样子,但没有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我们躺在床上时,我爸翻来覆去的脚步声传来。他嘟囔着,门把手去哪儿了?我把爸爸领进房间,他才笑起来说,原来在这儿呢。然后他一屁股就躺到我的床上。我的床再次挤下三个人,只是我接替了当初杨丽丽的位置。许杨说,回来真踏实。我说,我也上去了,墙是会说话的。她说,它说什么了?我说,听的时候懂,后来又不懂。她说,我当时就觉得,人凑在一起,就比人强。我说,墙能弄懂,人不好懂。我爸说,人就是,对人好,对人坏,都没理由的。我们仨望向头顶无比晴朗的夜空,我看到墙正挡住一部分星星,但还有另一些在闪耀着。许杨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妈妈实在是太想你们了。我说,妈,我懂你意思了。

最后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把头盔放进低温冬眠装置,和我爸一起登上火箭。因为他是高龄宇航,需要躺一段冬眠舱再出来。在漫长的旅途中,我成了唯一清醒的人。我最多时间是和船上两个模拟人一起度过的,这些我们曾厌恶无比的AI,现在看起来是如此亲近。整个葬礼他们都陪在我们身边。我们选的墓地是在一颗充满氯气的小行星。它正好被墙穿过,墙的突然出现,把它的位置瞬间固定下来。自从发现人的意识飘向墙的过程,就有人提出把这样的行星做成墓地。在这里去世的人,意识不用穿越茫茫无尽的黑暗,可以直接融入墙。我们走过远处的人民公墓,走向靠近墙的革命公墓。

我重新打开头盔,妈妈虚弱的身躯出现在墓碑旁的一张床上。棺材上铺着一面大红色的国旗和一面天蓝色的联合国旗。在模拟人准备的意识波动监测器上,我妈妈的正弦波逐渐破碎,就像是一座座桥悄然断裂。她把手放在我手上,一直不愿移开。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自己的轮廓,我的妈妈逐渐消失,我自己的样子却逐渐清晰。到最后,我不是在看她,而像在看着镜中的自己。

在我们所有人都注视我妈妈时,一旁的墙突然消失了。它的消失像真空一样寂静无声,以至于几分钟之后,我都以为它还在那儿,直到其中一个模拟人发疯似的跑向飞船。在另一侧的余光中,我看到一边的恒星又开始了缓慢移动。然后,那个模拟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告诉我们,墙确实消失了。

他的声音像被来自地面的情绪煮沸了。我望向灰墙本来应该在的地方,宇宙重新开始不绝地延展,我好像用肉眼就看到了它的加速膨胀。我的笑容伴随眼泪一起到来。远方所有的星星都出现了,并在我的泪光中闪烁不定。我低头伏在妈妈的耳边说,墙消失了,墙消失了。

在我跟墙的最后一次对话中,我在一片森林当中行走。它像我曾穿过的黑洞一样,收束了我的世界,在我绝望不得前行的时候,在另一面重新打开。再打开的世界是一片没有树木的空地。阳光在这里终于倾泻而至,连鸟鸣也穿越厚厚的枝叶抵达。在这里,我才看到森林不仅是森林,还是树下五彩斑斓的花,举着空气的野草,游动的蛇,以及黯然生长的蕈类。

与此同时,森林也打开了无数个其他的世界。在不同的时间中,人们重复着所有故事,或者干脆推倒重来。这些世界之间几乎没有界限,任何人都能像跨过一座矮墙那样跨过界限,和另一处的人握手。

我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家人的家人们也在一起,他们爱的人、恨的人、过去并不在意的人都在一起。我们彼此联结,没有任何间隙。在我和我妈妈相处的十年中,她从没犯过错,直到现在。墙消失了,我们又属于我们自己。它永远地消失了。

许杨:

当小语告诉我门口站着的确实是老韩时,我不愿承认。当我们在地理上相隔,我无比想他。而当我们在时间上相隔,我便真的远离他了。我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我们之间所有不和。我在那十年里一直相信,他的方法只会把孩子带上歧途。我突然明白,是他的一再退让,才让我们得以保留感情。

我对小语说:“我还爱你爸,就是这个人不是你爸了。”

因此我在那颗行星上再次苏醒的时候,并没期待老韩的到来。直到当我的手去找小语的手时,他的手找上了我的手。我一直以为他看不见我,但他放的位置是如此准确,以至于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暖意。我又重新回到无边的黑暗中,我的头顶是遮挡住我所有星辰的墙。

随着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墙逐渐弯曲了起来,像摇篮似的拥抱起我。摇篮里装着无穷无尽的海水,温暖的洋流源源不断从海底传来,它们欢腾着奔向我,产生急速翻涌的漩渦。我才明白,我并不是归于寂静,而是走向喧嚣。这时小语急切的声音传来,她想要把我从海水中拉起来似的握着我的手。

“妈,墙消失了!”她说。

“妈,你是不是不走了?”她说,“你别再走了……”

我抬起头,看到头顶上的灰墙纹丝不动,所有的星辰都只在它的后面。小语大概是糊涂了。但没关系,因为海水实在是太温暖了,它重新怀抱起我。

“傻孩子,墙怎么会消失呢?”我说,“它一直在呢,一直在呢。”

原载《小鸟文学》2023年2月卷二十六

原刊责编  杨  樱

本刊责编  杜  凡

猜你喜欢

小语
戏曲小语83条
情感小语
温馨小语
温馨小语
“融整”观下观小语
温馨小语
心灵小语
心灵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