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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寞故园行

2023-05-23张向前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新郑东郭故园

张向前

1250 年前的正月二十日,一个并不起眼的宅子里,一个男孩呱呱坠地。

为给他取名,父亲白季庚翻遍了史书,眼光最终定格在《礼记·中庸》里的一句话:“君子居易以俟命。”“居易”,修君子德行,素位而行,以待天命,择时而进。父亲良好的意愿,与后来诗人顾况调侃之语“长安米贵,居亦弗易”当是迥异。顾况自视甚高,也算是幽了白诗人一默。

白居易自小体弱,却不失聪慧。出生六七个月大的时候,乳母抱着他在书屏下玩耍,有人指着“无”“之”教他。虽然口中不能念读,可小小的他已默然记住。后来乡里亲友拿这两个字问他,随时提检,从无差错。即使天赋如此,白居易自懂事起,读书学习仍十分刻苦。白天学习,晚上还加班阅读、习作,少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读书最用功时,甚至于嘴和舌头都生了疮,手和肘都磨出茧。眸子里有时模模糊糊,一闭上眼,就像有千万只苍蝇在眼睑内飞舞,似要破眼而出。这,或许是刻苦勤奋造成的视力不良。及至九岁,他已习诵诗书,通晓声韵,比同年的玩伴早慧许多。

十岁生日那天,家人欢宴。吃过午间酒席,舅舅把白居易叫到大厅,想测验他的对句水平:“今天是你生日,人生第一个十岁,应该有所表示。这样吧,我出个上句考考你:‘曹子建七步成诗,你接下句。”

白居易听了,沉默半晌不语。舅舅以为他接不上来,故意激他:“都说你是诗童,今天怎么成了诗虫?”

“我对过了呀。舅舅,您没看出来!下句是‘白居易一时无对。”话音一落,庭院里的亲友们齐声叫好。

“居易”不易。安史之乱虽已过去多年,但藩镇割据的硝烟却不时燃起。田承嗣据魏博、李宝臣据成德、李怀仙据幽州,皆领节度使之职,形成所谓的“ 河北三镇”。李正已在淄青,李灵曜在宣武,李希烈在淮西等皆各自割据,战乱不已。曾经一统天下的大唐王朝如巨大的篷布一样,开始破漏。白居易的家乡新郑,也不同程度地受到军阀割据的骚扰。乱兵的前锋已经掳掠到南边不远的村子,昔日平静祥和的东郭宅已是人心惶惶。了解到家乡的动荡不安,在徐州为官的白季庚修书一封,让家人前来徐州避乱。

这次迁移,在十一二岁的白居易心里无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相对平静无忧的童年一去不复返。白居易的欢笑、泪水、诗歌,在东郭宅蓝色的天空里留下一抹亮丽的底色。

离开时正是深秋,高天空旷,脚下一地落叶,更添离愁别绪。一家人驾着马车,拉着简单的被褥行李,落寞地往徐州方向驶去。白居易坐在马车上,听着嘚嘚的马蹄声,看着一草一木快速地向后移动,渐行渐远。对着家的方向,他挥了挥手。这一挥手,就是四十五年。

如果不是战乱,白居易可能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待他再次回到新郑故里,已是文宗大和元年(公元827 年)。此时的他已经五十六岁,刚从苏州刺史上因病离职不久。从苏州返回洛阳途中,心血来潮的他突然就想起了儿时的家。在他心里,新郑故里一直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三年前,他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特意在洛阳履道里购置住宅,准备在此安享晚年生活。这一次,他想专门去新郑故里看看,寻觅儿时的记忆。于他而言,新郑的童年少年时光单纯而快乐。

多少年没回去了,故乡还是儿时的那个样子吗?白居易心里打鼓。山一程,水一程,缓缓前行。回肠九曲,仿如弯弯绕绕的人生之路。近乡情怯,他的脚步放得很慢,让心灵缓缓贴近故里。

天近黄昏,落日的余晖洒满河面,波光跃金。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它由北面来的溱水和西面来的洧水在新郑汇合而成,称溱洧,或者洧水。这条在诗意里流淌的河,在白居易稚气里流淌的河,在白居易长梦里流淌的河,突然横亘在面前,让白居易头脑里一片空白。短暂恍惚之后,他蹲下身子,伸手拈了一下还有些温热的河水,然后掬起一捧水,扑向脸面,激灵了一下,白居易的思绪苏醒过来。

阳春三月,溱洧之水碧波荡漾,无数男女拿着兰草到岸边游乐,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互赠芍药作为定情的信物,一切是多么美好。而眼前呢,不见士、女,不见芍药,一片苍茫。白居易的心不免有些惆怅起来。

他干脆坐了下来,脱掉鞋袜,将脚伸进河里。白居易也许不了解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但他知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川流不息的河水,每一刻都是全新的,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所谓一切皆流,无物常驻。时光遽逝的伤感,塞满了这个敏锐多情的诗人胸口。

白居易住了下来,他想在故园待一待,捡拾儿时的那一段记忆。

次日早晨,当他兴冲冲地来儿时家园,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原来住的房子已经坍塌毁损,没有看见一个人,周围是一片稀疏的麦地。站在老屋废墟前,白居易黯然神伤,不觉涕泪两行。儿时游戏历历在目,儿时的玩伴去了哪里?宗族的亲戚去了哪里?移步村庄,多年的战乱、迁徙、亡故,物异人异,村子里已经没有人认得他。村人从角落里射向他的目光,蓄满了探究与好奇,甚至有一些防范和戒备。他在村人的心里,分明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异乡人。一个孤独孑立的身影,映照在残破的断壁残垣上。

少时攀爬过的具茨山仍然表情淡然地矗立在村子的西南。它雖不高,却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山,据说黄帝也曾登临此山。顺着山间小径,他亦步亦趋地行进着。黄帝文化的遗迹很多,白居易边走边看,不觉神清气爽。站在山巅,位高视远,只见山川秀美,溱洧河水蜿蜒流淌,一派靓丽风景。白居易郁结的心情稍有好转。

已经回不去的儿时的故园。安居洛阳二十年后,白居易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仍是那片故园。他在《醉吟先生墓志铭》中写道:“大历七年正月二十日,生于郑州新郑县东郭宅。”

这是诗人最深情的回眸。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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