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

1967年4月《笑傲江湖》始于《明报》连载，并由武史出版社出版合订本，是为“旧版”（亦称“连载本”）。此后，金庸于1980年完成了历时10年的作品修订，集成《金庸作品集》授权三联书店出版发行，是为“修订版”；又于2001年再次修订后由广州出版社出版，是为“新修版”。其中，“修订版”影响最为广泛、认可程度最高，而作为初版本的“旧版”则鲜被阅读，在市面上极为难得一见，因而被一般读者、影视改编者及金庸研究者所忽略。将这两个版本进行比较，可以窥见金庸在初创作品时的原貌原意，及其在修订作品时的推敲琢磨。就《笑傲江湖》而言，“修订版”较之“旧版”在其文本的规模、面貌、字句上都有着比较显见、频见的差异，而在其情节走向、涵旨、意味上的差异则显得微妙、委婉而耐人寻味。由于《笑傲江湖》篇幅达百万字，且修订极为细密繁杂，我按“删”“改”“增”三种修订方法分类，梳理修订过程中展现出的倾向与变化。

删：以大刀阔斧之势，剪其枝蔓廓其主干

一是剔除重复冗余、剥离孤立段落。“修订版”最直观显见的正是篇幅与内容的删减，98万的总字数，较之“旧版”整整缩减了8万字（此处字数统计为字符数）。在删减力度上，呈现出了前半部分删减远多于后半部分的趋势，究其原因，小说的创作过程与连载过程同步，愈往后其走向构思、结局安排在作者胸中愈分明，因而后半较前半更臻成熟。

“修订版”极重要一点，是在所有作品的范围内自我检视、规避雷同，例如，在《聆秘》中，令狐冲用计喝光乞丐猴酒，“旧版”中他使用了“混元一气功”而此功法在《倚天屠龙记》中是成昆的绝技，因而在“修订版”中以气功带过；在《治伤》中，在说明木高峰因林平之的吹捧而颇为受用时，有一段关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阐释被删除，这八个字是《鹿鼎记》中韦小宝安身立命的法宝。

“修订版”大块删除了非必要的打斗情节，仅在《围寺》一回中，就删去了令狐冲率领的日月神教众教徒遇假武当道人拦路交手的情节近5000字，以及令狐冲等遭遇围寺时与岳不群交手的情节2200余字。与武打段落大量删减相对应的是，关于武打的描写鲜有修改，更是几乎没有新增。尽管如此，在关于金庸作品的几桩笔战中，王朔评论其“永远见面就打架”、袁良骏则谬称其“几乎每一本武打均占90%以上”而受到严家炎的反驳，这两则批评的对象都是“修订版”。

“修订版”对于述及而未予展开的人物或情节进行了俭省，这种删减未必体现在笔墨的减少，但是对于书中直至结尾悬而不决的伏笔进行了清理。例如，在《授谱》中，魔教长老曲洋的孙女曲非烟毙命于费彬剑下，而在“旧版”中她未遭到杀害却也在后文中再无出场；在《论杯》中，删去了平一指的师兄任无疆这个角色，并且将师兄弟间的对谈删去，包括其中提及的30年开启一次可取宝的千秋宫，任无疆与千秋宫这两个设定都有极大的书写空间，可惜在“旧版”中只限于此，而消失于“修订版”。

二是制造故事留白、调整疏密停匀。“修订版”通过精简篇幅形成更加紧密的叙事节奏，如《迫娶》中，删除了“旧版”中令狐冲偶然听到仇松年、张夫人等八人密谋攻打恒山的情节2000余字，后文直陈“旧版”中八人阴谋被撞破，吊缚于树之情景，在阅读上并未因前文铺垫的删减而有任何理解上的障碍，直接托出、毫不突兀，使这一情节更有冲击力，同时为读者留下了其阴谋形成过程的想象空间。

“修订版”关于人物描写的删减，体现了角色刻画中的“以少胜多”，如《聚气》中，令狐冲重伤自忖伤势无救，叫来林平之交代林远图遗言，而岳不群夫妇正在一旁，待到岳不群夫妇回到房中，仅述以“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是心下黯然”，而在“旧版”中岳不群掩门与夫人低声猜测林家遗物究竟为何，此处1300余字则皆尽删除，通过将明示其性格的情节隐去，后文渐次揭露其阴险伪善，从而塑造了一个城府更深、心机更重的“君子剑”岳不群。

“修订版”还通过对于关键信息的刻意隐藏，为后文情节的推出增加悬念与惊喜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拒盟》结尾处，任我行在霸权已定、如潮谀词的凛凛威势下突然头晕脑旋，此处删除了“旧版”中“任我行身子抖了几抖，便即气绝”的明确信息，因而在后文中，读者与面临任我行一月期限的令狐冲一样，不知道覆灭的危险已经解除，在得知日月神教的“任教主”实为任盈盈时才长出一口气，故事的张力也被保持到了最后。

此外，修订中极力淡化旁白，特别是彻底摒弃带有现代观点的旁白介入，《面壁》中令狐冲因遭到岳灵珊的冷落急于解释在拉住她的时候扯下了她的衣袖，此处删去了“旧版”中“要知古时女子，除了头脸双手之外，绝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分，否则便是奇耻大辱”这样的以现代人口吻进行的解释，统一了“置身事内”的叙事语境，这增加了作品书写的整体性和阅读的沉浸感，去除多余的评价、解释、引导，把江湖最大限度地交与人物，是作者在修订版中展现出的非常重要的一项修改精神，这为读者打开了更为自由开阔的文本解读空间。

三是厘清人物纠葛、突出情感主线。在开篇的《灭门》《聆秘》两回中删除了关于岳灵珊和林平之大篇幅的书写，尤其是关于林平之家世及福威镖局的介绍，以及表现岳灵珊古灵精怪及林平之慷慨耿直的情节，如“旧版”第五回《慨饮毒酒》岳灵珊用计骗退青城派恶徒，而林平之则喝下假毒酒展现真胆色，这些桥段的设计不失精彩，但是在开篇确有喧宾夺主的意味。

另外，作者对令狐冲除任盈盈以外的三条感情支线，皆做了删改，两相对照之下作者用意是比较明显的。首先是岳灵珊，“修订版”中她心中至死仍完全牵挂着林平之，对于令狐冲有兄妹之情、愧疚之情，而毫无“旧版”中的遗憾之情、依恋之情，如《围歼》中在令狐冲携任盈盈重回华山时，两人来到岳灵珊的旧屋，此处隐去了“旧版”中的一段情节：任盈盈看到岳灵珊生前挂在墙上的李商隐诗作“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丹。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雪中传玉楼。凤女癫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其次是仪琳，修订中抹去了令狐冲对于仪琳动心的情节，尤为显著的是，在《迫娶》一回中，假扮“哑婆婆”，而偶然听到仪琳当面袒露心声的令狐冲，心道：“她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而在“旧版”中，令狐冲想得则要“更多”，“我若不是已有盈盈，万万不能相负，真要便娶了这个小师妹，她待我这等情意殷殷，令狐沖今生如何报答得来？”最后是蓝凤凰，修订中明确了蓝凤凰只以令狐冲当作大哥看，减少了江湖上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误解，在《倾心》中删去多年痴恋蓝凤凰，而因误认为心仪之人芳心暗许令狐冲而自尽的江飞鸿。

改：以巨细靡遗之法，谋篇摆布雕琢词句

一是在章节布局上，重新切分、整合。“修订版”在面貌上最宏观的改动，就是章回的重新分布，“旧版”的九十六回调整为四十回，这种调整并非简单的重组，而是非常重要的再创作，甚至通过结构调整也能起到对于文本深度的极大提升。例如，“修订版”中《伏击》一回是集“旧版”《仙霞岭上》《暗箭难防》《乘人之危》《临终重托》四回而成，如修改后的标题所示，统摄回目的主题是恒山派遇伏击，令狐冲暗中保护，而另有一点，就是在这一回中，令狐冲冒用了参军吴天德的将军身份，他在假冒的身份下一口一个“本将军”，信口胡言、肆意而为、装疯扮傻。在“修订版”章回的末尾，加了一段：

次日行到僻靜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股脑儿的掘地埋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以令狐冲内心活动为结尾，令人颇有触动。究其为何“茫然若失”，于读者而言是见仁见智的，笔者看来，这里反映出了此时被逐出师门、结交了一众魔教朋友、见闻了一系列正派卑鄙勾当的令狐冲所面临的关于“身份认识”的极大困境，因此当他遁形于“冒牌将军吴天德”之称号，于内心激烈冲突中得到了喘息、于被压抑的本性得到了释放，该回目的重组，不仅实现情节结构的整合，更在内容实质上实现了精神结构的深探，简简单单一个“茫然若失”，可谓举重若轻。另外，从章回命名看，“修订版”以二字名取代四字名，更有概括性和延展性，但是必然也会有一些十分贴切的名字被舍弃，如“旧版”第九十三回题为《枭獍授首》，内容为令狐冲于思过崖山洞中击杀左冷禅。

二是在文字表现力上，力求精准达意、简练生动。“修订版”对于动作、对白、人物等描写的调整是贯穿通篇的，很多章回、段落几乎可以说是重新写过，这里面不仅有对于欠通顺的句子的修正，也广涉数量、颜色、地名、年龄等形形色色内容，根据常识、习惯等进行了极为细致考究的修订，如在《灭门》中，林震南父子捡到了岳灵珊的手绢，“旧版”中手绢文着“一段小小的黄色玫瑰”，而“修订版”中改为了“一支小小的红色珊瑚”以暗合其主人名字中的“珊”字；《授谱》中令狐冲为救仪琳与田伯光恶斗山洞之中时，信口杜撰了一套“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剑法以证田伯光“偷师”华山，从而与之拖延周旋，修订中令狐冲随口胡诌的“飞绣神针剑”改作“玉女金针十三剑”，并将“嫦娥夜思”“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西施浣纱”这几个招法改作了“夜绣鸳鸯”“织女穿梭”，这改动无疑更加贴切风趣，将令狐冲的幽默急智表现得更加圆融高妙，诸如此类的细节修订在书中不胜枚举。

三是在名目的设计上，糅入情节和巧思。书中最显著的更名是，“朝阳神教”改名为“日月神教”，很多读者将其与“明教”联系起来。还有很多人物的改名换姓，如“老头子”的病女原名“怡儿”更名为“不死”，并加入了令狐冲的联想：

甚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不死”，岂不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生怕女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师父是同辈。

此处更名把“老头子”这一人物的古怪乖张与爱女心切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恰到好处。此外，还有厅堂楼宇的易名，令狐冲与田伯光比剑的酒楼“旧版中”名为“醉仙楼”在《射雕英雄传》中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比武之处，“修订版”中易名为“回雁楼”；岳不群在华山的居所在原名为“退思轩”，引用《左传》中“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典，虽也雅正，但其意旨在庙堂之进退而不在江湖之升沉，“修订版”中易名为“有所不为轩”，取《孟子》“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同时华山派的正堂由“祖先堂”易名为“正气堂”，将华山派掌门以“君子剑”闻名的欺世盗名更为形象的展现。

四是在武功心法上，溯源疏义、相互接连。群雄争逐的“葵花宝典”在“旧版”的源头“是一双夫妻所合著”，改为“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从而为“欲练真功，引刀自宫”提供了更为合理的解释。华山派的“紫霞秘籍”则在其内容上进行了极大改写，加入了“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养之，反以性伐气”等内容，语句更加凝练上口，也更加契合华山派“气宗”之主张。任我行在《脱困》一回中，为“吸星大法”假以渊薮：

这“吸星大法”，创自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分为“北冥神功”与“化功大法”两路。后来从大理段氏及星宿派分别传落，合而为一，称为“吸星大法”，那主要还是继承了“化功大法”一路。

这是“旧版”中完全没有的，金庸以功法为坐标，着眼于其全部作品的大框架，用看似随意的方式将武学脉络承袭勾连，勾勒一脉相承的江湖整体。

五是在人物塑造上，减少夸张离奇、趋向平实合理。神乎其神的武功是武侠小说必备的，然而作者在修订中有意去降低了强弱之间过分的不平衡，如《传剑》中，在思过崖的山洞，风清扬述及魔教十长老的死因，“旧版”里风清扬轻描淡写说出“是我杀的”如同捏死了十只蚂蚁，而在“修订版”中风清扬对此则说道：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

在这里魔教十长老从之覆灭原因由风清扬一人之力击破，更改为落入了机关陷阱。一方面避免了因风清扬实力过于离奇而造成设置的失衡与不真实，另一方面也从陈年旧事的牵扯中伏下五岳剑派不光彩的过往。在《掌门》一回中，田伯光讲述自己被不戒和尚强迫剃度的始末时，提到了不戒和尚为了防止他对恒山女弟子见色起意而采取的手段：“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去了半截”，而在“旧版”中不戒和尚的手段的恶毒狠辣、匪夷所思远甚于此，“他突然将我点倒，将我那枝袖箭刺入了我那话儿之中，又将袖箭打了个圈儿，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采花淫贼，从今以后，你可做不得那采花勾当了吧？”

增：以匠心独运之意，添其气韵、成其境界

一是新增内容对掌故、对白、人物融合，拓展了表达之妙。《笑傲江湖》于酒食饮馔、琴棋书画等之描写、引用极为丰富考究，这一特点在“旧版”中已备，而在“修订版”中则更高妙。在第《论杯》中祖千秋受令狐冲之邀上船共饮，并教其酒具之讲究，先后品評汾酒、关外白酒、葡萄酒、百草美酒、状元红、梨花酒等，其讲述引经据典，颇能引人入胜，其中评论高粱酒时道“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在修订版中又补上了一段问答：

（祖千秋道）“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

这段以酒为题的趣谈本足以令读者耳目一新、兴味盎然，修订中更加上这一问一答，愈加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将人物的性格举止融汇，表达更加生动自然而臻于化境。

二是新增内容将真实、虚构情节融合，提升了构思之巧。《授谱》一回中增加了曲洋盗蔡邕墓得《广陵散》的虚构情节，以其为《笑傲江湖曲》的谱曲来源之一，并在后文嵌入了《打赌》一回之中。在“旧版”中，向问天为了吸引梅庄“江南四友”接受赌约，向丹青生展示了《溪山行旅图》、向秃笔翁展示了《率意贴》、向黑白子展示了《呕血谱》，最后却以名不见经传的《笑傲江湖之曲》来打动大庄主，二庄主黑白子想的是：“我等虽不知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处，但自棋、书、画三份赌注类推，这琴谱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这一设计一方面不够动人、略显牵强，一方面将层层递进的献宝情节在压轴之宝上突然弱化了。“修订版”中，向问天直接拿出了曲洋盗得的《广陵散》，引得三位庄主大为震惊，这一处理既与前文呼应在故事呼应上达成自洽，又将惊喜迭出的押宝情节推至高潮。

三是新增内容为暗线、伏笔作出交代，提升作品的完成度。衡山派掌门莫大中了左冷禅阴谋，与五岳剑派众人困于思过崖山洞，而生死未卜，“旧版”中没有对其后续给出任何说明，而在“修订版”最终回《曲谐》中，令狐冲与任盈盈成婚后，回到房间，增加了这样一个段落：

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狐冲喜道：“莫大师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狐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去，到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

此处补充，既添圆满之感，兼有辽远之意境，书中江湖的种种爱恨情仇与际遇升沉虽不能尽知其所终，而这种各得其所的暗示，仍能给读者一种快慰。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2022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