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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桐花开五月雪

2023-05-23温新阶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桐树油桐桐子

温新阶

在数不清的草木中,油桐时常在我的记忆中摇曳。

春日的油桐花洁白无瑕,夏日的油桐叶给我们玩耍提供了一片一片绿荫,而在相对闲暇的冬天里,把剥好的油桐籽在太阳下翻晒,是一件富有美感的事情。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用木耙子翻动油桐籽,让它们把自己的身子均匀地呈给阳光,阳光把人和耙子的影子投射在稻场里,画面遒劲而苍凉。晒干的油桐籽要开始榨油了,很多榨坊一冬要榨半年的桐油,还有人办起了专榨桐油的榨坊。栗木撞杆撞击在木榨的木楔上发出的沉闷响声跟举撞杆的人的吆喝声相映成趣。接下来是桐油流进木盆淅沥淅沥的声音,像一首小夜曲,连贯而柔美。油香弥漫,塞满了榨坊的瓦缝。而榨油的附属品桐饼则是上好的有机肥料,尤其是施在烟田里,长出的烟叶宽大厚实油气十足。

桐油不仅是重要的工业原料,也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鄂西盛产生漆,是特别耐腐蚀又美观的天然涂料,鄂西人家的木质器皿,多刷生漆。并不一定是大户人家才用,因为很多人家田坎上就生长着三五株漆树,无须请漆匠割漆,在炎热的七月,自己用割棕的棕刀在漆树上划开口子,找几片韧性好的树叶折叠好卡在划开的口子下,那白色的液体慢慢流到折叠成盒状的叶片里,一个一个收集起来,装在一只土钵子或是泡桐树做的小木桶里,随时取用。

生漆作为涂料,必须和桐油按比例掺兑,桐油不能是“生桐油”,必须加温熬成“熟桐油”——土炉子里放置着燃烧的炭火,炭不能是太刚太硬的白炭,要温和柔软的浮炭。铁锅里装着沸腾的桐油,掌握火候是一门高超的技术,没有仪器,全凭经验“看火色”,师傅手里拿着一根篾片,锅里搅动一下,迅疾提起篾片,从篾片上垂下的桐油刚柔的程度看桐油是否熬好。老了,刷漆时刷不开,容易起皱;嫩了,漆老是不干。师傅一旦看准了火色,要立刻起锅,旁边还备了一盆冷水,将桐油锅置于冷水之中让其迅速冷却。高超的师傅当然会有一个恰当的提前量,就这一个提前量,难倒了很多木匠。有不少有名的木匠,粗活细活都上得了台面,就是刷漆熬油过不了关,一把漆刷子刷黑了自己的名声。

木盆、木盒、木桶刷漆都是小活路,刷漆的大活路是刷棺材。老人的棺材做得大、做得周正,是一户人家的体面,生要比房子,死要比枋子(棺材),做得好只是第一步,漆还要刷得好。最讲究的要刷七道漆,每一道间隔七天,七七四十九天,棺材照得见人影。高明的师傅能看出将睡这棺材的人的寿数,所以,好酒好菜招待着,希冀有个准确而吉利的说法。活路完工,师傅领了工钱出门时自然会有个交代,有的灵验,也有不灵验的,倒也没有人去找刷棺材的师傅理论过。

也有只刷熟桐油不用生漆的,比如洗澡盆、篾背篓、簸箕箪窝等。早年的乡下见得最多的是油纸伞,油纸伞撑开时总有一股浓浓的桐油味。我小时候常常在雨天陪着母亲去看外婆,仅有的一把油纸伞母亲总是让我打着,她自己戴着箬叶斗笠。她说,她的儿子以后断不是戴斗笠的命,那把油纸伞预示了我以后的命运不凡。

现在桐油虽然不如以前金贵,但一直还能卖钱。满坡的油桐树依然生长得郁郁葱葱,五月开花,满山铺满瑞雪,等到深秋,桐子开始掉落,生产队安排人打桐子捡桐子,捡回的桐子堆到生产队保管室,等到入冬时把桐子剥出来晒干,卖到供销社,卖的钱年底计算工分分值,每一粒桐子都盛满了农人的希冀。

生产队安排人捡桐子时,我们会紧随其后去捡大人没看见而遗落的桐子,有一回,我们差点就要赶上生产队捡桐子的春海舅舅,他说有一副对联如果我们对上来了,他就留一树桐子给我们捡。

他捻着胡须说出了上联:“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我们四五个孩子没有一个人能对出下联,只好悻悻地离开了,但是这天下午,我们捡到的桐子比前几天多了不少,后来我想或许是他故意多遗落了一些给我们。

油桐之所以让我不能忘却,其实是它那洁白如雪的油桐花。

五月的一个早晨,桐树坡几十亩油桐花突然盛开,叶片还没有生长出来,花朵独占了春意。树树瑞雪,树树白鸽,花朵基部橙红色的斑点和条纹又让这颜色显得丰富,白色的波涛之中缕缕橙红的点缀,目光所及,晕眩之外又多了几分镇定。

常用手帕带给我一包野生水果的梅英姐姐是在桐花盛开的五月出嫁的。我家离学校近,经常放学回家要分路时,我还她手帕,她把手帕装进书包,跟我说声再见,就跑步进入老师编好的路队。这一次,还没有啥水果成熟,她给我带了柿饼和核桃。我依然在分路时还她手帕,她说:“你留下吧,以后我不上学了。”

没等我问为什么,她就跑步进入了路队,我远远地看见她好像在擦拭泪水。

母亲告诉我,梅英姐姐要出嫁了,嫁到很远的高山上,那个男人三十多了,给了姜家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可以足够体面地为她的弟弟娶进一房媳妇。

也许觉得有些愧对梅英姐姐,姜家给她打了好多的嫁奁。

桐花如雪,纷纷扬扬,桐树坡中的那条大路铺满了一路桐花,梅英姐姐围着一条红丝巾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抬嫁奁的长队。被子、箱子、柜子、洗脸架子、洗脸盆子、开水瓶子、火盆、烘篮、背篓、铁锅、瓷碗、木瓢、陶坛,甚至弯刀、镰刀、挖锄、薅锄一应俱全。这些抬嫁奁的“力人”每个人肩上并不很重,但他们依然哟呵哟呵地叫著号子,不过是为了渲染一种气氛。

长长的队伍就要走过桐树坡了,唢呐响了,嘹亮的唢呐声惊落一片桐花雨,梅英姐的红丝巾上,那些火红的嫁奁上落下了一朵朵洁白的桐花。

梅英姐姐的身影已经翻过桐树坳,她没有看见我挥动的白手帕,抬嫁奁的队伍也钻进了树林,只有吆喝声、唢呐声还在桐树坡飘荡,呼应着五月瑞雪。

梅英姐姐后来回来过,她是选在油桐花开的五月回来的,此时我已经在县上上班,一个多月后才听说。

雪白的油桐花啊!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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