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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23钟鹏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雾气鸭群稻子

钟鹏程

故乡在记忆里是破旧的,此事已经不再关乎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残留下一些气味、触感和痛觉。如果真的要说,那也只能概括到午后燥热阳光下被晒得流下的汗珠滴落在伤口上的灼烧感,和鼻腔里充斥着那个被蒸熟的土地散发的类似厨房里的味道。

那是风的味道,故乡的风特有的味道,而且这味道还会在记忆里发酵,长成不同模样。

我的故乡是南方的一个小山村,年幼的时候,只觉得这里面的一切都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很想逃离却又逃不掉,而长大了却又不时对着时刻在被篡改的记忆叹息。记忆和过去的经历仿佛有这样的力量,把你始终绑架在过去的某一个节点里,困在它特定的气味里,这一辈子也无法挣脱。

在乡村里度过这无尽漫长的夏日时光,好像唯有自然愿意与我一同消磨。从家门口左转出去有一条长长的乡间大道,两边是种着稀稀疏疏稻子的水田,田里的稻子有躺着的、坐着的,有些像潦倒已久,有的似乎散发着“回光返照”式的精气神而高高挺立着。稻田里的一切凌乱又自由。它们的双脚踩在同一片土壤中,却长出了不一样的姿态,它们是拥有选择成为什么样的稻子的权利的,它们选择了自己的一生。无论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也不管是活着还是已然枯萎,先是这么站立着。它是一颗种子,而我是世间的一粒尘埃,但我们又都好像一样,身不由己,起伏不定。

在那个时候的我眼里,这条大道好长好长。终点是一座小橋,而大道,就好像一条要通到天上去的路。

大道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早晨赶鸭的伯伯带着一大群鸭子路过我们家门前,而我就这样等,等到整个鸭群过去,追着看走在后面踉踉跄跄快跟不上队伍的小鸭子们。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它们很像,就想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只,可以跟着许许多多的伙伴到池塘里尽情地玩耍。有时候,我认为我是它,它也是我。在故乡,自娱自乐似乎成了在这里生活必须要学会的能力,而在这条路上的“徘徊”也变成了我一生的回忆。

记不清多少的河水滔滔,朝霞暮云,我在这条只属于这个村庄的“康庄大道”上行走着,不停地奔跑掩盖不了单调寂寞的时光,晚风也吹不散树梢郁结的愁思。到了正午,整个乡村宁静的孤独令人害怕,暑气蒸得地面仿佛要升起白烟,就要将我吞没。而我经常就这样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想,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又或者幻想着自己拥有一辆全世界最酷的自行车,或者不那么豪华,只需要可以让我骑着离开这里。不是贪玩,也不是要真的去追求什么;就只是觉得贫瘠,乡村时常让人感到贫瘠。那种贫瘠是渗过皮肤直抵心灵,仿佛要把你的心脏挖空的贫瘠。故乡的房子算得上是某种文化遗址,在县志的记载里是清朝一位状元的府邸。昔日的辉煌凝固在风中,风吹过就变成风,无人出席,无人哀悼。那些墙上半脱落的泥巴里混杂着石子,据说是那个时候让房屋更坚固的方法,残存的蜘蛛网在房梁上摇摇欲坠;电风扇吱呀着转,被挂在雕刻着龙头和狮子的梁上显得十分滑稽。旧的事物固执地停留在原地不愿离去,于是人们就把新的事物叠加,重重地压在它们身上。这样的拉扯,任谁也承受不了。我就这样一个人和偌大的宅子一同在风里漂流,时间仿佛也在眼前流淌,此刻我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心灵的安放处。

等到太阳落山,万物失去了由光带来的色彩时,我也还没有想明白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我的故乡。这些稻子、鸭群,这里的一草一木,零零散散地托举起了我本该苍白的童年,守住了乡村那始终不灭的精神火焰。我起身走出去,一阵风吹过,邻居家的小黄狗追着随风吹起的塑料袋一直往前跑,圆圆的脑袋微微地扬起来。小狗,这里恐怕也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远方吧,至于我们的远方在哪里,乡村的明天在哪里,或许我们都说不清楚。

在我童年的梦魇里,还有这样一块地方。是沿着那一条大道一直往前走到达的一座高山,在我的心里为什么认为那是一条要通到天上的路?除了因为在年幼的我眼中那条大道的长度非常长,更主要的原因是半山腰上是爷爷的墓地。此山好像是这个乡村里首屈一指的高山,半山腰上常年雾气弥漫,从山下望去什么都看不清楚。团团雾气像这一片“禁忌之地”的守卫,张牙舞爪地守护着这一份来自天庭的神秘和尊严。从小,我似乎就无法接受离别的场景在我眼前发生,无论是祭拜还是什么仪式,只要能躲开的我都会找遍各种理由逃脱。烟雾,对于这儿的人来说,是神的化身、是链接、是通道,更是含蓄的无法表达出的悲伤与思念唯一的出口。

在南方的小村,人们更加相信神明带来的庇护和解脱,每次前去祭拜都有着烦琐和复杂的流程。我的记忆里还一直留存着几个场景,家人扛着几箩筐的纸钱鞭炮和供品,摇摇晃晃地走上山去。我跟在后面,看着长长的队伍,手中点燃的香烛上的烟随着风摇摇摆摆着奋力往上升,跟着烟雾抬起头,我们的身影在某个时刻好像被越拉越长,快要跟着烟雾飘起来了。由在世的人们连成的“天梯”,真的可以通往您所在的永生之地吗?突然一些关于传承的思考在体内横冲直撞,这些思考像要烧起来般在脑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碑下,香火燃烧着,烟雾也在尽职尽责地向上攀爬着,比谁更接近那个看不见的天际。山间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水珠挂在每一个可以让它暂时停留的枝叶下,潮湿滋生着一切可以延展的情绪,无声的啜泣和泪水被允许在这样雾气笼罩着的一小块空地里尽情释放。吧嗒一声,泪落了,雨下了,也就该告别了。生死向来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情,而学会怎样告别就成了人生终极命题。

在故乡,风代替人们前行,烟雾只能成了我们彼此之间情感最后的遮掩,原来,人到了最后也在遮掩。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李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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