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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的两个版本与两个陈白露

2023-05-23刘卫东

博览群书 2023年5期
关键词:陈白露曹禺生活

刘卫东

曹禺《日出》发表后,有多个版本流传。其中,重要的有两个:一、1936年6月在《文季月刊》分期发表,12月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本文称之为“文化版”。1996年花山文艺出版社《曹禺全集》使用的就是此本;二、1951年,曹禺应约,对《日出》做了大幅改写,收入开明书店版《曹禺选集》,本文称之为“开明版”。“开明版”出版不久,即遭遗弃。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曹禺剧本选》中,《日出》基本恢复为“文化版”。整体来看,作品1936发表后,经历过一个1951年的大规模改写,后复原,不很复杂。这两个版本中,陈白露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是本文关注的焦点。此前,关于《日出》及陈白露的研究很多,但一般使用“文化版”,很少涉及“开明版”。偶有版本研究者关注,多是把《日出》放在当时语境中,考察曹禺的境遇,并不把陈白露作为重点。虽曹禺后来否定了“开明版”,但这个版本毕竟存在过,不能视而不见,而其中隐匿的问题,也需予以揭示和解释。

1951年“开明版”《日出》中,曹禺对有关陈白露的内容做了多处改写。我试着将其概括为三个方面。

其一,作者不再对陈白露定位。曹禺对陈白露有自己的定位,集中体现于舞台提示。“文化版”说,“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漂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她曾经飞出自己生活的“狭之笼”,但是,由于“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己丑恶的生活圈子里”,不过,她并不甘心如此,而是等待命运来叩门,那时,她会追随叩门的黑衣客而去,“为着她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离开人的”。这段表述很复杂,此处只能撮要摘录。陈白露是“圆形人物”,一言难尽。曹禺在舞台提示中层层递进、婉转曲折,直达人物内心隐秘之处。从中可以看出,陈白露是高级交际花,表面风光当红、周旋于名流之间,实际找不到灵魂皈依,颓废玩世、悲觀绝望,但也没有放弃希望,尽管她不相信这个希望会实现。曹禺称,陈白露身上“习惯的桎梏”,是“生活自来的残忍”,具有宿命论内核。陈白露独异性很强,以至于在现代文学史中,很难找到与她类似的人物。曹禺带着存在主义的笔调,书写了陈白露的自杀,与当时的现代主义思潮互通声息。因此,关于陈白露的舞台提示体现出曹禺对生命中某种命运感的探询,是《日出》重要指向,与《雷雨》一脉相承,向下沿至《原野》,具有重要的“点题”意义。“开明版”中,删去了整个一大段对陈白露人物的提示,只留下一句:“嘴角上常掠过嘲讽的笑意。”因此,“开明版”中,作者放弃了对陈白露的控制,易言之,通过删除“舞台提示”的方式,把主人公引向其他阐释路径。数百字的人物分析删除,只留下“嘴角上场掠过嘲讽的笑意”,这一改动达成的效果是,陈白露在《日出》中,出自人性本身的烦恼被弱化,以现实生活冲突取而代之。“开明版”中,曹禺放弃对陈白露定位,实则是对人物特质的否定,而暗含着的,是对“文化版”的否定。出自同样的考虑,类似的修改,也体现于“开明版”《雷雨》中的鲁大海。

其二,改写陈白露的出身及婚史。上世纪50年代初期,文学作品中人物出身和历史,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被凸显出来。作品以谁为主人公,应该歌颂谁和批判谁,是曹禺上世纪50年代修改《日出》《雷雨》等“旧作”时考虑的首要问题。为此,他改写《雷雨》时,大力增加鲁大海的戏份,将其打造为罢工领袖和革命者。显然,《日出》中的陈白露,也需要照此修改。“文化版”中,陈白露如此介绍自己身世:

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才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

从这个简历可以看出,陈白露出身资产阶级,个人文化修养很高,后家道中落,被迫流落风尘,虽然内心迷惘,但也不乏沾沾自喜。显然,在上世纪50年代的文艺理论视野中,她并不属于劳动人民,不能成为作品书写的主人公,其命运更不应得到作者的同情。到了“开明版”,当被问及“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时,陈白露回答:

穷,你知道我家里有的是老老小小,爸爸被洋行辞退了,弟弟妹妹都一点大,在乡下的哥哥不知被保长弄到哪儿去了,可是留下一大堆孩子。

这里透露的信息是:一、陈白露家境一般,父亲失业,弟妹众多,生活负担沉重;二、哥哥与保长斗争,不知所踪,是革命者。简短改写,完全颠覆了“文化版”的叙述,使陈白露判若两人。身世交代虽体现为只言片语,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陈白露被赋予了饱受压迫、亲近民众和渴望革命的因素,而这在“文化版”中虽然存在,但并不明显。陈白露摇身一变,此前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生命况味,消失殆尽,被明确的阶级压迫代替。曹禺深知,改变陈白露身世,等于改变了人物的存在前提,但仍大刀阔斧,可见毫不留情、态度决绝。

同样,两版《日出》中,陈白露的婚史也不同。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是考察女性是否“现代”的重要标尺。“文化版”中,陈白露与前夫相爱,甜蜜融洽,到乡下生活并生了孩子,后来爱情降温,产生裂隙。孩子死后,丈夫从陈白露生活中消失了,不知所终。对这段感情,陈白露说:“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由此可见,陈白露婚姻悲剧带有一定普遍性,涉及爱情被平凡生活磨蚀,从而产生裂隙的问题。陈白露虽然生活在大城市,住在条件优渥的旅馆,周旋于名流之间,但思想并不“现代”,主要靠出卖色相、男性接济而生活。到了“开明版”,丈夫与陈白露之间的矛盾发生转化:

他到他的“满洲国”做他的生意,爱上另外一个人,就这样跟我离了婚。结婚,离婚,半年的工夫。他说“离婚”,我说“好”,爽爽快快地我答应了他,就走上了我自己的路。

这样,两人分手就不再是因为情感枯竭,而是丈夫首先到“他的满洲国”,做了令人不齿的选择,后来又背叛婚姻,爱上别人,提出离婚。显然,后一个版本中,陈白露不再自怨自艾、感伤颓唐,而是大胆反抗不幸婚姻,具有现代女性追求个性独立、自我实现的意味。

其三,改写陈白露语言行动。对比《日出》两个版本,还可以发现一些细节上小的改动,看出作者的两个指向。一是删除陈白露偏重感情、天真烂漫的一面;二是增加陈白露对时局的批判,体现她对黑暗社会的抗争。陈白露虽是交际花,长于周旋,但内心却有一片纯净的天空,感情细腻。她遇到故人方达生,卸去伪装,表现出小女孩的单纯。第一幕,她看到玻璃上的霜,马上指给方达生看,叽叽喳喳,沉浸在儿童般的快乐中:

(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小女儿情状,跃然纸上,极大地展现出陈白露性格中的多面性。到“开明版”,把这段删去了,留下干巴巴几句,从而,陈白露对待生活的热情,也大大缩水。“开明版”增添了不少对话,用以提高陈白露的觉悟。“文化版”第一幕中,陈白露劝说方达生再待几天:“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同样一段话,到“开明版”中被改为:

你不要忙着走,在这里多住几天。你可以观察观察你说的这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嘲弄地)我要请你看看这个人吃人的地方,这些神头鬼脸,很有意思啊!

其中“半封建半殖民地”和“人吃人”,是新增加的名词,用在这里,可以增加陈白露对现实的批判力度,显示她精神境界。

另外,除了陈白露,“开明版”一不做二不休,还大力改写了陈白露周边人物,相互配合,使修改成为一个系统工作,主要体现于如下几方面。

一、陈白露和方达生的关系。在“文化版”中,方达生是一位迂腐的启蒙者,从外省来看望陈白露,请求她嫁给自己: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到这个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结尾,陈白露自杀,方达生黯然离开,准备返回故乡。“开明版”中,方达生身份发生了改变,是革命者,负有寻找烈士后代的重要使命。他严厉批评了陈白露的堕落生活,讲解进步理论,努力挽救她。最后,方达生完成任务,离开陈白露,迎接新的革命高潮。

二、反面人物金八,在“文化版”中没有具体身份,也不露面,是恶势力象征,到了“开明版”中,作者将他具体化为勾结日本鬼子、恒丰纱厂总经理,用以展现恶势力的身份。

三、增加一条叙事线索。小东西在“文化版”中,被社会逼良为娼,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女性,只能痛苦号哭,自生自灭。陈白露不顾安危,出手相救,内心的良知并未泯灭,因此,形象更为立体化。“开明版”中,曹禺增设了叙事线索,把小东西设定为烈士流落的后人,让方达生前来寻找,最后救出小东西。为了重视人物,“开明版”用心良苦,将小东西父亲设定为烈士,还让她有了自己的名字“连珍”。这些修改,突出了此前关于小东西的线索,把《日出》的背景写成了革命者积极行动。

当然,我只是关注了关于陈白露的修改,其他方面,“开明版”也做了一番改动。整体下来,两版《日出》虽然人物依旧,但精神、气质却发生很大变化,可谓面目全非。为何如此修改?表面原因是,曹禺对《日出》人物的认识发生变化,本身有修改的意愿,而此刻,恰逢再版时机,于是顺势而为。这次修改有一个前提,即曹禺很清楚意识到,“文化版”《日出》已经不适应时代的要求。关于“开明版”修改的指导思想,曹禺在“序言”中说:

《日出》这本戏,应该是对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的社会的控诉,可是当时却将帝国主义这个罪大恶极的元凶放过,看起来倒好像是当时忧时之士所赞许的洋洋洒洒一篇罪恶论。又如我很着力写了一些反动统治者所豢养的爪牙,他们如何荒淫残暴,却未曾写出当时严肃的革命工作者。

因此,曹禺主要修改方向主要是批判“反动统治者”,以及展现“革命工作者”的奋斗。那么,“开明版”出现对陈白露等人的修改就很容易理解了。

深层原因是,曹禺的艺术判断力发生变化。作品中,人物之所以可信,栩栩如生,是因为其中的生活逻辑,因此,如果逻辑的起点发生变化,此后的推论都应随之改变。陈白露这一关键人物的改动,如多米诺骨牌效应,引发的问题会影响整个作品,需要重写,而非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就可以解决。我认为,曹禺修改《日出》时,恰恰是与这一艺术规律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文化版”中,陈白露的出身、语言和行动带有自洽性,可以相互诠释,共同完成对人物的塑造。“开明版”中,作者对陈白露做了修改,但又不是完全颠覆,所以就留下了很多裂隙,无法自圆其说。比如,她受到革命启蒙者方达生的指导,但仍然执迷不悟,不能分辨人生方向,岂不是说明革命者工作的毫无效用。“开明版”改写陈白露的身份,增加她的反抗性,类似追求个性独立的现代女性,但是,却不改变其命运结局。因此,陈白露的自杀理由,就不充分,很难像“文化版”一样,带有极强的可信度。只能说,曹禺为了表明态度,仓促完成修改,已经顾不上作品的内在逻辑性。

关于“开明版”的改写,研究者的看法大体一致。曹禺在1949年后,基于良好的愿望,对旧作大加挞伐,力图将旧貌换新颜,使之符合时代期待。对于修改的后果,田本相在《曹禺传》中的评价有代表性:

这次修改,多少带有某种悲剧的意味。美好的真诚愿望,严肃而认真的修改,而结果却失去原作的本真。

很明显,就艺术表现力来说,“开明版”不如“文化版”。曹禺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基于各种考虑,3年后,1954年,《曹禺剧本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又把《日出》恢复为“文化版”,不再坚持“开明版”了。同样,《雷雨》在这个版本中,也恢复了原貌。此后,“开明版”被弃用,修改随之“翻篇”。

我提及这件陈年旧事,不是比较两个版本的优劣,这个问题已经被时间证明,我是想通过对陈白露的修改,探究这个人物的独特性。可以说,好的作品有一种内在自洽,形成独立气场,贯穿着作家本人的气质,这个气场很微妙,能够被读者体会但很难描述,即传统文论所说的“风骨”“气象”“神韵”,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则称之为“灵晕”。曹禺1930年代《雷雨》《日出》《原野》“三部曲”,其中就包含着类似的“灵晕”,充满对生命秘密的探询,隐秘而强烈。实际上,对照两个版本,才能更加理解“文化版”陈白露生命中跃动着的蓬勃、不羁的力量,她如同一团渐次熄灭火焰,奋力而无助地挣扎,这是曹禺反复解释过的,也一直被研究者关注和反复阐释。陈白露的身上,有着《日出》独特的“灵晕”。显然,“开明版”《日出》因为“灵晕”刀砍斧凿,受到很大损伤,变得十分平庸。所幸,这个版本被弃用。如何修改作品,是由藝术规律决定的,而艺术规律是不受其他影响的、作品内部自足的法则,因此,置其他原则于艺术规律之上,就必然会出现问题,《日出》的修改就是一例。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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