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发

20 世纪70 年代一个春天，我家土坯房内一堵墙上突然开出一朵“喇叭花”——一个纸篷小广播。

父亲在一条条凳上坐等着这么个小东西说话，烧中饭时家中菜锅里香油受热“嗞嗞”跳起舞，纸篷广播好像要伴奏，响出了“嗞”音，它终于开始讲话了。父亲开心一笑，说它也像领导开会说话前一样，先要清亮一下嗓子，好让听会的人注意。

安装广播时，父亲就仔细打量过它，广播纸篷后面走两根红绿电线，像两条凸起青筋，红线伸出户外，绿线连着裸铁丝插地，室内干燥板结的地被松动了一小块，还浇了一瓢水。父亲从条凳上站起来，绕正说话的广播转了半圈，出于好奇，忍不住用手捏了一把接地的裸线，像亲近一下可爱的说话小孩一样，但他立马遭受小蜜蜂蜇身一样的回击，这感觉吓了他一跳。缓过神来，他叮嘱站在他身后的我，这新鲜玩意儿你千万别“惹”。也许安装广播初始，不少人有同样的经历，但父亲从未向外人提起他如此经历，因为他是大队里资格最老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里问事的，怕这事说出去让社员们笑话，有损威信。那个年代，乡下信息闭塞，小广播是父亲听外面世界的耳朵。作为一名生产队长，他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好安排农事，听有关部门关于田地里害虫来袭通报，以及上级开发布会的紧急通知等。他听着听着，心里揣着的东西就多了，队里事，上面的事，国家大事。

不识字的父亲记忆力挺好，在广播里听到的东西，在田间地头他向人们“转播”，还加上个人的评论。每逢中央开党的大会，父亲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选举出的中央领导人是大家最关心的事，特别是中央常委和政治局人员名单，别人很难说全，但父亲能一一说出，甚至连排序都不会错。父亲还能大概说出大会的精神。这令社员们对父亲刮目相看，父亲这位老队长被他们升了级，喊父亲“吴宣委”。

1977 年我国恢复高考制度，三哥作为社会青年参加高考。一天，父亲听完广播后对三哥说，说不定你这次考试要考毛主席和华主席的事呢。正复习迎考，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三哥，被父亲的话逗乐了：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人，还为我猜作文！哪承想，三哥走出高考考场回家后对父亲说，您神了，今年高考作文题“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也许太佩服父亲了，那次三哥称呼父亲为“您”。三哥考取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父亲手捧那张来自北京一所大学的红色通知书，站在墙上张贴的伟人画像前，默默地久久地站立。一个农民世家，终于蹦出了个大学生！

三哥上大学后的第二年，一天父亲对几个贴心的社员说，说不定我们这儿也要搞包产到户呢！此语一出，那几位吓得噤若寒蟬，过了好一会儿，低声对父亲说，你是党员，别乱猜乱说！但父亲从广播里听出来的“灵感”，半年后成了现实。父亲耳朵灵，全凭对广播里信息进行分析，多听理论文章提升了政治觉悟，他对头脑一下子转不过弯的社员说，农业从搞互助组到现在实行包产到户，因为农村里情况发生了变化，那时农村里家底薄，现在条件好了，搞“大呼隆”社员生产积极性不高，父亲浅显易懂的解释让社员们开了窍。

包产到户后，作为队长的父亲很少吹“出工”和“歇工”哨子了，那把被磨得锃亮，从来没吹出家家有存款的哨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但他当队长的架子还在，农闲时披着上衣，倒剪双手，挺直身子在各农户田埂上转悠，比较各户的庄稼长势；好问事的性格改不了，这家田里要施肥，那家田里要排水，见了面的当面提醒，没见着面的上门说，被关心的农户大都信任父亲，毕竟父亲的农活手艺是队里最棒的。父亲在人家家中待的时间长了，说完农事话题又转到广播里听到的国家大事上，直到听话的人困了，打着哈欠，他才知趣地离开。

包产到户后第二年，在北京读书的三哥，用父亲寄给他的剩余零用钱，趁过年放寒假为他买回了一台收音机。父亲对它爱不释手，把它捧在手里，有线变无线，收听广播更方便了。

那台收音机给父亲带来许多福音：如有实行免除农业税的决议，还有农村里的孩子念书不交学费的政策等。广播里讲的虽然是国事，但总与家事紧密相连。从此，父亲心中有了念想，就期盼着从广播里听出答案来。

三哥结婚，父亲参加婚礼，生平第一次出门，还去了北京，作为男方家长在婚庆上发言。回家后，母亲兴奋地问他都说了什么，父亲自豪地说，我的发言比开生产队社员大会更受欢迎，婚庆大厅里有热烈掌声。我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小队长，祝福儿子儿媳早生贵子，我希望儿子婚后要有个爷们样子，多关心国家大事，不能围着老婆屁股后转，要干一番大事业。母亲听后，脸冷下来抱怨说，你呀，收音机听多了，把自己当成国家大干部了，那么多人面前那样教育儿子，亲家和儿媳肯定会不高兴的。

如今这台“红灯牌”收音机有些年头了，父亲的手把它外壳上的红漆磨脱落了，它有时也像父亲的身体一样“咳嗽”着，有时又一声不吭，父亲就用手轻拍它，像拍小时候不听话的我，一拍它终于又说话了。我几次建议换台新的，他说舍不得丢下它，其间修理了几次，一直留用到现在。

一段时间里，喜欢和别人唠嗑的父亲很孤独，乡下找不着说话的人了，都跑城镇居住去了。父亲坐在门前樟树下，抱着那台老“红灯”，看太阳移影，早上楼房影子从西边移到东边，下午影子从东边移到西边。突然有一天，他听到了收音机里广播搞农村建设，要振兴乡村。父亲激动地从座椅上爬起来，披着衣在门场前不停地踱着圈，自言自语：“我说呢，农村里太冷清了，上面不会不知道的！”

从此，他有了新的休闲处，用红带子系着那台老“红灯”套在脖子上，去村部旁文化广场，边听广播边和老人们叙旧，看小年轻锻炼，看大妈们跳舞……

收音机里播放的每件大事、新鲜事、高兴事……让将近九旬的父亲心里充实，活着有奔头。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