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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2023-05-16闻冰轮

广西文学 2023年4期

1

“读书会?好呀!”

当我痛快答应老同学舒梅时,多次遭拒的她兴奋得仿佛立马要从手机里钻出来。她所不知的是,退休五年足不出户的我,其实是想借此机会散散心找点热闹,因为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读书会上,舒梅向大家隆重介绍了我这个新加入者:季雁南女士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当年可是学校出了名的书虫,对文学有真知灼见。现在请她分享读书心得。

我选的书是她们书社今年出版的一本法国小说,“我首先被这本书的语言打动,这得归功于译者,因为很多优秀外国作品都被翻译者毁了。”作为一个中文系毕业、曾对外国文学有过狂热追求的人,我谈论起来还是很自信的,“译者和作者共同建造了一座流动的文字雕像,语境中带着一点自恋,一点神经质,仿佛每一句话都要把自己逼到绝境。”

忽然传来几下响亮的掌声,我和众人一起扭头看去,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老头。舒梅对他频频点头示意,好几个人抬手与他打招呼。他鼓完掌之后双手一抱,面无表情靠在椅背上。

读书会发言每人限定十分钟以内,“书中的文字带我进入无序的、难以定义的故事场景,我认为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状态。”我在规定时间内说完了结束语后,朝老头瞟了一眼,发觉他听得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认真。

读书活动结束了,我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舒梅领着那老头走到面前,“这位是陈辛然老师,你分享的那本书的翻译者。”

啊?我脸上顿时爬满班门弄斧的尴尬。

“你为什么读出了神经质?”

“呃,这个……”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你就随便说……难说我会很受启发呢。”他宽宏大量地眨眨眼睛。

有电话打来,他接听着转身走开。舒梅凑到我耳边低语,“他说想跟你谈谈。这是个怪人,著作等身,懂三门外语,但是再重要的场合,有再大的领导,一言不合拍拍屁股就起身走人。被他不待见的刊物或出版社,开再高的稿酬都不答应。他认可的啊,稿子白送都可以。”

我哦了一声,舒梅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出了一本很轰动的《蒹葭山谷》,用意想不到的视角把抑郁症患者心性剖析得淋漓尽致。那本书啊,文采、思辨、观点可圈可点,堪称一部巅峰之作,还阴差阳错成了心理医生推荐给患者的必读书。”

抑郁症?我的神经被猛地拉扯了一下。谁都不知道,这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我与抑郁症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失眠症像一枚铁钉在我脑袋里越钉越深,晚景凄凉的恐惧如同地狱般罩在头顶。我经常在深夜为自己黯淡无望的生活失声痛哭,觉得生无可恋,而白天又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

陈辛然重新回来时,舒梅笑吟吟说:“我请你们去喝个茶吧,我们好好聊聊。”难怪她退休后继续被绿荷书社返聘,她从年轻时到现在,都总有能力与各种年龄、各种性格的作者保持熟络关系。

“我有个建议,”陈辛然看看表,好像要凭时间的多少来决定是否说出他的建议,“要喝茶就去我那陋室,我喝不惯茶馆里那些来路可疑的茶,一去一回也浪费时间。”

舒梅马上应和,我微笑着没表示反对。我历来懒得与陌生人交往,突如其来的兴致胆略可能源自快要崩溃的抑郁症吧,我千真万确被舒梅说的那本书吸引到了。

陈辛然家在老城区的天琴街,从绿荷书社步行过去二十分钟。我们刚走进小区大门,舒梅接到书社电话,说她约的一个作者到了。她大叫一声该死啊我忘事了!你俩先聊着,我去去再来。

陈辛然面无表情继续朝前走,我忽然感到了严重的不适。莫非我要独自去一個刚刚认识的男人家?舒梅已走得不见踪影,我现在扭头离去似乎不妥,只好硬着头皮跟随他走进单元,走进一楼的屋子。

这是一套旧式三居室,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都是书。客厅里摆着一张清晚期条案,两把明式圈椅,一个民国描金镂刻角柜。房间的状态与布局感觉他像单身,尚未求证,他自己先说了。

“我妻子十年前去世了,儿子去英国读书后留在了那里。”他指指靠窗位置用老木板搭起的茶台,“地方简陋,但茶绝对比任何茶馆都好。”

我小心翼翼落座后,他开始烧水泡茶,房间顿时飘起一股淡淡的茶香。

我端起茶盏,小半口小半口地啜饮,嘴里立刻溢满迷人的香味儿,这馥郁的、浓烈的、秋天般的普洱茶,有多少年没这样悠闲地喝茶了,我大声赞叹了一句。

“一个老朋友送的,我都存了二十年了。看来你是懂茶之人。”

“难怪您喝不惯外面的茶。”

“继续聊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会说我的语言……不,这本书的语言,神经质?”

“就像是冷不防,有人朝你的脸上扔过来一个爆竹,炸得满眼金星。”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愣了几秒钟,猛击一下掌,“欢迎你经常来喝茶,约着你先生一起来。”

“他呀,比退休前还忙,哪有喝茶的工夫。”

“这本书我翻译出版后就无人问津,是绿荷书社今年销售榜的倒数第一名啊,哈哈,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喜欢这本书的读者。”他撇了撇嘴,继续说,“我坚定地认为它是上世纪中叶的欧洲文学扛鼎之作,堪与任何经典媲美!”

“无人问津的原因,大约是作家关注的问题,不合时宜的观念,不被常人理解。但我非常敬佩作者,尤其在陷入困顿和迷惘时读这本书,会很想和作者喝一杯。”

“你陷入困顿和迷惘了吗?”

我被他问得脸一红,忙端起茶盏饮了小半口,字斟句酌道:“我能不能……求一本您签名的《蒹葭山谷》。”

他马上起身去书架上取来了书,签了名之后递给我。

我忙欠身恭恭敬敬接下,“我应该向您购买才对。”

他手一挥,“就凭你读懂了那本书,这书架上你看上哪本我都送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耸耸肩,“我这人就是这么贱,骄傲得可恨,又卑微得可笑。”

我不知如何应答,低头去看《蒹葭山谷》素净清雅的封面。“听说……这是一本讲述抑郁症的书?”我小心翼翼将话题转向我关注的地方。

半晌没听见他说话,我忽然紧张起来。

他将我的茶盏续满茶,长叹一声,“这款茶多完美啊,香气、陈韵、年份,绝对比普鲁斯特的咖啡和茶点更适合漫长的叙述,只可惜喝一泡就永遠少了一泡。”

“尽管普鲁斯特卧床终生,世上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读他的私语。你们当作家的真好,不会因年老而失去价值,哪像我……”情绪忽然跌入深谷当中,泪水霎时弥漫了双眼。

他变得有点手足无措,沉默半晌后忽然说:“告诉你个秘密,”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停顿了几秒钟,“《蒹葭山谷》写的其实是我自己的经历。”

我吃惊地抬起眼睛。他淡淡一笑,“我曾经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深度抑郁。”

啊?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自己是否应该活着感到极度怀疑。我无法在各种不同场景之间实现切换,我的大脑与身体发生了严重的错配。每天一睁开眼睛,绝望与悲怆就兜头盖脸袭来,我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心弦被一只手扯起又忽然放开,瑟瑟地凌乱地颤响。

“我这样一个被人恭维的所谓‘名人,对抑郁症难以启齿,自己都不愿意面对如此巨大的羞耻。我自欺欺人地指责自己是没事儿找事儿地抑郁。”

他说的就是我正在经历的。我死死盯着他的唇,觉得那里面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有可能成为我的救赎。

“我一直死扛着不告诉任何人,一直不去找医生,最后的结果是它越来越严重。我找到了蒹葭山谷,准备在那里长眠……”

然后呢?

“蒹葭山谷治愈了我。我写成了这本书。”他的声音忽然平淡下来,像在说别人的事。

“那神奇的地方在哪里?”话一出口我就满心懊丧,怎么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显得如此可怜巴巴,毫无主张。

“不远,车程三十公里,我每个月都去。”

我想问这地方具体在哪里,又觉得不该刨根问底,只能低头默默喝茶。

“我在写书过程中查阅资料,才知道原来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有或者有过抑郁症。我怀疑悉达多,也就是出家之前的佛祖,就是一名高段位的抑郁症患者。这个年轻的婆罗门王子自幼就不快活,精神的不满足,灵魂的不安宁,让抑郁的他出家了……阿弥陀佛,我虽然六十五岁了,但还不是睿智老人,没资格这么妄议佛祖。罪过罪过!”

我被逗得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多久没这么开怀大笑了。退休之后地狱一般的情绪低谷,无从排遣的孤独和寂寞,我找不到人说,也不敢去看医生。今日,我就像溺水者忽然见到了很远很远处驶来的一艘大船。

2

昨夜又是整夜失眠,窗外传来了鸟叫声,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但没睡多会儿就被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吵醒。我穿着睡衣来到客厅,见一个穿物管工装的师傅正在朝墙上钉钉子。“你干什么?”我大叫一声,那面墙挂着我最喜欢的莫奈的海浪,被他挂上了大大小小的镜框。

“没事没事,继续!”丈夫肖国喜摆摆手朝师傅示意,他正在指挥每个镜框应该在的位置。

我走近去看,那些照片是他视察某工厂的,大会上讲话的,头戴草帽站在田间的,与某人亲切握手的。

“你都退休了,还挂这些干嘛!”我忽然间怒不可遏,好端端一面墙被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给毁了。客厅西面的黄花梨博古架早就被他毁了,我原本摆放的是玲珑的瓷器和精致的紫砂壶,已被他以出国考察的、到某省开会的、参加某某重大庆典活动的纪念品取而代之。

物管师傅停下手里的活儿,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肖国喜。

“这是珍贵的历史回忆,记录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冲师傅挥挥手,“继续继续!”

我扭头回了卧室,把门重重砸上,倒在床上。

三十五年前,二十五岁的我决定嫁给肖国喜时,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志存高远、最年轻有为的男人。我愿意牺牲自己的文学梦,支持他实现鸿鹄之志。婚后他的时间、精力、节假日全部献给了工作,而我则开始照顾他从乡下接来一起生活的父母,他的两个侄儿,还有随后出生的女儿。当某一天我认真端详打量他时,看到的是一张已经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我曾经迷恋的俊朗身姿,在主席台上,在镜头下,在人前,总之就是不在这个家里。

短促而不可靠的激情,操劳而没有回报的岁月,几十年之后,他父母回乡下养老去了,侄儿工作了,女儿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他退休那年,我以为可以重新安排晚年生活了,但肖国喜以百倍于退休前的热忱,投入到了无休无止的社会活动中——明天一早是蒙学教育研究院奠基仪式,我必须参加……马拉松冠军工作室挂牌成立日,我去捧个场……下午要赶去参加读好书献良策系列活动……他对我说,对电话里说,声音洪亮地对小区里遇见的熟人说,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他退而未休。

作为他妻子的意义是否就是如此呢,一个不必用目光交流的女人,一个在日常里被忽视的女人,一个陷入不同梦境的伴侣,我与他在内涵与外延上都变得跟爱情没了一点关系。我经常自我怜悯,一个退休后茫然不知所措的失眠症和抑郁症患者。

中午了,我懒洋洋走出卧室来到餐厅,看见他正在教训保姆吴妈,“食用油就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健康大问题!橄榄油虽然好,但不能炒什么菜都用橄榄油。它的亚麻酸只含百分之一,老式菜籽油含量是百分之十,吃健康油才能保护心脏预防中风!”

看他一副穿戴整齐的模样,我疑惑地问莫非不吃饭了。他边换鞋边兴致勃勃地说:“我已经吃过了。‘丹青共绘时代美书法创作展非要我去讲个话、站个台,顺便赠两幅书法给他们。”

“你那从不临帖非字非画的书法,就别拿去献丑了。”

他晃晃手里那卷纸,“我是自成一体,谁敢说不好。”

我心里哼了一声:那是你退休前。现在谁还夸赞你那信笔涂鸦的书法,我真要提笔,写得比你好十倍。

他忽然满脸得意地说,“何部长还是很给我面子的,小李升正处的事基本定下来了。”

“女儿的事你说要坚持原则,对一个外人却那么用心用力。”

“她呀,缺乏历练还好高骛远。小李是跟着我一步一个脚印打磨出来的,不能屈才。”

退休前,他拒绝动用关系为女儿助力,让女儿失去了千载难逢的一次重要升迁。为此她好几年赌气不理父亲。

肖国喜走了,他关门的声音让空荡荡的家愈发空洞。

多年以来我都是众人羡慕的对象,官运亨通的丈夫,就读于名牌大学的女儿,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形象在层层叠叠的议论里若隐若现,人们明里暗里都推断着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着颔首承认,无法去剖白。真相的另一面绝不狰狞,但也绝对与幸福毫无瓜葛。

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生活,如影随形的失眠和抑郁。

3

“礼拜三我打算去蒹葭山谷,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接到陈辛然这条微信,我秒回了他。难怪年轻人总爱说:念念不忘终有回响。《蒹葭山谷》我正在读第二遍,每句话都像是贴着我这颗抑郁的心写出来的。我一直期盼能与他当面聊聊,更期盼见到那个治愈了他抑郁症的神奇山谷。

陈辛然开车来接的我,没想到出城不久就上了山间公路,更没想到居然拐上了一条狭窄且布满大小坑洼的土路。陈辛然不知是因为路熟还是心急,拐弯处也不减速,我被颠得东倒西歪,只好双手紧紧抓住头顶的拉杆。说来奇怪,他毛糙的驾驶技术并没让我心生恐惧,反而平添了一份刺激,对那个山谷充满想象和神往。

“马上你就要见到天底下最独特的芦苇群,真正意义的蒹葭苍苍。”他在一个稍显开阔的地方停了车,神气活现地说:“蒹葭山谷是我命名的,除了你没人知道,”他把一个手指竖在嘴边,“这是个秘密。”

我下车来,一边活动发麻的腿脚,一边左右张望。这里与他书中描绘的意境如此天差地别,没有湖光山色,没有白鹭低飞,苍苍萋萋的蒹葭也不见踪影。漫山遍野都是荆棘与杂草,还有一些硕大的仙人掌。我很少见过那么庞大的仙人掌,诡异的身形像超驗的巫师,每个叶片都藏着秘而不宣的寓言。

陈辛然自顾沿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走去,我只好跟着。地上满是枯枝败叶和踩断的草,远处山坡上长着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老树,凌乱的虬枝和深色的皴皮像有数百年树龄的样子。我们经过了一片树林,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些隆起的土包。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重的阴森气。

陈辛然停下脚步等着我气喘吁吁地走近,指指四周,“你猜猜看,寸土寸金的城市,开发商们为何没来这里打主意?”

我摇摇头。他拖长了语调,“因为啊——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是乱葬沟和沼泽地。你我脚下、山坡上、山沟里,都是孤魂游灵的尸骨残骸。”

天哪!我捂住嘴巴瞪大了眼,顿觉肩膀和后背一阵阵发凉。陈辛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继续大步朝前走。这一回我不敢离他太远了,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得很厉害。路边倒着半截石碑,依稀可辨“……刘公明义之墓……道光己亥年”的字迹。

拐过一个弯时,眼前忽然一亮,一大片足有一人多高的芦苇兜头盖脸扑面而来,我被惊得愣在了原地。挺直的茎秆,薄薄的苇片,雪白的芦穗,密密麻麻连天蔽日地摇荡着,那蓬勃的势头几乎要将整座山谷完全覆盖。

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密集的芦苇群,由衷赞叹道:真正的蒹葭苍苍啊!

陈辛然的表情变得像一个正在带客人参观自家豪宅的主人,他声音响亮,“乱葬沟里的那些人,生前要么流离失所,要么遭人陷害,要么亡命天涯,总之都是世俗眼里的卑贱薄命之人。但他们的尸骨之上却长出如此生机盎然的芦苇,百年来在这里生生灭灭、枯枯荣荣,不求赞美,不问意义,认真努力地活在每一个轮回里。那一天,我就这样呆呆站在这里,像个精神病人那样反反复复质问自己:我真有理由厌倦人生吗?”

他带着我走到一棵云杉树下。树下横着几块断碑,他随便就坐了下来。我犹豫了几秒钟,掏出纸巾认真擦拭干净其中一块,看见一列模糊的字迹显露出来:民国二十二年冬月吉立。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心情已变得宁静而祥和,莫非是这一片蒹葭抚平了我的惊恐。

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有隐约的清甜,以前从未闻过这味道,不知是不是芦苇发出的香气。陈辛然说:“那段日子,我每隔几天就来一趟,带几个饼一壶茶,望着它们发一整天的呆。何为生,何为死,何为无限与永恒?怎样活着,比活着本身更有意义。我悟出了佛家的空、道家的无,悟出了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这些坚强的芦苇为我提供了一种精神信仰,让我相信了之前未必有理由相信的东西。我爱上了这里,每一棵芦苇都成了可与我对话的生命。它们是属于我的,整座山谷也是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们给我的答案变成文字。”

“你是在写《蒹葭山谷》的过程里治愈了自己吗?”我好奇地问。

“不错。写这本书的过程就是一个自我反省自我疗伤的过程,杀青付梓那天,我突然发现如影随形的抑郁已无影无踪。从那以后,这乱葬沟成了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回的朝圣之地。”

陈辛然取下背上那个两公升的保温壶,拧下壶盖用纸擦了擦,又用水烫过一遍,倒满了一盖子递给我,他自己则用外圈那个大壶盖。我呷了一口,原来是焖的一壶老茶,滋味不及那日他家的茶馥郁甘甜,却也有着一股老茶特有的凛冽陈香。

我忽然地,想都没想地,发出一连串的提问:

一个退休女人,除了给子女带孩子,是不是就没有了其他价值?

诗意、浪漫和爱,只是年轻人才配享有的权利吗?

一个人不能如学者、医生、科学家那样给社会带来贡献,她活着有价值吗?

……

他耐心听完了我连珠炮似的、神经质般的提问,语调舒缓地开始逐一解答,时不时提个问题与我探讨。我像已跟他认识了很多年似的,否则怎么会无拘无束地把抑郁苦闷都讲给他听。阳光均匀地洒在无边无际的芦苇上,每一片叶脉上都泛着耀眼的金辉,单纯得如同出自一个孩童的手迹。我不可抑制地一再去想它们根系之下的那些亡魂,双目酸胀得想落泪。归于尘土是死,来于尘土是生,谁能质疑坟茔之上不能开出最美的花朵,谁又能质疑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们,灵魂不能在理想国自由翱翔。

之后的一切似乎变成了慢镜头,陈辛然开始给我讲他的很多故事,现在的、遥远的。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他仍是固执地讲,把自己的往事全部翻了出来,好像必须让自己在我面前透明。他的真诚感动了我,不向他敞开心扉仿佛是一种罪过,我也迫不及待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婚姻、丈夫、女儿、失眠症……

不知不觉太阳已偏西,柔和的光晕洒在我们的身上,陈辛然忽然说:“你坐那里别动。”他站起身来,掏出手机对着我准备拍照。

我发囧地遮住半边脸,“别那么近拍我,满脸褶子。”

他哈哈大笑,“褶子?褶子难道不是一种美?我眼里这才是更高层次的美,既成熟又深刻。”

他绕着我拍了几张,让我起身走过去,以芦苇为背景再拍。忽然间他诗兴大发,大声吟诵——

“多少人爱你风韵妩媚的时光,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情。唯有一人爱你灵魂的至诚,爱你变化的容颜蕴藏的忧伤……”

我喜欢的叶芝的诗!

他的音调变得与刚才说话不一样了,透露着一丝丝的不自信,望向我的眼睛里有盈盈的光在闪烁,我急忙避开那眼神,心头泛起一层隐隐的不安,但这不安立刻又被一层喜悦覆盖。

回程他开得很慢,时间也随着车速缓慢了下来。我们的话题游弋在五花八门的内容里,老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曾经养过的猫,一款记忆深刻的美食,一座大瀑布。他说自己好多年没跟人说过那么多话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我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知己,在迫不及待交换着失散这些年的所见所闻。

4

从那里回来之后,我与陈辛然的距离突然就拉近了。他经常用微信发来到各省参加会议的照片和采风见闻,我会把看见的风景花草拍照发给他,还会发几道我做的自认为得意的菜。情绪低落时,孤独压抑时,我就毫不遮掩地向他倾诉,然后在他的耐心疏导中一点点平复过来。

我的失眠症似乎减轻了许多,接连好几天晚上都可以睡四五个小时,这对一个失眠症患者来说简直就像上天的恩赐。陈辛然说的话像楔子一样直打进我心里:“如蒹葭般蓬勃向上,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笃定,就找到了新的自我。”每日清晨醒来时我都会想起这句话,我觉得我很想成为这样的人。有了这样的意念后,就像一个黑夜里走了很久却一直迷路的人,忽然看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今天我醒得较往常晚了点,发现肖国喜又不见了踪影,正在打扫卫生的吴妈告诉我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我独自一人边吃早餐边在手机上听一本有声书,有电话打进来,是陈辛然。“下午有没有时间到我陋室喝茶?”

“呃……今天我有事。”我做贼心虚般瞄了一眼吴妈,就像我跟陈辛然真有什么秘密似的。

“好吧,那就改天再约。”他语气里有明显的失望。

电话才一挂断我就后悔了,失落情绪霎时弥漫开来。心底里我是多想去跟他喝茶聊天啊,今天我除了孤零零窝在家里哪有什么事啊。但最近有个声音一直在警告我:你不能走得太遠。

不就是两个聊得来的普通朋友吗。我对自己说。这辩解听上去有些虚弱,但我还是再一次对自己这样说了。

吴妈问下午吃点什么菜,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划开手机看日历,今天是肖国喜生日!我急忙让吴妈等我一下,去卧室换了衣服后与她一道出了门。我们在菜市场完成了采购,我去花店买了玫瑰、香水百合和勿忘我,还订制了派悦坊最负盛名的红丝绒慕斯蛋糕。

吃过午饭后我就开始忙碌起来,今天我要亲自下厨。退休前肖国喜从没好好庆祝过生日,退休后也没认真庆祝过一回,就让今天成为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开端吧。

临近六点钟肖国喜才回来,进门后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满脸沮丧。我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他,他对茶几上那一大束玫瑰和酒柜上的香水百合视而不见,长叹一声,“王科长太不懂事,今天居然把我的位子排在李局长后面,我的级别比他高好几级啊!”

类似的抱怨最近越来越多了,我字斟句酌说:“今后有些活动你就别去参加了,把时间留出来我们去逛逛花市,看几场电影,去风景好的地方走一走。”说这话时,我脑海里出现了蒹葭山谷的样子,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莫名地慌张起来。

“岂有此理!”他忽然打断了我,“你看看,镜头刚到我就切了,哪个王八蛋做的视频!”他用力晃动着手机,像是马上要把它砸了。

我叹了口气,“准备吃饭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亲自下厨做的菜。”

他像没听见似的起身回卧室去了。

饭菜端上桌半天了,都不见他人影。我叫了好几声他才心事重重地坐到餐桌边,皱着眉头拨通了一个电话。我听见他语气愤怒地问:为什么我的名字没有写在新闻报道里?

一定又是某个开幕式或颁奖会的安排让他不如意了。

餐桌正中央的那束蓝色勿忘我是我精心插在汝窑弦纹瓶里的,但肖国喜就像没看见似的。我举起倒了葡萄汁的高脚杯示意他碰杯,他回我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又不是小年轻,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形式!”

他举起的筷子忽然停在了半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怎么满桌都是高嘌呤高胆固醇的菜!我说过多少次了,晚餐必须改变饮食结构。最好是喝五种豆子加三种杂粮熬成的粥,加一碗清水煮的蔬菜。还有啊,从明天起午餐改吃糙米饭。”

退休后的他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养生主义者,我没想到的是他对自己的生日晚餐竟都如此排斥。他曾经最爱吃的红烧肉、卤猪蹄、糖醋排骨还有爆肚纹丝没动,这些可都是我从食材采买环节就精心把关,用一整个下午花了些功夫制作出来的。他盛了半碗饭,捡着蔬菜和清蒸鲈鱼吃了一点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各种病啊,都是吃出来的,必须重视饮食健康啊!

我看着他依然俊朗的侧脸,保持良好的身材,就像看一件陌生的物件,没有温度也无法亲近。心中升起的柔情与憧憬就像一朵云,刚刚飘过来半截,就潦草地散了。

我把满桌的菜收进厨房,抹干净餐桌,从冰箱里拿出了红丝绒蛋糕。它被做成精致的三层塔式,红色蛋糕以雪白奶油分层,浓郁的酒红色洋溢着喜气,最顶端层叠着花朵般盛开的装饰。我在上面仔细地插上一圈色彩鲜亮的蜡烛,小心翼翼用火柴点燃它们,就像重新点燃心中的激情。

不知为何肖国喜会没有注意到我充满渴望的情绪,也没意识到我很希望这个生日能成为一个新的开端。他神情古怪地看看蛋糕又看看我,站着没动。我搡了他一把说:“吹蜡烛呀!”他极不情愿地一口吹灭它们。

“生日快乐!”我张开双臂去拥抱他。

他僵硬而迅速地一把将我推开,满脸不高兴地指着蛋糕,“你怎么不长记性啊,这个可千万不能吃,垃圾食品呀!你不知道脂肪和奶油是心血管最大的克星吗!”

我拥抱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心情连同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之前尚且可以忍受的失落中,爬出一大块无法描述的痛意。

我的怀抱,注定永远空空荡荡。

5

有人给陈辛然送来两条大黄鱼,他发微信来说不知道怎么弄,问我能否去他家展示一下厨艺。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红烧黄鱼可真是我的拿手菜。

他家那冷锅冷灶的厨房一看就是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开过火,我花了些时间才将它收拾打理得有了厨房该有的气象。猪蹄、凤爪、菜蔬是我一早去菜市场买来的,已将它们认真清洗干净。可能用到的佐料我都带来了,油盐酱醋也都买来了。我还带了一条黑白碎花白棉布套头围裙,穿上之后瞬间变成一个跃跃欲试要一展身手的厨娘。

灶上蓝蓝的火苗扑扑闪闪,肉的香气已经扑溢而出。两条黄鱼浑身被横横竖竖切了无数刀后,周身码放上蒜片、葱丝和姜条,被我用烧滚的油浇淋了一遍后,放进了用猪蹄与凤爪熬成汤的炖锅里,以小火慢慢熬煮。

“这个家十年没有烟火气了。”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正在切菜的我一扭头,刀口在手指上划出一股鲜血,我哎呀了一声。

陳辛然几步奔过来,抓起我的手看看,转身冲回房间。他很快拿了一片创可贴回来,笨笨地裹在我手指上,紧紧按压着。

我们从来没有挨得那么近,这毫无征兆的亲近令我万分紧张,触电似的把手抽了回来。他犹豫着再次抓起我的手,握在了掌心里。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看着我,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想再次抽出我的手,却又有些舍不得他掌心那股温暖。我求助似的看着他,巨大的喜悦与巨大的惶恐。他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抱着。

离开男人的怀抱太久了,我感到一阵可怖的迷乱,为这举动的惊世骇俗而浑身颤抖,但心却像一叶漂泊孤舟抵达了港湾,踏实。安全,恋恋不舍。

他托住我的脸,深情的凝视像是久别重逢。我不敢去看他的瞳孔,但却可以无限放大他的眼神。他一点一点朝我低下头来,我不知所措地慌忙躲闪,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犯人。我正想说不要啊,嘴唇已被他深深吻住。这磁石一般的吻啊,让我从一个极高的地方无限地掉落了下去,大脑一片空白,失重的感觉竟如此美妙。

他的深情转换成了狂热之情,陌生而激动人心,手指顺着我的脖颈滑下。我下意识抗拒着他的手,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却又不希望他真的停下来。怕冷的人真的很愿意从阴冷的楼顶一头跃进阳光之中,但那阳光根本无法承载我的重量。我被他拥着推着进了卧室,他笨拙而疯狂地脱去我的衣服,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身体早已不值得炫耀,但他不断地说:真美,真美!那小心翼翼的、倍加珍惜的、如少年一般的虔诚态度,抚慰了我。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肖国喜,想起他缺乏交流的直奔目的,想起他那种以丈夫的权利而不是以爱情的名义的进入。

陈辛然的亲吻炽烈而长久,在他生疏而笨拙地深入时,我瞬间感觉自己成了混沌一团的白色,溶化得没了原形。我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溶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宇宙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又扩散开去,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插上了翅膀。

平息下来之后,陈辛然仍紧紧拥我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爱不释手的宝贝。我忽然流泪了,哭得无法自持。这样精致的深情的爱,让我失去了全部的武装。

他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里写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抱着我呢喃:“蒹葭,离爱情最近的草,不似玫瑰般炫耀,但无与伦比地细碎真挚。遇见蒹葭的那天,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要遇见你。”

我紧紧抱住他。生命中缺席了三十多年的爱,真的来了吗?

“啊呀,我的红烧黄鱼!”我一声惊叫,披起衣服奔到厨房。太晚了,来不及了,鱼已被熬成了不剩半点骨肉的一锅浓羹!

陈辛然也跟随而来,他舀起一勺汁放入口中,大叫一声:“人间至味啊!”在我唇上亲了一口。我半信半疑在他勺里舔了舔,果真是既醇香又浓郁。我找来大碗将一锅鱼羹倒进去,放入了冰箱。这时感觉肚子很饿了,想必他更饿。我把卷心菜和胡萝卜洗好,沾着水珠倒上沙拉酱,又手脚麻利地把芦笋和百合烹炒出来,这时电饭煲里已经飘出了米饭的香味。做这些活儿的时候,陈辛然一直腻在我身边,时不时抓一块炒好的菜塞入口中,笑得像个无邪的孩子。

黄鱼被我做成了鱼冻,味道竟出奇地好,我俩把它吃得精光。此后我再没做过这样的鱼冻,但他经常发来“我想吃鱼冻”的微信,这成了我俩幽会的暗语。

这一天之后,我不再怜悯所有失去的时光,不再与肖国喜和女儿一般见识。黑暗的枝头终于开出了璀璨的花朵,我摘下一朵来别在胸襟,那朵花贴紧着我孤独的心脏。失眠症和抑郁症不翼而飞,我读了很多书,我开始动手写那些搁浅几十年的散文与随笔,陈辛然认真为我修改。我有了一个小野心,等写够三十篇时出本散文集。

在爱的引领下,我像干涸的土地汲取雨露一样,细小不舍地吸收他随时散发出来的智慧。他就是我的灿烂阳光,我愿意扑向这阳光,哪怕在疯狂的亲密里摔得粉身碎骨。

6

有爱情真好,它让我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美好年华。我的步伐变得轻盈,皮肤变得滋润,我甚至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正一天天变得美丽。我已不再关注年龄,不再感叹青春已逝。我也不再心怀自责,恋爱中的人是无暇自责的。我寻找一切机会与陈辛然幽会,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时刻充满了渴望。

陈辛然总喜欢轻轻抚摸我的肌肤,那认真劲儿仿佛是在做一项情愿付出一生的精力来完成的事业。他有时会很莽撞,急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有时他会为失败而垂头丧气,哀叹没有在年轻力壮时认识我。他喜欢在我的后背上,蘸着我们的汗水,写很多很多字: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我轻声跟着他念,偶尔因为发痒而笑个不停。

有一天他伏在我耳边低声说:“如果这辈子不能再爱了,我一定会去下个轮回继续爱你。”

我用劲掐他,不许他乱说,发觉他最近变得很瘦削。他哈哈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你老实告诉我,我对你究竟有什么价值?”我皱着眉问。

他拉过我的手,一笔一画写: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爱情真的会让时光飞逝,五年时间一晃而过。蒹葭山谷的芦苇更加茂盛也更加雪白,老云杉的树冠又宽大了一圈,坐在树下喝茶吃小食很是惬意。我时刻都想紧紧地拥抱他,深情地亲吻他。并不是每一次都与肉体有关,我只希望能够靠一个亲爱的灵魂更近,无限接近,就像贴近暗夜里的一簇火苗。他让我的心非常踏实,世界末日突然来了我都不会害怕的那种踏实。

但是今天,我忽然觉得心神不宁。

陈辛然竟然五天没有消息,我发几次信息都没回复,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种情况从未有过。我没有心情浇花,懒得进厨房交代吴妈饭菜的事,摊开的一本书看了半小时还停留在那一页上。我从客厅走回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肖国喜今天没出门,正对着一张标准经穴部位图凝神审视,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左捏右摸着念叨:血海穴、阴包穴、地仓穴、华盖、意舍、攒竹、足三里……他最近迷上了敲打穴位养生法。

我抓起一条披肩出了门。

凉风习习,这披肩难以抵挡深秋的寒意,前心后背都是凉凉的。陈辛然的手机仍然关机,我拨通了舒梅的电话。

“陈老师?他大前天就去世了!昨天我们才知道,他发现得病时已是胃癌晚期……”

我差点昏厥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尖锐的寒风呼啸着从头顶划过,脑袋里闪出许多被我忽略掉的细节:

他今年来日渐消瘦。

他每天要吃一大把药,说是儿子寄来的保健品。

每次吃完饭就满头大汗,却归咎于吃得太快。

他皱着眉头杵着胃半天不说话,半晌之后说:刚才在思考一个烧脑的论文课题。

他脸色煞白地说,抱歉啊,我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要赶篇稿子。

……

几个小孩踩着滑板从我面前飞驰而过,留下一串尖叫声,而一群女人正摆开架势准备跳广场舞。整个世界都在热闹,都在欢乐,唯独我一人露出残败之相。我的身体像酷夏里漏在地里的一个西瓜,水分正在一点点失去,里面的瓤子也正在一粒粒坏掉。

我彻底崩溃了。

我来到了蒹葭山谷。

已是残秋,再过几天就立冬了。眼泪流干之后,风把带着痛感的回忆撕得更碎,这里挂一片那里丢一缕,无处不在地浮现着。脚步将毫无知觉的我习惯性带到老树下,每次来我俩都坐在这里,陈辛然说云杉的寿命可以长达九千岁。

一阵大风刮来,白茫茫的芦苇从四面八方朝我围拢而来,真希望自己能被这漩涡般的白浪席卷而去,永不归来。失去了陈辛然的蒹葭山谷,树木花草音声形色万象皆失,犹如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默片。我颓然坐在断碑上,木然地看着树下那些四散奔逃的蚂蚁,焦虑、茫然、空泛、绝望充满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这里离城仅三十公里,但我感觉自己漂流在数千公里以外,甚至更远,就像一个丧失灵魂的泡沫。

7

失眠症重新笼罩了我,我觉得它从此再也不会消失了。只要闭上眼,就看见茫茫蒹葭在野地里疯狂摇曳,摇得我头晕眼花心跳过速。抑郁症也重新降临,不论是在走路浇花做饭时,还是在看书看电视时,我都会突然有号啕大哭的欲望,想拉着个人扑到他或她的怀里大声倾诉。

肖国喜飞去四川参加丰登水电站荣获国家优质工程奖庆典活动了,董事长是他以前的部下,要留他多待几天。

我给女儿打电话,我们很久没通过话了。我想去她那里住一阵子,也许我会留在北京帮她带孩子,我需要换换环境。

铃声响到快要停,她才接起电话。

“你……最近还好吗?”我被她零度语气的那声“喂”弄得措手不及。

“老样子,又忙又烦……你有事吗?”从我拒绝帮她带孩子,她就这样冷冰冰的。今天尤其冰凉,从头至尾连一声妈都没唤过我。肯定是某领导又冷落她了,或提拔机会又被谁抢了先,她整天烦恼的都是这些。

“小宝最近乖吗?我想跟他说两句话。”

“他在上网课,不方便啊。”

“哦……下课了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吧。”

“好。”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都没等来外孙的电话。我吃了三粒安眠药,依然整夜大睁着眼睛。我像个幽灵般在屋子里游荡,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苍老丑陋的女人,眼窝深陷、双颊垮塌,一夜间满头白发,肩膀耷拉着,背也驼了,眼睛里是了无生机的呆滞与空洞。

天好不容易亮了,我起来喝了半碗吴妈熬的小米粥,依然感到身体冰凉、四肢僵硬。漫长的余生,我会每天都这样冷得瑟瑟发抖吗?

不知道时间是几点,我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发呆。窗外的太阳毫无温度,园子里那些花也没有了色彩。一切都空泛而冰凉,随后又将是无边长夜。

有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请问是季雁南女士吗?”

我说是。

“我是陈辛然遗嘱的执行人,您可以来一下天琴街26号的‘半糖咖啡馆吗?”

半小时之后,我在“半糖咖啡馆”见到了给我打电话的人。我一眼认出他是陈辛然的儿子,我看过他的照片,从小时候到读大学时期的。

但他并不介绍自己是谁,甚至眼光都不朝我看。他面色凝重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木盒,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对我深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这木盒我太熟悉了。

它是陈辛然祖父留下的传家宝,他经常爱不释手把玩它,津津有味向我讲述:“它的准确名字叫紫檀百宝嵌,高明的工匠用紫檀木制成盒后,把珍珠、珊瑚、玛瑙、象牙、绿松石镶嵌在木盒四周和顶上,巧妙利用这些宝物的质感与颜色,拼出一幅山水人物画。”

咖啡馆里没有其他客人,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轻轻抚摸着紫檀百宝嵌。

不久之前我曾看见陈辛然戴着老花镜鼓捣它。他先是将木盒的里层用一块紫色的金丝绒布铺满粘牢,然后把他从蒹葭山谷采回的芦苇剪下茎秆,在木盒底部将它固定住。几天之后,他笨手笨脚但非常认真地,将叶舌、纤毛、叶鞘、苇片、小穗一点一点地用胶水附着在了根茎上。做这些活计时他屏气凝神,神态专注,像个兢兢业业的工匠,这活计耗费了他好几周的心血。当一株惟妙惟肖的微缩蒹葭出现在木盒里时,我赞不绝口。陈辛然笑得像个得了老师夸奖的小学生,眼睛里闪着得意狡黠的小火苗。当时我怎么都不可能想到,他是在为我制作永别的礼物。

我颤抖着手指打开紫檀木盒,那株袖珍蒹葭的旁边,赫然摆着一截碳化的骨头。我瞬间明白,这是陈辛然的遗骨!

泪水霎时模糊了双眼,朦胧中看见有一方白娟。轻轻摊开来,是陈辛然俊朗飘逸的小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我将紫檀木盒揽入怀中,紧紧贴在我胸口上,泪飞如雨。

【闻冰轮,喜游历,乐美食,好古琴,恋鲜衣,迷收藏,爱网球,现居昆明。著有长篇小说《红紫红尘》《三个影子的人》《狼与猫》《黑白之月》等七部,散文集《上歌元阳》等八部;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民族报》《芳草》《长城》《散文百家》《红豆》《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边疆文学》《大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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